“我们之所以无所畏惧,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
以下内容节选自《源柱》第三章第五节《在牢不可破的联盟之前》(米米尔)。
(前略)冯霍尔曼就倒在我面前,满嘴是血,混着他刚刚喝下去的地下河水一起涌了出来:血水呛到了气管里,他开始不停的咳嗽。这场面让我有点不忍,毕竟是依靠他我才能走到这里的。
我将马灯放到地面上,潮湿的溶洞地面反射出点点橘红色的火光——我在距离他有三米的地方坐了下来。为了节省燃料,马灯的光被调节到最低,这点亮度只够让我看清他在黑暗中瞳孔的反光,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惊讶,看得出来他面对死亡十分坦然:这很正常,冯霍尔曼这样的大冒险家无论在何时何地踏出的任何一步都是在死神的刀刃上游走。
我得时刻知道他的状况怎么样了——只能牢牢盯着他的眼睛。他似乎并不喜欢被人这么盯着看:“你还想怎么样。”他的话中透出虚弱,这代表着他的生命正在随着那些血液一起从他的身体里面流出去。
我摇摇头:“我要保存体力,所以现在我只会看着你慢慢死去。”
“行注目礼?”冯霍尔曼的眼睛里露出了轻蔑的笑意,“我不用你假慈悲,你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的。”他因为太过于激动而引起的咳嗽打断了自己想说的话。
“省点力气吧,”我这么对他说道,“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只被要求来杀了你。”
“就和他们一样。”他大概是指桑德里亚和怒风。他的手肘在地上用力撑了一下,大概是想将身体调整得舒服些,然而这一动作牵扯到了他腰部的伤口,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因疼痛猛得一抖。
“大概吧。”我本来想过去帮他一下,可考虑到他也许是在引诱我过去,所以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我对这个糟老头子有了全新的认识,“但是我并不认识他们,甚至在他们行动之前都没有想过他们同样是受命来刺杀你的。”
“天真的人。也许正是你的天真让我看错了你。不,你并不天真,天真的是我。”他摇摇头,瞳孔中的两点灯光像鬼火一样摇来摇去。
“你早就知道他们是来要你命的?”也许是因为我的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所以从进入地下洞穴开始一直到他们有所行动,我都没有察觉到另外两个冒险者的异常。
“是早知道你们,你们三个,都是准备来要我的命的。你,桑德里亚和怒风,都是受雇来刺杀我的,我早,早在进入雪山之前,就知道了。”
“所以你轻松干掉了桑德利亚和怒风。”我想了想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太早的暴露了自己,你们,我是指所有的冒险者,太小看我们了。我们比你们更了解这个世界,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畏惧而你们没有,无知让你们无畏,无畏让你们走向灭亡。”他冷笑着。
“可想要你命的并不是我们。”我觉得还是把原委告诉他比较好,“至少委托我来刺杀你的并不是冒险者,我和你也没有私人仇怨。那个人自称叫克莱曼……”
他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什么人要我的命,蛮城的领主,北方帝国的贵族,尼尔德人的后裔,想杀死我的人到处都有,这很正常不过。反而是你们。”
“你们,冒险者,”冯霍尔曼叹息道,“让我失望。虽然如今你们愿意更多的融入到普通社会中这非常好,可你们不再是我过去认识的单纯勇士了。你们变得狡猾、懦弱,容易被控制。”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们这些所谓冒险者现在的处境是多么的糟糕,我们不仅仅是变得更加狡猾、懦弱和容易被控制,我们变了很多。
“我本以为你会有所不同,你让我感觉到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在那些曾经的冒险者身上,那种专注与冒险精神,”冯霍尔曼看着我,他的瞳孔中反射出来的两点灯光已经变得十分黯淡,这说明他离死已经不远了,“可我错了。”
“你是指这次行动吗?我仅仅是一个刺客,不是猎人或者德鲁伊,这是我第一次深入到地底,在这种环境里,怎么说呢,我很紧张,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我没办法就凭自己找到回去的路。”毕竟我们身处莫拉雪山的山腹深处,传说中尼尔德人的神祗“黑色原神”的埋骨地,如同无边迷宫一样的地底洞穴中,“总的说来,我还是得感谢你把我带到了这里。”在我们身边就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地下暗河,根据冯霍尔曼的判断顺着它我就能找到出去的路,“我一直都没有想杀你冲动,可你刚才背对着我的一瞬间,我就忽然意识到‘是时候了’。”
“呵,”冯霍尔曼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能从这里逃出去吗。”他并不是在向我提问。
探险家摇头:“这条暗河的确和白江相连。然而你不知道雪山中的这段白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冥王的腰带’。”他得意的笑了一下,“这意味着没有人能够跨过白江走出雪山。”
在我进入莫拉山脉之前也做了一些功课:白江是雪城主要水源,它自莫拉雪山带靠近雪城一侧的山中流出,并一路流过雪城进入北境高原。
“那是白江出了莫拉雪山之后。至于它在雪山中的情况,等我死了你可以亲自去看一看,‘冥王的腰带’,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在溶洞中回荡起来,让我有些脊背发寒。我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再给他补上一刀好让他早点闭嘴。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我一直凝视着的那两点光忽一下灭去,我的眼睛也全失去了焦点,死寂和黑暗如同凝成了粘稠的实质朝我压迫过来,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开始深呼吸并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中我是多么需要冯霍尔曼的废话——我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尼尔德人如此崇拜黑暗与深渊: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才会理解,光明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唯有黑暗与死寂才是宇宙的永恒。为了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我只能全力将精神集中起来倾听着暗河中流水的呜咽。
心中默默数到了一百,冯霍尔曼仍旧没有说话,我应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站起来:“冯霍尔曼先生?”我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握住短刀,保持一种时刻能够将他砍翻的姿势向他缓慢移动。
“先生?”我又喊了一声,回音在洞穴中来回乱撞。终于看清了,匕首依旧插在他的腰际,灰色的雪山牤牛皮护腰上的血也已经凝成了红褐色的血块,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半依在一丛钟乳石柱上。我用刀尖轻轻捅了他一下,并没有什么反应,应该已经死了。我忽然有种错觉:人不是我杀死的,而是天生长在这个溶洞里的,就好像那些钟乳石笋一样,本就是毫无生命的东西。
这种感觉让我有些警惕——我受到过的专业训练使我了解,我所产生的这些错觉和臆想是人在感到恐惧时,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它会让人的意识暂时从现实中抽离出去以免受到更大的精神伤害。可我以为我已经克服了这种恐惧,因为过去我一直表现的很好。
紧张让我的身体紧绷僵硬,让我的思维模糊紊乱,我想我大概需要缓一缓。
“先确认一下他死了没有。”直觉告诉我这是比缓一缓更重要的事情,我放下马灯并将手伸向他的鼻尖,就在这个时候冯霍尔曼忽然张开眼睛,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中莫名的骇然,抡起右手中的短刀就朝他的脑袋上剁去——一时的慌乱让我漏出了破绽,刀刃还没有切到他的额头,他就猛一脚踹上我的下阴。我痛得眼泪直流,握刀的手向下护,就是手上这么一软的功夫,冯霍尔曼将我一起扯下了暗河。
他很巧妙的利用地势将我压在水下,冰冷的河水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没过我了的头顶,而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我不自觉的猛吸一口气,河水呛入到我的气管里面让我一阵眩晕,我四张着手脚在水里拼命扑腾,恐惧将我的精神撕成碎片,完全忘了自己曾受到过的训练。
我脑袋里忽然转出两个画面:跌入地缝中的猎人桑德利亚,被插在石笋上的德鲁伊怒风。我就要成为第三个了,淹死在地下河里的米米尔。
可惜这出其不意的偷袭不过是冯霍尔曼以燃烧最后一点生命为代价做出的无用之举——假设他没有挨上那么一刀的话,此时我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写下这些东西了。
我感到压在身上的力量在不断减小,我立刻意识到冯霍尔曼根本没有办法置我于死地,于是我的精神再度集中:顺着水下的暗涌我摸到了河床,然后翻身从水面跃起。
我看到浮在暗河上的冯霍尔曼——他一定是在防寒服下面穿着救生衣一样的东西,作为探险家他必然早有准备。
我踩着水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这是必要的,“冯霍尔曼是个狡猾无比的人”在我脑子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印象,所以我不会再冒险靠近他了。然而他也没有看向我,只是仰面漂着,顺着水流缓缓向岸边靠去。
“跟着我。”很艰难的,他说出这三个字,就再没说话了。
我在水中泡了好一会,想等他继续说下去,可他这回似乎是真的断气了。可我还是犹豫着不敢过去,打算再等等看。
“也许他在自己身上施了什么秘术,尸体会自动找路什么的。”他的话又让我开始胡思乱想,而此时我紧绷的身体已经开始快速冷却下来,体温在逐渐流失,我应该立刻上岸,然后生一个火堆烤暖自己,不然就算没在洞里被困死,我也先被淹死了。
于是我向岸边放马灯的地方游去——然而马灯的光闪了一下。
马灯是特制的,燃料利用率很高,燃烧很稳定。我停在水里,静静地听着,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果然马灯微弱的光照到一张惨白的脸,那是冯霍尔曼的脸,已经被河水泡得有些微微发肿——他在水里翻了一个身。
也许我猜对了,他曾在自己的身体上施加过什么秘法,他的尸体会自己找路。
因为停在水里,所以我的体温进一步的流逝,手脚已经开始麻木,这是危险的信号,可比起一具会自己动起来的尸体来这算不了什么。
尸体一点点地朝岸上挪动,看起来很吃力,然而当它终于上岸之后,我以为它会爬起来至少是利用手足行动,可它没有,它依旧像一条蛇一样在地上匍匐着——很明显,它不是自己在行动!
我缓缓的向岸边游去,尽量不发出击水的声音,而那个拖动尸体的东西似乎也没有发觉我,离得近了,借着马灯那一点点的光我才发觉就在冯霍尔曼尸体的周围,有几只大约是成年人手掌大小的脚。这些脚有一些像人类的,虽然小却生的很厚实,上面长满了如同牤牛毛一样的黑硬刚毛——同样是两脚站立的生物,似乎长得不高,力量也不强,我实在难看清它们的上半身。
现在我能够确定,拖动尸体的是一些生存在洞穴中的生物——然而在之前的洞穴探险中,我们并没有发现洞穴中有生物存在,至少德鲁伊怒风是这么说的。不过考虑到怒风同样是来刺杀冯霍尔曼的刺客,他的话我并不能完全相信。
如果这些真的是生活在洞穴中的生物,那么它们一定对洞穴的走向十分了解,而也只有他们能帮我找到返回地上的路了。一想到能够摆脱困境,我心中不禁高兴起来。
可高兴只维持了一瞬,我不禁又有些狐疑,冯霍尔曼为什么要帮助我逃出洞穴呢?这也有可能是他设下的又一个圈套,引我走向死亡。
我权衡着不知如何决断,可那些生物动作很快,它们似乎并不需要借助光就能在洞穴中自如的行动。这时尸体的脚就要超出马灯所能照亮的范围消失在黑暗中了——我没有犹豫,一下爬上了岸,顺手抄起掉在一边的短刀和马灯,顺着地上的湿印子跟了上去。
那是一个巧妙隐藏在角落里的洞口,正好被几丛石笋包围了起来,大约有一个孩子那么高,我矮着身体也能钻进去。里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时宽时窄:宽的地方够两三人并肩行走,窄的地方我也能勉强通过,一种细微的悉悉索索声不断传来,我正是循着这声音一路走下去。不知道绕了多少弯,我终于感到有一阵微风扑面而来——前方依旧是黑漆漆的,可我知道已经到了通道尽头。
马灯照到了一个窟窿,窟窿外是一处向下的斜坡,我提着马灯往外照了照,这个窟窿开在一处石壁上,光凭马灯的亮度根本没法观测到整面石壁的大小,之外就是一片黑暗。我犹豫着要不要从缓坡下去看一看,又怕下面有什么危险。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就在窟窿外洞穴底部距我大约两百米的地方忽然亮了起来,是那种一闪一闪的火光——比马灯的光可亮多了。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我从窟窿中探出身体顺着光俯瞰过去,瞧见围着火堆洞窟地上满满地匍匐着成百上千个不知名的生物,它们看起来只有一个孩子那么高,浑身长满黑毛,趴在地上如同地面上长出了一层厚厚的地衣。我本以为这些东西偷窃尸体是用来作为食物的,可现在看来,它们竟然是在进行某种仪式:火光越来越亮,是另一些没有趴在地上的小怪物们,它们抬着一具具尸体依次投入火中,有牤牛,有冰川蜥,有矮脚马,有长毛象,有的尸体很完整像是十分新鲜的,有的尸体已经腐烂了大半或被切成了好几块,在其中我看到了三具人类的尸体:被摔成好几截的桑德里亚,胸口上有一个窟窿的怒风,最后它们把冯霍尔曼的尸体也扔了进去,尸体因为燃烧脱水而迅速缩成一团。
趴在地上的生物一动不动,空气中只有燃烧产生的热浪一阵阵的扑过来,尸体越堆越高,火焰也冲上了洞穴的顶层,在那里有一条数十米长的漆黑裂缝,火光照不到里面。但是我能感觉到,从裂缝中传来一阵阵的骚动,那骚动正是被尸火勾起的。
一只趴在地上的小怪物站了起来,它的身体如同病人一样佝偻着——在略显病态的鸡胸上,长了一颗不成比例的小脑袋,脸上也长满了黑毛,看起来像剥了壳的椰子,可头顶却是光秃秃的并且向中心耸出一个钝尖。
它围着火堆蹦来蹦去看起来很着急,从那张覆满黑毛的脸上也看不出它的表情。它忽然抓起一个趴在地上的同类——这种生物的力气并不算大,说是抓起,不如说是拖着,那一只小怪物就任凭它这样拖拽着被甩进了火堆。怪物身上的黑毛一下烧了起来,而我也在模糊中看清了这种生物的样貌:那是一张扁平的脸,额头以下似乎有五官,可已经被火烧得完全拧在一块。也就是这么一瞬间,那个小怪物就被火焰吞没了。
然而火没有烧的更旺,却忽然黯淡下去——将同伴丢进火中的小怪物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看来它们能够发声,叫声显得十分惊恐,像是惧怕什么一样。裂缝中的骚动变得愈加剧烈,而那个小怪物也重新趴伏在地上不动弹了。
就在这时,在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又有几个小怪物走近火堆,他们往火堆里丢进一只动物,我认了出来,那是一匹马,一匹北境矮脚马,它的身上还带有马鞍——是探险队的马!
那时我们从雪城出发,扮作商队通过商道进入莫拉雪山。为了掩人耳目,冯霍尔曼组织的马队中有两倍于辎重所需的脚力,包括矮脚马和驯养的牤牛。
是驻扎在古代城市遗迹中的探险队遭到了袭击吗?为什么探险队的马会出现在这里?之后更让我吃惊的事情发生了,这群小怪物又抬来另一匹矮脚马的尸体,同样是探险队的,看来驻扎在地面的探险队必然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小怪物们一连抬来好几具矮脚马和牤牛的尸体,我注意到它们都是被从同一个窟窿中拖出来的——借着火光,我能够看清整个洞窟的样貌:大约有三十米高,四壁平滑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从十米左右的高度开始,洞壁上修出了一道道缓坡,而有数百个类似于我现在存身的窟窿就被开凿于缓坡上,看起来如同一只只嵌在石壁上的黑色眼睛。看来这里就是这些小怪物的栖身之所了,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它们正是通过墙壁上的窟窿在地下洞穴中来往穿梭。
我忽然想到,冯霍尔曼在我们进入地下神庙第三层,也就是第一次看到地穴入口的时候曾说过,尼尔德人有将尸体丢入地穴祭祀的习惯,然而等我们下到地穴与地层裂隙交界处的天然大平台时,却没有在那里发现任何人类或者动物的骨骸。当时冯霍尔曼认为洞穴中应该生存着以尸体为食的生物,可德鲁伊怒风通过自然法术的反馈认为洞中并没有生物存在。如今我的确看到了这些正在举行什么仪式的小怪物,可见冯霍尔曼的说法是正确的,然而当时怒风也并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也许正如冯霍尔曼说的那样,我还是太天真了。
那个窟窿就在距离我大约一百多米的岩壁上,它们既然从那里运来了探险队马匹的尸体,那一处通道也许就通向地穴入口。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狂喜!要知道在桑德利亚向我们发难时,冯霍尔曼使用了炸药而导致塌方,来路已经被封死了——直到我们找到暗河,并且冯霍尔曼确定暗河与白江相联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在不引起小怪物们注意的前提下,溜进那处通道中。
现在它们全都注意着那个火堆,只要我找准机会,几百米的距离并不是什么问题。于是我提着马灯,一点点从缓坡上蹭了下去——空气中有阵阵尸体燃烧所生出的臭味,而当我站到洞窟底部再去看那群匍匐在地上宛如祭拜着什么的小怪物们时,不禁心中发毛。
祭拜!我猛的想起尼尔德人的传说,他们认为在这洞穴的深处,埋有黑暗原神的骨骸,他们将死尸推进天坑来进行祭祀——冯霍尔曼说黑暗原神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永恒的黑暗与混沌以及尼尔德人对死亡神性的崇拜,而这些小怪物全身长满黑毛,它们用死尸燃起火焰,它们到底在祭祀着什么?!
我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忽然就感觉到有千百双眼睛一齐看向了我——我猛地回头,那些被开凿于石壁上的数百个漆黑的窟窿,其中翻滚着的黑暗忽然全朝一个方向流动起来,窟窿中是一个个黑色的漩涡,如同一只只漆黑的眼睛,就在这数百只眼球的呼应下,四围的石壁也有了生命,不,它们从一开始就是活的!
“我进入到了一个生命的体内,而它现在正用那些畸形的、违背常理的,朝内生长的眼睛注视着我这个异类!”
我惊得浑身瘫软,手里的马灯掉落在地上滚了出去发出一连串的声响——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些藏身于洞穴顶部裂缝中的黑暗全都倒垂了下来,如同一道漆黑的瀑布,正落在那堆燃烧着的尸体上。火焰毫无声息的熄灭,而就在洞穴陷入黑暗前的一刹那,我看到那些本来匍匐在地上的小怪物们都站了起来。在黑暗中,它们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受到来自于洞窟中某种信号的驱使朝我涌了过来:是那裂隙中的骚动?还是吞噬火光那倒漆黑瀑布?还是那成百上千只眼睛?
这一刻我没有了别的想法,唯有快速的逃离出去!马灯的光是我唯一的指引,那一点微弱的光在这黑暗中显得如此珍贵——它是我在这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希望。沙沙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不知道它来自那些怪物还是别的什么。从我开始奔跑到一手提起马灯不过是几秒的功夫,瞬时间那些生满黑毛的细小手臂就抚上了我的身体。
被怪物触摸到的那一刹那,我分明感觉到了两种矛盾的东西涌动在怪物冰冷的皮肉下面:那是一具愚弱的肉体,没有丝毫的灵魂,同时那肉体下面又潜伏着一股仿佛必将屹立永恒的伟大意志。
我使劲摇着脑袋,嘶吼着,将那些冰冷的思维排除出我的身体——那道黑暗的、冰冷的、坚定的意志,它在同化我!
我拼命朝周围抡动短刀,嘴里面胡乱地叫喊着我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刀刃切过那些怪物的身体仿佛没有丝毫的阻力,可也完全没有办法阻挡它们。好在黑暗中我能够听出,它们互相推挤着碰撞着完全陷入了无序之中,这阻挡了它们的脚步,而我终于挣扎着从它们的手臂间穿过,钻进了目标洞窟中。
我的身上应该已经布满伤痕,衣服早就破破烂烂,因为寒冷很快侵袭了过来,然而我并不敢停下——洞窟在我脚底下延伸开来,我也只能顺着它一路朝前。逐渐通道中出现了一些新鲜的血痕,我知道我没有走错,我没有走错。
洞窟正通到尼尔德人开挖的地洞和天然地层裂隙间交接处的平台附近——我们就是从这里进入地穴的。钻出通道的瞬间,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虽然危险与黑暗还没有完全被我摆脱,我还能听到从通道深处传来的那种令人胆寒的沙沙声,然而回到熟悉的道路上是多么令人激动。我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也忘记了驻扎在地面的探险队成员已经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我只想快一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快一点离开。
尼尔德人开挖的地洞有三百米深,沿着西侧的石壁上垂着五条绳索以及固定在绳索上的升降器——就在大约一天,不,两天前,我们在冯霍尔曼的带领下深入此处,展开探险,如今只有我回到了这里。
我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假设一同探险的伙伴在探险过程中死去了,那他的灵魂会一直跟随在幸存者左右,直到他将要脱离险境的时候,给予他最致命的一击。我不知道这个传言的真假,就在我来到地洞以下,攀住升降器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试着去感觉那些被遗留在这个地洞中的灵魂它们在哪里,然而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他们的灵魂和肉体一起都已经被无尽的黑暗碾成了虚无。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地上队伍可能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也许探险队已经只剩下我一个活人了,如果真的那样,我也不可能再重回到地面上。我用颤抖的手拉动联络用的绳索,绳索牵动着沿洞壁垂下的一连串铃铛,那些铃铛晃动所发出的空灵声音在洞中回响不断。此时我的身体猛的一震,升降器缓缓启动,我被拉了上去。
半小时后,我再一次见到了阳光,那是落日的余晖洒在雪山上所映出的美丽金虹。除了几只晃来晃去的冰川蜥,地面探险队并没有遭遇到什么危险,他们将我安排到了营地,那儿有热水、毛毯和火炉,随后我被要求详述我们在地下所遭遇的一切。
那并不是什么能令人感到愉快的回忆,乃至直到今天,我都要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写下这些东西,在这过去的数十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而梦中所见的全是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探险队的人对于冯霍尔曼的死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或许他早在组织这场探险活动之前就已经向他的追随者们交代过了,他们也没有纠缠于我是否是杀死冯霍尔曼的凶手之类的问题。反倒是那些我在洞穴中看到的,超出我认知范畴的事物令他们十分感兴趣。在我第三遍描述完那些在洞窟中的奇怪生物和它们利用尸体举行的诡异仪式之后,问我问题的探险队员走了出去,然后他带着另外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是马里安,是研究尼尔德人文化的专家。”我们三个人围着火炉坐成一圈,马里安希望我把之前讲的内容再重复一遍。
就在这一遍遍的重复中,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了:洞穴中的记忆是真实的吗?还是我仅仅做了一个梦呢?也许是我的疲态让他们不忍再继续询问下去,两人告辞离开。才一出我的帐篷他们之间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似乎是关于地下洞穴的,然而我并不想知道他们争吵的内容,我需要休息,我需要安静的休息。
“我们没有听说过什么‘冥河的腰带’。”山民向导的头摇的好像拨浪鼓。
冯霍尔曼果然骗了我,他利用我对未知的恐惧,利用我在地下洞穴中所受的每一分刺激以及在这一路上建立起来的对他的信任,欺骗了我。
我问马里安,是不是冯霍尔曼早已知道地下洞穴的情况,所以才安排他们往地洞中丢弃动物尸体。马里安摇头:“我们和你一样,对这里一无所知,而往下丢弃尸体的计划也是在你们下到洞底后不久,他通过密讯方法告诉我们的。”我早该料到他和他的追随者之间有某种联系方法,只是他行动的如此快,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现在看,一定是冯霍尔曼先生发现洞底的骨骸数量与应有的数量并不相符,才做出的判断吧。”
这点叫我有些吃惊,仅仅通过那一点线索就分析出“洞穴中可能存在生物”的这个事实然后快速判断并完成部署——也许在那一刻,他的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或许他本来是想自己去一探究竟的。”身为大冒险家的好奇心一定会驱使他去看一看那些偷走尸体的生物,我苦笑了一下。是否冯霍尔曼已经把自己的死亡也纳入到计划的一个可能性当中了呢?所以他留下了我,并让我循着他事先做好的部署,将地下洞穴的信息传回地上。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马里安已经不再发问,他正盯着远处的雪峰出神,现在轮到我来提问了,“那些,怪物,倒底是什么?他们看起来是有一定智慧的,我感觉……”我觉得他们很像人类。
“他们是人类,尼尔德人。”马里安没有等我说完就已经回答了我,“或者说,曾经是尼尔德人。”
“尼尔德人?”我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尼尔德人不是早就被屠杀光了吗?”北方帝国的扩张导致尼尔德人被迫集体迁入莫拉雪山,然而这也没有让他们躲过遭到屠杀灭绝的命运。
“也许有部分人躲进了洞穴,他们在黑暗的庇护下生存了下来。”马里安神情凝重,“黑暗保护了他们,可也让他们成了那个样子。”我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悲伤。
马里安缓缓脱下自己的帽子并解开包头头巾,其下是个光秃秃的头顶,颅骨向头顶中心缓缓聚拢并耸出一个钝尖。
注1:尼尔德人神庙遗址及地下洞穴内所探明情况可参看《世界——莫拉雪山卷》(阅读权限为二级冒险者及以上)
注2:关于尼尔德人及尼尔德人遗迹等一切事物的整理、研究、发掘工作,应交于冒险者行会最高理事会处理,权限以下冒险者不得擅自处理。
注3:根据已有的资料,无法判定黑暗原神是否真实存在,更无法判定其是否具有一般意义上的神性,严格禁止冒险者行会中出现一切对黑暗元神或其衍生偶像的崇拜活动。(米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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