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太阳系边缘,钻井工人为了赶在年三十见儿子一面,跳上了回地球的渡船,一场从海王星出发,越过天王星、土星、木星和火星,直到中国辽河的公路之旅开始了。假如宇宙里有群人,一年一度,跨越万水千山,像候鸟一般奔向蓝色家园,那一定是中国人。
滕野 | 科幻作家,地质学专业,代表作品《至高之眼》《第四人称》 《黑色黎明》 《灾星》等。《至高之眼》《第四人称》分别获首届“未来全连接”超短篇科幻小说大赛金奖、银奖。《时间之梯》入围第二届燧石文学奖幻想类最佳中短篇小说。参加过三届科幻春晚,在第二届中发表的《宇宙牌香烟》曾被译为韩文,发表于韩国科幻杂志《镜》。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你明知它们迟早会到来,却永远无法做好准备。比如儿子转眼就长大成人,比如儿子突然决定远行,并不再回来。
我试图说服他不要离开,或者至少等我两年后回去时再离开。我劝他想想家乡的天空,想想风、云、雨、雪和日光,想想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再想想这一生可以做的一切事情。
但我失败了。过去的许多个夜晚,我一直在问自己怎么养育出了这么一个志向远大的儿子,更要命的是,这小子居然还有实现志向的能耐。
作为对我苦口婆心的劝说的回答,儿子发来了新先驱计划的启动通知书,终结了我们之间漫长而徒劳的争论。
我抛下这份曾让我梦寐以求的工作,上了我能找到的最快的船。
“我只能送你到朱庇特空间站。”老鼠告诉我,“到那儿之后,会有另一个人带你回内太阳系。”
我搭乘的河狸号矿船是艘庞然大物,它平时都在海王星轨道外的柯伊伯带深处活动,像真正的啮齿动物那样贪婪地啃食小行星,把它们粉碎、消化——准确地说是熔化——并冶炼出各类金属。
偷渡是一门古老的生意,即便在远离太阳的深空中,它也能找到让自己生根发芽的土壤。老鼠的合法身份是私营矿船老板,地下身份则是运营偷渡航班的蛇头。他带我穿过河狸号下层的冶炼区,前往我的“客房”——一具老旧的标准冬眠舱。
偷渡者是一种非法货物,没有资格要求舒适的环境。按照惯例,这具冬眠舱会被浇铸在一个巨型金属锭中央,以躲避海关查验。
“冬眠舱已经超龄服役,一旦冷冻和绝热系统出了毛病,你可能会死。”我躺进冬眠舱后,老鼠扶着舱门说。
“如果你没死,但海关查出河狸号有问题,我会直接把你和金属锭抛进深空,你还是要死。”老鼠又说。
“现在,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离开河狸号,或是坚持回家。当然,无论如何,你付过的钱不会退还。”
“很好。如果你路上醒了,那多半是液氦循环有问题,拧拧就行。”老鼠指指冬眠舱里的一个阀门,“祝你一路顺风,先生。”他关上了舱盖。
我在黑暗中默默等待。制冷机开始运行,液氦流动的低鸣声响起,松垮垮的制冷管道在我头顶跳个不停,如果它不幸泄露,我几秒钟之内就会成为一具晶莹剔透的冰雕。八年前来到海王星时,我也躺在一个这样的冬眠舱中,光在路上就花去了整整一年。但那一年我都在沉睡,从主观感受上说,我只不过做了个短短的梦,醒来就到了天涯。
天涯空间站是人类世界的尽头。从这里俯瞰,海王星的大气层犹如一片深邃的海洋,上面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每一点灯光都是一口油井,它们像银色的沙丁鱼群一样,随着海王星上的风暴迅速移动。
石油行业听起来陈旧而落伍,与这个锐意进取的时代格格不入。像每一个敏感的父亲那样,我很在意儿子对我的工作的看法。离开地球前,我鼓起勇气问了儿子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却令我十分意外:“爸爸,您很像先驱,像我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先驱是一批伟大的开拓者,他们的时代被称为先驱世纪。在那充满光荣与梦想的一百年里,先驱们向深空狂飙突进,足迹远达海王星。他们留下了许多遗产,天涯空间站就是其中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涯站与我的故乡很相似。我的父辈不曾深入星空,但在我看来,他们跟先驱一样伟大。过去曾有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那时为了开采石油,父辈们令一整座城市从辽河口荒凉的芦苇荡里拔地而起。
天涯站也是个石油城市,除了漂浮在海王星轨道上这一点以外,它和那座东北小城并无不同。刚到这里时,我发现自己像多年前的父辈们一样,面对着一片辽阔、遥远到难以想象的新天地。
自先驱世纪以来,各大空间殖民地的计时方法都以地球为基准,以照亮地球上国际日界变更线的那缕曙光抵达殖民地的时刻算作一天起点。于是太阳系内也出现了不同的时区,火星时区比地球慢14分钟,木星时区比地球慢40分钟,最远的海王星时区则比地球慢4个小时。
与人类天文台规定的时差不同,这是由最基本的自然法则之一——光速规定的时间延迟。起初,我偶尔还会想想地球上的父亲和儿子此刻在做什么,但后来我发现,在深空中谈论“此刻”没有意义。关于地球的一切信息永远来自四个小时之前,有句话说得好,光锥之内就是命运,地球上的“此刻”在我的命运之外。
我事先算了算,要赶得及再见儿子一面,必须在这个冬天结束前上路——我说的是地球上的冬天。海王星没有气候变化,这颗乏味的巨行星永远被寒冷和黑暗笼罩,但地球此刻刚刚完成了一次四季轮回,按古老的历法计算,又快过年了。
当初送我来的那艘飞船叫波塞冬号,它受雇于运营天涯油田的尼普顿公司,长年往返于海王星与地球之间。但我跟尼普顿公司签了十年的合同,从法律上讲,我两年后才可以坐波塞冬号回家,所以我必须想别的办法。
四小时前,我离开了天涯站,前往我负责维护的天涯油田68号井。
海王星宁静的外表只是伪装,它的大气层中充斥着氢氦气流构成的风暴。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坠入海王星的过程永远像第一次那样惊心动魄,洁白的维修船以自由落体的方式从天涯站掉下,就像一颗冰晶从星空落进寒冷的北冰洋。
你见过的最深、最美的蓝色是什么样子?天空?海水?矢车菊的花瓣?蓝闪蝶的翅膀?不,和海王星的大气层比起来,它们都黯然失色。在漫长的自由落体运动过程中,风暴的蔚蓝色调不断加深,那颜色起初很淡,随后便迅速变得粘稠、凝重,像画家使用的油画颜料,维修船则仿佛油画干透前不幸落在画布上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被这蓝颜料的泥沼永远吞没。
68号井是个巨型平台,集成了众多开采、提炼、加工和运输设备。依我看来,“井”这个字眼实在太委屈它了,它就是一座漂浮于风暴中的金属岛屿。每当舷窗外的蓝色深渊中亮起刺眼的探照灯,我就知道68号井到了。
从童年起我便熟悉这种光芒。在东北的寒夜里,它比月亮更让人安心。当你在晚归途中穿过田间小径,两边只有黑漆漆的旷野,不凑巧又碰上了坏天气,唯一能指引道路的就只剩下那些被探照灯照耀着的高大井塔。它们像竖立在地平线上的路标,风雪越大,它们越明亮,就算认不出方向,只要朝着它们走,便一定能找到房屋、暖气、电话、装满开水的老式热水瓶,以及为你指路的人。
过去八年里,我无数次沿着这样的灯光飞往68号井。但我今天不会去检修它。以后再也不会了。
68号井下方挂着许多垂入海王星大气深处的甲烷采集管,其长度从数百至数千千米不等,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最长的一根放在地球上能把乌鲁木齐和上海连起来。我们继承了地球上石油工业的习惯,称它们为“钻杆”。我驾船从平台下的钢铁森林间穿过,千百条钻杆在我周围有节奏地缓慢起伏,就像地球上古老的抽油机——我家乡的人们管它们叫“磕头机”。抽油机都是毫无美感的铁坨子,不合时宜地矗立在绿油油的草地、树林、稻田和芦苇荡里,强行把一切自然风光都打上人类工业深刻而丑陋的印记。它们笨重的前端上下做着往复运动,永无休止,像用额头反复撞击地面的巨人。我小时候站在原野上一眼望去,常常觉得自己像个皇帝,从眼前到天边跪满了不停磕头的抽油机,那场面滑稽中还带着一种古怪的庄重感。
但据我父亲不久前告诉我的消息,随着天涯油田蓬勃发展,海王星已经能供应太阳系内所有人类居住地的石油需求,地球上的石油行业正在死亡,最后一口油井即将关闭,他也将随之退休。
某种角度上讲,是我的工作淘汰了我父亲的工作。这令我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离开68号井后,我又飞了很远的一段路程,终于隐约看到河狸号庞大的身躯。老鼠定期将矿船停泊在海王星大气层内,以风暴为掩护,接偷渡客上船——这样的营生他已经干了许多年。
我花了一大笔钱才买到躺进这老旧、狭窄的冬眠舱的资格。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摸索着摁亮舱内照明灯,从怀里掏出一张仔细折好的地图。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唯一行李,老鼠从不允许偷渡客大包小裹地上船。
海王星到地球的距离将近四十五亿公里,这个天文数字远远超出人的直观认知能力,因此我只能用这种办法大概估计自己离家还有多远:把太阳放在天安门广场上,将各大行星的轨道半径按比例缩小,那么水星、金星、地球和火星都在北京和石家庄之间,木星在郑州,土星在长沙,天王星在南海中央,海王星则在印度尼西亚。
我从衣袋里找到一根短短的铅笔,在赤道上的群岛下方画了个圈——这就是我的出发点。
我头顶液氦管道跳动的频率加快了,随着冬眠系统启动,久违的困倦感从脚底渐渐升起,它如有实质,像液体一样漫过我的膝盖、腰际和胸口。睡眠很快就淹没了我。
我下一次醒来时,液氦管道的嗡鸣声停止了,四下里一片漆黑,静得可怕。我打开照明灯,在身边那个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什么事儿?不是告诉你醒了就拧拧阀门吗?”
“老鼠?”我认出了这个声音,“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刚过土星轨道,离木星还远着呢。我警告你,你摁的是紧急联络钮,除非你要死了,否则别动这玩意儿。如果过行星海关的时候让海关检测到金属锭里有异常,我就把你直接扔进太空。”
土星。土星。我摸索着抽出怀里的笔和地图,就着黯淡的灯光,找到长沙的位置,画上一个圆圈。
我已经越过浩瀚无边的南海,踏上陆地。从这里开始,可以称为“故土”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我猜离河狸号出发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地球上的春天应该即将接近尾声,漫长的夏季很快就要到来。
还真是有趣。自先驱世纪以后,车马和书信再次变得缓慢、遥远,我们要花几个月从一颗行星飞往另一颗行星,就像古代跋山涉水的旅行者一样。河狸号的速度约为每小时五万四千公里,接近太阳系的第三宇宙速度,但相对于无尽的深空,它就像孩子们放入溪水的小小纸船,慢悠悠地在星风中顺流而下,飘向太阳。
我用力转了几圈液氦阀门,制冷管道重新跳动起来,舱内气温又开始下降。即将沉入睡眠的海洋之际,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句诗,虽然它和长沙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醒了又睡的过程在航行中反复了好几次。最后一次醒来时,我听见了类似链锯切割金属的刺耳声响,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大,它从我头上径直经过,听起来好像包裹着冬眠舱的金属锭正被分割成许多小块。我默默祈祷那切割工具——无论是链锯、刀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千万别直接把冬眠舱锯成两截。
切割声持续了很久。当它终于停止,冬眠舱盖也随之滑开,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我一时睁不开眼:“好,你还活着,那就快滚出来。”老鼠抓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冬眠舱里直接拖了出来。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周围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仓库,蓝色的灯光从高空照射下来,让这里显得格外寒冷,而事实上这里也的确很冷。
“欢迎来到朱庇特空间站。”老鼠拍拍手,“从这儿起,咱们俩该分道扬镳了。”
朱庇特空间站是一座悬浮于木星大红斑上空的城市,也是外太阳系最大的空间殖民地,但我从未来过这里。
离开老鼠的仓库后,我穿过朱庇特空间站的中央通道,这里人潮汹涌,基本都是来度假的游客。在太阳系边缘生活了八年,我几乎忘记了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人。朱庇特站就像地球上的热带海岛,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世界尽头了;海王星的天涯站更像南极,人们都知道它遥远,却根本不清楚它究竟有多远。在中央通道两侧巨大的舷窗外,木星著名的大红斑缓缓旋转着,像一只巨眼,冷漠地旁观着热闹的人类社会。
根据老鼠的指点,我在一家吵闹的酒馆里找到了一个干瘪、黑瘦的中年男子——狸猫。老鼠说他有办法让我从木星偷渡回内太阳系。理所当然,我又掏了一大笔钱。
幸好,狸猫不打算把我浇铸进金属锭里。按他的说法,他们会把偷渡客和冬眠舱运往木卫一,在那里,冬眠舱会被封入一颗直径数十米的陨石内部,然后他们的船将推动这颗陨石穿越小行星带。
如果摊开星图,你会发现太阳系里还有一个小星系,这就是木星和它的近百颗卫星构成的“云”。从伽利略时代至先驱世纪的一千多年里,木星的卫星数量不断被刷新,直至朱庇特空间站建成、天文学家近距离清点过一遍后,“木星系”的成员才完全确定下来。这些卫星大小不一、公转方向不同,甚至轨道都不在一个平面上,如此混乱的天体结构为偷渡者提供了绝好的掩护。木卫一轨道上漂浮着一颗直径大约五十米的陨石,陨石内部被挖空,数十个和我一样的偷渡者就躲在这里面,一艘小功率货船会慢慢推动陨石离开木星引力井,带我们径直渡过内太阳系的护城河——火星与木星间的小行星带。
按理来说,小行星带内天体过于密集,为了安全,一般的飞船——当然是合法的那些——应该从黄道面底下绕过小行星带,这条航线被称为“鲸落航线”。
我看过一些鲸落航线的照片。离开火星后,深空飞船纷纷调头向下,在太阳微茫的辉光中,它们的色泽犹如骸骨一般苍白、明亮,仿佛一群坠入海底的巨鲸。五十万颗小行星汇成的大河就从鲸落航线上方流过,昼夜不息。
但我们必须径直横穿这条大河。想想被封在钢锭里的那些日子,这趟旅途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出发之前,我在那张地图上郑州的位置画了个圆圈。
狸猫用的冬眠舱质量似乎比老鼠的好得多。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旅程的终点。
爬出冬眠舱后,我看了看周围,这里似乎是一间地窖,天花板上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湿漉漉的墙壁和地面上长满了青苔。
狸猫的面孔忽然从黑暗中浮现:“醒了?那就出去。”他指指地窖一角的楼梯。
我跌跌撞撞爬上楼梯,打开一道活板门,外面黑漆漆一片,但我听到了风声和树枝抖动的沙沙声——不是中央空调,也不是温室里的水培植物,是自然形成的大气流动和生长在泥土中的树木之间的碰撞。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寒冷,彻骨的寒冷。对习惯了恒温空间站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实在有些陌生。我抬头往上望去,在树影的缝隙中,我看到了星星。
我认出了那些熟悉的形状。猎户座,大熊座,北斗,北极星。
我蹲下来抓了一把泥土,凑到鼻子底下用力嗅了嗅,随后剧烈咳嗽起来。肺部的疼痛感告诉我,这不是梦。
“这儿离北京不远。”狸猫说,“恭喜你,平安到家。”
家?每次从冬眠中醒来后我的脑子都不大灵光。我甩了甩头,终于记起那座小城和北京的相对方位:“我家不在这儿,还要往北走,过山海关。”
“那就不干我的事了。”狸猫的眼睛像真正的猫科动物一样在黑夜中闪闪发光,“不过呢,我看你没准备冬天的衣服吧?在海王星呆久了,忘了地球上有四季之分?”
我愣了一下。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算我好人做到底,我可以带你去最近的镇子。”狸猫狡黠地说。
我望望远处,陌生的森林,陌生的大山,陌生的道路。我别无选择,只能掏出钱包,乖乖让狸猫再宰上一刀。
“我喜欢你们中国人。”坐着车子往山下开去时,狸猫慢悠悠地说,“过鲸落航线回内太阳系的船里,有一半乘客都是中国人。你们很恋家,就像候鸟一样,年年归巢。”
“我不理解这种传统,但我喜欢它,它让我的生意永远顾客盈门。”狸猫随着车子的颠簸摇头晃脑,“可是说真的,就算从海王星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你们怎么说来着?‘过年’?你也只能过上下一个年,这种习俗还有保留的必要吗?”
我这才想起,距离我从天涯站出发,已经又过了一轮春秋,眼下的冬天和我出发时的那个冬天并非同一个冬天。但在我自己看来,这条漫长的旅途只不过是睡了几觉罢了。
狸猫在车载控制台上摁了几下,日历界面跳了出来,我念了两遍年份,不是错觉,的确过去了一年。“这个日期能不能换算成农历?”我又问。
狸猫又摁了两下,日历上的数字变成了汉字:腊月廿七。
我算了算时间,儿子离去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我应该勉强赶得及送他一程——按他告诉我的说法,他们将要前往比邻星,开创第二个伟大的先驱世纪。他很优秀,也很幸运,成为了首批远航的水手之一。
只送意识。他们是这么说的。我想,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技术,抛弃肉体这个无用的累赘,把人用电磁波的形式通过深空网络、大功率天线和射电望远镜送出去,他们会化作一道明亮的光芒,划破星空——换句话说,他们将化作光锥,与自己的命运融为一体。
带我到小镇后,狸猫消失在了夜色中,我余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仍然是个偷渡客,按官方记录,我这会儿应该还在天涯空间站里,因此我没法大摇大摆地买一张车票回家。从每年的偷渡客数量来看,肯定有什么办法能把身份记录从海王星搞回地球,不过我眼下顾不上操心这事儿。我先买了套棉衣,接着找一家旅馆狠狠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后,我在镇子上雇了一辆车子。当然,年关将近,又是跨省长途,少不了还得再掏一笔钱,但跟之前花出去的相比,这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车子行驶在晴朗的天空下时,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虽然一开窗就冷风扑面,但隔着玻璃,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十分怡人。
司机是位头发已经有些灰白的老人,十分健谈。听说我曾在海王星工作,他好奇地瞪大了眼:“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我还以为石油早就没用了呢。”老人摇摇头,“听跑长途的老兄弟们跟我讲,山东和东北的油田荒废了得有几十年了。”
一百年前石油是工业的血液,一百年后依旧如此。曾有些人认为再来一两次能源革命,我们就能摆脱对石油的依赖——但历史惯性的强大超乎想象。即便人类已经进入深空,石油依旧不可或缺。药品、染料、织物、化学制剂、机器零件、飞船外壳、空间站构件……沿着每一样现代产品的制造流程向上追溯,在源头处几乎都能看见石油的身影。
“可我不懂啊,石油不是古代的那些个动物、植物死了之后,尸体变的吗?”老师傅拍拍方向盘,“海王星上也有这东西?”
“我们只是借用了地球上的习惯叫法而已,实际上我们开采的是甲烷。”我耐心地解释。
“大粪池子里发酵出来的那玩意?”老人看起来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我乐出了声。老人说得也没错,但海王星上的甲烷可不是发酵出来的。
在地球上的光明和温暖中长大的人很难想象太阳系边缘的寒冷。极端低温下,海王星大气中的甲烷凝结成了固态冰晶云,它们滤掉了太阳光谱中的红光成分,只让蓝光通过,这也就是海王星呈蓝色的原因。
如今,甲烷是工业的造血细胞。石油的主要成分是碳和氢,通过裂解、加成、缩聚、闭环等多种反应,甲烷能生成复杂的碳氢化合物,即传统意义上的各种石油产品。地球上不采用这套办法的原因纯粹是成本太高,并非技术上有什么无法逾越的壁垒。可在天涯油田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海王星上甲烷质量的总和等于十七个月球,用之不竭,以甲烷合成石油产品的成本低到了惊人的地步。
“哎,年轻人,”隔了一会儿,老师傅又挑起了话头,“我听说啊,海王星上有山那么大的钻石,是不是真的?”
“要真有,怎么还能没人见过呢?”老师傅露出失望的神情。
根据天体物理学家的计算,海王星大气层之下有一片液碳海洋,里面布满了巨大的碳质岛屿——从化学成分上讲,碳就是钻石,所以你也可以采用更浪漫的说法:在海王星永恒的风暴下面,有一片钻石之海,海上漂浮着无数钻石冰山。
没人确切知道钻石海是什么样子。气体巨行星内部的高温高压足以毁灭任何探险飞船。但在艺术家们的想象中,那里是一个暗蓝色的古老梦境,钻石冰山隐匿在幢幢阴影中,海面黑漆漆一片,波涛沉重而粘稠;当天空中的云层偶尔散开,一缕光线轻轻碰撞钻石冰山的顶峰,奇迹立即发生,就像上帝的手指触及亚当,灿烂的华彩从冰山顶端那一点绽放、爆炸开来,令这个沉睡的梦境短暂地苏醒,变得像童话一样蔚蓝。
老人指指窗外的天空,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海王星的颜色,是什么样儿?跟地球比起来呢?”
作为在石油城市长大的人,天涯站的一切都令我回忆起故乡,刚到那里时我还觉得很欣慰,能在世界尽头看到些熟悉的事物;但后来,这种回忆变得越来越烦人,它像蚂蚁一样,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啮咬我的心脏和梦境,而且每一夜都咬得比前一夜更疼。
最他妈要命的是,海王星是蓝色的,让人每看一眼就想起地球上的天空,想起家乡的风、云、雨、雪和日光。
“一开始,我觉得海王星的蓝色和地球很相似,但时间长了,就能看出它们一点都不像。”我终于说,“海王星的蓝色很暗,很冷,像炉子里灭了火的灰烬那么暗,像冬天辽河上砸出的冰窟窿那么冷。”
到山海关后,老师傅停下了车子,任凭我怎么加价都不肯再往前开一公里,只说他也急着回家过年。
于是,腊月廿八的下午,我站在山海关古老的城墙下,茫然四顾。我满头大汗地四处打听、询问,但还有两天就是除夕,根本没人肯接我的活儿。
这是个奇怪的时代,随着文明的疆域向深空推进,古老的传统却愈发顽固。我想起先驱世纪的一则传闻:每到十一月,火星基地里的中国人就会集体请假回地球,理由是给回家过年打提前量,以当时的飞船速度,他们到家刚好可以赶上年根儿。各大行星都建立了殖民地后,这个传统被中国人撒向整个太阳系,一年到头深空里都有载着回家过年的中国人的飞船在飘。
人逼急了什么辙儿都想得出来。夕阳西下时,我从山海关的照相馆买了匹马。对,就是在历史遗迹前面拴一匹马给你拍照的那种店铺,这个行当至今仍然没有消失。
我从海王星出发,越过了天王星、土星、木星和火星,回家的最后一段路竟要靠骑马。
在照相馆老板指导下,我花两个小时学会了怎么待在马背上不摔下来,可我没时间去练习更进一步的技巧了。腊月廿九的早上,我出发了。除了必要的睡眠、进食和休息时间外,我马不停蹄地沿着大路向东北方前进——字面意义上的马不停蹄,我胯下这匹胖马头几个小时一直气喘吁吁,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反而慢慢精神了起来,步子也开始变得稳健,我猜或许是祖先的基因正在它体内苏醒。
可能人身上也有某个基因片段控制着“回家”的欲望吧。它就像定好了时的生物钟,平日里沉睡不醒,年关一近便开始不停响铃,驱使无数人们从无数远方踏上相同的归途。
出了山海关往北,遍地大雪,走一步冷一截。马儿喷着厚重的鼻息,驮着我穿过白茫茫的群山和旷野。
这条道路上或许已有数百年不曾响起马蹄声。东北大地如同一幅惜墨如金的国画,天空是留白,大地也是留白,除此之外只有一人一马两个渺小的影子,就像老天爷拿着墨笔在雪地上随意蘸了两点。我像古老岁月里的牧民一样,只身打马穿过关外的草原。
这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芦苇荡,往四个方向都连到天边,在夕阳的光线下,苇子上厚厚积雪被映得像炭火一样。穿过苇荡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苇子下有麻雀在蹦跳,它们啄着被薄冰覆盖的黑泥土,翻找草籽。如果这里被埋入渤海湾,千万年后,这些芦苇都会变成新的石油。芦苇荡深处矗立着几个庞大的阴影,那是早已废弃的抽油机,它们锈迹斑斑的外壳黯淡而丑陋,与洁白的雪地和枯黄的芦苇格格不入。天涯油田建成后,它们就被时代淘汰,抽油机的前端向天空高高扬起,定格在了停止运转的一刹那。这些钢铁巨人终于不再叩头,落日余晖中,它们的轮廓显得庄严无比。
不知为何,看着那些废弃的抽油机,我想起了海王星上的68号井。它像遨游于深海中的一只水母,伸出无数触须,从海王星大气层中贪婪地汲取甲烷。尼普顿公司甚至希望有一天能造出直达钻石海面的钻杆,用海王星海洋中的碳和风暴中的氢直接合成碳氢化合物。如果这种技术真的实现,那在人类眼里,整个海王星将变成一滴悬浮在宇宙中、围绕太阳旋转不休的石油。
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海王星被天涯油田榨干后会是什么样子?天涯油田被人类废弃、那些油井停止生产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它们或许会像披头散发的幽灵一样,在蓝色深渊中漫无目的地流浪,直到某一天被风暴卷入深不见底的钻石之海。但海王星没有氧气,因此它们永远不会像地球上这些工业遗迹一样生锈、腐朽,千年万年之后,它们依旧可以光洁如新。
夕阳的光线逐渐熄灭,我猛然发觉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古老的难题,过去千百年间,它曾阻挠了无数急于赶路的旅人:黑夜。
每当夜幕降临,人类走过的道路上,必然会有灯光自动亮起。自电灯发明以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条新的自然法则。可在这寒冷的旷野里,我举目四望,茫茫黑暗中只有北风吹动苇杆的声音,一阵熟悉而陌生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从没想过人在这个时代还会迷路。
我本能地抬头寻找月亮,但是天上只有黯淡而稀疏的群星。我徒劳地在群星中搜索了半天,才想起那句年代久远的谚语:三十晚上无月亮。
我在芦苇荡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了很久,终于看到远方亮起一束直入云霄的淡白色光芒。那是我童年时最熟悉的光芒——油田井塔上的探照灯。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朝那里奔去。没错,灯光中矗立着一座井塔,塔下的空地上有一排老式活动钢板房,钢板房的窗户上糊满了水汽,显然屋里有人在烤暖气或烧炉子。
我敲响了钢板房的门。片刻之后,门开了,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熟悉到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门里的父亲也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回来了就好。”父亲用搪瓷杯子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开水,“先暖暖身子。”
“这口井明天就关了。”父亲指指窗外,隔着厚厚一层水汽,井塔上照下来的灯光显得朦胧而耀眼,“我想再看看它。”
“地球上最后一口井。”父亲平静地回答,“没啥,也该关了,跟海王星那样的大油田比起来,地球上这点儿产量早就不够看了。”
“老喽,没用喽。”父亲忽然敲敲自己的膝盖,感慨道,“工人老了,油田也老了。我还以为会有很多人来看看这最后一口井,好歹也算见证一下历史……”
我依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端起杯子不停喝水。地球上这个古老的行业终于走到了尽头,今夜,在历史的一角,一根由石油铸就、明亮了数百年的蜡烛默默燃尽了。
“对了,你儿子走了。”父亲像忽然想起来了似的,补充道。
“就三四个小时之前吧,新闻上刚播了。”父亲看起来很平静,“第一批远征比邻星的先驱,连他在内一共十五个人。和他们说的一样,只送意识。”
三四个小时之前。那么,我儿子此刻应该刚刚抵达海王星附近。
我想提醒自己,在深空中谈论“此刻”没有意义。光锥之外,与命运无关。但我发现自己似乎没法清晰地思考。
“你放心,他的身体国家会送回来,像英雄那样送回来。”父亲又补充道。
我把脸埋进了胳膊。父亲的声音从比海王星还要遥远的地方传来。“你这么想,今晚他在地球上,我在地球上,你也在地球上,咱们一家好歹还是过了个年,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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