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江苏南通的乡村有在正月十五“放烧火”的习俗,希望除尽害虫,盼望来年丰收。孙望路以自己的家乡为舞台,建构起了人工智能时代的乡村景象,年轻人走了,机器人补充进来,在田间重新燃起篝火,陪伴留守的老人们。一切就这样淡淡地发生了,它是我们很快将会迎接的未来。
重燃的烧火
孙望路 | 科幻作者,作品语言风格朴素,核心硬朗,擅长生物类和科研类小说,笔触沉稳内敛,人物饱满。代表作品《北极往事》《皇族血统》《残缺真理》等。参加过2届科幻春晚。
当我终于赶到老家时,早就过了大年初一,将将好能赶上最后一次家庭聚餐。但是家里的老人们并没有沮丧。按照父亲的说法,我和今年迟到的候鸟们一样,带来的是确定的好消息。
“感觉总算担忧到头了,接下来就是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了。”父亲总结道。
“快了快了。你妈和我这悬着的心落下来了。”父亲略带寂寥地说,“等你们生了孩子没空带,我们就去帮你。你们工作都忙,也不指望你们回来看我们。这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父亲的轿车拐进乡间小路,无边无际的农田映入眼帘。各家的田垄被有意识地拆除了,于是除了几栋突兀的住宅之外,大片大片的麦田连成了一片,麦苗们远看就好像足球场的草皮一般平整。我摇下窗户,空气中缺少了农家肥的气味,却多了一种机械的油味。
父亲告诉我说,现在种田都自动化了,简单来说,各家的田不用自己种,大队里面的机械统一组织生产。而在短短一年之前,我只能看到大片抛荒的土地。
就在我感慨的时候,父亲的车停了下来。我从车上蹿下来,和聚集在大伯家里准备吃午饭的各路亲戚打招呼。我对着食物狼吞虎咽,然后一如既往地在他们问我各种问题之前宣称吃饱了。溜下饭桌的我给女友发了信息,告诉她我平安到老家。
父亲习惯了我的做法,他甚至都没有谴责我。我以及更年轻的一辈,都懒得遵守传统。
父亲对正陪着侄子侄女打游戏的我说:“对了儿子,你知道那个萝卜头儿怎么买吗?”
“弱伯头儿?萝卜头儿?”我对父亲的混合了南通话和如东话的方言感到绝望。
我反应了半天,才隐隐约约感觉父亲说的是英文:“你是说robot?机器人?“
父亲喜笑颜开:“对对对,就是那个弱伯头,M开头的那款,一定要买带蓝色标志的。”
“行啦行啦,带蓝色标志的。蓝瓶的钙,好喝的钙。”我满口答应,还顺便调侃一番特殊要求,“什么时候要用?你让我买机器人,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钟爷爷,就是我婴儿时照顾过我的那个,你刚工作时带你的师傅。”我没好气地说,因为父亲每年都要强调一遍,我耳朵都快出老茧了。
“叫爷爷。”我把问题拉了回去,“所以到底什么时候用?现在买有点来不及了吧?”
我打开手机,搜索了父亲所说的机器人,M开头,所以是一种以医疗护理为主功能开发的机器人,送给老人确实很有用。至于所谓的蓝标,我仔细搜索之后才发现,那其实是某家大经销商的改版。同样的硬件设施,却安装了不同的软件。
虽然春节没人上班,而且物流只能送到镇上,最早到这边也得初十。好在我父亲早已退休,而我新工作还没确定,有的是时间等待。在那之前,父亲执意先拜访一下钟伯,先把水果食物等年礼送了。
钟伯的家距离我们的住处并不远。我们到达时,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穿着衣服的机器人。眼尖的我立马认出来它正是我要买的那种。它打开门,指引着父亲停车。
我想到父亲偶尔想给家里添置东西的表现,心想我可能被套路了。
钟爷爷的房子显得有些冷清,虽然物件都打扫得挺干净的,但是感觉得到没有人气。
机器人给我们拿来茶杯,为每个人都沏上一壶茶。我左顾右盼,心想正主怎么还没来。
“啊爸爸在嘿里,等一刻儿就来。”机器人居然用土话回答道,“我去造他!”
比起机器人会说土话这个问题,我更关心父亲对机器人的称呼。我疑问道:“你把它当钟爷爷的儿子?”
“是的。”爸爸压低了声音,“一会儿别大惊小怪的。”
就在我感叹世事无常的时候,钟爷爷从后院出来。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服,戴着电视剧里军人一般的帽子,看起来就像是从革命剧作里穿越出来的人。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远比去年好得多,脸上不知道是因为受冻还是因为劳动出汗而发红。父亲细问才知道,他刚刚在后院劈木柴。
“我去洗个手。”钟爷爷看到父亲还是很开心地,慌忙地去洗手。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大苹果,要削给我吃。
父亲和我托辞说刚刚吃过,喝茶就行。可是钟爷爷并没有停止手上的活计,而是把苹果削皮,小心地切成一块块儿,摆在机器人面前的盘子里。
“来来,多吃点,长身体。”钟爷爷慈祥地笑了,面对着机器人。
父亲狠狠地掐了我一下,这让我注意到之前的表情管理是有多糟糕。眼下的情况,我只有努力接受现状:我面前坐着的这个机器人,是钟爷爷的儿子。我口不择言地问道:“他几岁了?”
钟爷爷拉着机器人的手,温柔地说:“这个是你孙伯伯,这位是哥哥。下次记得叫人。”
“孙伯伯好,哥哥好!”机器人颇为热情地打招呼,搞得我们都怪不好意思的。
钟伯伯对着我说:“我家这娃儿学习不好,没大学要。你是大学生,以后分配工作了多带带他。”
“咳咳,他的意思是现在他工作分配完了,不用再烦心了。”父亲再次打断我,“我家这个可能过一两年就结婚了,然后没几年又会有下一代。”
“到时候我包个大红子包!”钟伯笑道:“年轻人都很快的,我这混小子说不定哪天带个儿媳妇回来,只要组织同意,我这边都没有问题。”
担心说错话的我就成为了复读机,后面的回答基本上只有“嗯”、“哦”、“是的”、“对的”这几种选项,辅以不断地喝水掩饰尴尬。
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长谈之后,我终于如获大赦,在田边解决了膀胱的重大问题。
可是,我依旧没能从刚刚的冲击中缓回来。父亲有着我难以想象的镇定,显然他并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他说:“这是他儿子生前给钟伯买的,现在陪老人挺好的。”
“是挺好的。你不觉得钟伯这边有点问题?”我指了指太阳穴。
爸爸叹了一口气:“那有什么办法,他大女儿全家移民了,唯一的儿子离异,去年生病刚去世。起码现在钟伯看起来精神头不错,去年这时候他还时常趟病床上呢。对,他确实是把萝卜头儿当儿子了,整个人的生活状态也好像回到几十年前。我上次来探望的时候,他在听《东方红》,还在门口跳忠字舞呢!”
“跟着跳呗。”爸爸意味深长地说,“这小东西厉害得很,土话都能学,什么事情教一遍就会,还特别听话,可比你省心多了。”
父亲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你知道啥?钟伯这边还算比较正常的。我带你去看个厉害的。”
他猛得一打方向盘,老旧的轿车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发出悲鸣。在一间平房的门口,车停下来。
我对这间平房有着依稀的印象,似乎是我某位伯母家里的亲戚的,但是关系太远,几年都不一定见得到一面。我有印象的是,母亲曾经提到过这家人搬到上海了。
门口晒着被子,大门敞开着,似乎还有人居住。我们走到门口,父亲喊道:“有人吗?”
我们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个机器人正在喂山羊。它的旁边跟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我们简单地寒暄了一下,看得出,父亲是把它当做人来看的。
就在我们说话间,喂羊的机器人动了,动作非常熟练,而且它还边挤奶边教育另外一个机器人。那个机器人模仿着动作,双手凭空运动着。
父亲告诉我说,上次他来的时候,这个机器人在教它怎么除田间的杂草,虽然现在的田里很少有杂草了。
“一家都搬走了,就剩下它们了。”父亲阐述着事实,语气平直。
“是啊。”父亲无奈道,“但是这样也好,要不然这带一栋栋地全是空房子,机器人也算人,起码还有点人气。你大伯说今年村委会照例换届选举,来了一大堆机器人。他们同样投了票,虽然大队里面的人没把它们的票算在内。”
“它们写的候选人,就是前任村长,今年刚刚搬到城里找儿子儿媳去了,所以都是无效票。”
听罢,我反倒放心了一点,起码这些机器人并没有太高的智慧。它们所做的行为是一种模仿,模仿主人还在的时候的样子,即便是教育同样是机器人的后辈,它们也只是在模仿主人教育自己的行为。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它们却是村庄的继承者,也许在人类相继远离村庄之后,它们还会留下来继续生活。
两位机器人热情地招待了我和父亲。它们把羊奶作为礼物送给我们。父亲收下了礼物,然后口头邀请它们来家里打牌,它们答应了。它们的待人处事似乎与老一代们并没有不同。
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思考着相关的问题:“可是,为什么还要送钟爷爷机器人呢?”
“说你笨,还真是。出去说话做事多察言观色,要不然混不出头的。钟伯他和我一样,都想抱孙子啊!再买一个送过去,他把它当孙子那就是孙子,当成是儿媳就当儿媳,大不了过几年再送个‘儿子’去。”父亲适时地又催促了我一番。
我恍然大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有了前面的经历,我感觉路边的风景变得意义非凡。在农田喷洒肥料的机械和那些不起眼的机器人都变得分外扎眼。村民们会和它们打招呼,老太太们甚至会和机器人攀谈。他们似乎早就接受了它们作为邻居。
我总认为农民们是保守的,但在接受新技术方面,他们似乎并不比我们慢多少,在伦理方面甚至比我们这些充满傲慢和偏见的城市人更加直接先进。如果不是回家,我甚至意识不到世界产生了多大的变化。
在等物流的那些天里,我在家只有一个任务,陪父亲和他的牌友们打牌。南通长牌是一种类似麻将的纸牌,我也是几年前才搞清楚到底怎么玩。以前常和父亲通宵的牌友走了一位,于是我偶尔会替补上来。在我预料之中,父亲邀请了好几位机器人,他还能在见到机器人的第一瞬间叫出名字。
我很好奇父亲是怎么分清楚哪个是哪家的,它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父亲说:“看衣服和补丁,不同人家的不太一样。你过段时间就能分清楚了。”
我自告奋勇地和三个机器人打一桌牌,本着为李世石、柯洁等众大败在人工智能手下的人类复仇的心思。结果,除了我轮空的那一把,我连续赢了三把。
我发现,这些机器人并不是那么聪明,它们打牌似乎有固定的风格。我环视四周,看到有个被认为是后辈的机器人正在其他人后面看牌。我相信,它们是在模仿。
如果父亲坐在我的位置,他说不定能猜出来哪个机器人继承了谁的牌风。
打着打着,人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天渐渐黑了下来,众人又吃了一顿晚饭。按照某种不成文的传统,在主人家的提议下,大家留下来继续,牌局会继续到第二天下午。反正大过年的都没事,屋子里的床铺也足够。
我继续在机器人桌大杀四方。就在时钟指向九点报时的时候,我对面的机器人突然放下了牌:“等一下。”
那个机器人走到正在看牌的机器人旁边,吩咐道:“9点了,去洗屁股洗脚,洗完去睡觉。”
我很想照镜子确定自己的表情。年幼时,在每个我想偷懒的晚上,父亲同样的话语在我耳边回荡,他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催促我,这是睡觉前的必要仪式。
如果某个人在大学有一个南通室友,他很可能会在刚开始发现他天天洗屁股洗脚。请珍惜这样的南通人,不要好奇地围观。毕竟我就是在享受了宿舍五个人共同围观之后,彻底放弃了南通人独有的传统。
我突然发现,在外面呆得越久,我身上属于南通人的部分就越少,先是习惯,然后是口音,最后是思考方式。而机器人却远比我们这些见异思迁的家伙更忠诚于传统。它们甚至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复兴。
村庄在复兴,虽然不是我期待的方式。几天的相处,我开始习惯它们的存在,但是偶尔还是会有点膈应。它们比我更像是这里的人,从语言到生活习惯上。
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那些古老的习俗正在复苏,毕竟每个教育它们的人,都在怀念着过去,怀念着属于他们的时代。而这些机器人,是让他们回到那个时代的最好道具,或者说是表演者。
“那我们元宵节那天去市区吧,你几个伯伯和哥哥姐姐都在市区,大家一起吃热闹点。”
确定了离开的日期,我和父亲打算元宵节当天把新到的机器人送到了钟爷爷家。
“孙伯伯好,哥哥好。”果然钟爷爷家的机器人记住了教导,一看到我们就打招呼。
收到新机器人的钟爷爷高兴得就像一个大孩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就差又亲又抱了。他亲自烧锅下厨,给我们做了一桌子的菜,提议我们干脆留下来吃晚饭。
新买的机器人就像是一张白纸,这次教导它的人里面多了一个机器人。在我们离开之前,新的机器人已经会用土话叫爸爸、爷爷、伯伯了。
天早早地开始变暗,我们回到市区并不急在这一两个小时。父亲和钟爷爷也说得有点累了。宾主尽欢,应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在倒车的时候,钟爷爷从后院拿出来几个扎起来的稻草把。他们捧着稻草把来到田垄上。我凝视着,只见钟爷爷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稻草。他挥舞着半着半不着的草把,沿着田奔跑。
两个机器人有学有样,于是我们远远地看到三把火在田间翻飞。
“这样不危险吗?万一点着了干草?”我从未知晓这种风俗,在之前的元宵节里,我大多在城市度过。我查了一下,大概知道这是一种风俗,可能是为了纪念当年曹将军打跑倭寇的“放哨火”,也可能仅仅是为了除虫。
“正月半!二月半!家家户户放烧火!别人家的菜长得铜钱大!我家的菜像笸篮大……”钟爷爷叫喊着,他说一句机器人们就跟着说一句。他们的声音沙哑而洋溢着兴奋,脸上有着城里人没有的欢愉,不带一丝虚伪。
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父亲冲下了车,冲向后院,他的身体都轻快了很多。等他出来的时候,手上也多了一个草把,另一只手里夹着一大堆稻草。父亲加入了他们,虽然他们手中的稻草也快烧完了。可是如今这片土地,最不缺的东西就是草。他们在中间点着了草堆,动作看上去更像是围着火堆舞蹈。
于是,就像传染一样,我看到附近的田间都开始亮起了火光。那些星星点点在田里面闪耀着,传递着,沿着已经不存在的田垄奔跑着,延伸到我看不到的远方。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就好像把星空搬到了地面上。
广播响了,村镇里面的值班人在说话,禁止有火灾隐患的行为。但是干枯无力的言语无法阻止正在进行着的盛大庆典。
那些火光倔强地不愿意退去,继续在田间地头闪耀着,一旦一个消逝了,立马又会补上去。村庄的人们在捍卫他们的传统,而这种传统,似乎已经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在烈火中重生的传统正在找回它应有的位置。
唯一让我不快地是,我却无法理解这种感召。我没有相似的童年,因而只能远远围观。看着父亲和钟爷爷,格格不入的我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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