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和我母亲一起被我外公装进一个铜箱子,抛入大海……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我万年不变的开场白时,我注意到我的听众,唯一的女听众,并没像常人一样开始打哈欠。通常,当我利用国王的特权强迫别人听我讲年轻时的冒险经历,他们通常都会眯缝着眼睛佯装专心,私底下却在想其他事情,即使我的王后安德洛墨达也不例外。我心里一阵感动,便讲得格外卖力。
想来真是可怜,我叹息道。我的母亲达娜厄从少女时代就被外公囚禁在铜塔中,与世隔绝,据说是因为神祗曾预言她的儿子注定会杀死自己的外公。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宙斯化作一阵金雨降落在她身上,于是我就产生了。至少传说是这样的。
“但你外公并不相信你是宙斯之子,一位半神,对吗,珀尔修斯?”我的女听众问道。尽管很高兴听众能主动提问,我却不好意思回答:外公不相信我母亲的话,主要是因为他把我视作我叔叔的私生子。外公怀疑是他贿赂看守,与我母亲私通。我被立即判定为非法出生者,这便是我被投入大海的主要原因。
装载我们的箱子在大海上漂泊,最后在赛里福斯海岸上搁浅。年轻的渔夫狄克提斯正在撒网捕鱼。他救了我们,打开箱子。虽说我母亲在海上漂流多时,头晕目眩,却依旧美丽动人,看得他顿时目瞪口呆。他把我们安顿在他家照顾。在我快成年的时候,渔夫的兄弟,赛福里斯国王波吕德克特斯对我风韵犹存的母亲打起主意,这就引起了危机。国王欺负我年少气盛,设计欺骗我说,如果我能把美杜莎的头颅作为他的结婚礼物,他一定放过我母亲,另娶他人。
私底下说说,我一直在纳闷为何母亲不肯答应国王的求婚。他是很坏,可也不见得比我那无节操又不负责任的老爸宙斯更坏。
“你的父亲很富有。”我老妈安慰道,接着讲起她十六岁时如何被一阵金雨击中。如果那场耀眼金灿灿的雨点能留下十分之一的话,我今日也会十分有钱。
“你真的不会嫁给波吕德克特斯国王吗?”我最后一次问道。
于是,为了母亲的幸福,我不得不踏上猎杀美杜莎的征途。把她托付给渔夫狄克提斯后,我的第一站是萨默斯岛的雅典娜神殿。我在神殿里第一次看到美杜莎和她两个姐妹,也就是戈耳贡三女妖的壁画。请想象满头蛇发,满身铜鳞,口生巨齿,长着翅膀和利爪的女妖,哪怕她的脸蛋再动人,我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我同父异母的姐姐雅典娜说,三姐妹中只有美杜莎是肉身,能被利剑杀死。但任务的难度却丝毫没有减轻,因为她们的目光能杀人,转瞬间就能把大好青年变成石像。想到这里,我不禁被我的命运悲哀起来。
“那可糟糕咯,变成石像后就没法亲吻姑娘们。”正在哀叹之际,背后传来一个快活的声音。原来我同父异母的兄弟赫尔墨斯也来凑热闹。他的蛇杖乃万无一失的身份标志,我立刻认出他来。
“是他告诉你如何杀死美杜莎吧?”女听众问,她的面纱下传出轻微的牙齿磨动声。奇怪。
没错,我借了赫尔墨斯的钻石弯刀,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聆听教诲:首先我要把盾牌擦拭得跟满月一样明亮——他把这叫做雅典娜迂回战术的必备工具。然后要收集如下宝物:赫尔墨斯的登云鞋,有了它我才能腾空而起前往遥远的美杜莎岛——我捏着鼻子穿上刚从赫尔墨斯脚上脱下的香喷喷的鞋;哈迪斯的隐身盔,以逃避毒蛇一般的戈耳贡姐妹的目光;神囊,用来装美杜莎的头颅;美杜莎的住址信息。
但后三个都在冥府女神那里,她的住所无人知晓,连我的智慧女神姐姐也不例外。唯一知道的只有格赖埃三姐妹,她们是众怪之父福耳库斯的女儿。然而,她们不会轻易说的。
所以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尽快从萨默斯岛赶到阿特拉斯山。三个老太婆就住在那里,背靠背,肩并肩,共用一只眼睛侦测入侵者。也许是融合了三人视力的缘故,这只眼睛分外明亮,能看到数公里之外的蚊子。幸运的是,我到那里的时候,她们正在传递那只眼睛。
尽管臭气熏天的老妇降低了观赏价值,但眼前这番景象值得描述。我躲到灌木丛中时,看到离我最远的老妇正摘下镶嵌在额头的如星辰般闪亮的眼睛,一边上说“平安无事”,一边递给左手边的老妇。第二名老妇伸出手,准备接过去镶入自己额头。由于三人同时陷入黑暗,所以交接工作并不顺利。赫尔墨斯在我耳边轻声说:“好机会。快去!”(他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我像火烧屁股一样跳出灌木丛,从交接的两老妇之间截获了那唯一的眼睛。其时那三名当事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相互指责对方不遵守眼睛使用时间表。
“三位尊敬的女士,”当确定足够安全时,我开口问道:“请问你们知不知道……”三老太婆发出惨绝人寰的悲呼,打断了我的友好问话。“他抢了我们的眼睛!他一定是为打听冥府女神的住址!”说实话,我很高兴三位老妇说出我的心里话,因为这样可以免去无谓的客套。当然,她们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因为美杜莎和她们有亲戚关系——像断了翅膀的乌鸦一样捶胸顿足,手臂乱舞,喉咙发出无助的哀鸣。若不是赫尔墨斯坚持只有她们才知道冥府女神的下落,我可能会出于同情心归还眼睛,外加一大堆赔礼道歉。事实证明,赫尔墨斯的坚持是正确的。眼见不用信息就无法交换眼睛,三个老妇终于屈服,告诉我们女神居住的小区和门牌号码。
剩下的事就简单了,跑一趟就是。我必须屏住呼吸,因为女神的味道实在难闻。我一戴上从冥府女神处得来的神盔,就离开脚蹬飞鞋溜走了。
然而我无法告诉她以上英雄事迹发生的具体坐标。正如冥府的忘川之水能让人忘掉生前的一切,女神的口臭也会让人失去记忆。三个老妇交待我一定要双目紧闭,跟着嗅觉走,直到万般无奈不得不屏住呼吸时才能张开眼睛。我在挥剑打退守护女神的妖魔,拿着神盔闪人之前根本没时间睁开眼睛,所以千万别问我具体地点。
接下去是整个冒险的高潮,也是我最得意的部分。左边是赫尔墨斯,右边是后来加入的雅典娜,我们一起飞向世界边缘的岛屿。
“我们到了。”右边,庄重悦耳的女声提醒道。但我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脚下传来惊涛拍岸的声音,不过到我们这个高度时已变成温柔的沙沙声。我也没看到我的姐姐雅典娜,毫无疑问,她的隐身技术并不需要哈迪斯的隐形盔。
“如果你丢下一颗石子,就会正好落在她们中间。”雅典娜继续说。左边,赫尔墨斯对我挤眉弄眼。“我早告诉过你,她会第一个发现美杜莎。”我们迅速降低高度,朝戈耳贡们靠近。多亏幸运女神提克保佑,她们正在俯卧熟睡,只有中间那个脸朝上,金黄色的脸蛋有着难以描绘的野性美。但戈耳贡三姐妹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咬牙切齿,仿佛在梦中屠杀倒霉的冒险者,尤其是头部的活蛇不停缠绕纠结,空气中充满恶毒的嘶嘶声,足以吓退比我更勇敢的冒险者。
“快去,趁她们还没醒过来!瞄准中间的美杜莎,只有她的头能砍下来。”性急的赫尔墨斯在催促,冷静的雅典娜则嘱咐我只能看盾牌上的镜像行动。说真的,要靠镜子协调手眼动作真不容易。我小心翼翼靠近美杜莎,低头看准方位准备下手,恰在那时,群蛇的眼睛睁开了。可怕的蛇发顿时像通电似的朝我扑来,刹那间我心跳都停止了。“快!”赫尔墨斯喝道,我下意识地手起刀落,在美杜莎睁开眼睛的电光火石间,挥剑砍下她的头颅。
此时,赫尔墨斯的大嗓门,利刃破空声,头颅落地的声音已把美杜莎的两个姐妹惊醒,赫尔墨斯一把抓起蛇发,命令我打开魔囊。巴掌大的口袋瞬间涨大,吞下整个脑袋。之后我们腾空而起离开危险地带。两个戈耳贡女妖看到美杜莎无头尸体后疯狂在空中搜寻仇人的踪迹,企图用致死的目光把我们变成石像。但我们已在隐身术的保护下飞到高空的云层中,一万个女妖也奈何不了我们。
我深呼了口气。从那时起的二十年中,每当我回想起这段冒险,仍忍不住渗出冷汗,夜里会从噩梦中惊醒。听众通常无法领会当事人的恐惧感,但这位蒙面女客却是个例外。“然后你就把头颅献给雅典娜了,在雅法的祭坛?也就是你和安德洛墨达认识的地方。”她低声问了一堆问题,语调中透露着压抑的激动。
当然不,我向她解释,命运在我回家路上安排了更多冒险,因为我命中注定是位英雄。
飞过埃塞俄比亚海岸时,我第一次看到我美丽的安德洛墨达。当时她正被铁链绑在悬崖上。海水浸泡着她的衣衫,海风吹乱她的头发,形象十分狼狈,然而魅力不减。我为她的年轻美貌所动心,便向她搭讪,问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被捆在这里,我应该如何帮她等等。
起初她沉默不语,也没抬头看我。后来,经不住我的哀求,她噙着眼泪解释:她是埃塞俄比亚国王刻甫斯的女儿。母亲卡西俄佩娅曾吹嘘,说她比海神涅柔斯的女儿,即海洋女神更漂亮。五十个海洋女神十分愤怒,觉得自尊心和虚荣心皆受到双重伤害,便请波塞冬淹没整个国家。只有把她丢给妖怪喂食,才能解脱这场空前灾难。顿时,全国闹得沸沸扬扬,纷纷要求父王献出女儿拯救全国。于是……
话还没说完,海水便激荡起来,滔天巨浪中冒出海妖刻特斯的脑袋。恕我不愿描述它的容貌,那委实比美杜莎更丑陋,而且极其猥琐。可怜的安德洛墨达惊声尖叫。它滴落涎水的巨嘴向我心上人扑来,我见状便用脚往上一蹬,腾空而起。刻特斯见我在海面上投下的身影,便狂怒地向影子追去。我借机从空中猛扑下来,用赫尔墨斯的利剑狠狠地刺进妖怪的背部,只有剑柄露在外面。海妖疼得蹿到空中,我赶紧拔出剑,在它沉入水底前一再朝它身上刺杀,直到它的口中涌出了黑血。海妖试图作垂死挣扎,向我猛扑过来。尽管我的鞋子被海浪打湿飞不高,我却毫不害怕,主要因为有美杜莎脑袋在手。若不是怕误伤姑娘,我早把海妖变成石块。但我不敢在空中久留。恰好水面上露出一块礁石,便轻轻地落在岩壁上,继续向刻特斯刺去。有恃无恐令我威力大增,不久它就浮尸海面,然后被海浪冲走。我飞到姑娘身边,替她解开锁链,把她带回王宫。
回想起来,我至今仍十分惊异,姑娘的母亲卡西俄佩娅女王竟极力反对我们结婚,丝毫不顾英雄救美的传统结局。我已经忘了她的理由是什么,总之必定是无稽之谈。所以我没理睬她,照样举行婚礼。当证婚人正要宣布我们结为合法夫妇时,婚宴厅的前殿突然骚动起来,并传来一声沉闷的吼声:国王的弟弟菲纽斯带了一队卫兵闯了进来。他挥舞着长矛冲进婚宴,朝我大声叫喊:“你抢走了我的未婚妻,我要报仇。”国王从席间站起来痛斥道“你疯了!不是珀耳修斯抢去了你的未婚妻。当我们被迫牺牲她时,你看着她被绑在那里,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救她,却袖手旁观呢?”菲纽斯回答不出,便转而攻击我,嘲笑我母亲为了钞票出卖了第一次,所以我就是一张德拉马克(当时的货币)。接着他的手下全拥了上来,和参加婚礼的客人打成了一团。他们人多势众,使我难以抵挡。万般无奈之下,我从神囊里取出美杜莎的头,朝着逼近的对手伸了过去,把他们统统变成石像。他们至今仍留在王宫中,成了永久的纪念品。
这件事对我意义深远,比杀死美杜莎更甚,因为它关系到我的后半生。“其实我愿意用刀剑解决他们。”我对女听众说,“利用敌人的头颅解决另一批敌人,我一直觉得有违英雄作风。但是……”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个英雄,”女听众温柔地回答,“而且非常谦虚。你的冒险经历足够荷马写出另一本史诗,你却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她的安慰令我羞愧。我实在不擅长讲故事,或许就是往日的听众会打盹的原因?雄辩论是当代贵族的必修课程,我却只学了点皮毛。或许和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总之,把猎杀美杜莎的始作俑者塞里福斯岛国王也变成石像后,我年轻时代的冒险生涯结束了,前后不过花费一年时间。我带着安德洛墨达和显赫名声返回故乡。期间发生了点小插曲,给我的英雄生涯增添了几分悲剧色彩:外公由于害怕神谕,便在我回国之前逃亡外地,到了彼拉斯齐国王那儿。当时,这里正在举行体育竞赛。我不知道外祖父就在这里,参加了我最擅长的铁饼赛。那块倒霉的饼飞得过远,飞出场地,不幸正好打在我外公头上……这就是命运,于是我继承了王位。
传统认为,英雄结束冒险后,必定会带着美丽的妻子,大量的财富以及光辉的荣誉荣归故里,享受愉快的后半生。我做得更好,因为我还当上国王。有一张壁画记录了这一辉煌时刻,我和安德洛墨达坐在王宫,金发闪耀,意气风发,身边围绕着同样金发闪耀的可爱孩子。一派成功人士风范。极好的励志教育材料,就挂在王宫的会客厅里。所有的英雄传奇都到类似的good ending为止,没人告诉我他们此后的命运。但我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一切都只是浮云。
一日复一日,时光荏苒。距我杀死美杜莎已有二十年了,我的金发失去光泽,体重和腰围都增加了二十。我的威信依旧,却无心治理国家 。家庭关系也很糟糕,孩子们不听话,和安德洛墨达也频临破裂。每天早上,当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时,都会对镜像中的胖子念叨一番:我是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的英雄。你受到妻子崇拜,众人爱戴,孩子们都以你为荣。但这无济于事,我的健康和家庭和睦仍在恶化。
“腰酸背痛,提前衰老,肥胖并发症?”我问我的家庭医生,“这是否是美杜莎眼睛射线辐射的后遗症?”
“是关节老化的缘故,”那个老家伙说。他须发皆白,举止颇像狐狸。有道理,他让我忘记戈耳贡女妖,戒酒,还要多运动。但猎杀野兔怎能和斩杀妖魔相提并论!我晚上睡得太迟,酒喝得太多,用国王的权利,强行要求每个晚上都有人听我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那就换个环境吧。”老狐狸医生最后说,“旅游,度假,散心。何不带着您的夫人去作散散心?权当重温蜜月嘛。”
“有时候,我真不相信医生的话。”女听众从面纱底下凝视我。
我颔首。但我还是照做了,因为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办法。我向安德洛墨达提出建议。她说,好啊,那就马上出发去埃塞俄比亚吧。她和父母已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可这不是我的计划。”我告诉她,可以在她娘家停留,但还得重温二十年前的冒险路线,也就是说:萨默斯岛的雅典娜神殿-阿特拉斯山的格赖埃之家-冥府女神那里可以不去,然后……
安德洛墨达打断我的话,她并不像我那样渴望重温旧日回忆。我承认,或许我只是想找回过去的好时光,但这并不仅仅是虚荣心作怪。在我看来,如果我仔细回顾那些事,或许我会找到某种原因,找回失落感的关键。但我们的旅行一开始就是一场争论。春去秋来,我们扬帆起锚,谁也不肯向对方妥协。安德洛墨达说,除了她老家,她哪儿都不去。如果我不同意,她就一个人出发,把我这个往日英雄甩到一边。我反驳道,如果她要的不是英雄,而是唯命是从的小人,当初她就不应该答应我的求婚,她的叔叔菲纽斯更合适,可惜后者已变成石像,就让她永远哀悼去吧。就这样,船日复一日在海上航行,我们的争吵也在升级。我心中那令人无法忍受的虚荣心又冒出来了,我说,我是珀尔修斯,斩杀美杜莎的大英雄,而她不过就是安德洛墨达,一个小国的公主,若不是我,她早被海妖吃了。我忘了,恰恰是安德洛墨达才使我名声大噪,只有在那场战斗中,我没使用美杜莎头颅,只凭利刃单枪匹马就挑掉一只海妖。至于其他功绩,谁都可以做到——要是有雅典娜和赫尔墨斯帮忙,世界上会有完不成的事?
或许,正是意识到这点,我才分外恼火。我自我辩解说,我的使命是把我的母亲达娜厄,而不是安德洛墨达从魔爪中解救出来。为了达到以上目的,我的真正对手,同时也是我最大的帮手,是美杜莎,而不是满身鱼腥味的海妖刻特斯。再说,那次战斗在我的冒险生涯中只占很小的篇幅,只是个小插曲,甚至不值得花大力气描绘。
“达娜厄,你老妈!你真应该和她结婚!”安德洛墨达高声叫道,同时轻蔑地笑起来,“可你有整整二十年没提到过她。你从塞里福斯岛回来之后去探望过你母亲没?从没!你早就把她忘了!”
我承认,正是她这句话让我立即调转船头,驶向塞里福斯岛。同时我的脸发起烧来:我的确像俗话说的那样,娶了媳妇忘了娘。
安德洛墨达对我擅自改变航向愤怒不已,便拿我的行李出气,把它们扔得满地都是,其中包括:赫尔墨斯借给我的钻石弯刀,他的一只飞行鞋(他只给我一只),三老妇的眼睛(那时忘还给她们),捆绑安德洛墨达的铁链,砸死我外公的铁饼(隐身盔和魔囊已由雅典娜代为归还冥府女神,在我把盾牌我献给她之时。她接收后还把美杜莎头颅镶在上面)等等。每样都代表当初的一段回忆。哦,还有那些信件。
我苦笑起来,那些信大部分都是我的仰慕者写来的,追星族的来信,骗子的来信,邀请信,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写来的求爱信。我发誓,我并没像她说的那样满足那些女人的虚荣心,我几乎没回过信。但这些信中,有几封我特别重视,格外珍藏。那是些匿名信,纤细的书法表明它们的作者是个女孩。那些信我读了又读,我承认,它们简直就是情书。但比情书更好,风格活泼,语调诙谐,还问了许多详细的问题,有些我自己都从没想过。
比如:冥府女神到底是三位一体还是三头六臂?巨人阿特拉斯是如何慢待我的?美杜莎一直都是戈耳贡女妖吗?我没有被变成石头,真实原因是擦亮的盾牌反射她的影子,还是她有意把眼睛闭起来?假如是后者,我为什么还需要镜子?为什么隐身盔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摆脱女妖,而不是接近她们?到底是美杜莎看见的每一件都东西都会变成石头,还是看见美杜莎的每一件东西都会变成石头?如果是后者,何以解释高空的鸟会变成石块砸下来,若是前者,她的头被砍下来后为什么还能致人于死地?我在拯救安德洛墨达的那场战役中为何不使用美杜莎?如果是怕误伤安德洛墨达,只消我把身子转过去背对她就行了。如果是想在她面前表现我的勇敢机智,杀死他叔父时为何又要动用石化射线?让海妖追杀我影子我的战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得到赫尔墨斯提示?如果是前者,那杀死美杜莎时的迂回战术是否也有我自己的智慧成分?等等等等。
那些问题带着我回顾当年被忽略掉的细节和感觉,当我阅读它们,就会感到往日的好时光又回来了。我在信里再次当上主角,年少气盛,意气风发,如此受人尊敬,受人崇拜。它们是我在失落中唯一的安慰,每次我和安德洛墨达吵完架,我总会拿出信来寻找安慰。可以说,那位匿名信的主人令我神魂颠倒,如果可能,我真想和她共度良宵。所以安德洛墨达气得发狂,一把夺过那些信撕成碎片抛进海里。婚后第一次,我动手打了她。
我低声呻吟,航海史上有我们这样的旅行吗?我们吵得那么厉害,所有的水手都跑来看我们这对国王夫妇的对骂,以至把即将到来的风暴抛之脑后。它可能是波塞冬制造的最猛烈的风暴之一,船沉入海底,所有的乘客都死了,只除了我俩,缩在当年装载过我和我母亲的铜箱子里,在茫茫大海漂泊。
第七天,死亡的威胁令我们和解了。原本吵得厉害的两人拥抱在一起,准备携手走向哈迪斯的老宅。干渴和饥饿令我神志不清,这时,我感到箱子不动了,在一个柔韧的东西上弹了一下,接着往上升。片刻后,头上响起一个我从小就熟悉的声音。“小家伙,这可是我第二次打捞到你和女人在一起。”原来是当年救我一命的渔夫狄克提斯,命运让我们二十年后以这种可笑的方式重逢。“我妈好吗?”尴尬之中我只能这样问道。顺便说一句,狄克提斯二十年前就当了国王,因为他是石像国王的嫡亲弟弟。他仍保持着打鱼的业余爱好,不过用的不再是小渔船,而是王家游艇。
等我们重新恢复体力,我的救命恩人就带着我们参观岛上博物馆。它可以说是集四人之力建立起来的:渔夫国王,我母亲,我,还有前任国王,因为博物馆的主要内容就是他的石像。当年我带着美杜莎脑袋冲进王宫时他正和侍从们饮酒作乐,他朝我哈哈大笑,说我艰苦的冒险生涯不过就是他设计的诡计,我能取得如今的成就,一切都得归功于他。他还说,他今生只想娶我母亲一人。既然她不肯答应,那他就把她和狄克提斯一起囚禁起来,让这对奸……话还没说完我就举起美杜莎头颅,于是他变成一座永远发不出“F”音的石像,脸上永远带着一脸傲慢嘲笑的神情,颇具观赏价值。整整一天我都用来欣赏那些石像,花费好大力气回忆他们的名字,对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作出一番评论,心情十分愉快。
夜凉如水,星空浩瀚,安德洛墨达早早休息了,我和狄克提斯在王宫的庭院里,一边喝酒一边相互倾诉烦恼。“我老了,腿脚不灵便,管理国家更是力不从心。我多希望能有个继承人,只可惜我心爱的女人只给我生下个女儿。不服管教,不肯结婚。我多想有个外孙,但她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狄克提斯叹道。
“阿尔忒弥斯的崇拜者?听起来很有挑战性。”我开玩笑说,要不是我已经结婚了,他可以把他女儿嫁给我。传统都是这样做的。
“信仰阿尔忒弥斯我就该谢天谢地了。她只崇拜狄奥尼索斯。我忙于治理国家,我不是称职的父亲。”老头子嘟囔着,接着,他咳嗽起来:“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和你母亲有关……”
“那个长着啤酒肚子的酒神打着狄奥尼索斯的幌子从印度远征回来,和他的新婚夫人阿里阿德涅一路狂欢作乐。”我打断狄克提斯的话,有感而发地抱怨。“大家都疯了,尤其是那些师奶级欧巴桑。她们喝啊喝啊不停地喝。当我准备关闭所有的酒吧时,狄奥尼索斯就煽动妇女们跟我作对。她们说,如果我不收回自己的决定,她们就把自己的孩子统统吃掉。说真的,我本来可以抵抗压力再坚持一会儿,做人走得有原则性嘛。可是安德洛墨达说,我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嫉妒酒神的名望。”我严肃地回答,没错,我就是嫉妒这个狂妄自大一无是处的家伙。他只会酗酒滋事,竟然就有这么多追随者。我为了人民放弃了冒险活动,把国家治理得仅仅有条,名望却一点都没提高。再说,虽然我不是恪守礼教的老古板,但我绝对崇尚秩序和自我约束,就像个真正的希腊公民。我反对家庭主妇饮酒狂欢,更别说献身给酒神的荡妇。我像狄奥尼索斯一样是宙斯的儿子,即使不是神,我也是个满头金发,敢于冒险的英雄。而他,据我所知,除了整天饮酒作乐外,一无是处……”
“最好说他‘狂欢作乐,荒淫无耻’,是吧?”第二天,当我从宿醉中醒来时,安德洛墨达对我说。“得了吧,你比他强不了多少。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嫉妒,因为他的母亲和你妈一样是凡人,他却升格为神,永生不老。”她露出同情兼怜悯的神情。“你妹妹狄克提西雅就比你明智得多。”
我提醒她,我在凡间并没有手足同胞,只有几十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是宙斯和他的床上伴侣生出来的。接着,我听到了一段我不知情的往事:我母亲和狄克提斯我踏上征途之前就已秘密同居在一起,在我出发后还生了个女儿狄克提西雅。石像国王最后没发出的那个‘F’音,她认为代表‘Fu’,也就是奸夫淫妇,没结婚就搞在一起。简而言之——她看我一脸震惊的样子,连忙往下说——我有个私生女妹妹,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哦,她是怎么知道的?是狄克提西雅告诉她的,她们昨晚深更半夜跑去山上参加酒神的秘仪了。我妹妹是酒神的女祭司,号称经常在酒醉时得到神的启示。
我被这颗重磅炸弹砸晕了。我感到气愤、羞愧、失落,我感到我被亲人背叛,但又说不出所以然。狄克提斯两次救了我,他不欠我什么。我唯一能抱怨就是他们一直瞒着我。安德洛墨达安慰我,出于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无论在神话传说还是在现代都很常见。如果说我长期不知情,那也和我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有关,所以我也有责任。她说的有道理,但我仍然感到难以接受。
“你没有找机会对你母亲说点什么吗?毕竟,你来塞里福斯岛就是为了看望她。”女听众问。
没有,我感到难以面对她和狄克提斯,深怕流露出与国王身份不相称的幼稚举动。我想离开他们静一静,于是我取消在岛上休养的计划,准备等我心态平静后回岛看望她,顺便问一些我早想知道但不好意思问的事。
我独自踏上驶往萨默斯岛的航班。安德洛墨达不愿意跟我同去拜访雅典娜神殿。她说,除了埃塞俄比亚,她哪儿都不去。她更情愿呆在岛上和狄克提西雅在一起。顺便说一句,我妹妹肌肉发达,肤色黝黑,金发如野马的鬃毛一样狂乱,与其说像我母亲,不如说是我的女性翻版。不过安德洛墨达似乎和她意气相投。
“昨晚狄奥尼索斯告诉我,你上次杀死美杜莎后,雅典娜又把她的头颅安了回去。现在情况不大一样了。”临行前我妹妹对我说,她的神情显示她仍沉浸于夜晚的狂欢中。“她现在可不像以前那样把人变成石头,恰恰相反,她把石头变成血肉,把老重新变成年轻人。你和我老头子应该去找她。”
几天后,我终于到达雅典娜神殿。此时天已黄昏,神殿内只剩下我一人。我望着神庙的壁画发呆。二十年前,我曾站在这里,面对未知的将来一片茫然。二十年后,命运使我重复当年的情景,除了逝去的青春。这时,我听到一根柱子后面想起轻微而隐匿的脚步声。一个身穿斗篷的女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到祭坛前,站在我身边。我以为她是神殿祭司,来向我收取参拜费用,直到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眼里放出的光线。当然,她的眼睛和她的面孔一起被神殿里昏暗的光线所掩蔽。她对我说,“你妹妹的话没错,一个新的美杜莎诞生了。”我立即辨认出她的嗓音不是凡间女子能发出的,一定是雅典娜乔装成自己的祭司来到我面前。
“如果又出现一个美杜莎,”我回答,“那应该出现另一个珀尔修斯手握钻石弯刀,身披隐身盔甲,脚穿登云靴等等,取下她的首级,成为又一个英雄。”就像我一样被锁在箱子里运往他乡,后来被别人营救。我估计在这样的英雄背后,数十个候选人必定随着他们的箱子葬身大海,给航海带来威胁,对海岸造成污染。我可不想在第二次随机筛选中被判出局。不,谢谢,第二个美杜莎和我没关系,我只想治愈她在我体内留下的伤痕。
雅典娜的化身没有生气,继续用柔和悦耳的声音说:“想要了解星星,就要变成星星;想要战胜美杜莎的伤痕,就要了解美杜莎产生的原因。你对她的过去了解多少?”
接着,女祭司说,美杜莎在变成蛇发女妖前曾是一位海洋女神。她的父亲是众怪之父福耳库斯,因此她与格赖埃三姐妹有亲戚关系。但她们的本质区别在于,美杜莎年轻貌美,肤色白皙如浪花,长发秀美如金线。她的行为和品德无可指责,热爱小动物,从不乱搞男女关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过于醉心自己的美貌,喜欢披散美丽的长发在波涛间穿行,欣赏它在海水中飘逸的美姿。这就引起了她的叔父波塞冬的注意。
叔父,又是叔父,这已经是我冒险生涯中第三个和叔父有关的破事了。“他是个色鬼。”我指出。
“某日下午,她来雅典娜神殿朝拜。在神像前放下贡品后,她参观了墙上的壁画,结果神殿里睡着了。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等她苏醒时,闻到的是海藻的咸味,感到湿漉漉的嘴在亲吻她的脖颈,波赛东把她压在身下。雅典娜无比震惊,眼光转了开去。美杜莎奋力挣扎,但最后还是被海神凌辱。完事后,她流着泪请求雅典娜为她报仇,但雅典娜却惩罚了整个事件的受害者。她把她和她姐妹一起流放到世界尽头的岛屿,还用咒语把她们变成头上长有毒蛇的妖怪。只要看她们一眼,就会统统变成石头。那是多么可怕的一段日子!
“你和我知道这些,”雅典娜的替身接着说,“但美杜莎不知道。没有镜子,没有追求者,年复一年,三姐妹在岛上闷得快发霉了。有一天,路过的海鸟们告诉她,金发帅哥珀尔修斯正朝这边过来,身边还有信使神赫尔墨斯。莫非雅典娜终于大发善心,送来潜在追求者!那真是金色的梦幻啊。美杜莎唱着催眠曲把两个姐妹哄入睡,自己也假装睡着。珀尔修斯蹑手蹑脚地走近,手伸向她的头发。美杜莎心砰砰跳,双目紧闭,准备接受他的亲吻,等来的却是一道剑光。”
“但愿我知道这些。”我羞愧难当。我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但我怎么知道事情竟是这样。
没关系,她说,在剑光挥下的一瞬间,美杜莎从反光盾牌中看到自己的狰狞形象,她感到羞愧难当,急于一死。如果美杜莎知道自己和姐妹都是戈尔贡女妖,她一定会主动要求把自己的头颅砍下来。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珀尔修斯的猎杀使命完成了,他把隐身盔和魔囊还给雅典娜,后者替他代为归还冥府女神。她还接收了美杜莎头颅,把它镶在自己的盾牌上。
“那怎么出现新的美杜莎?难道又有一位不幸者在雅典娜神殿惨遭波赛东非礼?”
“不。雅典娜认为对美杜莎的惩罚已经够了。于是她后来把她的头颅安装回去,使她复活,恢复她以前的容貌。作为对她的补偿,雅典娜把她从流放中召回,赋予她的眼睛另一种魔力。不过,那是有代价的。”
“尽管开张条件清单出来吧。”首先要召唤雅典娜和赫尔墨斯帮助我,我思忖。等除去体内被石化二十几年的部分后,我定能重新得到青春女神赫柏的拥抱,以全新的形象出现在安德洛墨达面前。那一刻,我感到信心恢复,身体轻盈充满青春活力。我又成了大英雄珀尔修斯,去她的狄克提西雅!去他的狄奥尼索斯!
“首先,这次行动中你不会得到雅典娜和赫尔墨斯的帮助,全靠你自己。”化身女神却说。我必须重复当年的路线,纠正当年英雄路线中无意中带来的伤害。并且,没有隐身盔,没有飞行靴,没有魔囊。
“它沾染了美杜莎的魔力,所以现在已经不能回收利用。不然它反射的光芒会把看到它的人变成石头。我来这里前,雅典娜托我转告,”女祭司略含歉意地说,“原话如下,‘珀尔修斯,我很想帮助你,可惜眼下我有其他兄弟姐妹要关照,我分身乏术,抱歉。’她的意思是这次行动全看你自己。我猜想收拾她老爸风流韵事的烂摊子有点令她疲于奔命。”
“难道我得赤手空拳地步行冒险?”我叫道,“恐怕在走格赖埃三姐妹之家前,我就已死于衰老。”
“不,珀尔修斯,你可以骑马去。雅典娜允许你借用飞马柏伽索斯代替赫尔墨斯的登云鞋。”
空中响起马嘶声,有翼神马挥动双翅降落在神庙庭院中,带来一团银色的光晕。那名女子搂住它低声细语,声音在夜色中有种奇妙的韵律。飞马在她怀里蹦蹦跳跳,显得很开心。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是雅典娜,而是另一名心地善良的温柔女子。我心中一阵激荡,出于某种我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感,我伸出手去拥抱了她。她吃惊地吸了口气,没有反抗,也没有动弹。我听到她喃喃自语,这是她第一次被异性拥抱。接着,她提醒我,这里不是阿弗洛狄忒神殿,而是雅典娜的,所以我们的言行必须检点,因为女神对此非常严厉。
陌生女子摇摇头:“到时你会知道的。现在,出发吧,愿赫尔墨斯保佑你一路顺风。”她把马缰绳递给我,然后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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