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与“雪书”：维吾尔族小游戏的浪漫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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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鲁木齐的冬天非常地冷，非常冷。
十月份的时候，就有了第一场雪。然后一场场风刮过来，一场场雪下过来，温度也降到了零下二十度之下。这冬天冷得刺骨，冷得让人绝望。每日清早出门前，都要深吸一口气，以克服内心对寒冷的恐惧。冬天啊冬天，这个冬天对于我来说是一堆片段，一切都在半睡半醒之间。但作为一个有着乐观内核的人，我还是愿意去发现冬天里的一些小惊喜，去年冬天就有几个。
02“双胞胎好兄弟”
我们课题组里总是不缺零食吃。有一阵，教授们总是在办公室里放一箱杏干。午休的时候一层楼的人都聚在我们的工作室里，大家一起喝咖啡，吃杏干，砸杏仁。一天中午，一位维吾尔族教授砸杏仁的时候，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大家凑过去，只见他砸开了一个有两个仁的杏核。他对另一个教授说，按规矩，我们就应该一人吃一个，然后明天早上比一比谁先想起来。然后哈哈大笑，弄得我一头雾水。
这时候，其他的教授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科普这个小游戏。说是维吾尔族有个小游戏，如果遇到杏核里有两个杏仁，可以和自己的朋友或兄弟姐妹一人吃一个，这就相当于一个约定。然后这两个人在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比一比谁先想起来这件事。先想起来的那个人要喊一声”Koxmak adax“，这就算是赢了，输了的那个人就要帮赢了的人办一件事情。不过一般也就是给块糖，买包辣条之类的事儿。
这个游戏发生的场景一般是在家里，大家一起吃杏子的时候偶然有了这么一个契机，就鼓励家中的孩子进行这么一个游戏。可以培养孩子的竞争意识，也可以增进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这个游戏有一个口令，就是前面说到的“Koxmak adax”。Koxmak 在维吾尔语里是双胞胎的意思，也同样可以指这种一核双仁的杏核，隐喻兄弟之间的紧密。adax 就是我们常说的“阿达西”，就是“朋友”，“兄弟”的意思。
所以下次大家砸杏仁的时候，不妨留意一下有没有这样的双胞胎。如果你恰好有两个孩子，大可让他们一人吃一个，以牢记这种血脉的情谊。
03 Karlik：雪书
不久之后，乌鲁木齐下了第一场雪。乌鲁木齐的初雪一般在十月份，那时我的故乡杭州还未及深秋。初雪那天，我们煮了很多咖啡，大家一起赏雪。一位教授拉住我，告诉了我维吾尔族的另一个小游戏。
他跟我说是要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如果去朋友家拜访，有人会在在朋友家里藏一个东西。如果主人当场发现了，这就算是罢了。若是主人没有当场发现，在拜访者走了之后才发现，就相当于输了，要送个礼物或帮个忙作为惩罚。这位教授汉语水平有限，说得含含糊糊，不过这个游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有了初雪这个条件，这个游戏显得异常浪漫。
我回到宿舍后专门咨询了舍友。他们听了，一拍大腿，告诉我一个词：“Karlik”。这个词读作“卡尔勒克”。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室友们纷纷表示说不上来。然后他们跟我说了这个游戏的简化版，这种玩法很可能仅限于北疆。
简化版本是在第一场雪（Tunji Kar）的时候写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Kar da karlik taxlidim tutiwasang yisap amas tutalmisang......
然后当朋友见面的时候，你可以把这个纸条偷偷塞进朋友的口袋里。如果朋友当场察觉了，那就作罢，若是没有当场发现，就要帮忙做一件事情。这个小纸条就是“Karlik”。
上面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下雪天，我把 Karlik 扔给你。若是你发现了便罢，若是你没有发现就要如何如何。
最后那个省略号里要写上安排的惩罚任务，比如……买一包辣条？
到了这里，这个游戏的面貌就有些清晰了。在这里我了解到了一个重要的道具，就是Karlik这个纸条，这个是教授没有提到的东西。舍友们表示这个游戏肯定有更老派的玩法，建议我继续问别人。于是我又找到了一位学姐求助，但她也只告诉了我哈密的玩法。
哈密的玩法是写一个 Karlik，然后藏进雪球里让别人去找，找不到的话就要请吃饭。不过现在简化成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大家比赛谁先说出来“Karlik taxlidim”，先说的就算是赢了。又甚至有些地方，仅仅演变成了在初雪那天互相说“Karlik taxlidim”作为问候。taxlax 是扔的意思，taxlidm 是这个词的变格，大概意思就是“我扔”。
关于 Karlik 这个词的意思，学姐表示也不知道怎么准确地翻译。她的理解是用雪制成类似丝巾一样的东西。我自然不满足于此，于是找了第三个人来问。我找来的这位维吾尔族大哥哥是伊犁人，在杭州读书，今年刚拿了比较文学的博士，我想问他总没错了。结果恰巧这天他有一个朋友在家里拜访，是个对维吾尔族民俗门儿清的姐姐，于是向我一通科普。她跟我讲的玩法跟舍友讲的基本一样，就是写一个纸条趁对方不注意藏在对方身上。并且她告诉我这个游戏最精髓的地方并不是藏、找这些事，而是 Karlik 本身。
她说这个游戏往往是在朋友、家人、恋人之间玩，用于传达一些难以启齿的要求。如果有求于人，又不好意思直接说，那么在初雪这天写一个 Karlik 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如果你想要央求朋友帮一个忙，就可以写一个 Karlik；小孩子想问父母要一个心仪的玩具，也可以写一个 Karlik；恋人未满的时候想要告白，那也可以写一个 Karlik 嘛。总之，没什么是一个 Karlik 不能解决的。
按照传统的玩法，这个 Karlik 上需要写一首诗，这首诗非常押韵工整，最后一句可以修改，一般改成写纸条人的请求。
他们还给我讲了 Karlik 的官方翻译。Kar 是雪的意思，lik 可以理解为一个后缀，意思是 xx 般的，像 xx 一样的。Karlik 可以意译为“雪的使者”，有的书里翻译成“雪者”、“雪书”。不过无论怎么翻译，都觉得失去了原来的意味。
然后，大哥给我布置了一个作业。他把传统 Karlik 诗的完整版发给了我，让我找朋友来一起翻译一下。跟文化人打交道就是不一样，回答完问题之后还要布置作业。
拿到作业后，我找到了室友们。他们纷纷表示自己是文盲，翻译不来。所以大家只能凑在一起集思广益，最终磕磕绊绊翻译出来了一个版本。
我并不能看得懂大哥给我发的原文。说来惭愧，我跟着身边的人学了一年维吾尔语，到现在32个字母都认不全。室友们帮我先把老维文转写成了拉丁维文，在此基础上我们再进行翻译，这样可以大致了解一下发音。
04 雪书之诗
Karda kalik taxlidim
这是第一句，很简单。意思大致是“在雪天，我把 Karlik 丢向你。”

Yamgurda yaglik taxlidim
第二句与第一句很严格地对仗。Yamgur 是雨的意思，yaglik 是指方巾、丝巾。这两个词的词首是押韵的。这句可以直译成“在雨天，我把丝巾丢向你。”显然，翻译成汉语之后就很莫名其妙，因为汉语中雨天和丝巾不对应。

Bu kogulning hoxligidin
Bu 相当于“这”，kogulning 的意思是心情。而 hoxigidin 的意思是开心，这个是我最早学会的单词之一，当时我把肥宅快乐水翻译成了“Bodak hoxbolux suyu”。

Bu oyunni baxlidim
oyunni 是游戏的意思。这个游戏的全称可以被叫做“Karlik taxlax oyunni”。这句需要和前一句连起来翻译，意思是“在这愉悦的心情中，游戏开始了。”

Qiksigiz tala tuziga
这句话直译是“如果你走出去看看”。最后那个 tuziga，舍友到最后也没有跟我讲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只是说有一种类似“表面”的含义。

Appak kar quxar koziga
这句话很好翻译，每个单词都认得。Appak kar 意指白色的雪，quxar 是落下的意思，Koziga 的意思是眼睛。这句话直接翻译过来就是“白色的雪落在眼睛上”。我的室友认为雪落在眼睛上会不舒服，所以翻译成“白色的雪会落在睫毛上”比较合适，之前选 Koziga 可能是为了押韵。
Xatlikden dilim yayrap karlik taxlidim
Xatlikden dilim yayrap 意在表达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心情，这种喜悦要比“hoxigidin”更强烈一些。这句话可以翻译为“我怀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把Karlik扔向你”。

Sizga karlik katti.......Karlik katti.......
这句话直接翻译过来就是“Kalik 飘向了你~飘向了你”。

bulden larmu
这一句不单成句，接在上一句里。意思大致是“发现了吗？”

Maga sowga aldinglarmu
最后一句可以直译为“我的礼物你准备了吗？”这一句是可以随意替换的，可以替换成“我的辣条你准备了吗？”之类的。
以上是两位维吾尔族理工男和我一起翻译出来的，如果出现错误，还望见谅，并且多多指正！下面放出一个连贯版本，是学姐帮我翻译的版本。

   
    
  
   
    
  
   
    
  

05
之后我又顺便问了一下哈萨克族的朋友们，得知这个传统应该还是来源于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老人们基本不怎么玩这个游戏，年轻人由于交流多了，所以最近也跟着玩了。不过玩得多是简化版本，就是在第一场雪的时候比一比谁先说出来 Herleh tastadem。
从这些游戏里能看出来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这几个版本中有一个恒定不变的元素，就是“为某人做一件事情”。然后“藏和找”，“第一个想起来”这些元素也反复出现。我推测这个游戏可能来自于维吾尔族祖先在冬季开始时的某种祭祀活动。这方面的文献好难找，所以如果有专门研究这些的朋友，还望不吝赐教。最后，各位朋友们，如果你们的家乡关于Karlik有什么特殊的玩法，或者我的描述哪里有错误，请一定要在评论里告诉我啊！！
最后我来感慨一下，这些游戏是我在这里的冬天里发现的最有意思的事情，足以温暖我的整个冬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