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永恒的梦幻时光,那时的世界没有人类,最初的居民是动物,在那万物混沌初开的时刻,地球表面为水所覆盖,没有陆地,只有众多鸟类活跃在水面上。某一日,水面上出现一大块浮木,猎鹰和乌鸦就坐在这块浮木上,虽然善于飞行,它们的使命却是去创造世界。猎鹰和乌鸦预言地球藏在深水中,需要一只勇敢的鸟跳水把它捞上来。鸭子和白骨顶鸡相继跳下水,却没能潜到足够深的地方,还为此送了命。接着潜入水中抓了些沙子,回到水面时却已停止呼吸。猎鹰用魔力使它们一一复活,但大家不相信已触到水底,于是便向大家展示了留在指甲缝里的沙子。大家抓起沙子朝着各个方向洒在水面上,世界就这样诞生了。
这是流传在北美加州莫诺人中鸟类创世纪的故事。动物用自身的魔力使地球浮出水面是典型的印第安创世神话。类似的神话传说不胜枚举,在不同版本的故事里,创造世界的动物也各不相同,有时是强健又灵巧的鸟类,有时则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动物,比如水甲虫或小龙虾。这些动物起先生活在水中或空中,它们的首要任务便是创造土地,与人类一起期待一个新的世界。
虽然细节上千差万别,但有趣的是,在这类神话里有一个共同特点:动物对于世界的重要性远远高于人类,人类是作为万物的伙伴而不是主宰被创造出来的。动物不仅是创世者,是先于世界存在的“先民”,更为人类提供各种庇护与指引。北美洲西南部族的许多创世故事都提到人类如何从黑暗世界到达阳光普照的地球表面。这史诗般的旅程通常都由勇敢的动物扮演引领者的角色。
起初世界一片黑暗,于是大家决定去寻找光明。啄木鸟首先提出建议:“世界东方的尽头拥有光芒,我们去要一些吧。”负鼠第一个请缨,说:“我尾巴上的毛又浓又密,可以把光明藏在里面。”在世界的另一端它找到太阳,抓了一把阳光藏在尾巴里,没想到阳光太热,烧光了尾巴上的毛,回来时太阳已没了踪影,所以至今负鼠尾巴仍是光秃秃的。秃鹰第二个接下了任务,看到太阳时,它抓了一把藏在头顶的翎毛里,不料太阳烧光了它头上的羽毛,无功而返。
正当大家感到失望之际,草丛里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你们已经尽力了,但也许女人可以完成这个任务。”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蜘蛛女在说话:“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给大家寻找光明。”蜘蛛女用黏土捏了一只碗,在身后留下一条丝路,向太阳爬去。弱小的蜘蛛女没有引起任何注意,顺利摘下一把阳光放到碗里,顺着丝路返回家乡。阳光从此由东向西普照大地。直到今天,蜘蛛的网看起来还是那么像太阳的光芒。它们清晨织网,仿佛在提醒人们它们了不起的祖先是如何帮助人类从黑暗走向光明。
蜘蛛女在另一个神话中也是女主角。起初人类生活在黑暗的地下世界,但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一直争吵不休,最终他们决定离开对方,各自占据一边,从此无法繁衍后代。与此同时,地下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劣,地平线扭曲了,世界变得狭窄,黑暗中又发起洪水。地下世界的首领急切地要为大家寻找求生之路,他替蜘蛛女做了一根祈祷棒,希望它的力量能指引着人类找到向上的求生之路。
蜘蛛女先是种下一棵云杉,但云杉未能冲破黑暗和洪水,接着它又种下一颗芦苇,芦苇奋力冲破各种阻挡,伸向了地面。其他动物也随之开始了向上的探险旅程,最终蝗虫带着它的笛子首先到达地面。它马上遭到云神对它的闪电考验,可蝗虫仍然镇定自若地继续吹笛,云神心软了,称赞道:“你是个勇敢的家伙,你带领的人类也必定是好人。告诉他们上来吧,这里的土地属于他们了。”经过八天的艰难旅程,人类终于欢聚在阳光之下。
在这崭新的世界里,最初的人类和动物基本没有区别,吃的东西,住的地方和说的语言都一样。尽管生活因为身体羸弱、缺乏工具而充满了艰辛,但在动物的帮助下,新生的人类逐渐学习如何在世界上生存。在人们的记忆中,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没有疾病,没有死亡,直到有一天恶作剧精灵渡鸦和郊狼把一切改变成今天的模样。
善变的恶作剧精灵经常以骗人为乐事,它的有些故事会引人思考,另一些则引人发笑。它能化身渡鸦或郊狼,偶尔也变成人或半神。它们本领高强,有时甚至扮演者创世英雄的角色,可更多时候却免不了被别人欺骗或捉弄,令人忍俊不禁。在西北海岸、北极和极地附近的印第安部族中,造物主渡鸦是十分重要的角色。它曾经两次创造世界,帮助人们立足于大地。最初它创造了一个宛如天堂的世界,食物充足,连河水都双向流动,免得人们费力划桨。但没多久它发现这样的世界过于安逸,人们反而无法应对病魔和变故,于是就用一个充满艰辛困苦的世界取代之。人们从克服磨难中开始一点一滴地学会各种技能,从而在大地上繁衍开来。
渡鸦的名声也有不光彩的一面,它自私、邋遢、贪图享乐,这或许多少与人们对渡鸦这种鸟的看法有关,例如在阿拉斯加中部的土著看来,渡鸦既聪明又滑稽,同时又变化莫测,它行动敏捷,却懒惰散漫,经常不劳而获。在有些传说中,渡鸦还遭受过戏弄,出乖弄丑。有一个故事提到某日在海边有个梳着八个辫子的妇女在滩涂上挖蚌,渡鸦走过来坐在一块礁石上搭讪道:“章鱼大姐,你是在挖蚌吗?”章鱼并不作答。渡鸦又问了四遍,不胜其烦的章鱼把辫子变成触手,把渡鸦绑在岩石上,恶狠狠地回答:“你说对了,我是在挖蚌!就要涨潮了,你就在这里等死吧!”渡鸦哀求章鱼放了它,但章鱼不动声色,直到海水漫过渡鸦的头顶。旁边的人并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知道渡鸦还能活过来。第二天渡鸦果然起死回生,却从此不敢再问章鱼任何问题。
和渡鸦一样,郊狼也曾经做了许多有益于人类的改变。例如太阳曾经在空中移动的太快,黑夜来得太早。郊狼找到太阳,陪它一边聊天一边向西走。走了一会儿,郊狼突然说要去方便,让太阳停下来等它一下。太阳等了它很久还不见其踪影,于是决定继续西行,但这等待的时间已无法弥补,白天就比原来加长了许多。这样一来,人们有了更多活动在阳光下的时间,能够获取更多的猎物和农作物。
另一方面,郊狼又干出许多恶作剧,住在加州海岸上的土著居民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当至高神神奥勒比斯决定制造人类之时,他本来想创造天阶,在天阶尽头还有两个喷泉,一个是纯净深身心之水,另一个是返老还童之泉。人们若想重返青春,只需登上天阶喝水,神把修建天阶的任务交给化身为秃鹰的兄弟二神,他们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工作。但后来冒出一只狡猾的郊狼,看到兄弟二神如此积极工作,一向喜欢制造麻烦的郊狼决定打击一下他们的积极性。他提出了许多问题,令兄弟二神对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性质产生了怀疑。
郊狼问道:“建造这天阶有什么用呢?人们真愿意浪费时间上上下下,一次又一次开始新生吗?简简单单地出生,顺其自然地成长,然后悲恸地死亡不是更好吗。”他声称:“对人们来说,这意味着爱。”
郊狼最擅长的就是游说别人,兄弟两个顿时感到信心尽丧,放弃了他们的任务,灰心懊恼地将已完成的天阶统统推倒。郊狼顿时紧张起来,原来他准备在天阶倒塌之前跃入天堂中去。看到自己死到临头,郊狼在惊恐中用花瓣做成翅膀企图逃命,谁知他在起飞之时就重重摔在地上。奥勒比斯神在天上俯视这一切,判决郊狼必须被处死,但与此同时,世间所有的男女老少也因为郊狼说的话失去了永生的机会。
郊狼还一度和兔子、松鼠还有蜥蜴争执关于人手的形状。那时候人的手是圆的,没有手指,和郊狼的一模一样。蜥蜴希望人类有手指,可以更好地射箭,更好地磨橡果。郊狼却认为人们可以用胳膊肘做这些事。蜥蜴坚持己见,它用燧石割开了自己的手掌,向人们展示,然后帮每个人都分开了手指,人们从此可以自如地射箭打猎。从那以后孩子一出生手指就是分开的。蜥蜴为此十分自豪,而郊狼还是没有手指,它独自坐着,沮丧地低下了头。
尽管以上故事看起来很像童话,但在印第安人心中它们并不是平常意义上人与动物之间的对话,对他们而言,这些神话都是人类诞生伊始发生的真实记忆。当印第安一家人——老人、年轻的父母和孩子乘坐独木舟顺水而下从春季猎场前往夏季营地时,年轻人不时向老人请教,老人或是简单明了地答复,或是引用故事来说明。长者的言传身教使年轻一辈获得狩猎技能和生存本领,也使印第安人的历史在现实中得到稳固,因为神话传说就是一种历史,神话传说里的人类祖先,动物,恶作剧精灵等,虽然生活在很久以前,然而印第安人总能在山间、林中、峡谷中、江河表面发现它们散落的痕迹。不论生存条件多么艰苦,印第安人始终和神话时代的人物一样信仰万物有灵:地球上的万物、人、植物,动物,都是平等的。
动物是世界的缔造者,同时又是人类生存的导师,它们在印第安人心目中也就形成了神圣而不可亵渎的印象。虽然像熊、鲸、麋鹿这样大型动物的灵魂稍显重要,但像松鼠、旅鼠这样小动物的灵魂同样不可不敬。但另一方面,动物无疑是狩猎社会传统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们维系生活的必要手段。
一边要尊重敬畏,一边要猎捕维生,矛盾如何解决?也许在今天换做你我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但对神话时代的人们来说,这并不是矛盾,他们相信,动物和人类一样拥有不朽的灵魂,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在栖息地重生的开始。动物的来世一般都很幸福,它们集体生活在广袤平原的村落里,那里的一切和生前没什么两样。因此正当的猎捕行为并不妨碍人们对动物示以崇敬。在狩猎中,如果人们用干净而锋利的器具宰杀猎物,那猎物的灵魂不会怨恨这种死亡的方式。当它回到栖息地之后,会与其他动物的灵魂相互讨论猎人的品行。如果猎人做的无可挑剔,灵魂就向大家宣布:“这个猎人品行端正,慷慨地和他人分享猎物,他的技术高超,对我也很尊重。我来世还愿意成为他的猎物,并向大家推荐他。”
反之,如果猎人懒惰散漫,不尊不敬,动物再生后就会提醒其他动物不要接近这个猎人。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种惩罚方式,猎物的灵魂还可以让猎人生病或给他的生命带来危险。如果人们用残忍地手段虐待猎物让他们半生不死,或者无端地浪费屠宰后的肉食,那灾难就会降临到猎人头上。在中美洲,人们普遍相信动物之主居住在一座大山下面。每天晚上他都会召集所有的野生动物大会。根据神话记载,伤害动物的猎人将会受到动物之主的惩罚,他们会被带到动物之主居住的隐秘之所,弥补他犯下的过错。所有被他伤害过的野兽都在那里,他必须照顾它们直到每一只动物都恢复健康才能离开。如果幸运,他们可以祈求动物之主允许他们继续狩猎,但惩罚他们每天空手而归。如果他的罪行更重,那他得到的惩罚也更糟糕,会受到天谴和人们羞辱,甚至死亡。
追溯原由,此类神话源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一个认识,即动物世界的居民与人类有亲缘关系,它们和人类一样有意识,也有情绪;死亡时,它们也像人类祖先神灵一样需要安抚,需要接受一定的祭祀才能安息。比如每年夏季在美洲西北海岸产卵的鲑鱼对于印第安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鲑鱼有五个品种,各被视为一个鲑人家族。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它们都以人类形态生活在海底。从春天开始他们乘坐独木舟前往岸边产卵,同时等待人类将他们捕获为食物。其中一个家族的鲑人经常惹是生非,打翻了另外一家的独木舟,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年总是同一种鲑鱼最后到岸边产卵。西北海岸的印第安人每年都会举行特殊的祭祀仪式,以感谢鲑鱼牺牲自己作为人类的食物。如果鲑鱼神对祭祀满意,他就会愿意来世再为人类的食物。
这种亲缘意识的一个产物就是奇怪的物种交融,形成世界神话中相当另类的说法。人类会有规律地化为飞禽、走兽、海鱼,返回始祖,随着时间的推移,物种间的壁垒将被打破,物种间通婚的故事更比比皆是,几乎所有的部落都有人与动物结合的传说。与动物结合的有男有女,他们的配偶一般是大型哺乳动物或鸟类,如野牛、棕熊、麋鹿、鲸、鹰和海鸥。生活在北极圈里的因努伊特人神话中有许多娶动物为妻的英雄人物,其中一位英雄曾有过多任动物妻子。他先后娶了北极熊、棕熊和鲸、但都遭受劫难,英雄虽然每次侥幸逃脱,但他的动物妻子却一一遇难,证明他们的结合违背了自然法则。也曾有一位酋长的女儿嫁给灰熊为妻,但因咒骂熊而受到惩罚,生下半人半熊的孩子,长着尖牙和利爪,所以哺乳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不过大体来说,人和动物的结合还是和谐完美的,曾有一位猎人对他的猎物怀有深厚的感情。有一天,他在林中遇到一位女子向他表达爱意,并把他带回山中的地下居所,那里的鹿人欢迎他做女子的丈夫。第二天鹿人请他去打猎,他打回两只幼鹿,大家分而食之,之后他们吩咐他取一些水洒在保存完好的鹿骨上,两只鹿立刻复活了。之后鹿女生下一个儿子,全家决定回到猎人的村子探亲。鹿女把很多食物打成一只小包裹,带到村中请村民享用一顿盛宴。他们在村子里住了一段时间,最终决定返回鹿人的家,猎人也变成了鹿人的一员。他们的儿子留在村中,教人们如何打猎,如何通过正确的仪式使他们的猎物复生。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猎人与野牛、山羊、蛇等动物妻子之间,最终结果也很相似,通过合理选择狩猎目标(猎人不能狩猎雌性动物和幼仔,因为那是他的妻儿,但能狩猎成熟的雄性动物,那是他的妻兄)和恰当的祭祀,人类恰到好处地维持了这个世界原有的持续和平衡。
人类祖先与动物的姻亲关系使每个部落都能把血统追溯到一位动物守护神身上。这位动物神灵也就成了部落的图腾。图腾(totem)这一词就起源于印第安人,即是音译又是意译。地位显赫的部落会在部落公共房屋门前树立起巨大的图腾柱,柱子顶端屹立着代表这个部落地位和血统的动物神。例如阿拉斯加西南的部落就分成两大部分,以渡鸦为图腾和以鹰为图腾(阿拉斯加南方的部落图腾后来变成了狼)。它不仅是装饰,更是历史和神话的载体,它是动物神与部落祖先协议的象征,神灵赋予人类力量,并允许他们使用自己的形象,而人类除了在神圣仪式上获得动物神灵的力量外,平时严格禁止捕杀自己的图腾动物。在每个部族内还有更细一层的家族之分,每个家族也拥有自己的动物顶饰,如以鹰和狼为图腾的部落中,家族顶饰除了渡鸦之外,还可能是棕熊、虎鲸、鲨鱼,这些顶饰大量出现在图腾柱、房屋立柱、编织毯上。顶饰传承着家族的历史渊源,受到人们的精心呵护。如果遗失或在冲突中被对方掳去,大家都会不惜代价将它追回。
世界许多民族的神话中都曾出现动物的踪影,比如北欧创世神话中哺育神族始祖的母牛,澳大利亚土著神话中把人类带到地球的彩虹蛇,更不用说埃及神话中充满以动物头面貌出现的众神,然而很少会有哪个民族像印地安人一样把竭力在人类需求与大自然和动物的需求间寻求平衡。印第安人崇尚倾听自然的心声,寻求与万物和谐相处之道,这对当代文化的最大启示莫过于它对环境和自然的思考。
然而随着狩猎游牧民族文化的式微和人类在世界上的力量日渐强大起来后,动物结束了最初的野生状态,开始在人类的控制下生活。这使得人们不再相信这些在人们眼中日益卑微的生命会与神灵有多少瓜葛。就这样,动物失去了它们的特权,变成了人类社会的商品。它们所能仰仗的只有人类的同情和施舍。令世界物种伤心的是,人类的这点情绪远远不能给它们带来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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