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哥儿、孔乙己、祥林嫂...鲁迅笔下的人物,一直都是近现代中国的生动画像。这篇小说可以看作是某种“同人”,作者宝树让鲁迅宇宙和威尔斯宇宙进行了一次互动:中国留学生将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带回了绍兴,试图改变近代中国的命运,却发现......百年前,两位大文豪笔下的世界轰然碰撞,鲁镇的新年,有了别样的味道。
科幻作家,出版有《三体X:观想之宙》《时间之墟》等四部长篇小说,于《科幻世界》《银河边缘》《小说界》《花城》等刊物发表数十篇作品,并多次结集出版。屡获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的主要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日、西、意等外文发表。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暂寓在鲁四叔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大骂新党。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
第二天我起得迟,家中正在准备着明晚的“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中的好运气。杀鸡,宰鹅,买猪肉,细细洗,五更天陈列起来,点上香烛,拜完仍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午饭之后,我去镇东头看一位朋友。行到河边,快到朋友住所时,却遇到了另一位旧识——祥林嫂。
上次见她已是五年之前,五年前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哪里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人。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空的破碗;一手支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迅哥!”这时候听到有人叫我,原来是朋友看到我来了,已经在门口迎接。我趁机跟祥林嫂说了声“再见”,不等回答,迈步便走,很快来到朋友吕纬甫面前。
纬甫是外县人,但因为我们父亲的同年关系,自幼便经常往来,我和他同庚,一起进的新学堂读书,交情也较一般同学为深厚。前清末年,他去了西洋学数理,我却去了东洋学医,后来十多年一直未再相见。此番忽然得到他的来信,说在鲁镇暂住,我才回来故乡。
纬甫的面容颇有些改变,头上也添了几根白发,但也一见便认识。我们相见欢喜,寒暄了几句,他问我刚才那老妪是谁,我告诉他,是祥林嫂。
纬甫一度露出困惑的表情:“祥林嫂?祥林……啊,我记起来了,我小时候来鲁镇做客,她在你四叔家里做女工,手脚勤快得像个男人,对我们也很热情。那次镇上几个大孩子欺负我,祥林嫂路过见到,拿起扁担把他们赶跑,还帮我洗了衣服。可惜后来再来鲁镇,说她已经嫁人走了。”
我叹息说:“哪里是嫁人呢?是她婆婆忽然找人绑了她回去,又卖到深山里,嫁给一家姓贺的。”
“对的,记得你也提过。说她当时寻死觅活,绝不肯嫁,但后来倒也还好,丈夫能干,她生了孩子,人也白胖了,再以后我去了英国,就不知晓近况了……但算起来也就四十出头,怎么老成那个样子?”
“一言难尽……”我回想着说,“没几年,她丈夫得了伤寒,吃了一碗冷饭死了;她儿子更惨,被一头狼叼去,发现的时候肚子都被狼掏空了……她无家可归,回到四叔家里,手脚便没有以前灵活,记性也坏了许多。还逢人絮叨孩子的事,最初女人们还为她掉几滴眼泪,后来也便麻木,只觉得她神神叨叨。四叔四婶也觉得她克死两个丈夫不吉利,不让她碰祭祀用品,几年前还把她赶出去了,如今更是沦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丐妇。”
“哎,说来我在街头似乎也遇到过她一两次,只是认不出来,实在不该。”纬甫叹息几声,又问我:“说到这个,你还记得孔乙己么?听说他断了腿以后也变得如乞丐一般。咸亨酒店的老板跟我说,他早不见了,还欠了店里十九个钱。”
“我也多年未见,大约他的确死了……”我说,觉得话题过于沉重,便转过了话头说,“别尽说乡人的事了,还没说你近况如何?听说你去那牛津还是康桥的大学堂里拿了洋博士……”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他房里踱步,这应该是他租赁的屋子,只里外两间。外间是书房,架子上放着好些英文书,大抵都是格致的书籍,内容似懂非懂,有一部开本很大的德文书十分醒目,标题长长的看不懂,作者叫什么阿伯特艾因斯坦,近来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全世界能懂他的学问的不超过十个人。我好奇地打开翻了翻,自然是看不懂的,但页边上密密麻麻是纬甫写的中西文批注,不由肃然起敬。
纬甫却说:“一言难尽,我在伦敦是听了几门功课,博士也读过,但是出了变故,没有读下去……”
我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便问,说:“学到了真本事就好,你这样好的学问,应该到北京上海的大学里高就,推动中国的科学进步,怎反到这小镇上闲住呢?”一边说,一边看到书架上有一部War of the Worlds,记得是英伦文豪H.G.Wells所著的科学小说,便取下来随手翻阅。
“这个确有苦衷……”纬甫仍吞吞吐吐地说,“不过就算去做事,也不过是谋一口饭吃,中国的大学生有几个知道‘赛先生’为何方神圣,大学里资金器械无不匮乏,加上兵火连年,饿殍遍野,等到科学昌明真不知何年何月。”
“如此说来,我们的救国大业竟都失败了。”我苦笑着说。当年我们年轻气盛,痛感时局沉沦,纬甫主张理学救国,我主张医学救国,经常争论,但最终也都一事无成。正如两只小飞虫一样,远远近近绕了一圈,仍飞回原处。
“我当时想法是太幼稚了,”纬甫说,“若单单推动常规的科学工业之发展,见效极慢,何况外国也不会停下来等我们一等,即如民国今日的枪弹炮舰,或者可以敌过道咸年间的英国战船,但现在西洋又出来了飞机坦克,把我们甩得更远了。”
“是啊,正是一山还比一山高,”我抚着手中的书说,“便如这部《世界大战》中所言,西洋今日的科学虽发达,在宇宙其他种族看来,又不堪一击了。”
我忆起往事,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又涌起几分感伤:“我在东京闲来也爱读科学小说,还翻过Verna氏的《月界旅行》,鼓吹科学小说救国……那时年轻幼稚,如今梦早已醒了,在教育部谋了个闲职,每日便是抄抄古碑,消磨余生。”
“但你一定是能懂我的,”纬甫热切地说,“其实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这部书你可读过?”
他从桌上又拿起一本英文小书来,书名是Time Machine,我翻了翻才想起来:“这不是威尔士的《时光机》么?我当年曾找日本人的译本读过,不过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那就够了!”纬甫断然说,“此书所述之事玄妙绝伦,闭塞的国人很难明白,但你既然懂得这概念,我不妨直说,只要得到时光机之助力,就能送我回到过去,更改历史,此乃救国的奇策!”
他这几句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怀疑耳朵出了毛病。我虽读过此书,不过是当成消遣的故事和警世的寓言,哪里会当真呢!纬甫却来了兴致,一个劲地说下去:
“我们中国人原不比西洋人差,今日之所以落后,无非是过去阴差阳错,走错了路。譬如始皇帝焚书坑儒,多少科学的根苗也就被扼杀;又如宋灭于蒙古,明亡于满洲……泱泱文明之国,遂为野蛮之墟,我们就比西洋落后了几百年;再如甲午之败以至庚子之祸,更是一蹶不振……若是溯时间而上,回到历史分叉之处,改变方向,一切自然便随之而变了!”
我听得咋舌不下,心想好好一个人,怎么竟迷了心智!好不容易等他稍停,说:“这‘时光机救国’的理想是极好的,但是有一个难处,世间焉有什么时光机呢!不过是小说家言而已。”
纬甫摇头,一脸郑重地说:“迅哥,你有所不知,时光机是的确有的,不过并非此时的学者智士所能发明,而是数百年后未来人的造物。那年未来人乘坐此机器前来,出现在威尔士的宅里,本来按他们的法条,时光旅行应当极度保密,以免混乱时空,改变正史。不料消息泄露出去,闹得伦敦城满城风雨,威翁灵机一动,以此题材写了一篇小说,三真七假,托于说部。众人读后都以为是小说家的虚构,传言也就平息了。”
“说来也巧,我在伦敦读书时,指导教授与威翁相识,正好他要做一部有关中国的小说,想了解中国的史事,教授便举荐我去帮忙。一来二去,我与威翁便熟悉起来。你知道他是风流成性的人,女人方面的麻烦事多,一日他有不如意,在酒馆里喝得烂醉,我正好遇到他,便送他回家。
“不料他醉中打开话匣,说那时光机真有其物,当年未来人乘此到来后,去查一个伦敦的采花大盗,诨号‘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此案是史上有名的奇案,是以未来人专门来此查明真相,他等到那杰克作案的时辰出现,抓获了此人,但不料歹人狡狯,假意投降,却忽然一刀刺中了未来人逃去!他倒地后奄奄一息,眼看熬不到回去,便嘱托威翁将时光机深埋起来,切勿开启。”
我心想纬甫编小说倒是也头头是道,且看他能扯到哪里去,问:“然后呢?威翁使用那部机器了没有?他莫非真的去了千百万年之后,见到了小说中的奇景?”
“威翁说,他倒是也起了使用时光机的念头,但那机器上的指示十分晦涩,他研究了许久,始终无法启动,所以还是遵照遗嘱将它埋起来。却另写一部小说,以纪念此事。”
我拊掌笑道:“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威翁逗你的玩笑话,全凭他如何说,也没有实证。”
纬甫摇头:“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说他是醉话,威翁却大发脾气,指示给我庭院中埋藏的地点,说要挖出来给我见识一下,却又醉了睡去。我动了好奇心,趁他夜里熟睡,去那地方一挖,吓,终于让我挖出一个箱子来!里面的确用油纸包着一部古怪的机器,一看就绝非此世的人所能制造。我一颗心怦怦乱跳,头脑一热,便抱了这台机器连夜走了。”
纬甫露出尴尬的神色:“救国救民的事,怎么能叫做偷……不过怎么叫都好,我的确是想要用来做一番大事。我知道威尔士一旦发现我偷走了此物,必然会设法寻我,所以也不敢回国,抱了这部机器去了德国,很快就发生欧洲大战,我在德国乡间躲起来研究了好几年,虽有些进展,但其中关键处难以索解,那日读到艾因斯坦博士的论文,才恍然大悟。这部机器的原理是艾氏所说的相对时空,质量与时空互为表里。因此时空产生曲率,须循此原理来在时间中进退,便如上下山坡要调整步姿。威翁未参透此节,只按牛顿的时空观念去操作,却是缘木求鱼了。”
这些话高深莫测,我丝毫听不明白,纬甫又说:“弄通那相对理论后,我逐渐明白这机器的用法,做了一些小小实验,譬如从早晨跳到晚上,又如将一只老鼠送到三天后……无不称心如意,当然其中种种玄奇怪诞之处,是一言难尽了。这时正当欧战结束,我就回到上海,想干一番大事,然而却发现被人跟踪,原来威翁一直在重金悬赏寻我,他是参与创建国联的大人物,就算在中国也可能被他查到,所以我仓皇逃走,想到曾在鲁镇住过,这种小地方威翁定不会知道,便来到此间暂住。迅哥,你精通国故,正好帮我参详一番,看去什么时代,如何改变历史,才能救国。”
我见他说得恳切,也不免将信将疑,问道:“那么那部时光机到底在何处呢?”
纬甫做了个手势,请我到卧房之中。我进门一看,房室空荡荡的,也只有床帐桌椅等寻常家具,哪有什么神奇的机器?心想,果然是他发了狂症异想天开,亏我还险些相信!然而他到床上拿起枕头,去掉绣花的枕套,取出里面一块金属物,长约二尺,色泽暗黄,上面有些细密的纹路,但很是袖珍,与威尔士笔下的时光机毫无共同之处。
我正感狐疑,他将那枕芯放在屋子中间的空地上,在上面不知什么地方拉了一下,那物便如折纸般翻开,令我大吃一惊。那东西仿佛是活的,自动地一层层打开又支起来,再翻出更内部的结构,令人眼花缭乱。最后变成了一部庞大而精巧的机器,上有座位和顶盖,形如黄包车,但下面没有轮子,而是复杂精密的机械装置,面前又有许多黑色、白色和透明的操纵杆。真不知从一个小方块中如何变出这许多东西!
我呆了许久,方结结巴巴问:“原来……是真的……那你有什么打算?”
纬甫说:“我也想过,若贸然去古时候,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多有不同,不易融入行事;所以首选是去甲午战前,送去日本人的军事情报,让北洋水师大破日本海军,再设法相助康梁诸公,让维新变法成功……不过,有关的知识我了解尚很肤浅,你在日本留学多年,又精通朝野掌故,一定可以帮我。”
我不意拜会一位故人,竟然卷入了如此怪异的宏图伟业,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妥,但也手心冒汗,期期艾艾地说:“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出了差错可非同小可。比如虽战胜日本而引来列强的猜忌,反无法遏制俄国人并吞东北;又比如西太后被废,可能引发内战,诸国干涉,瓜分十八省……以时局的错综复杂,这绝非不可能的,那我们就百死莫赎了。”
纬甫踌躇说:“这种事当然谁也无法打包票,但总不能因此而畏首畏尾。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良机,万不可错过了。”
我们商议了许久,暂时没有结论。眼看天色已晚,我嘱咐他切莫着急行事,等我明日再来,商议妥当后再着手进行。
当晚我又哪里睡得着觉,心里不知多少个念头七上八下。一会儿是诸国大战血流成河,一会儿又是未来人狰狞恐怖,形如火星怪客,直到天明才朦胧睡去,起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我梳洗方毕,听到门外四叔且走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好容易待到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昨日见到她后,随即卷入时光机的疑云,早已将祥林嫂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昨天才见到,今天已经……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没有看我便出去了。
午饭时见到四叔,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
下午,我去赴与纬甫的约会,心中仍沉甸甸的。他见我面色不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祥林嫂已经过世,他感叹几句,仍说他那改变历史的大计该当如何进行。我心中忽然一动,打断道:“纬甫,你若能改变历史,能否回到过去,改变祥林嫂的命运,让她过上好日子呢?”
纬甫一怔,回答说:“我自然想要救她,但这部机器,是用来救四万万中国同胞于水火的,如若中国的运势从头改变,劳苦大众就都能安居乐业,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明白,但我想或许你可以做一个实验,先改变一下祥林嫂的命运看看,如若成功,便可用在更大的方面。若是出了差错,我们再研究问题在何处,将来真正着手改变国族的命运时,也好有个参照。”
纬甫笑道:“想来你还不信这神器的妙用,想给我出个难题。能逆转时空,解救一个乡下妇人,又有何难?好,就看我为你演示一番。”
于是我们按自己的所知,在一张纸上写下祥林嫂大概的“年谱”:
我们又尽可能推断和写下各个事件所发生的确切时间,好在祥林嫂这些年逢人就诉苦,讲述生平的不幸,许多重要的时日,我倒是都记得,当然需要从旧历转到西洋历法。
我们越写也越是悲凉,不想命运的诸多不公,都加在一个苦命女人身上,实在非人所能承受。纬甫最初还抱着实验的心态,但后来也是忍不住双目含泪,摩拳擦掌,要快点去救人了。
我们得出共识,最适合介入改变的事件,是狼叼走阿毛那件事,此事时间地点俱全,而且任务也比较简单:到贺家屋前去赶走——最好打死——那头恶狼,救下她的儿子阿毛。想这事也是祥林嫂内心最大的痛楚,最希望挽回的不幸……
时光机只能改变时间坐标而不能改变空间位置,如果在家中进行时间旅行,可能会遇到多年之前的屋主,那会引起很多麻烦。所以我们把时光机带到镇外去,找到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一个野山洞,在山洞里清出一块平整地面,打开时光机。纬甫坐上那机器的鞍座,设定好了时间——十年前,在狼叼走阿毛之前二天。他戴上一条准备好的假辫子(因为要回到前清末年),对我做了一个表胜利的手势,深吸一口气,便拉下启动杆。我睁大眼睛看着,只见那时光机的外壳缓缓旋转起来,然后越转越快,便如同化为一个诸色杂糅的漩涡,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最后甚至变得透明,几乎要化为乌有。
我看得心摇神驰,以为它会马上消失,但它又渐渐变得颜色鲜明,形体凸显,旋转开始变慢,最后停了下来,纬甫仍然坐在那里,看似没有什么不同。
“出了什么岔子?”纬甫不解地说,“我已经回去了,办完了事情啊……哦,想必是我回来的时间点和去的时间点相同,所以在你看来,我从未离开过这里。其实,我已经在过去呆了三天。怎么样?祥林嫂的命运改变了么?”
“没事,我们下山去问问就知道。”纬甫说,收起时光机,和我并肩下山,一边走一边说:“这次还算顺利,不过祥林嫂所在的那山坳实在太偏远,我探路时险些跌下山崖,你看,这腿上都跌脏了。”果然,我见他裤腿上有一些污迹,上山的时候还没有。
“没事,就是耽误了点功夫,到的时候时间已经很紧张了,我拼命跑上山,到了贺家坳时,正巧看到那头狼钻出来,跑向阿毛,我赶紧过去阻止,那狼还要逞凶,惊动了祥林嫂,她那时候还挺年轻的,我都忘了她年轻时的模样——她急了,疯虎一样扑上去跟狼拼命,狼也害怕,夹着尾巴逃走了。祥林嫂跟我千恩万谢,还留我吃了一顿饭——”
我见他越说越不成话,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阿毛那孩子不是被山洪冲走的吗?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是要回到那天,阻止他不要去将被山洪冲过的地方玩呀!”
纬甫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晌:“你是说真的?”
“那还有假么!”我越发不满,“鲁镇上人人都知道,你莫开玩笑了。”
“你……对了,”纬甫似乎想起一事,“我们刚才是不是在一张纸上写下过祥林嫂的生平大事?”
“对呀。”我便把那字条给他,先看了一眼,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某年月日,阿毛在某山谷中被山洪冲走”。
纬甫接过来看了,半天一言不发。我也觉得蹊跷,纬甫照理不会和我开这种无稽的玩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纬甫声音颤抖着说:“迅哥,我想……我已经改变了历史,在本来的时空中,阿毛是被狼叼走的,我救下他后再回来,便成了被山洪冲走了,时间也在遇狼之后一年多。只是你们的记忆也跟着改变了,没有察觉。”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我想了半晌,才大约明白,说:“这、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吧,曾经阿毛是被狼叼走的么?我只知道他已经被洪水冲走许多年了。”
“并不是‘曾经’,整个过去都改变了。对你来讲,这事在你的生平中从未发生过……但你告诉我,祥林嫂还是死了么?”
“是啊,昨晚病死了,否则我也不会今天找你了,”我说,“我想起来了,祥林嫂依稀提过,那年曾有个好心人帮她赶跑了一头想吃阿毛的狼,看来你说得不错,那人其实是你!可是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纬甫露出迷茫的表情:“我……我心里很乱,要想想再说。”
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苦思了许久,才说:“看来这世界是抗拒被改变的,虽然我们改变了原来的时空,但一切仍然尽量回到原来的轨道,不过没关系,我再回去一趟就是了!”
纬甫摇了摇头:“那个孩子在荒山野岭中生活,危险多如牛毛,就算从山洪中救出来,或者会被蛇咬,或者又掉下山崖……再回去救多少次怕也不够。时光机本身也未必经得起这么多实验,让我想想……”
“有了!”他想到一点,“我们要回到上一个节点,也就是她男人死之前,如果能救回她的男人,那么他们一家人安然过下去的几率就大得多了。不是说她男人是吃了一碗冷饭死的?这点没有变化罢?”
“这个……”我也思忖着说,“伤寒本来凶险,病情反复多变,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那碗饭有关系。再者,按你刚才所说,即便救回了她男人,过几年,如果又得了什么病死掉,还是一样的。”
“这也是,”纬甫挠头说,“那该当如何?让我再看看那纸条上的记载……有了!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
我忙问端的,纬甫说:“我设法让她丈夫带她出山来做事情,不就好了?就算贺老六依旧死了,祥林嫂在镇上有活做,也不至于回到山里去。”
我说:“但人家世代在深山里过日子,怎么能让他出来?”
“我在国外攒了点洋元,给他一些,让他出来赚钱还会不干么?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我们谈谈说说,又走回那山洞,纬甫打开时光机,我劝他不如休息一下,明日再去。他笑道:“我在那边早已睡过一觉,此时正神完气足。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了,回来咱们还有真正大事要办。”
我便又送他坐上时光机,他设下一个合适的时间——祥林嫂和贺老六婚后不久——然后拉下启动杆。一阵旋风过后,时光机便消失了。
这回等了一会儿,时光机才又出现。再见到纬甫时,他的胡子长长了一大截,身上的衣服也都换掉了,明明是冬日,却穿着夏天的薄衫。一见到我便抱着手臂打战说:“啊呀,好冷!”
我忙给他分了一件外套,说:“你在那边多久,何以变化如此大?”
纬甫说:“呆了快有半年!此事很费周章,我先是找到了一个常去贺家坳的买卖人叫魏二的,让他设法令贺老六夫妇来鲁镇生活。他自然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干这事,我说鲁四太太希望祥林嫂回来帮忙,他也不太信,还以为是我有什么企图……不过怎么想都好,看在钱份上魏二倒也用心去办,先是劝贺老六下山跟他收账,贺老六不干,他便安排了一个局,和贺家坳的人赌钱,找其他人当托,把贺老六的钱都赢光了,房子都赔进去了,村里待不下去,便跟魏二来了鲁镇。后面祥林嫂求了你四婶重回你四叔家做事,贺老六会做木工活,我设法给了他一笔钱去开木匠铺,等了好几个月,等到他们完全安顿下来,这才回来。”
“对了,”他谈兴不改,“我回来前,祥林嫂已经有了身孕,阿毛已经在肚里等着出生了,这次他们都不在山里,或许命运便大不相同了!”
“纬甫!”我不解地说,“不是说好了你去过去改变祥林嫂的命运,让她继续呆在山里,不要下山的么?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纬甫打了个寒颤:“啊呀,我回去太久,忘记了回来后,你的记忆又被新的现实洗掉了。你先告诉我,祥林嫂怎么样了?她还在世么?”
“你在说什么?”我越发迷惑,“祥林嫂上个月和阿花一起投河自杀了,所以你才要回去救人啊!你怎么了?还是冷么?”
纬甫抚着额头,似乎脚下虚浮无力,扶住时光机的支架才勉强站住,他苦笑了一下:“没什么,请你先把详情告诉我。这里面的古怪,我稍后再和你解释。”
我满腹疑问,但还是告诉他,那年贺老六和祥林嫂下山之后,一开始日子过得倒是还行,不久祥林嫂怀了身孕,贺老六还鞍前马后伺候着。柳妈吴妈等同伴都羡慕,说祥林嫂哪里修来这么好的福分。
谁知道祥林嫂生下来一个女儿,取名阿花,贺老六变了颜色,说她肚皮不争气,不能给自己生个儿子,对母女俩就不太照顾,祥林嫂月子没过,就要下地做事,后来怀了一个男婴,却又流产,贺老六更是经常打骂老婆。他渐渐也不着家,跟魏二那些人在外头赌钱,一赌输了许多。他还不上钱,债主看到祥林嫂模样周正,竟然起了歪念头,跟贺老六说,要他老婆肉偿来还债。贺老六最初不干,但人家又许给他一笔好处,他也就答应了……
纬甫听到这里,握紧了拳头,切齿骂道:“贺老六竟是这种畜生!”
“可不是么,”我愤愤地说,“祥林嫂自然不依,但那几个淫棍用强,一个弱女子如何反抗?终究……祥林嫂性子刚烈,当晚上了吊。不过却被贺老六及时发现,救下来了。贺老六似乎也稍萌悔意,对她好了一些,祥林嫂想还有小女儿嗷嗷待哺,慢慢也就认命了。
“事后想来,要是那时候死了也许反好些,没过多久安生日子,贺老六稍微有点积蓄,被人引诱,又去赌钱,自然还输了个干净,借了钱又输了,这回他逃到外地躲债,再也没有出现过。很快债主上了门,迫祥林嫂还债,祥林嫂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也便有无数次了,这事传出去,她名声大坏,四叔家也不能再留她做事,她流落在外头,没钱养活自己和女儿,只有靠皮肉生意……”
纬甫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难道是我……若非我让魏二引诱贺老六赌钱……但……那后来如何了?”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祥林嫂沦为私娼,也是为了一份牵挂,就是她女儿阿花,她还痴心妄想,女儿能够有个好归宿。这几年阿花一天天长大了,不过也才十一二岁。上个月,赵太爷的儿子晚上去她家里,夜里悄悄爬上了她女儿的床,小姑娘大叫起来,祥林嫂听到响动出来,拿把刀想吓走他,但搏斗中竟然刺死了那姓赵的……祥林嫂觉得自己母女再无生路,便留下一份遗书,说明事情经过,然后和女儿抱在一起跳了河……这也是近年鲁镇最轰动的惨案了,昨天我们谈起这事,你不是还愤恨不已,说要用时光机回去改变她的命运么?”
“我……”纬甫面色惨白,几乎说不出话,但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我确实是铸成了大错!但因此我便更要去救她,总要将一切再更正过来。”
他跟我解释,每次改变历史后,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的记忆都会消失。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总算明白,他要再次回到过去,设法挽回祥林嫂的命运。
纬甫坐上时光机,消失然后又出现。又变了一番模样,衣服不同了,从单薄的长衫变成了颇为高档的呢子大衣,还戴着礼帽,但面目憔悴无光,似乎老了十岁。
“你回来了!”我问他,“你怎么脸色这么差?你找到孔乙己的下落了么?”
“孔乙己?”他苦笑道,“你又不记得祥林嫂的事了吧?”
“你真的不记得了,”纬甫苦笑着说,“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还有许多个不同的版本……”
“哦,”我想起来,“祥林嫂是我们小时候四叔家的女佣吧,她被人贩子拐走很久了,你为何忽然提她?”
“人贩子么……”纬甫吞吞吐吐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不要吃惊——就是我,回到过去的我……”
纬甫脸色难看,似乎有难言之隐,但还是告诉了我这一次的经历。
他此番返回过去,出现在十余年前祥林嫂被她婆婆抓走之前,他找来一条乌蓬船,趁着祥林嫂洗米的时候,拖她上船,捂住嘴巴。祥林嫂自然惊怕挣扎,但纬甫按着她躲在暗处,看到她婆婆和卫老婆子带着一干人等出现,似乎在到处找她,祥林嫂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纬甫说:“这里留不得了,我带你走,你信我。”祥林嫂久久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个陌生青年的善恶,终于缓缓点头。
他们一路坐船,又经历了几次波折,最后到了上海。那十里洋场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的地方不知多少,不过倒是谁也不管谁的来历,大可隐姓埋名。祥林嫂大字不识,只能进工厂当纺织女工,收入微薄。纬甫不敢马上离去,想再照看祥林嫂一阵,于是找了一个英文教师的工作,在这里多留了几个月,这一留,关系竟发生了质的改变。
原来祥林嫂见纬甫救了她又带她来上海,还补贴家用,感激涕零,常常来他屋里打扫做饭,纬甫也教她读书认字,想让她有机会成为一个文员。他二人本差了十几岁,但穿越回来,此消彼长,竟成了同龄人,二人朝夕相处,关系不免渐渐暧昧,纬甫自己却未察觉,或者察觉了而不愿承认。那日他本想与祥林嫂告别后回来,但祥林嫂却为他织了一件衣服,在他身上比来划去。他不知如何,心神一荡,抓住了祥林嫂的手腕。祥林嫂也含羞抱住了他……早上醒来,祥林嫂已经在为他做早饭了。
这一下纬甫再也抽身不得,反与祥林嫂住在了一起。但一个是大学者,一个是小村姑,身份并不相配,情趣也不相投,纬甫对祥林嫂更多是同情而非爱慕。祥林嫂始终学不会认字,穿衣戴帽也土里土气,纬甫与她同居,常被邻人指点,内心烦闷,也就常常对祥林嫂发火。祥林嫂总是逆来顺受,她也不指望纬甫明媒正娶,说只要在他身边伺候便于愿足矣。然而纬甫并不想留在这个时代,随着时日推移,对这段孽缘也越发厌烦,但食色性也,一边厌恶这段关系,一边仍然不免同床共枕。
几个月后,祥林嫂月事不至,竟是怀了身孕,她心中欢喜,纬甫却如遭雷殛,想这女子有了他的孩子,他还如何能走得了?又如何能实现自己的救国大业?他左思右想,想好言好语哄祥林嫂将孩子打掉,不料祥林嫂死活不愿,二人由争吵而至动手。纬甫冲动之下,推攘了她一把,祥林嫂从阁楼上滚下来,裙下汩汩流出大量的鲜血,人当场昏厥。等送到医院时,大人孩子都已经没了……
“是我杀了她!”说到此处,纬甫抱着头,带着哭腔说,“其实我比贺老六那些人又好到哪里去了?我原来是个如此自私狠毒的人,还救什么国?还救什么民?罢了,我、我要砸了这破机器!”
那时光机本来极轻,他抬起来便往地上摔,我急忙抓住他胳膊:“纬甫,你可要想清楚!砸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而祥林嫂便永远被你害死了!”
纬甫颓然坐倒,喃喃说:“挽回?我挽回过三次了,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时空已经耗费了一年多的光阴,但她永远难逃一死,大概时光机也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我还能怎么挽回?罢了,我干脆回去,在祥林嫂还是婴儿的时候便掐死了她,也让她少受点罪罢!”
“呵呵,”他怪笑起来,“那谁是有辜的,我该去杀谁?是那头狼么?杀了它又有洪水!是贺老六么?他本来已经病死了;难道是我么?我前后花了一两年要救她,却越来越不可收拾,但若没有我,她的命运又有什么希望呢?谁是罪魁祸首呢——谁——”他忽然停了下来,愣了半晌,然后森森笑了起来:
“对呀,这么简单的方法,我一直竟然未有想到!应该杀的是——他们!”
“杀谁?”我紧张地问,“难道是四叔四婶……”毕竟是四婶不让祥林嫂碰祝福的酒杯,成了摧毁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糊涂了,自然是祥林嫂的婆婆和小叔子!”他却说,“只要夫家的人一死,就再没人来上门抓祥林嫂,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这倒是……但他们未必犯了死罪……”我总觉得不妥。
“迅哥,你我都是受过新教育的,他们把童养媳当成私产,肆意绑架买卖,最后害死了一条——也许是好几条——人命,哪个文明国家会容忍这种事?他们早就该死了!”
“愚昧还不该死么?若他们不死,祥林嫂的悲剧就只能继续,别无出路。要更改历史,却连这等最可恨的渣滓也要同情,那是永远也无法成功的。”纬甫决然说,一边又去启动了机器。我想纬甫或许也是怀着一股愧疚之感,要尽快抹去祥林嫂(和他自己的孩子)被他害死的这段历史,让一切从未存在过。我想要劝他三思而行,但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何况我一个旁观者,在几乎搭上自己人生与厄运搏斗的人面前,任何意见都显得轻浮无力。
这一回纬甫消失后,却半晌没有出现。我有些不安,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时激愤要去杀人,也是过于冲动,万一出了什么事……胸中越来越七上八下。又过了一阵,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纬甫始终没有出现。我开始感到周身发冷,也许他就和时光机的上一任主人一样,迷失在过去时光的迷宫中,再也回不来了。
我又仔细想那一个个事件节点:帮佣,绑架,改嫁,夫死,子亡……甚至昨天在路上见面说的那几句话,种种事实都历历在目,记忆并未改写,看来纬甫这次真的凶多吉少了……
我又等了一会儿,想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只有先行下山。走到鲁镇边上,正当祝福前夕,小孩子跑来跑去,噼里啪啦乱放鞭炮,一派热闹景象。我想四叔四婶应该已经吃过了晚饭,今夜要举行祝福,这顿饭相当重要,我却无故缺席,见到四叔难免又是一顿训话,是以从后门进去,想悄悄回到房中。
后门进去是柴房,这时辰本来不该有人,但我走过时,门忽然弹开,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却听那影子说:“迅哥,是我!”
“纬甫,你怎么在这里?!”借着远处的灯火,我看清了他,披头散发,目光涣散,狼狈不堪,身上——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满是血污……
“我弄错了时间,”他说,“早到了半天,又穿到鲁四爷家里……”
“先别说了!”我打断他,看四顾无人,“来,到我房里再说。”
我拉着他行了几步,走过后院的边门,只巴望着不被人看到,但怕什么偏来什么,迎面却撞见了四婶,满面春风,手里捧着不知谁送的礼盒。
“啊哟,怎么是你,”四婶微微埋怨道,“险些撞到我!刚才寻不见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咦,这是——”她已经看到了我身后的纬甫。
我挤出一个笑容说:“四婶,这是我朋友吕纬甫,你以前也见过的。他在镇上无亲,我就让他来我这儿过年……”
“是纬甫啊,”四婶打量着他,“前日赵家嫂子说见到你来了,怎么也不来家里坐坐?啊哟,你身上何以那么脏?哎呀这是——”她吓得退了一步。
纬甫面色惨白如纸,说不出话,我遮掩说:“那个……刚才我们在镇西王屠户那里看杀猪,纬甫不小心溅到了些血……”
这话破绽很多,四婶也不太相信,狐疑说:“你们不会是惹了什么麻烦罢?你四叔可最讨厌这种事!”
“四婶想多了,哪有什么事?你先忙,我们回头细说。”我匆匆抛下两句话,拉着纬甫回到房里,又拴上了门。
纬甫坐在床上,兀自神不守舍,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小心地问:“你救人的事,怎么样了?”
我豫备他说失败,但纬甫苦笑了一下,说:“非常顺利,不过事情办完之后,你在这一时空中的记忆也改写了……”
“你自然不会觉得,因为新的现实代替了旧的历史,你的记忆也就重新塑造了。”
“柳妈,哈哈!”纬甫怪笑了起来,“你已经完全忘记了,整件事,就是因你刚才见到的人而起的!”
我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你说四婶?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你不知道这位四婶,就是以前的祥林嫂么!”
我楞了片刻,倒不是因为四婶是祥林嫂,而是因为他如此大惊小怪。
“这个我当然知道,你我小时候,四婶本来是在四叔家里做事,她手脚勤快,办事麻利,很得四叔的信任,后来四叔便纳了她做小,又生了儿子,不久老四婶去世了,虽她出身太低,没有扶正,但家里家外都是她主持,我们也就改口叫小四婶,后来小字也渐渐不提,只叫四婶……莫非你刚回国,还不清楚?”
“太清楚了!这恰恰说明我成功了,”纬甫说,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迅哥,你先不要问,听我说,这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故事……”
纬甫跟我说了许多我压根不记得,或者和记忆完全相反的事,林林总总,便是我上文所记叙的内容。他讲述的过程中,我有多么惊诧震动,用多少笔墨也难以形容。最后听他说决定回去杀人,我才恍然大悟:“你身上的血,莫非……莫非是……”
“不错,”纬甫干涩地说,“我回到祥林嫂被绑走之前数日,找到她婆婆家,我看到她从卫老婆子那里打听祥林嫂的下落,也听到她去找几个本家的汉子帮忙……她是决意要犯下这罪了。我下定决心,便在当天夜里潜入她家中,她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值钱物事,也不防人来偷,我轻而易举便闯入了她房里。
“我本来想一刀便结果这恶毒女人,但那时月光透过墙上的破洞,照在她脸上,我端详了一下,那竟是一张和后来祥林嫂差不多枯瘪的脸,只有三四十岁,但已经满是风霜。纵然不是善良之辈,但也不像是奸恶之徒。其实她的做法,也是生活所迫,也没有人教她这是错的,换了第二个人,也未必会不同。我的手颤抖了,下不去手。
“但也许是我的动作惊扰了她,那女人竟然睁开了眼睛,吓得尖叫起来,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住口。这女人苦苦哀求我,让我不要害她,我看中什么都可以拿去。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但这时候也不免心软,便说:‘只要你肯放过祥林嫂,我就饶你的性命!’
“我是多么愚蠢啊!这话说出口,她马上露出狠毒的目光,说:‘原来是那小娼妇让你来的?你是她的姘头?’话说出口,发觉不对又急忙告饶:‘我再不去找她了,你饶了我吧。’但我从她眼光中看出这女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若回头去报官,会给祥林嫂带来更大的麻烦。我心一乱,一刀下去,却没有砍中要害,她叫得更大声了,我又是一刀,她还在叫,我——”
我听得毛骨悚然,身子不觉往后缩去。纬甫感到了,惨然说:“你也害怕了吧,迅哥,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杀人犯了!我是犯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的罪了!但还不止于此,她那个小儿子睡在外头,听到响动走进来,见我在砍他母亲,急着冲上来跟我搏斗,那孩子只有十五六岁,身子又瘦弱,我本不想杀他,但他扑上来拼命,混乱中,我还是把刀捅进了他胸口……我自己也溅了满身的血污。
“一来二去,已经惊动了邻居,村里的狗狂吠不已,许多人家亮了灯,我只好连夜逃走,赶回了鲁镇。本来想回到那小山洞里再启动时光机,但街上又遇到一队兵丁,正巧在抓一个姓夏的革命党,见我形状可疑,呼喝着追了上来,我情急之下,翻进了鲁家的围墙。他们也追到鲁家门口,我就在那柴房之中,启动了时光机。
“急忙中,我时间也输错了几个数字,早到了几个时辰,好在没有被人看到。我正要出院子,却看到祥林嫂出来了,指挥着几个工人打扫后院,好像是准备举行祝福。这一眼让我多么难以置信!同样的年纪,她曾经如垂死的老妪,但这一时空中她年轻丰腴,穿着体面,好像只有三十岁上下,和当初——不,在另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里——我们相好时的模样相差无几。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躲在柴房中,听到她和佣人说话,口吻和作派都大不相同,对于她后来的命运变化,我也猜出了七八分。她被你四叔收房做小,还生了孩子,未必谈得上多么幸福,但境况总也是远离饥寒凌辱的。我自然为她高兴,纵然她已经不记得和我……纵然我犯下了深重的杀孽,但终究挽救了一个好女人。但这时候,她说了一句话,让我从心底感到了无边的恐惧,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听到她对佣人说:‘柳妈也真是不祥,早不死,晚不死,偏在这时候死了,马上就要祝福了,你们切不可提起,又惹得老爷光火。’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这些,我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一切都改变了,可又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似的。好比是一个戏班子中互换了角色,但舞台上还是一样的剧情……”
我说:“这个也不能怪四婶……祥林嫂,因为说柳妈克死了丈夫和儿子,所以被人排挤,祥林嫂其实对她还算不错的,一直请她当女工,只是那日不让她去碰供桌,以免惹四叔不快,她受了嫌弃,做事就不怎么利落了,后来离开了鲁家,死在了卫老婆子那里。”
“啊哈哈哈……你看,我折腾了两年,祥林嫂是有了一个好结局,但无非是换了一个人受她的苦罢了!我改变了人在关系中的位置,而没有改变这关系本身,好像让奴隶成为奴隶主,又何尝能摧毁奴隶制,只是让这制度更加巩固了。”
“后来我又想,即便我们的谋划能够成功,让中国打败了日本,甚至凌驾在列强之上。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呢?若没有一个真正理想的世界,也无非是英国美国的地位被中国取代了而已,受苦受难的人从中国人换成了日本人甚至欧洲人自己。但有人无辜受苦是变不了的。迅哥,我们需要有一个总体的方案,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让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但该怎么做呢?克鲁泡特金还是列宁,或者是威尔逊大总统,这些人谁说得对呢?为什么这个时代有那么多聪明智慧的人,还是发生了葬送无数生灵的世界大战呢?这些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他说完了。我消化着他的话语,也没有开口。沉默了很久后,我揉了揉太阳穴,拍了拍他肩膀:“纬甫,既然一时难以决断,还是先好好过个年,一切等将来再说罢?”
“对呀!”他忽然目中灵光一闪,抓住我的手,“你说得太对了!将来、将来一定会有法子的,不是么?”
“这个,我想应该是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激动。
“所以我要去未来世界!”他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说,“人类社会再发展几百年,一定会有答案的。那时候人们一定知道,什么是真正理想的社会和有尊严的生活,如何才能让祥林嫂这样受侮辱迫害的人得到应得的幸福,也不让其他人代替她受苦……这里面的学问太深了,也许今天那些大思想家也不一定对,但未来的人一定会有正确答案的。你觉得呢?”
“我……”我仍不无疑虑,但也被他所鼓舞,“我不知道……也许你是对的,过去的世界是一潭死水,越在里面兜转越是痛苦,就像一个铁屋子,会吞噬每一个人的青春和生命,没有人能逃出去……还是选择去未来吧,好歹会有希望……比钻石还珍贵的希望……”
但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你要去什么时代呢?单说未来也太笼统了,三天以后是未来,一万年以后也是未来。”
他想了想;“先去一百年以后吧,如果找不到答案就再去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以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时光,还有无尽的将来,人类连时光机这样神奇的东西都能发明,如果还不能让人们不再彼此伤害,找到自己的出路,也太荒唐了。”
“是啊……”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对未来心生向往,但又感到一阵不舍:“这也不用急于一时,等过完年再说吧?其实关于时光机的详情,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
但此时,门外传来了四婶——祥林嫂——有些歉意也有些提防的声音:“迅哥,你四叔让你立刻带纬甫去见他,他说有要紧话说。”
纬甫微笑了:“看来我留不了了。不过你放心,我在未来世界无论呆多久,都会回来找你的!我很快就回来,我们再一起过个好年!”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时光机,调整着时间,我看到他转出来一个“2020”,虽然“只是”一个世纪后,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极其遥远,可以寄托无限希望的时代了……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年份呢……
我还待说话,纬甫已经发动了时光机。它随即化为一团闪烁的旋转光影,消失在空气中。
门外四婶还在叫我,我答应了几声,但迟迟未开门。我焦急地等着纬甫回来,从那遥不可及的未来世界回来,告诉我属于所有人的,真正的好消息。但那光影消失后,眼前只有一盏豆灯,照着桌上的几卷古书。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但纬甫再未出现。
我等了很久,直到四婶已经有些愠怒,才出去敷衍了一下四叔,少不了又被他们说了一顿。等回到房中,仍然不见纬甫。他去了2020年吗?还去了多少个时代?又见到了多少个世界?他找到了他的答案,还是被困在未来岁月的某个角落里了?或者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最自由和幸福的世界,再也不想回到这个龌龊肮脏的时代了?
我想着这些无解的问题,在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响动,以为是纬甫的时光机终于回来,一下惊起,睁眼却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忽感到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焦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在未来那无穷无尽的时光中,给人类以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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