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找到了耶稣,我找到了弗兰肯斯坦。我还活着,还能说话,还半清醒着的原因就是这些怪兽。
——吉尔莫·德尔·托罗
小岛秀夫是一个十分注重游戏制作细节的人,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他勾勒出的恢弘世界观框架下,每一个角色的存在背后都有着极为精细和巧妙的设计。多数时候也许这些细腻的构思和彩蛋就像等待被人拆开的礼物一样静静留在那儿,期待着有共鸣的人去挖掘、去感触、去发现惊喜。
作为一个以“联系(Connect)”为核心主题展开世界观的作品,《死亡搁浅》里的角色们,其实在某些角度上都与这个主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们就像阳光下碎散的镜子,每一片都折射着不同角度的阳光,却又各自作为独立的个体,映射出只属于自己的故事。
而当我们重拾起每一个故事——就像重拾起每一篇镜子碎片一样——仔细端详、并将它们一一拼凑完整时,整篇作品想传达给我们的主题便豁然开朗。一个完美的,或者说,一个能令读者感受到共鸣,感到心中一颤的主题,也许不一定是人性,但一定与人性有或多或少的关联,就像我们照着那面镜子一样——它能映射我们的现实,并与我们产生共鸣。
这些围绕着“联系”展开的角色们形成了关于主题思考的多个方面,也相应地构成了阵营、对立面以及看似碎散实质紧密相连的剧情隐线。
回看《死亡搁浅》基于“联系”主题所勾勒出的各个鲜明角色:
“有拒绝联系的人”——山姆(Sam)
“有理解不了何为联系的人”——亡人(Deadman)
“有努力寻找联系的人”——心人(Heartman)
“有联系出现失灵的人”—— 玛玛 (Mama)
“有试图重新联系世界的人”——芙拉吉尔(Fragile)
“有破坏联系并试图用余下人生赎罪的人”——硬汉(Die-Hardman)
“有试图跨越生与死的悬崖寻回联系的人”——克里夫(Clif)
与主题相关的角色设定决定了他们各自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们必将经历的人生和终将背负的过往。而小岛秀夫在赋予他们这些人设特质的同时,还为他们精心埋下了细腻的彩蛋,就像弩哥(山姆)一定会骑着他的摩托登场,就像拔叔(克里夫)温柔拥抱着山姆的动作和镜头角度就如同他在《汉尼拔》第三季拥抱住他心爱的威尔一样。
本篇想要探讨展开的亡人,他的设计和背后的故事谜题,也值得我们去关注,值得我们去揭开——
亡人,一个经历和故事都令人觉得无比似曾相识的存在。
他自称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不知为何而生,更不知死为何物,没有冥摊,因而与所有人都独立开来。作为一个内心渴求着与他人的联系而不知联系为何物的角色,他初登场时,曾和Sam说自己是个对尸体研究十分深入的医生,虽然没有真实经历过死亡,却对亡者充满兴趣。
在后续因照顾BB-28(也就是洛)而卷入冥摊时,亡人坦白了自己背后的故事。作为一个没有妻儿和朋友,始终孤独与任何人都没有建立所谓“联系”的过去时光中,他在死人身上寻求共鸣和陪伴,他将他们的器官移植到自己身上,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他的生命起源于人工受精卵,他体内的多数器官、甚至可能连脑子都是由别的死去的人的器官补充缝合的,这也是他被称为“亡人”的原因。在整个剧情的架构设计中,亡人作为一个代表着“不懂联系”的角色,在剧情中却充当着除Sam之外,最照顾和担心洛的角色,比起亡人这个冷冰冰的名字,他的存在更为温柔和体贴。
在亡人的后续访谈中,他自己也坦白表示自己没有冥摊,死亡对他而言便是一切的结束,Sam出现改变了他的认知,在对生与死、存活的理由和意义的问题上,他也找到了最终的答案。
生活是一个迷宫,而死亡是唯一的出口,是迷宫的解。迷宫只是一个冥想的工具,它应该是一个心灵之旅。
写下这段话的人吉尔莫·德尔·托罗,他是著名的墨西哥导演、编剧、制片人——导演过《潘神的迷宫》、《环太平洋》、《水形物语》等电影,也是《霍比特人:意外之旅》、《霍比特人:史矛革之战》、《霍比特人3:五军之战》等电影的编剧担当。从他创造的作品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他对奇幻生物、魔法世界与恐怖事物的热衷和爱好,在他的理想净土中,恐怖与美丽往往密不可分,交织融合在一起。
而他如数家珍的喜好中,弗兰肯斯坦这一存在算得上这份对恐怖与美丽事物追求的初心和启蒙。
回看亡人的形象——缝合尸块的设定以及头颅上非常明显的缝合线,这也是小岛秀夫向托罗以及托罗所敬重的玛丽·雪莱致敬的产物吧。
吉尔莫·德尔·托罗诞生于1964年,也是美国两大恐怖小说家的作品开始普及和推广的时代。七八岁的吉尔莫曾因阅读恐怖和怪奇小说入坑,比起同龄玩泥巴(?)的小孩们,年幼体弱的吉尔莫时常宅在家中,享受着醉心于画画、搭建模型场景和阅读恐怖故事的时光。
他痴迷于恐怖故事和怪兽,当时他最喜欢、同时也是日后对他影响最深的三种怪兽分别是《黑湖妖谭》里的 鱼怪 、弗兰肯斯坦制造的 “科学怪人” 以及郎·钱尼《歌剧魅影》中的 魅影 。这些角色对他日后创作的渗透和影响都非常深远。他在《地狱男爵》和《水形物语》中年充分表达出了他的鱼人的热爱,而他本人在2014年甚至还执导拍摄了《弗兰肯斯坦》的电影。
与传统意义上对恐怖事物的定性不同,吉尔莫本人曾表达过他自身对于恐惧的认知和理解——恐惧定义了我们人类灵魂的边界和覆盖范围,它与幽默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对某种特定类型的恐怖小说的接受与拒绝,可能就像是恋物癖和恐惧症等一些东西的稀释和扭曲。
恐惧就是由这样一些基本材料所构成——非常容易拒绝和驱散——我有个假定或许是很难被接受的,即我们这个物质世界里的最后几个精神避难所,其中有一个就存在于这类型中。
这番话令人不由地相信,吉尔莫一定也在这些恐怖而美丽的事物中找到了灵魂和精神的寄托,就像多数深沉热爱着克苏鲁神话的人在爱手艺搭建的幻梦境中寻找着最后归宿一样,吉尔莫·德尔·托罗也有着构筑他理想殿堂的基石。并且,十分令人欣喜的——这基石中确实有着克苏鲁神话之父的名字。
吉尔莫曾经谈及自己对规则、理性和归宿的话题,他形成的见解和理念中隐约能看出爱手艺的影子——那种濒临理智边缘,疯狂溢出的熟悉理念。
——总有些时候,我们会对我们世界的规则策产生困扰,对那些同理性捆绑在一起的定律,对缩小到我们范围内的宇宙感到困扰。而当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没有规则的地方,一个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地方,这种情况下——也仅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会接纳奇迹和天使们,无论他们有多么黑暗。
延续着他的思路,同样的,我们也一定会接纳那些古老的或是异域的神祇,无论他们的混沌和痴愚背后,是人类怎样耗尽理智都无法理解的存在。而给予吉尔莫后续创作的灵感源泉和恐惧奠基的四个人,他们的名字其实耳熟能详: 玛丽·雪莱 , 埃德加·爱伦·坡 , 亚瑟·玛臣 ,以及 H·P·洛夫克拉夫特 。
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的创作者,她笔下的失乐园为吉尔莫点亮了对恐怖与美丽的理想世界探索的第一盏指明灯。
埃德加·爱伦·坡,奠定了美国恐怖小说文学发展的著名诗人、评论家和哥特风格小说家,他启迪了希区柯克,为其垫下恐怖美学的基础。他创作的笔法又指引了东野圭吾,同时他在侦探小说领域也深深影响了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
埃德加·爱伦·坡的名字也时常在克苏鲁之父H·P·洛夫克拉夫特的日记和信件中出现,坡的影响对洛夫克拉夫特的启迪同样深刻,后世也将他们并称为西方恐怖小说的两大鼻祖。
亚瑟·玛臣,英国恐怖小说、超自然小说和奇幻小说家,其代表作《大潘神》被美国作家斯蒂芬·金称为“可能是史上最出色的英文恐怖小说”。
吉尔莫对他的评价也相当高,他称其不亚于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这又是一个令人心动而熟悉的名字,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所有热爱克苏鲁神话故事的人一定都不陌生这个名字,爱手艺曾不止一次表达过对这位英国恐怖文学小说家的喜爱,在1928年的一封信件中,爱手艺曾写道:
除了爱伦·坡,就属布莱克伍德最触动我心了——除了他那汪洋恣肆,一成不变的不成熟, 总是滔滔不绝,我自作主张地认为, The Willows 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怪谈小说。
可以肯定地说, 布莱克伍德是当今在世第一的怪谈作者——只不过他作品参差不齐而且平淡。
而对于H·P·洛夫克拉夫特,随着克苏鲁神话的普及,这个名字已经越发被大众所认知和接纳,美国恐怖小说鼻祖之一、克苏鲁神话之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被广大克系狂信徒亲切称呼为“爱手艺”,他的短篇小说集恐怖、科幻、奇幻和怪奇为一体,为我们揭开和展示了恢宏克系世界的宏观一角,令我们得以窥觑超越人类存在和自然法则的疯狂世界。他的作品在后续被持续创作和填充,形成恢弘的克苏鲁神话体系,广泛地影响了各类游戏、电影、小说等文学艺术作品,同样的,也奠定了吉尔莫后续的电影创作之路。
吉尔莫最早接触到的爱手艺的短篇是《局外人》(The Outsider),那时吉尔莫才十一二岁,那篇文章被收录在他哥哥上课时使用的西班牙文选中。
从那天下午开始,一直到我生命中以后的时光,我都把大量的时间献给了洛夫克拉夫特,差不多超过了这类题材的任何一个作者。他中规中矩又让人惊厥的文字,是那么古色古香又充满了新观念,让一个年轻的作者佩服不已——他的作品似乎很容易模仿,非常清晰,充满了很多明显的怪癖,但你越是想去模仿,你越是发现他的文字充满了尽可能多的秘密。
在受采访时,吉尔莫坦言认为洛夫克拉夫特的巅峰之作应该是《疯狂群山》,这个故事对青春时期的他而言几乎是启示录一般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哪个文学作品如此矮化我们的存在,暗示出这个宇宙令人胆寒的冷漠。我入迷得一发不可收拾,把它拍成电影是我的使命。
据吉尔莫透露,对《疯狂群山》的准备和设计也许有将近二十多年了,在《魔鬼银爪》完成之后,他便一直在构思这样的作品。“——我便是这样的人。”他曾坦言承认,自己并不擅长在同一时间一直投入在一个作品中,他常常会同时开展三到五个构思,同步地去完善它们,而无论兜兜转转多久,他想要表达的东西,永远贯穿在他的作品之中。
其实在写这些笔记时,我对于《疯狂群山》的思考要多过于去描绘它。滑稽的事情是,洛夫克拉夫特超擅长使他的造物看起来印象含糊。那些他特别在意的生物,一旦你去画它们,总会觉得笨手笨脚。但是洛夫克拉夫特描绘得越少,那些造物就越美丽。我觉得那种模糊为它们提供了一个变身的机会。
西奥多·斯特金有一个著名的定律,那就是任何事情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狗屎。现在我的生活方式是按德尔·托罗定律,那就是,任何事情的百分之十都是顶呱呱的。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吉尔莫曾经说,“我读威廉·贝克福(William Beckford)的《瓦特克》(Vathek)。书里面提到了放山修道院。那是他私人的珍宝:整整一座建筑——或一座哥特式建筑群——专门用来保存他收藏的稀有的工艺品,奇怪的东西,以及科学上的异梦现象。“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个在收藏方面放任自流的人呢。但我这样做是因为: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世界,这就是存在于我灵魂中的世界。
像每个收集癖一样,托罗将自己的工作室也布置成了一个博物馆一样珍藏着各类藏品和珍宝的宫殿——他将它命名为荒凉山庄。
从文中前段部分的配图中也可以大致看出这座荒凉山庄的规模和用途,“永远不要扔掉你喜爱的东西。”——秉持着这一概念的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们就这样为自己置办起了聚宝阁一样的迷人展厅和工作室,他们思维海洋中的美好事物在屋中炸开了花,就像高傲的龙为自己筑起金碧辉煌的巢穴,将宝物拢于腹下才能沉入梦乡一样,吉尔莫也受著名导演福里斯特·阿克曼的藏室启发,为自己搭建了这个理想殿堂——荒凉山庄。
如果你是一个做了艺术家的上帝,这就是你安排事情的方式。我认为导演就是一个安排者,我导演了这幢屋子,每件东西该摆放在哪个位置,我都能说出一番道理,这边的主题搭配,那边整面墙都涂成蓝色,没有一件东西是随意而为的。我的电影也像是我的屋子。我挂的每一幅画,画上描绘的是一个钟或手表,或是一个苹果,或是一件家具,都是亲自挑选的。我会要求艺术导演和美工设计师事先给我看一下,然后走一遍场,最后我会说:‘把这幅画拿走’或是‘挂上这一幅’,我觉得这正是做导演真正美妙的地方,这也是我所理解的精雕细琢。
对于荒凉山庄,虽然吉尔莫很喜欢把它称之为“奇奇怪怪的废物收藏”,但它确实是他心中真正理想的聚宝阁。
聚宝阁(Cabinet of Curiosities)这个词在德语中又被称作“多宝阁”(wunderkammer)和“藏珍阁”(kunstkammer),一般是指贵族的私人收藏。旧时贵族喜爱淘换收集一些引人入胜、不拘一格而又稀奇古怪的物件,这些物件可能发现于自然界和人文界,这股风气的盛行曾一度在十七世纪达到了顶峰。新大陆的发现在某种意义上对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也和每一个喜欢在白噪音环境下舒适工作的人一样,托罗为自己准备了一间雨屋。他喜爱在落雨的黑暗中创作,在这间雨屋中,只要波动角落的一个开关,雷声就会骤然响起,投影机映出大雨,从一个永远呈现夜空景色的窗户外像瀑布一般淅沥落下。
这间雨屋的一角坐着栩栩如生的鲍里斯·卡洛夫和替他化妆的天才化妆艺术家杰克·皮尔斯的硅胶塑像,塑像还原了卡洛夫小心翼翼地享受下午茶的时光,甚至连黑色唇膏粘在杯口的细节都有所刻画。
在这间房间里,吉尔莫习惯在他的手稿上写写画画,补充电影制作的灵感和细节。他步入电影生涯时,他的导师杰米·埃莫西约就坚持要他记笔记,早期时吉尔莫尝试过用录音带记录他的点子和创作灵感,但因为不易保存等原因,他后续开始写起了手稿。这些手稿也许现在看来就像手帐圈的记录癖所钟情喜爱的那样,它们有些甚至是活页的,因为便于拆卸。
随着灵感的累积和陆续进展的电影制作,吉尔莫的手稿已经累积了许多本,他开始摄影、写剧本或者拍电影的时候,就会随身带上所有的笔记本,时不时地翻阅查看,寻找灵感和答案。
因为这就像是在和年轻一点的我进行对话。我看到那些对二十九、三十岁时的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去浏览它们。‘啊,这孩子对这个感兴趣,这孩子对那个也感兴趣。真滑稽。’然后你以前不会想到的那些点子就会迸发出来。在一个笔记的末尾,我列了一个随后五年要完成的成就的单子。那时我二十九岁,三十岁不到的样子。现在回头看看,我都已经完成了,而且还是超额完成。
据吉尔莫所言,他起初记录这些笔记是为了他自己,后来又是为了他的女儿们,而最后,他又决定向世人展示这些笔记和灵感,就仿佛这些灵感和记录是在向过往的瑰丽旧时光追忆和致敬,是在纪念那个曾经是男孩的自己,向他的过去,和未来致意。这些笔记就像一封封将梦想的希望和未来不可能之梦化为现实的情书,鼓舞着更多的人在自己人生事业和梦想的舞台上探索、挣扎、努力追寻着走下去。
忙碌在加班的三月里,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同时也沉迷着猛男捡树枝,每天都在头疼怎么装修自己的窝和小岛,翻开围脖和小红薯也是漫天分享设计码和岛屿规划的方案,由此想来,也许大家都是一样的吧……
每个人心中,可能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或大、或小的理想国度,那里堆放着珍贵的、独一无二的、令自己爱不释手的、给予无限救赎和正能量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并非恐怖而美丽的事物,并非克系的旧支和古神。但无论它究竟为何物,我都由衷地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心中的那个理想国邦,去寻觅它,追求它,克服艰难万险——就像伦道夫·卡特最终从旧神手中夺回他一心向往的幻梦境那样——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扬着白帆,抵达心中的那个理想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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