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还无法理解死亡这一概念,我看到我的父亲沉沉睡下,我的母亲在哭泣,在之后,她也睡倒在城堡的塔楼上。那日风很大,我只记得风在呼呼的刮,艾伦德叔叔在那里大声叫,快跑,伊莎贝拉,快跑,不要回头。
我与我的姆娘坐着一条小船翻过了大海,来到了卡拉迪亚。在船上的时间很长,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我在船上看星星,一颗两颗,我跟姆娘说,它们在看着我,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来陪伴他们孤单的亲人。那我爸爸和妈妈是哪一颗呢,我问到。她好像突然被什么击垮了一样,浑身颤抖,紧紧的抱住我,我不喜欢这样,我从来不喜欢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但我没有吭声。我知道她很伤心,她在哭,而抱着我她能感觉好些,仅此而已。
来到了这里之后,姆娘在一户商人那里做了仆人,而我学着读书,写字,姆娘还训练我练剑,卡拉迪亚没有什么书,这里的人大多一辈子都不会写他们的名字,我的书来自于我的家庭,它们随着姆娘一起被带到了这里。姆娘会认字,她时常跟我讲我的家族曾经的故事。她说,我是一个伟大姓氏的孩子,我的祖祖辈辈曾经统治着广袤的领地,人们都颂扬着我的姓氏,在教堂为它祝福。我勉强理解这些内容,她还说,她将我们家族的旗帜也偷偷带来了,就藏在柜子的深处,终有一天,我要带着这面旗帜回归,找回我应有的光荣。我顺从地听着,但我其实知道,这已经回不去了,这个姓氏的荣光早已随着我童年的大火烟消云散。我想姆娘也是知道的,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平平无奇的继续下去,成年之后想办法找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遇到一位破落的贵族、或者只是和善的平民,接着成婚,生子,我的孩子会在这片土地上播下下一茬的小麦,他们的血脉将像麦穗一样四处撒开。平凡而幸福,没有人会知道,我的父姓代表着什么,至于那面旗帜,我会将它收好,最后,在风烛之时,会把它取出来,看上几眼,再死去。它会随着我一起埋葬。仅此而已。我也曾幻想过浪漫的骑士故事。但我知道这是假的,没有什么骑士,也不会有小说或者艺人传唱的美丽爱情,那是贵族的享受,而不是还在为了十个第纳尔担心的我。
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当我回到家中,我看见了我姆娘苍白的尸体,她的衣服已经碎裂开来,她的身上布满青紫,眼神却迟滞的望着远方,似乎在看着我。她们说,有一伙劫匪来了,一开始只是抢劫,直到看到了我姆娘的姿色。姆娘是个很美的女子,我从小就知道的。她来这里之后,为了照顾我,一直寡居,推辞了几家的亲事。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起来了那一场大火,我早该知道的,我理应知道的。
我剪去了长发,我的一头金色长发像瀑布一样披下来的时候,没有人能移得开他们的视线。我把剩余的乱发绑好。从衣柜的深处取出了那面旗帜,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当掉后,我埋葬了姆娘,一把火烧了屋子,拿着最后一百个第纳尔、一把长剑和一面紫色独角兽的旗,走出了村庄,一路追踪,来到帕拉汶。之后,就是你们熟悉的故事了。
在我离开那个曾经宁静的小村庄后,我曾以为,我将死在战场上,那一定是个晴朗的天气,或者死于一杯毒酒,金碧辉煌的城堡里熠熠生辉,最为凄惨的话我可能会像我姆娘一样死去,死在某个山贼窝点,杀死我的人在第二天的早上,一边剔着牙一边惋惜,哎,多好的小妞。我有这个觉悟,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一个如此茫茫的大雾天。
太阳这般烈。都库巴的砾石地在蒸腾,我听得到蝉声,这种蝉只有萨兰德有,在盛夏将沙漠中最后的水分杀死之后,这种蝉仍在干渴的叫着,它们一直这么渴,但终究没有饿死。直到第一场雨落下,那是沙漠中一年仅有一次的大雨,所有生命因为这上天赐予的水分而战栗着祈祷,连传说中躲在深深大漠最底下的恶魔虫都会出来翻滚它巨大蠕动着的身躯,这是一场生命之雨,但在沙漠欢呼的时刻,这些快要渴死的蝉却默默死去,悄无声息。
我身上仍穿着厚重的全身板甲,我很少有脱下它的时候,每一次取下,我都能敏锐的察觉到我的肌肤红疹又加深了几分。我总是能发现的,虽然我是个战士,但我依然是个女人。我应该热的发昏,恨不得赶紧取下盔甲,换上艾车莫尔来的丝绸,把冰柜放满房间,好好的乘个凉,最好还有盆沉在井水里刚刚取出来的瓜果,我是爱吃西瓜的。她知道这一点,她每个夏天都会给我送来一盆用冰袋敷着的水果,中间一定会是个鲜绿可人的西瓜,无论那时我在亚伦还是日瓦车则,总会有的,今年也不例外。
我应该很热。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抬起头,看向面前两个年轻的、甚至在颤抖的小伙子。我能清楚的感受到我身体里所流过的血液,冷得让人发寒,就像一块坚冰。
“让开,小伙子们。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来找谁,我再说一遍,让开,小伙子们。”
我听得到队伍当中之前还有开玩笑的人,可现在没有人再吭声,所有人好像都在这茫茫的大雾中畏惧了,哪怕他们中最勇敢的诺德皇家侍卫,也不由噤声。这不怪他们,他们曾在库伦的城头将维基亚的士兵连盾带人劈砍成两半,他们也曾在徳赫瑞姆的平原上直面过铁骑的滔滔之势,他们是最勇敢的战士,他们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恐惧。但这不是人,最高贵的战士也会在这股力量面前颤抖,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我愿意称之为命运。
前方探路的小队传来消息,我们已经到了三岔路口,再往西走就是库丹,我刚刚得到的封地,我将那里投靠罗多克王国的残存库吉特人屠杀干净。我能听见他们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喘了口气。继续往西走就走到大路上了,大路总是意味着安全,虽然我对这个含义表达可疑,但我也认可,在这样的一片大雾中,确实应该有某个东西为他们赋予安全感,哪怕他们是这片大陆最强大的战士也一样。
我意识到我走神了,回过头来,看到了艾雷恩略有些慌张的面孔。我熟悉这个神情,当我第一次带着小队面对海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面容。艾雷恩是我队伍中最勇武的战士,他是破落的贵族出身,当被我招募的时候,像我要了四百第纳尔,从当铺中拿回了他家传的盔甲与长剑。他是一个诚实、正直而有毅力的年轻人,也是位英武的青年,帝国几乎每一家有适龄女儿的贵族都想招他为女婿,但都被他礼貌却坚决的拒绝了。有人流传说,他是我豢养的面首,或是恩爱的情人,他们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艾雷恩或常常是另一位故事主人公的雷萨里特。或许在我们征途的某一个时刻,我们却是曾有过懵懂的情愫,但现在,战友之情已经超越了一切。
“对不起。”我轻轻一笑,并没有下令,而是闲话道,“艾雷恩,你还记得和雷萨里特打得那一架吗?在萨哥斯的酒馆,为了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雅米拉?”
我难得从艾雷恩这样的勇士身上看到如此羞赦的神情,他揉了揉自己淡金色的短发,说到:“是叫雅米拉,夫人,我还记得,当时我和雷萨里特都喝了些麦芽酒,那一天您刚刚领到哈劳斯国王的赏金,请我们所有人喝酒,我们都喝的有些开了,刚好那时,她就出现了,夫人,您知道的……”
我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个消息没跟你说,昨天我收到消息,那个女孩子现在好像在库劳的酒馆。你带着队伍里面的诺德皇家侍卫先离开吧,再晚指不定人家就走了,这些士兵交给伯兰兹大人就好了,他会负责后续的。”
当我向他提起到那个女孩时,我清晰的察觉到他的呼吸瞬间变得兴奋起来,我知道,那是怎样的雀跃的灵魂,在历经战争这么多年后,这个曾经的少年终于有机会再见他的爱人,他现在脑海中在想什么?在想她现在长什么样子?是否依然光艳如昔?而自己能否配得上她?又该怎么与她度过未来的慢慢长日?我清楚他的想法,我也曾经这样幻想过,曾经这样幻想。
艾雷恩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突然意识到我是叫他单独带着队伍中的主力部队离开,他骤然冷静下来,严肃地对我来问道,“夫人,这里并不安全,请允许我继续守护在您的身边,这一批士兵的上交也不需要急于一时。”
“你在想什么呢,艾雷恩,”我微笑道,“我只是去色雷兹克村看个老朋友,这里离库劳也百里不到,你大可放心,快去吧。”
“夫人……”艾雷恩长长沉默了,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着我,可他毕竟是个优良的战士,他有那战士的直觉。哪怕他什么也没有预料,就这片茫茫大雾,也足够预示未来了。
“去吧,艾雷恩,对人家小姑娘好些,要是被我知道你欺负她,等着被敲脑袋吧。”我拉扯缰绳,白马与艾雷恩背道而别,最后,也是我此生最后一眼看向艾雷恩,“我祝福你们。”
我看得见沉寂的空气在热量下不断扭曲,我看得见汗滴砸在地面溅起的轻沫,我看得见战栗的双腿仍在强装镇定。我不想再等了,我的手搭在了剑上。接着,我就看到他们俩的剑骤然抽了出来。这样颤抖的剑是杀不了人的。
“你们这算什么萨兰德卫士?”我呵斥道,“把剑端稳!内收!两脚站稳!肌肉放松!我要你们保持准备姿势,能在一个眨眼之内能割下我的头!听清楚没!”
“是!元帅!”他们近乎本能的听从命令,高声回应。随即,他们再次陷入了极端的纠结与自责当中,他们深深知道他们在违抗谁,他们在阻拦谁,这个人的命令与意志已经刻在了他们脑海深处。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从剑柄处放下,“我还记得你们。拉夏尔,马维提人,你参军的时候我们起义军刚刚暗中穿越加米耶德堡,在沙漠孤立无援,是你们马维提村第一个响应起义军的号召,也是你们帮助我们里应外合拿下的萨马拉堡,那是我受封的第一座城堡。后来我在围攻巴瑞耶的时候,哈基姆苏丹的大军到来,你们全村因为帮助我们被屠,我赶回来的时候,在废墟之间发现了十二个孩子,你是最大的一个,你把所有人护在身后,拿着一个人也杀不了的匕首恐惧而疯狂地看着我,我记得。我把你收编到了我的亲兵,你在沙瑞兹第三个登上城楼,被一个马穆鲁克一锤子敲晕了脑袋,我也记得。你在我的亲兵营里当上小队长后,拖着关系让亚提曼告诉我你想外放,去建立功勋,当时我给你了一把回火的萨兰德剑,派你去乌鲁兹达克堡当步兵中队长,这是我们上一次相遇了,是吗,拉夏尔?”
我不理会这个已经双眼通红的年轻人,转头看向另一边,“腾拉格尔伯,你是库吉特人,你跟着你当时的领主刺幕克投奔了哈基姆,刺幕克带着你们去劫掠费沙拉,你的战友们杀人杀得开心极了,鲜血渗入了白色的沙子之中,好像都未曾发生。你吓坏了,你是个战士,但你从来没有想到人竟然能这样变成禽兽,你连夜来到我的军营里,请求我救救那个村子,所有人都当你是间谍,马蒂尔德甚至已经抽出了她的斧头,是波尔查说,你可以信,于是我才带着一支三百人的轻骑赶去。之后你一直呆在费沙拉,你在帮幸存者重建村庄,直到我再次经过那,你说,你想跟我一起走,你要给那些人复仇,我于是带上了你。在艾车莫尔,是你骗开的城门,你是首功,在德瑞赫姆,是你阻止的友军劫掠,为此你和你的队伍与友军打了起来,我先抽了你三十军棍,得知原因后,我问你为什么不之前说,你说,触犯军纪没有原因,我于是直接提拔你做了第三十一团队的团队长,后来整个团队被我交给了陛下,你在我帐前徘徊良久,你想要跟我道谢,但你不敢,我是知道的。”
这个中年的萨兰德卫士微微垂下了剑,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元帅,”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忘,我始终崇敬您,您在我心中,是我永远的元帅。可大人,我们没法违抗命令!请您不要再为难我们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我不想再重复一遍,让开,小伙子们,我不想杀你们。”
我看着艾雷恩和那只诺德皇家侍卫队伍逐渐远去,他们的身影消散在了大雾之中。只愿他们中所有人都能活着看到一个伟大的光明帝国在卡拉迪亚大陆重新建立,愿他们能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幸福的奔跑在阳光下。在他们马上将要迎来的残酷战斗中,我能做的只有祝福了。
我默默伫立了一会,转过了头来,波尔查一脸苦笑道看向我,“接着是要赶我了是吧,头儿。”
我心中难得一虚,但也没有辩解什么。沉默代替了我的回答。
“头儿,我也不是艾雷恩这种毛头小子,也不是罗尔夫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他们有些不情愿、有些又求之不得的从你身边离开,他们该有自己的生活。可我懒得走了,我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生活了,这些弟兄们也是。”波尔查嬉皮笑脸的看向我,我没有反驳,他于是继续说下去,“你知道的,头儿,我是混血人,我在库吉特混不下去,在斯瓦迪亚也被当杂种,那天在酒馆里遇见你之前,我还在想,马也被偷了,人还挨了顿打,大不了老子就去当绿林强盗了,反正吃不上饭了。是你把我拉进队伍来,说我还有用,也是你给了我一个光明的希望,一个无论你来自大陆何方、都能享有和平与幸福生活的希望。现在它已经快实现了,我到没有什么遗憾了,”这时,他高声说道,“弟兄们!你们说,愿不愿意再跟头儿走一程啊!”
“愿意——”“好的——”“头儿还没给我们跳过舞呢!”“上次头儿还说,打下日瓦丁就给我们一人香一下,总该补上了吧!”我身后传来一阵惫懒的声音,我又气又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群老兵油子是我在帕拉汶帮助市民起义之时招募的,一开始只有三四十人,几次扩充,又几次十存三四,现在又回到了三十二人,里面最近加入的士兵都已是收复卫耶哈堡战役中调任来的了,最老的一批更是跟我在帕拉汶街头高呼过正义的人。我熟知他们的性格,懒散,痞气,能偷懒就偷懒,但他们永远是我麾下最尖锐的长剑,是我最后的预备营,是百战雄狮,是常胜之军,是大陆上名声赫赫的独角兽骑士团。他们是足以我托付的战友,如果还有人不会背叛我,那么就是这三十二名战士了。
“弟兄们!”波尔查大声高呼,压住了所有人的声音,“我问问弟兄们,你们跟着头儿之前都是些什么人?我也不要你们说,我们的老底哥们几个谁不知道?小偷!强盗!老婆被抢了的农民!老妈生病没钱治的!或者像我一样,是个杂种!你们还在为了下一餐饭发愁!你们还不知道明天的锅灶里面有没有米!是谁让你们吃好了饭?是谁让你们当上了人人敬仰的骑士老爷!是谁让你们回家之后能对着自己家里那小屁孩说,你爸爸我也是个英雄!”
“狗屁波尔查!你把弟兄们当什么人了!哪还要你在上面逼逼叨叨!谁要不跟着头儿走,兄弟们钉头锤招呼!”波尔查的话结束后,安静了几秒,队伍里随即爆发出了怒骂与咒怨声,波尔查对着我挤眉弄眼,我想努力装作生气的样子,但总归做不出来,跟着他们大笑起来,几滴珍珠从我的眼中流过,没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知晓。
“那兄弟们这么说,我波尔查就放心了!头儿,跟我们再讲几句话吧!”波尔查招呼了几声,所有人安静下来,三十二双眼睛看向我,我听到了风在雾中徐徐而过的声音,我听到了草的生长,雪的簌簌抖落,林丛间有鸟雀的鸣叫,我听到了解冻的水流,云降落下来,笼罩了整片天地,温柔无声,我听到了三十二颗心脏,三十二个呼吸,三十二个灵魂在履行着他们的荣耀。在长久的沉默后,我开口了,“弟兄们,”我的嗓子有些干涩,但我不需要清嗓,也不需要大声,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听得到我的话,“我曾带你们在帕拉汶的街头将奸佞的人头高悬,也曾带你们在艾德伦犯下滔天罪行,我曾带你们在大漠的星夜下见过大河万里,也曾带你们在密林的最深处看过日升日落,我曾带你们赢得一切,我也曾带你们走向光明,现在——”
我顿住,慢慢吐出了我最后一句话,“弟兄们,现在,我将带你们赴死。”
都库巴的城堡大厅还是那么的雄伟壮阔,与沙瑞兹的奢靡或巴瑞耶的小巧不同,这里的大厅更像是一只咆哮的雄狮,它张开大口,朝向关西的广阔世界,在宣告一个沙漠帝国的伟大、包容与强盛。定都在都库巴是她自己的意思,当新晋的从龙之城们纷纷建议还于旧都沙瑞兹的时候,她决定让这一座国门前线大城成为她的帝国的新都。她从来都是如此,包容、宽广、大气而雄心勃勃,没有人会把她只是当个女人看待,她永远是那个最为光彩夺目的她。她是那个遥远的帝国赠送给萨兰德苏丹爱扎尔的奴隶,她是那个用美色和手腕共治国家的拜巴克苏丹的爱妃,她是斯瓦迪亚王国宴会上那个美丽忧郁但坚定的复国者,她是沙漠三个世纪以来最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己之力解决库吉特大军、达成和约的统帅。她是珍珠之光阿尔瓦,萨兰德新的光明王朝的第一位主人,帝国的女皇,也是我誓死效忠的主公,在苏诺的那个晚上,我向她秘密发誓,我将效忠她直到永远,以我全部的荣誉、身份与生命起誓。
她坐在她的王座上,王座并不华丽,也没有像斯瓦迪亚御座一样高高在上,除了一头雄鹰高居其上之外,与其他座椅别无二致。一张大的圆桌摆放在她的身前,这也是她的创造,让她的每一位领主一律平等,畅所欲言,在内战分裂后的萨兰德,这一举措赢得了剩下的中间派的认可。她从来都是一位智慧的女性,在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前,我就深深折服于此。她是一位英明的领袖,在这么多年的征战与建设中,她已证明了这一点。
她穿着一件金黄色的丝绸蝉衣,这件衣服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攻下图尔加后,从赛加可汗的皇宫所缴获了战利品。那一晚,她也在我身边,我将这件衣服送给了她。我们上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慢慢流淌而去,我茫然回顾,却才发现来路已漫漫大雾,不见前踪。
她还是那么美,那么明艳照人。蝉衣披伏下的是那玲珑的身躯,小麦色的皮肤健康而性感,她虽早已称不上少女之时,但风韵尤甚。透过那张凝望着你的姣好面孔,你能清楚看见她少女时那惊艳大漠的绝美容颜,你更看得清现在,这位美丽女皇睿智而深邃的目光,她的身上不再是单纯的漂亮,而更是一种历经了人世风霜的气质,没有人能抵挡这股气质,我说的是没有人,而不是没有男人。
我在她身边坐下,圆桌上除了摆放着堆积如小山一般的文件,还放着一盆冰镇后的水果,正中是一个鲜艳的西瓜,她知道我要来,我没有瞒着她。她正在看书,闲散得倚在椅子上,一边将葡萄送入嘴中,唇瓣勾出诱惑的弧线,一边目不转睛的翻阅手上的羊皮装订的书卷。她没有打算藏着,我轻易就看出来是什么,一本浪漫骑士爱情故事,最后的结局以骑士战胜邪恶,赢取公主而归告终。说来好笑,她或许是整片大陆上最有智慧的女人,她也是这片大陆最为传奇的女人,可她现在在看一本吟游诗人想象的浪漫传奇,还如此津津有味。她的少女时是怎么样的?是怎么样的人生、才会造就一个在梦中仍然紧绷着身子、随时准备抽剑杀人的灵魂?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但我理智的没有询问,正如她也没有问我从哪里来一样。
我没有耐心等待,后发制人从来不是我的战术,但我也不会愚蠢到直冲中军。我于是率先开口,带着些奚落意味说道,“陛下,您的内侍来得很及时呢。”
她的眉微微一皱,随即舒展开来,“元帅,你不会杀他们的。”
“但我会斩断他们的手,闯进来,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质问你为什么。”进入正题了,我等待她的回答,我需要一个回答,虽然这个答案可能完全击溃我,但我仍然需要这个回答。
我一时不知道我该用怎么样的心情面对我面前这位女皇。我怀着满腔愤怒进入到这间宫殿,她是王座上生杀决断的帝王,但现在,她已经不是女皇,而成为一朵开放的馥郁玫瑰,成为那比金子还要闪烁的光辉,我眼前恍惚,好像她不再坐在那张王座,而像是在苏诺的花园里,乌鲁兹达克堡的阳台上,阿默拉德的街市中,沙瑞兹的那间只属于我们两的房间里,她正拥吻着我,我笨拙的身躯被她环绕,亲吻,她的秀发铺洒在我的身上,覆盖住我的双乳一样,像是在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每一刻、我们曾经属于彼此的每一刻之中,在那些夜晚,我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陛下,我需要一个答案。”我尽我最大的能力压制住我的感情,说出这句话,可起首的第一个颤音已经出卖了我。
她垂下了眼眸,我知道,她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阿月是我的昵称,我的姓用斯瓦迪亚语来读是穆恩莱特,就是月光的意思,于是她就称呼我为阿月。而我仍然是叫她陛下。我在刻意拉远关系,但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迪斯平是个好人,正直,善良,他的身上保有着这个时代少见的贵族风范,他不是个好的将军,甚至算不上优秀的官僚,他不会是野心家,但他会是个好领主,我知道这一点,甚至他是一个好丈夫——我说的对吗?迪斯平伯爵夫人?”她慢慢的说道,当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我无法忍受这个称呼,这个称呼戳破了我最后的盾墙。
“你放逐了他,”我的声音是如此疲惫,“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陛下。”
我看到她的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不应该这样做,她应该是一位无私慷慨的王者,而她现在却更像一个失去爱人的女子,一个嫉妒的妇人,一个伤心的情人。
“阿月,你还在叫我陛下吗,你怎么能对我这样,你怎么舍得对我这样?”她的话很平静,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汹涌浪潮正在不断的拍打双方,我们在互相折磨,每一次对对方的伤害都将在自己身上划出一朵鲜血的玫瑰,我们已经伤痕累累。
我抽出了我的剑,她无动于衷,她知道我不会伤害她,我也没有这样的打算,我把剑横在她的面前,指着那枚金雀花的图案,“这把战争之剑是你赠给我的,陛下,就在这座宫廷当中,那时我们刚刚解放了萨兰德所有的地区,从库吉特和罗多克人手里收服了失去的堡垒,萨兰德虽然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疆域,但这个内战之后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那一天的宴会没有庆功,你训斥了十二个因为胜利而得意忘形的领主,并让所有人回忆起了我们刚刚起义时候的恐惧与弱小,我们都在你的王座前发誓,在萨兰德强大而岿然耸立之前、在光明还未遍撒人间之前,我们将永远不会骄矜、永远不耽于享乐,我们将一直奋战下去,直到我们能交给子孙一个无愧于他们的帝国。在宴会分配战利品之后,我还有些不满,战利品中有一把绝世的宝剑,我当时的手半剑已经难以负荷,我想要它,你看出来了,你却无动于衷。直到夜晚与你在一起时,你发现我还在闷闷不乐,于是跟我说,这是曾经沙漠英雄阿塞拉的宝剑,一把战争之剑,它的主人从来都是被所爱之人背叛战死于疆场,因此再也没有人用这把剑。我不信这一套,我跟你说,给我吧,因为你是永远不会背叛我的。我坚持要到了这把剑。那时候我以为我能爱你爱到永远,我以为我能守护你,直到我们的灵魂被召去。之后的人们会说,在这个伟大帝国的最开始,有两个女性结下了伟大的情谊,不会有人知道这是爱情,但我们甘之如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陛下。”我看向她的眼睛,她也看向了我,我们四目相对,“现在,我愿意为您赴死,小枝姐姐。”
在大雾当中,鸟雀也终于选择了噤声。脚步声似乎被一层浓浓的纱帐所隔断,再尖利的声音也钝成了沉闷的挤压。队伍只能靠着依稀的轮廓辨认方向,我们已经走进了一片密林,这里丘壑崎岖,我听得到马在嘶鸣。景物一时间好像炭笔勾出的涂鸦,光是那么的公正,乃至于我们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们摸索着前行,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只是单纯的向色雷兹克前进,我知道将在这一片森林的某一处到达我们人生最后的旅地,所以,我和我的队伍并不着急,我们平静的等待命运降临。
终于,波尔查发出来一声口哨。我们停了下来,抽出了剑或是钉头锤,我们能分辨出前方隐隐有着一批人到来,数量不少,我们安静的等着,他们没有呼喊,也没有放箭,只是沉默的前进。一时间我想到了维基亚的猎熊人,在冬天的森林,他们将自己伪装成死尸,一寸一寸的匍匐挪向熊瞎子的洞穴。直到都能听到这森林中王者的呼吸,维基亚人才骤然拔出斧子,一把斩断了这只庞然大物的咽喉。冷静、隐忍、一击致命。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这群冰天雪地中的猎人。
一支小队逐渐在雾中显现。我认得出他们的装备,一支海寇,我略有疑惑,他们应该在我们发现他们后稍晚就发现了我们,他们难道把我们当商队了吗。我再仔细打量这支队伍,一个八个人,海寇装备,其中七个人都焦躁不安,只有领头的带兜帽的人很沉默,也很镇定,就如走向某扇他已知晓的大门一样。
他们已经接近我们了,我的队伍中射出一小阵弩箭,横在他们面前。海寇被镇住了,越发焦躁不安,那个带兜帽的人示意他们所有人停留在原地等待,而他独自向前。
他举起了双手,平静说道:“我没有武器。”他的声音很年轻。
队伍中的人用弩机摇摇指着他,他仍很平淡,一直走到了我的十步之前,停下了脚步。这时候他取下了兜帽,这本该是一张年轻的脸,但上面一道烈火留下的伤疤刺痛着旁人的眼。他抚摸着这道从额头生长到鼻梁的伤痕,凝视我,开口说道:“夫人,我是艾德伦的孤儿。”
我明白了,我知道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要为这个地方赎罪,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
他继续说,“夫人,艾德伦当时逃出去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另一个男孩子为了保护女孩被海寇杀了,女孩则被海寇轮奸致死。我躲在岩石缝里,亲眼看着他们死去,瑟瑟发抖,后来我加入了那只海寇团,和别人一起里应外合,把他们全部杀死,在杀他们之前,我一个个把他们的眼睛剥了出来,我发誓,我以后也要对那个烈火中屠杀我们的恶魔这样做。但长大后,我才发现,那个恶魔竟然在给这片人吃人的世界带来希望与光明。我不懂谁对谁错,但我知道,在原来的维基亚,一个维基亚人一个月只有三第纳尔留在手里,只购买十斤小麦,而一个人一个月要吃二十斤小麦。到您统一维基亚和诺德之后,他们可以有十二第纳尔,只要不把钱浪费在麦芽酒上,他们一个月除了吃得饱饭,还能买两只羊羔。在他们的口中,夫人,您是一位圣人,在我眼里您也是如此,但您同时也是那个让艾德伦成为焦土的恶魔。我发誓报仇,此刻,我仍然坚守着誓言。”他停顿了片刻,好像在听雾中的风声,再继续说道,“去年我娶了一个诺德女人,她不嫌弃我这条伤疤,我们有了一个孩子,现在三个月大,如果今天我能活着回去,我会跟他说,夫人,不管那时候的历史成为了什么样子,我们都会说,您是一位圣人,我不会告诉他过往的事,对这片大陆而言,那只是您光明的一点瑕疵,虽然对我来说,那是半个世界。”
他有些诧异的抬起了头,他或许从来没听一个贵族说过谢谢,他的神色挣扎了一下,马上归于平淡,他叹了一口气,“夫人,您是一位让人恨不起来的人。”
大雾越来越大了,已呈现出近乎实质的乳白色,一种属于梦的颜色,在我的梦中,我尝尝在一片逼仄狭窄的黑暗小道里艰难穿行,直到冲破一层薄膜,融进一片乳白的海洋里。我知道那是出生,我也将在这片白色中死去,一个轮回。
他沉默了几秒,重新开口,“夫人,所有的四个大海寇团已经把您包围了,还有零零散散十几只小海寇团,除此之外,那位被您剿灭的绿林兄弟会残部也集结了过来,库吉特人来了两只大的响马,还有这片雪原最后一支雪原强盗,一共有近七八百人,您逃不走了。我也希望您不要逃走。”
“半个大陆的强盗都来了吗,好大的阵势。”我轻轻一笑,将发须往耳后一捋,“我不会走的,叫他们来吧,我在这里等待他们。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死后,请将我的头颅带给陛下,你们能做到吧。”
他眼前闪过一丝异色,他没有想到我会知道出卖自己行踪的人,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对这个叛徒无动于衷。他鞠了一躬,带着他的人重新消散在了这片大雾之中。
我的骑士团默默的开始最后一轮检视装备,而我将那把长剑抽出,轻轻抚着金雀花的纹路,我在口中、舌津中不断回味,品尝,打磨着那个名字,我感到了爱情的甜、背叛的苦、嫉妒的酸、欲望的辣、泪水的咸,我将这些味道最后一次仔细感觉,然后轻声的、默默的说出这个名字,让它飘散在了雾中,无影无踪——
“你终于叫我名字了,阿月,不要再叫我陛下了好吗,就像以前那样,阿月。”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颤抖,她希望我能去拥抱她,就像曾经许多次那样。但我直直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小枝姐姐,你还记得在帕拉汶吗。”我轻轻提起。她的手僵住了,然后,无助的滑落。
是的,帕拉汶,我们都知道在帕拉汶发生了什么。她是女王,但她也善于利用自己的一切来攫取实力,那时候我们刚刚灭亡斯瓦迪亚,虽然如此,一口气吃下这个曾经的第一强国还让我们有些内外交困了,罗多克、库吉特和诺德人都对我们虎视眈眈,就是已经被库吉特和诺德瓜分了所有大城的维基亚人都想掺合进来。那一天葛瑞福斯国王来与我们谈判,第一天的谈判非常焦灼,她面带忧色,我想抚慰她,做她身下温顺的羊羔,帮她舒解。我偷偷进了宫。没什么好说的。第二天,谈判异常顺利,葛瑞福斯还额外在帕拉汶盘桓了几天,向整个大陆展示罗多克王国与萨兰德王国牢不可破的友谊 ,当然,也是葛瑞福斯陛下与阿尔瓦陛下牢不可破的情谊。我在这几天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我推掉了所有白天的宴会。当葛瑞福斯走后,我出现在了她的门口,我跟她说,我在她门口站了整整七个夜晚,整整七个。
说实话,作为一名贵族,一个战士,一个并不陌生政治的领主,我并没有觉得她做错了,甚至我认为,她做得很对,她是在奉献自己,为了这个仍然脆弱的国家。但当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还未开口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的表情,而是惊讶与喜悦,她没有想与我坦白,她想瞒着我。或许都不需要这一理由,只是因为我应是她的爱人罢了。就像她现在放逐迪斯平的理由,本质上,我和她没有区别。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那么平静,那么落寞,“帝国与罗多克的战役已经准备很久了,我还需要一些士兵,一些诺德皇家侍卫,用来攻克亚伦的城头,请卿帮朕训练一支出来。另外,念及卿劳苦功高,感念卿戎马征战,另有嘉奖,且做完此事后,特许卿到朕在色雷兹克的行宫休驻一年。罗多克之战卿不必再操劳了,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帅,元帅之位朕拟交予迪林纳德公爵,卿以为如何?”
“迪林纳德公爵攻守兼备,温厚持重,赏罚分明,能约其伍,临渊而不惧,面如平湖,胸有惊雷,诚元帅之才也,愿陛下亲之信之,罗多克可定。然罗多克山区强国,虽元气大伤,然其民之死志、其国之坚韧,他国不可媲,若欲一战定之,未必大谬,望陛下有鏖战三年之准备。”
我转身,但我发现我一时离去不了,似乎有什么魔力把我钉在了地面上,让我无法移动。大厅中很静,阳光从屋顶的斜窗处直直射入,一片光明,我能听到它们亲吻地面,我能听到有眼泪从我身后佳人的眼里流下,下坠落地,声如珍珠落玉盘,珠碎盘裂,破镜难圆。我听到她开口说,“阿月,你真的没有还想说的了吗。”
我没有回头,“小枝姐姐,在维达,村外往北走两里地,当地人的墓园,里面有一座坟墓,名字上面写着丽莎,下面刻着,穆恩莱特家族最后的守护者,她是我的姆娘,我曾经答应常去看她,在苏诺效忠于您之后,再未有时间前去,常常感到愧疚。还望姐姐日后记起来了,帮我去献一朵百合花,她生前最爱这种花,可惜家贫,往往一年也买不上一两朵。”
“就这些吗,阿月,就这些吗?”她的声音已经压抑不住在颤抖和哭泣,可我只觉得那么平静,一切已经终了,我已无怨无憾。
“就这些,这是我最后一遍叫您,也是最后一次请求您,小枝姐姐。”
我径直离去,我听到我身后有人在唱歌,她的歌凄婉而美丽,往日种种,具为云烟,倒也挺好。我听见她在唱歌,这首歌我很熟悉,当时,是她教给我的第一首歌,也是她为我唱的第一首歌,是关于一个叫凯斯的小伙子和一个叫莱亚拉的女孩的故事,这首歌太过哀伤,我一直不太喜欢,但现在,我才听得懂这首歌在唱什么,我逐渐离去,歌声逐渐飘走,她仍在唱:
我推开门,都库巴的太阳直直照在我的脸上,我微微眯眼,都库巴是这么热,可我丝毫不能察觉,我感到我脸上有一道灼烧划过,我一抹,是与她相同的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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