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酒肉朋友,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我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词形容他们。他们每周都会聚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后会选择喝个茶,聊会天或者打麻将。那时候我才小学,只记得每个星期都有那么几天,我爸会带我一起,与酒肉朋友们一聚。若是周末,一般会打上很久的麻将,抽掉很多包烟。酒也会喝,但我爸不喝,他一直都不怎么会喝酒。
那时候家里很穷,交通工具是摩托车。我爸倒是有小汽车的驾照,但小汽车也是在和酒肉朋友聚会的时候,摸几分钟方向盘,玩一玩,过手瘾。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爸是不是会羡慕他的酒肉朋友们,做了些小生意,可以开上个小汽车,或者小面包车之类的。不过我记得自从他考了驾照之后,就好像对车开始有很不错的了解,貌似下了很大功夫去研究。喝了酒就不能骑车,风一吹就会晕。所以我爸不喝。
我很喜欢我爸带我出去的日子。一是出去便能逃开该死的作业,小时候看着作业真他妈烦,很多东西我都会,不会的我也学不懂。家里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十岁的时候家里终于买了台电脑,很不错的款式,但被我爸设了密码。电视机也被我爸锁在了房间里,不仅房门锁上了,电视机的电源还被锁在了电视下的电视柜里,这是在我想尽了办法,费尽心思,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了那一串神圣的钥匙,欣喜若狂地解开了房门锁之后发现的。直到初中的一个晚上,那时我的父亲已在外地有工作,在他出差的某一个晚上,我躺在他的房间里,突然发现我有足够的力量暴力破解电视柜。
回到那时,在这些可能的娱乐方式都被封锁了之后,我唯一可以逃离这个沉闷的房子方式就是和我爸出门,跟着他和他的酒肉朋友们到处吃喝玩乐。虽然现在回头看看,酒肉朋友们的娱乐方式简直乏善可陈,他们除了吃饭,打麻将或是打牌之外,好像便没有什么更有创意的娱乐方式了。看电影是必不可能的,听音乐也不太现实。至于那些令人眼前一亮的下三滥娱乐方式,由于酒肉朋友里面有妇女,而且大多数时候有人会携配偶一同前来,所以也没有过。这样一来,能进行一天并且不会让他们感到乏累的活动方式,也就自然只剩下带有财富交换性质的麻将和斗牌了。
但我的娱乐方式很多样。这便是第二个我爱着这个日子的原因。
每逢饭局后他们还要打上几百年麻将的时候,我爸都会一解平时的吝啬,在上桌的时候给我五块钱让我去买点吃的,或者不管我买啥,只要我不告诉我妈我亲爱的父亲正在和几个人血战。要是他一会儿之后手热有了些进账,我又正好出现在他面前的话,则会再给十块,这便是第一个幸福的时刻了。
五块钱,可以花三块钱买平时买不起的标准瓶的可乐,剩下两块钱可以买两包辣条和两包摔炮或是一包点着了过一会儿才爆炸的小鞭炮。现在我已经忘了那个品种叫什么了,牌子似乎是红蜘蛛或是别的什么。这便是五块钱的快乐。要是有十块钱,那便一定是小金库了,买些小东西,找的零钱可以在已经破漏的口袋里摇得叮当响,当时是花不完的,还可以带到学校花。到了学校,又是一瓶标准瓶可乐,那是一天的虚荣和快乐。
第二个幸福的时刻,要看我爸的酒肉朋友们选择去哪聚会。酒肉朋友里,有个是卖猪肉的,家是两层的独栋洋房,孩子比我大半岁,机灵又活泼,卧室里有台上好的电脑,我最喜欢去他们家。因为我爸每次去那里都会打上一天的麻将,我便可以和他玩上一天的电脑,那时候正是网页上的小游戏和flash如日中天的年代,总有玩不完的精彩小游戏。那个时候我们对游戏也没什么概念,但总喜欢挑刺激的,动作的,射击的,闯关的,一人一条命,从上午打到天黑。不过最好玩的那个游戏,我现在已记不起名字了,到现在也无处去寻。
那是个闯关的动作游戏,人物攒满了气条便可以放大招,有的角色是原地拍击范围伤害,有的是朝天一指复活队友,还有一个是召唤一排人影穿过屏幕,也是造成伤害。只可惜我们当时没有通关,后来我们也忘了那个游戏,因为之后当我再去他们家的时候,那个哥哥和我说,他找到了更好玩的游戏,只不过那个游戏不在网页上了,而是下载下来安装在电脑上的那种。所以到现在那个游戏,我也没通关过。
后来我爸在家重装了一次电脑系统之后忘记设密码,家里又买了一台任天堂的游戏机,我就再没那么想去那个哥哥家了。他们家只有电脑吸引我,毕竟每次去我爸和他的酒肉朋友们都会搏得昏天暗地,中午饭和晚饭都只能算是草草解决,有时甚至可以说是难吃,因为那个哥哥的妈妈非常固执地每次把饭煮得很硬,并且坚称这样的米粒更有嚼劲,更好吃。所以后来我都更喜欢我爸只是带我去饭局,或是去茶楼,那里的东西更好吃一些。油多,肉多,且辣,本地老饭馆里的菜无外乎这三点。厨子们将不吝油料看作是美味的全部秘密,老抽和生抽也要多加,否则颜色不好看,品相上就不够诱人。虽是这么说,但不管怎样都是中国菜,博大精深,菜馆水平互有高低,一尝便知。
我爸和我爸的酒肉朋友们那个时候要么是给那些大酒店送货的,要么就是在大酒店里做经理的。虽然薪水权力也有高低之分,但小餐馆一道菜放上来,我爸和我爸的酒肉朋友们提起筷子一翻,连肉在冰箱里冻了几天都能摸个大概。有时候去了客室连着厨房的,遇了新上手的小厨子,酒肉朋友便会奋勇争先,夺过锅柄和掂勺,露上两手给小厨子看。酒肉朋友们有常去的餐厅,不多,但无一不是老板出门迎客,毕恭毕敬,拿出今天刚到的货单,问他们用什么方法做。所以我每次跟在后面,基本没有吃过不好吃的菜,有时候不小心踩雷了,叫来服务员,再叫来经理,再叫来厨师,一通理论,最后都是对方眼红心跳,心服口服。
那时我基本每天都在外面的饭馆吃晚饭,即使是小时候长身体,也吃得身材肥肿,脸上冒油。后来长大了再回想,长胖的原因倒不一定是那些一盘盘端上来的肉菜,或是什么久煮的干锅肥肠之类,而是我每次在大快朵颐之后,都会再盛上一碗米饭,再用公勺把那些菜盘底的肉汤和爆油刮进自己碗里,拌着饭吃,那种咸辣鲜香,直到我长大之后也未尝二至。不过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我在一次课堂上知道,那样吃是最长胖的。
那时我已很多年没有见过我爸的酒肉朋友们,也不再知道他们的近况,我爸应该知道,但他也很久没有再见过他的酒肉朋友们了。
有一个暖和的,春天的下午,我父亲决定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辞去他在酒店的工作,去做些生意。我依旧生活在这个城市,但我不再有我爸酒肉朋友的饭局。我开始长高,先前吃胖的身材,全部都被抽条的身高吸收掉,我的饭量依然没减,但吃的东西开始变轻淡了起来,我常常会怀念那时候饭局上的油泼饭,腻嘴,重口,回味无穷。
偶尔有时候,那些酒肉朋友会带些东西到家里来,我爸让我少说话,我也从来不多问,倒是来的酒肉朋友们都变胖了不少,从壮硕的身材变得臃肿,脸上的中年皱纹也被脂肪撑平。来的绝大多数都是货佬们,手里提的东西也都是各自经营的货品,也无珍贵稀少之说。我记得的那些在酒店工作的经理们,倒没有什么来的,也没什么来的必要,家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又过了几个冬天,我爸回到这个城市过年,那时他已经不再打麻将,每日的精力除了在工作上,业余时间都在盯着股票的交易软件。
那次我爸的酒肉朋友再次聚会,我爸自然也带上我去。这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爸把车开得很慢,怕一个不注意就车就滑出去。银色盖浇在黑色的城市上,无数碎粒试图为她调味。去的依旧是看上去就很辣的饭馆,到的时候已经有一对夫妻在了。那对夫妻是以前我爸工作酒店的领导,丈夫读了很多书,是知识分子,看上去精瘦能干,和我这种晚辈说话也非常亲和。他在那家酒店干了一辈子,既能抽烟又能喝酒,非常受老板的喜欢。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我爸和我坐下来和他们聊了一会儿。酒肉朋友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胖的基本都瘦了,瘦的基本都胖了许多,可他们里面没有那个卖猪肉的。
“给酒店送肉的时候缺斤少量,把上了称的猪肉又偷偷拿回去,被酒店发现。现在已经不干这一行了。”
在这些所有人里面,和我爸玩得最好的一个应该是另一个酒店的经理,比我爸小很多,人很好,也会看股票,平时和我爸会有联系。小的时候,他带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来我家玩过。他的脸胖胖的,身材倒不是很胖,看起来算是这些人里面最健康的类型了。那天大家依旧聊得热火朝天,没开车的依旧喝了很多酒,不过我和我爸吃完了饭就要走,他们执意留我爸下来继续打麻将,但因为我的课业,我们还是提前离开了酒席。小小的饭馆外依旧是我爸的酒肉朋友停的车,熟悉而陌生的车牌被饭馆里的灯光照亮,反射雪花上呆滞的白色。
又过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从瘦变成了胖,又从胖慢慢地,痛苦地减下来,为了健康些。我快六七年没有和我爸的酒肉朋友们见面,到现在,有些人我只记得他们相互称呼时的外号了,也已忘了他们的长相。不过我爸每次回来,我都会顺口问两句,但问了也没什么结果,我爸总是回答不知道。我成年了,找了女朋友,和女朋友漫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的时候偶然逛到了卖米的货佬店门口,不过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店早已不在,换成了一家小食杂店。
我和我爸打电话,问卖米的去哪了,我爸已在另一个省当上了省公司的老总,每天都很忙,以前很瘦的身材现在也变胖了,肚子可以微微鼓出来,小小的下垂。
又后来,我妈有一天和我突然打电话说,有个经理死了,并不是我爸那个玩得很好的朋友,而是另一个酒肉朋友。身材倒也不胖,但太喜欢喝酒,又吃得太油腻,得了糖尿病,又得了尿毒症,做透析,慢慢地死去。死之前一天他和家里人吵着要去浙江玩,于是一家人便去,住了旅店,吃完晚饭,人在轮椅上静静地睡着,就这样停止了呼吸。一家人假装是他睡着了,把着轮椅推下去,打了辆车,给了司机几万块钱,连夜开回来。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冷僵硬,骨头再也掰不直了。
要运动啊!我爸和我在电话里说。他和我说起这个人的故事,他在上个世纪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和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还坐了牢,不过人倒是很仗义,爱喝酒。
过了半年,又是冬天,我爸玩得很好的那个朋友搬了新家,邀请我们去做客,房子并不大,还在还贷,但是装修得很漂亮。他的女儿也长大了,成绩很好,可以保送的那种。我爸经常提到他的女儿,用来对我做一些无用的鞭策。吃得很清淡,却很丰盛。席间谈到其他酒肉朋友,无非是这个转行,那个还在继续做云云。
突然提到那个亲和力很强的领导,朋友来了一句,他得肺癌了。
我们都很惊愕,因为上次见到的时候还很健康,气色是好的。另外也是受人尊重的前辈,自然有些不愿意相信。
后来便没有提到什么了,吃完了便回去,我的父母和我都不住在一起。
我爸很好的朋友死了。死于心脏病。那天吃完中午饭的之后,他说他有点累,心有点堵,之前他就有心脏病遗传史,也做过心脏搭桥,于是赶快靠在沙发上叫救护车。
我爸让我去他们的葬礼。我妈不让我去,我妈说她一个人去就够了。
我爸因此很生我的气。他的母亲死去的时候,我没有很悲痛,现在我也不去他好朋友的葬礼。所以生气。
死去的朋友家里人都很伤心,他的妻子和女儿哭到不知日夜。是我妈去办的葬礼事宜,还有火化。火葬那天,尸体烧了一半,还要把骨头拿出来,剁碎,继续烧。负责的人问女孩子,要最后看一眼吗。
我再也没见过我爸的酒肉朋友们,也再也没有他们的新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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