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讽刺、我怜悯、我讲述：聊聊神作《奇巧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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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等待鱼鱼
编辑 / Pel 
排版 / K2
偶尔我们也会想换换脑子，在动画中体验更现实主义的故事。 
在今年四月的所有日本深夜动画中，有一部略显特别的作品。 
它有迥异于传统日本萌系动画的画风，不输日式悬疑电视剧的剧情，在大部分篇幅中连个人类都没有，还是个群像剧——制作方 P.I.C.S. 和 OLM，前者主要做广告，并未怎么接触过动画领域；后者主要做《宝可梦》《闪电十一人》之类的儿童动画。 
这就是特别的《奇巧计程车》（Odd Taxi，以下简称 OT）。 

《奇巧计程车》运用类似盖·里奇电影的手法，以动画作为媒介，讲述了一个美式冷硬派推理故事：一个平平无奇的东京出租车司机小户川宏，因为偶然搭载了一位 JK，和一张不经意间拍到通缉犯的合影，同时被警方、极道人士和键盘侠等各方纠缠，还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杀人案和特大抢劫案…… 
播放渠道所限，本作在内地的热度很弱。然而即使如此，笔者也一直希望把这种游走在边缘的作品介绍给大家。 
一首走调的主题歌，唱的是一群动物
深夜动画*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概念。当我们决定关注或者观看某部深夜动画，往往默认“这部作品有萌系人设、情节比较轻快、面向青春期或后青春期的受众”。同是深夜动画的OT，却完全没有遵循这个调性。相反，它从第一秒开始给观众们展现了一个更有趣的世界。 
*日本电视台深夜时段放送的动画，区别于面向大众的《海贼王》《樱桃小丸子》等日间档，实际上我们看到的引进动画大部分都是深夜动画。 
1. 听上去就特别的OP／ED 
OP／ED 是动画的门面，可以用（有时比正片更丰富的）音画效果迅速介绍作品，如果能带来好印象，起码会让观众心怀额外的好感继续观看第二集。也许是这种定位带来的压力，出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深夜动画的 OP／ED 逐渐形成了一个特定的模式。如果详细解释可能会显得复杂，各位读者老爷可以先看一下这个视频： 
简而言之，就算是八十年代末的美国流行歌曲，在保留原有旋律的情况下，只要改成约定俗成的编曲模式，听上去就不再是 rickroll，而是某日本深夜动画 OP。

这种约定俗成包括但不仅限于：OP 快、ED 慢；OP 激情、ED 抒情；开头旋律华丽；副歌出现的时间大大提前；大量使用高频乐器、大量出现用高频乐器不断重复的调式；律动激烈、但打击乐本身并不突出；强调人声的主要地位；以及最关键的——音画在节奏感和情绪上的互相配合（参考芳文社作品的改编动画 OP 特别是芳文跳的时机），等等。 
然而有结构就有解构，有惯例就有特例。如果特别留意过，会发现在音乐特别是 OP／ED 制作方面脱离深夜动画固有模式的作品，其内容脱离常规的可能性似乎高上一点。 
例如《四畳半神话大系》的 ED，让药师丸悦子唱出了三天没睡觉的感觉。事实证明，动画本身甚至比森见登美彦的原作更加离奇。

具体到 OT 的情况来看，OP 完全脱离了深夜动画OP固有模式，用懒洋洋的电吉他和弦代替激烈的鼓点，没有鲜明的副歌和华丽的旋律，反而插进来一段日式 rap，随后在高昂的吟唱中戛然而止。略显跳脱的旋律搭配同样跳脱的画面，OP 放完之后，观众唯一能确定的是，主角是那个海象出租车司机，或许也能暗中发觉，这部动画不太一样。 

看过 OP 你知道这是正剧，看过正片你开始担心主角，看过 ED 你又放心了，以为全篇将有一个 HE，然而结局又把你直接扔进冰窟窿里面冻着。
2. 都市森林、动物世界
好不容易看完了这首慢吞吞的 OP，有些观众会立刻产生困惑，猜不出本作会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更多的观众会先注意到，怎么 OP 里面连个活人都没有，全是动物？ 

所有人类角色都以动物造型呈现，这是本作在形式上与一般深夜动画最大的不同。
有不同就要问为什么。OT 的动物造型当然不是《兽娘动物园》《赛马娘》那种相对来说更传统的动物拟人化即“动物变成人”，而是“人变成动物”；也不是《Beastars》那种真真正正的、没有人类存在的动物社会（《Beastars》或许还带着一些巴留女王的 furry 趣味）——为什么要在一个现实意味颇浓厚的故事中采用“人变成动物”的设计？

本作的动物造型应该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
男主角小户川的海象造型，一方面源于他幼年时期对于海象的喜爱，另一方面，他本人成年后沉默寡言的性格、老实本分的形象，也和海象给一般人的认知一致。另外，海象主要吃海中的贝类，遇到天敌只能迅速逃到冰上，但是那对獠牙相当有力，在冰面上行走时甚至可以当成“前腿”，支撑沉重的身体慢慢行走。这可能暗合了小户川既是服务业人士、又有强烈正义感的外柔内刚的性格。
本作中最重要的“神秘之吻”几名成员都以猫的形象出现，只是品种不同。猫与女性的关系，以及“猫—女性”带有的暗示意味，想必不用多说。
此外，整个故事的幕后推动者，极道人士黑田的形象是一只亚洲獏，亚洲獏身上通常是黑白两色的，黑田在身为极道人士作恶的同时，也致力于慈善事业，更是传统艺术大师笑风亭吞乐的至交。这种“黑白通吃”与亚洲獏黑白两色的对应也十分明显。

这只是所有动物形象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几个。OT 中所有的动物形象，如果仔细研究起来，几乎都和角色本身的特质有一定的关联。而全动物造型，又能与现代人常说的“钢筋水泥丛林”、产生于泡沫经济时期的“都会感”遥相呼应，产生了更有深意的隐喻。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制作方做了充分的考虑。
其次，本作的全动物造型，也是叙事的必要元素。我们将在下一个部分略微深入地探讨剧情。
我讽刺、我怜悯、我讲述*
*正如本文开头所述，OT 其实是一部推理动画。评论推理动画，几乎无法避免剧透，以下将在尽量不做最关键部分剧透的基础上，为大家介绍 OT 在叙事上的独特魅力。
整部动画看下来，应该承认这是一部很闷的作品，全片唯一的高潮出现在最后部分，而且是稍显老套的追车戏。从角色塑造来看，主角小户川永远轻声细语，海象造型毫无外观吸引力，根本不像个主角；主角方的一众配角，要么是冒充土豪跟JK谈恋爱的中年清洁工，要么是与极道人士同流合污的黑警，要么是与极道人士关系暧昧又监守自盗的护士；再加上全员动物造型，恐怕用人设来直接吸引观众一直看下去也不太现实。

于是，OT 回归本真，打磨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直接拿去拍影视剧的剧本，并搭配以更复杂的叙事手法，在一个又一个悬念的诱惑下，故事直抵终点。
1. 讽刺不彻底就是彻底不讽刺
OT 的编剧此元和津也此前并未接触过动画，除了给菅原伸太郎的《黑色校规》系列编剧，唯一的影视作品经历参与了漫改电影《濑户内海》的编剧，此电影也是改编自他自己的漫画。
《濑户内海》并不是讲濑户内海，而是讲身处关西地区的两位男高中生濑户和内海每天放学后闲聊、闲逛的故事。（从书名就能看出，此元和津也就是喜欢跟受众开玩笑。）本作在内地虽然冷门，但还没有冷门到没人看的地步，虽然更多的人可能是从改编电影了解到这部漫画。相比于电影中两位主角终日丧兮兮地坐在台阶上闲扯带来的喜剧效果，漫画媒介的特点，让其中带有沉重意味的黑色幽默感更强烈一些。

OT 中的黑色幽默感，也是借由同样的方式一点点露出本来面目的。特别是对于偶像、氪金手游爱好者、网红等群体的描写，虽然明显经过了控制，但带有怜悯的讽刺还是溢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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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动画最后，此元和津也用相对温情的方式给每个被讽刺的对象都写了看上去很完美的结局，然而包括主角在内，大部分角色的生活都被最终反派给破坏了，有些人更有可能在动画剧情之后被杀。
这与一般深夜动画中正义总会战胜邪恶、主角组经过努力总会达到目的、后宫男主角最终迎来快乐又和谐的结局等惯例又完全不同——好人难免毫无价值地死掉。在我看来，这几乎相当于按着观众的头说“人总会死，改掉缺点也会死，只做好事也会死”，算是一种更邪门儿的黑色幽默。

2. 多个主线的尝试
OT 的主线剧情很多，首当其冲的是开篇便出现的练马JK失踪事件，一个 JK 在深夜来到便利店，购物后出门坐上出租，随后失踪。从失踪事件开始，引申出几条同样重要的故事线：
桦泽乘车时与小户川自拍，拍到了通缉犯阴沟，桦泽以此为契机纠集网友追捕阴沟。
小户川的疾病和成因，他在家里“软禁”了一只黑猫，一直纠结其是人还是猫。
在矢野的操纵下，柿花被市村仙人跳。
“神秘之吻”内部的一系列事件。
十亿日元奖金抢劫事件。 
此外，还有众多复杂的人物关系，如貌合神离的“神秘之吻”、在极道组织内部大搞派系倾轧的阴沟与矢野、马场与二阶堂的恋爱关系、“智人组合”的发展、阴沟和白川纠结的过去、大门兄弟与极道人士的合作等等。

在仅仅十三集、五个小时左右的篇幅中，把这些并不简单的主线全部扭在一起，这既考验了观众的专注度，也考验了制作方引发观众专注度的能力。实事求是地说，在动画领域做这种尝试并不容易。制作方特别是编剧，必须找到关键人物和关键物品，将这些东西作为连接点造成巧合，用巧合串联所有主线。
按照有关采访中的说法，制作方认为本作的关键人物是阴沟：阴沟是矢野等人的同事、与大门兄直接合作、被桦泽追捕、胁迫小户川和白川、参与十亿日元劫案、多年前诈骗了田中、甚至本作的片名也是他起的。而关键物品自然是小户川车内记录仪里面的存储卡，拍下了部分证据；以及被田中偶然拿到的阴沟的手枪，在故事后期成为主角的大威胁。

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环环相扣结构，在动画中少见，在影视剧中倒是有一些典型的先例可循，比如昆汀·塔伦蒂诺的《落水狗》《低俗小说》，以及盖·里奇的《偷拐抢骗》《两杆大烟枪》等作品。其中又以里奇的作品使用这种结构最为娴熟。虽然此元和津也自称没有接触过盖·里奇作品，但本作跟《偷拐抢骗》有几乎相同的结构，也许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3. 更复杂的群像剧
许多主线、许多分量相同的角色，最终所有的线索汇聚到一处，在一个大事件中一起结束，这无疑是群像剧的特征。动画领域中群像剧的翘楚《无头骑士异闻录》也是如此，同时观看过两部作品的朋友，必然会将两者相互比较。

《无头骑士异闻录》大量使用POV手法（代入角色视角的叙事手法），让观众能够逐渐记住每个人物，也能设身处地站在每个人物的立场上思考其行动的合理性。同是群像剧，OT 对于 POV 的使用更加克制，严格来讲，只有田中和二阶堂有自己的POV内容，田中一整集、二阶堂半集。
同时，从 OT 开头的大量转场就可以感觉得到，制作方好像不太在乎观众能否记住每个人物，只想把所有的主要人物迅速塞进观众脑袋。事实上，如果我们完整看过一遍就会发现，在开头的一系列转场之前，从第一个镜头开始，我们必须用观看影视剧的心态和认真程度去观看这部深夜动画，否则已经错过了最关键的剧情之一——像很多悬疑风格电影或者推理题材电影一样，OT 并没有留给观众“进入状态”的时间，它默认观众在第一秒已经进入了状态。

4. 叙述性诡计
现在我们接着讨论关于全动物造型的问题。实际上，之所以说全动物造型是叙事的必要元素，是因为全动物造型本身，就是一个能让推理迷一本满足的叙述性诡计。
整个剧情最大的悬念，在于开篇的练马JK失踪事件真相到底是什么。警方找到了一些看不清楚的录像，其中有相关人士的踪迹，小户川车内记录仪也拍到了相关证据。但是除了小户川之外，既看到警方录像、又看到车内记录仪影像的人有好几个，他们都没能看透事情真相，只有小户川意识到了来龙去脉。这说明，仅有两份录像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不够的，对于小户川来说却足够了。
所以，解谜的关键在于小户川这个人，究竟比普通人多了什么（或者说少了什么）能力或者经历。整个故事因小户川而起，也在小户川这里结束。

在此，为了避免影响到可能尚未看完 OT 的读者的观看体验，我只能说，全动物造型的真正目的，就是本作的最终谜题。如果 OT 从始至终采用一般的萌系人设（如最后一集的部分剧情），观众恐怕会在前几集就发现了真相。要知道现在拿着放大镜去分析深夜动画的观众是很多的，尤其是剧情相对复杂的动画（今年夏季也有《Sonny Boy》这种悬念迭生的作品），制作方往往要想办法去和观众的热情对抗。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这种全动物造型是一种推理作品中常见的叙述性诡计——制作方模糊了猫和人的界限，观众的注意力被暂时性地引向别处。*
*在动画中采用叙述性诡计并不是本作的独创，但本作确实是《Another》之后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叙述性诡计作品。
另外，本作在“神秘之吻”的姓氏设定上也有个文字游戏。市村（ichimura）代表一，二阶堂自然是代表二，三矢是三。这个文字游戏实际上指出了凶手的身份，依然为了避免剧透，在此不再赘述。

鲜血的结末
在完整看过 OT 之后，我最直接的想法就是，这作品与其说是动画，不如说是制作方先写出了一个电视剧剧本，然后照着剧本画了出来。*不仅是人设特点、叙事水平方面与一般的动画截然不同，就连整个故事的真实感，都要高过我们司空见惯的大部分动画作品。
*事实上，制作方在一些采访中也表示，大家的确是边做动画、边学习如何制作动画。
所谓“真实感”，指的是 OT 中的角色更像真实的人，OT 的故事更像一个能发生在真实世界的故事。
在动画剧情的最后部分，曾经因为手段分歧而几乎决裂的大门兄弟终于彼此体谅，曾经互相威胁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的小户川和阴沟形成合作（虽然从结果来看阴沟还是被小户川间接送进了监狱，但阴沟本人似乎不再怪罪小户川），甚至正义化身一般的小户川都能原谅做过坏事、也做过好事的极道人士黑田。深夜动画里经常出现的“坏人做坏事是逼不得已”“只要好人足够耐心就能转化坏人”“击败坏人不能靠拳头而要靠嘴炮”等惯例，似乎又要换套衣服出现在 OT 的结尾。特别是在上文中提到的结尾部分，差不多每个角色都有相对圆满的结局，让观众产生了皆大欢喜的感觉。

可是，回头想想结尾部分看似温馨的每个和解情节，会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设计：大门兄是出于报恩的目的跟极道人士同流合污；阴沟是个常见的本质不太坏的小混混；黑田则处于日本社会的灰色地带；就连矢野和关口，也只是像普通的企业战士一样，希望上司能赏识自己才做坏事，更不用说黑田还给他们立下不准杀人的规矩——他们根本没有犯下最邪恶的罪行，根本不能算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可是，整个故事中唯一的坏人、真正的杀人凶手从未被击败、从未被转变，坏人作恶的理由听上去几乎难以置信，让观众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真正的恶意。
这难道不更像是真实世界吗？这难道不更像是真实的人吗？
真实世界并不是江户川柯南的世界。不是每个坏人都逼不得已才做坏事，也不是每个坏人都能转变，更不是每个坏人都能“心怀大义”在关键时刻做好事。有时候坏人就是要做坏事，在好人不能理解坏人的同时，坏人也不会理解好人。毕竟，如果人和人之间真的能互相理解，怎么还会有战争呢？

真实的人并不是热血漫画里的角色。不是每个坏人都能被嘴炮击败，或者说坏人根本就不会被嘴炮击败。最终好人未必胜利，也许好人会一次次失败，也许好人会被迫屈服甚至丧命。如果嘴炮有用，还要警察干嘛？我们完全可以培养一群有正义感的键盘侠去维持社会治安。
在真实世界中，真实的好人要对抗真实的坏人，往往需要更多的努力、更大的代价，在这期间也许无人理解、无人帮助，可能会陷入困境、手足无措。在真实世界中，好人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无法摆个姿势换挡就一击制胜，也无法自戳双眼换取更强大的能力，更不可能被天降巨乳女战神拯救顺便开个后宫。当然，我们会喜欢这种剧情的动画，因为它为我们在冰冷现实之外提供了虚拟的慰藉——
但偶尔我们也会想换换脑子，在动画中体验更现实主义的故事。

结语
作为一部黑色幽默风格浓重的冷硬派推理作品，OT 的出现，不仅是在愈发显得同质化的深夜动画中指出更丰富的选择，也为推理动画在剧情复杂程度上带来更多可能，更让爱好者们认识到，完全可以用做影视剧的心态去做出一部精致的动画作品。2021年不是2001年，动画理应在题材和风格上有更大的突破了。
至于本文反复提到的冷硬派推理，以及 OT 为什么是冷硬派推理，则涉及到一个更加复杂的领域，敬请期待笔者的下一篇文章。在那里，硬汉侦探马洛的枪正握在反派美女手中，枪口对着马洛，还冒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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