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丨人爱世人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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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图来自于3年前，我在世界尽头的塔斯马尼亚，拍下的耶稣受难像 
外公今年走了。我们整理遗物的时候，在衣服里抖落出几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外婆生前的药方。外公从小没怎么上过学，解放后才陆陆续续开始文化学习。所以，纸条上有些是拼音，这些符号挤满了小小的纸条。它们像一本咒语书，把我拉进记忆的漩涡。
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已经老了，所有的人生，都藏在饭桌上的只言片语里。他们构筑了我的童年，我却不知道他们的过往。我只记得，外公是一个无锡乡下的穷小子，外婆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乱世中，他们的爱情萌芽，茁壮，最终成长为庇护整个家族的大树。
乱世之后，是另一个乱世。外公曾是上海模具厂里的劳模。那个十年里，他有机会去北京接受嘉奖，但受到外婆成分和信仰的牵连，最终名额旁落，留下不小的遗憾。
外婆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取了我的名字。圣经中，义人诺亚在滔天的洪水里拯救了众人，保存了文明的种子。她对我没有那么高的期望，只希望我能茁壮成长，成为一个与人和善，善待世人的人。
退休后，他们一度回到了无锡生活，那儿有幢两层楼的大宅子，一楼有幅耶稣的画像，外婆就跪在那做礼拜，为子孙的健康祈祷。客厅里还有一件挂历，每个月都写着圣经上的一句话。七月份，挂历上写的是“神爱世人”。
那段时间，是他们的黄金年代。外公外婆辛苦劳作了一辈子，与人和善，补贴家用，在上海闯下一片家业，不停不休运转了几十年后，终于慢了下来，开始享受人生。
每年暑假，我们都会从上海坐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几个小时，去看他们。我喜欢外公烹制的饭菜，无锡的红烧排骨酥软香甜，咸甜调和。酱鸭和白斩鸡是上海的风味，他也得心应手。我特别喜欢的是他为白斩鸡调制的酱料，酱油打底，加上葱花、姜末、麻油和些许糖盐，倒入铁锅熬制出锅。他以前总是开玩笑说，在上海就能闻到白斩鸡酱料的香味。
我们吃完饭以后，会坐在天井看太阳落山吃西瓜，晚霞铺满天际，仿佛一只神奇的巨手，徐徐拉上了柔软的帷幕，白天的余温犹在，凉爽的晚风吹起。天空中星光闪烁，我们沐浴在百亿年的星光间，时间好像停留在了那一刻。
但所有的美好，都在十多年前戛然而止。那时，无锡老宅拆迁，期间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铲车暴力的轰鸣之下，外公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轰然倒塌。再加上那段时间外婆也得了病，这个沉默的男人变得更加沉默。一夜之间，我印象里慈祥的老人变得偏执乖戾，宛如一个陌生人。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从此以后，他和爱人、亲人还有记忆展开了一场拉锯战。衰老是缓慢的，可也是一瞬间的事。
外婆出院以后，外公彻底接管了家里的所有家务，他一辈子节俭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夏天冬天也不愿意开空调。我们担心他操劳过度，或是忘性大，出什么意外，屡次劝说请一个保姆，可他总是拒绝。
有时候，我们还会劝说外公去看病。但他会犯疑心病，怀疑我们想坑害他，总是说一些伤人的话，言辞激烈的时候，还会以死相逼。等他心情平复以后，又自知伤害了家人，眼里噙满泪花，搞得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五年前。在一个非常炎热的夏日，外公又因为琐事和外婆吵架，之后就离家出走，一个晚上不见人影。我们都急疯了，晚上在他家附近搜索到很晚，一无所获。第二天早晨，警察打电话过来，我们这才找到了他。
到了后来，他开始不记得我，不记得我爸，只能依稀记得我妈。对他来说，时间是一座牢笼，记忆是一座迷宫，他困在大脑上的沟壑中，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可是每一个人又都很熟悉，于是他开始一遍遍地问，他是谁，她是谁。他焦虑到最后问出了自己是谁。
我现在看了这些纸条后才明白，虽然外公在大脑中迷路了，但他知道出口在哪里。
2019年的时候，我外婆癌症复发，扩散很快，下不了床，送去医院前的一段时间，外公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她，吃饭，吃药，擦拭身体。后来，我外婆走的那个下午，他赶来医院，握着她的手说了一下午的话。邻床的人开玩笑说，两个人像在演偶像剧。
外婆走了以后，外公的情绪很少波动了。我们去照顾他的时候，发现他开始记日记，记录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写在报纸上，问他写给谁，他说写给外婆。
还有一次，我们去看外公的时候，发现他一个人在默默啜泣，没有声音，盯着外婆的遗像看。我想，他应该是想她了。
我生命里，那些关爱过我的老人一个个走了，他们就像立在我和死亡之间的屏障，一堵堵开始倒下，往后我还会经历很多别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贾樟柯的《山河故人》里有一句台词，我很喜欢：“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人总是要分开的。”
去年的一个晚上，我半夜醒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突然意识到死亡是一件极端虚无的事，如果死了，那就是坠入无边的黑暗，再也无法感受、触摸。那种巨大的空虚感，让我感到无边的窒息和恐惧。
可是，很多年以后，我也会回想起外婆跪在耶稣像前的那个7月，挂历上写着“神爱世人”，夕阳余晖照进来，把老宅染成暗金色，万鸟喑歌。如果说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什么，其实不是“神爱世人”，而是“人爱世人”，这种力量能够穿透记忆、时间、虚无和死亡，把人和人连接在一起，这是他们留给我的最大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