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瑞雅玛伊人像得到消息似的,对布里卡亚发起了猛攻。海军部余部依托着港口旁边的岸防炮台与瑞雅玛伊的海军展开激战,连着击退了敌人三波登陆部队。每击退一次敌人的进攻,传令的骑兵就敲着鼓走街串巷地通知胜利的消息。
布里卡亚的居民听着炮火声,人心惶惶。这时候海军部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维持秩序了,许多人涌向城市的出口,想要逃出这个或许马上就要变成地狱的地方。内河的码头人满为患,黑铁的栏杆都被挤得变形了。开始时海军部的士兵还一个个核验身份确保没有逃兵混在民众中出城,后来就检查不过来了。
莫里德一家知道这种时候是挤不出去的,况且他们还有点要坚持到最后一刻的意思,因此都留在家里吃晚餐。战事重启,布里卡亚恢复实行灯火管制,一家人凑在一盏马上就要熄灭的灯前。隆隆的炮火让这顿晚餐吃得并不安宁。
“伊卡斯特,你弹弹琴吧!”伊洛彭斯说。他今天没有从学校带回任何让他觉得振奋的消息,只是觉得身心俱疲。
卡佳立刻皱起了眉头:“又来!弹琴做什么?吵死了!”
伊卡斯特看着卡佳征求她的意见,卡佳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弹你的破琴!”
伊莉莎笑着看他,意思是妈妈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生气。伊卡斯特自然知道这点,上楼拿琴去了。他刚走到楼梯拐角,远方就传来了巨大的响声。
“塞洛维神啊!这是发生了什么!”卡佳痛苦地闭着眼睛,紧紧地攥着胸前的五芒星,“‘北方的托蜜涅洛丝女神,你携橡树的叶,解脱世人的苦,世人的恨。于是世间一切的纷争都化解了。一切的矛盾都化解了。于是便知你的善行遍布天下,人人颂你的名字以求和平……’”
“这什么神真能带来和平?她要是能在冰湖掀起巨浪,把瑞雅玛伊人的船全吞了,那才好哩!”伊洛彭斯敲着桌子,“我是无神论者,但如果真有奇迹出现,我马上信教。”
卡佳睁眼等着伊洛彭斯:“你不够虔诚,这是没用的!”
伊卡斯特抱着琴站在楼梯上,一时不太想下去介入两人的争吵,倒是伊莉莎主动叫他:“快点过来!”
“不要,”伊莉莎反对,“来点欢快点的吧,《森林中的狐狸》。”
伊洛彭斯有些诧异地看着女儿,大概是没想懂为什么她会想在炮火的背景声下听这个曲子。不过卡佳倒是先说话了:“听你姐姐的。”
伊洛彭斯没有反对,于是伊卡斯特开始弹琴。这首曲子很简单,可以说是入门级别的了,但在伊卡斯特高超的琴技下,这灵动的狐狸在黑黢黢的客厅里窜来窜去,生怕被人看见似的。一曲完毕,大家的心情似乎都好了许多,外面的炮火声也小了些。
“再来个《安洁莉娜和她的七夜梦》吧。”伊莉莎又说。
又是一个很简单的曲子。伊卡斯特弹起来,伊莉莎跟着轻声哼唱:
曲子结束的时候,外面的炮火似乎停了。街道上传来马蹄声和鼓声:“我们又一次击退了敌军!”
没有人欢呼,但所有人都在讨论。喜悦的心情在夜幕下悄然膨胀。“真好!”伊莉莎由衷地鼓着掌,“弹的很好,消息更是好消息!”
“感谢塞洛维,感谢诸神!”卡佳双手握着五芒星颤抖着,眼角挂着泪。伊洛彭斯纠正她:“那些士兵才是你最该感谢的人!”
当天晚上没有再发生战斗,但人们不敢睡的太死。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正是困意最深的时候,多数人这时才入睡。外面的鸟叫的欢快,对于它们而言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布里卡亚的大多数人而言旧的一天才刚刚结束;对于前线的一部分人而言,他们的一生都已经结束了。
伊多普亚外出买东西,回来时带回了三个不好的消息。一是解释了昨晚伊卡斯特在楼梯上听到的那声巨响是什么:南山炮台的火药库爆炸了,大火一直烧到了今天早上才灭;二是布里卡亚市政府也跑没影了,现在由海军部接管了城市,一切物资实行配给制。
配给制。这个词对于研究历史的伊洛彭斯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感慨:“我们这是回到石榴花王朝了吗?”其他人不知道“石榴花王朝”的背景,没有接伊洛彭斯的话。
“敌人在德鲁普建立了营地,现在他们可以从陆上进攻我们了。”伊多普亚回答。
这一早上先后有两拨人来拜访。先来的是海军部的人,通知可以准备撤离;后来的是学校的人,通知后天早上从布里卡亚火车站出发去克索那,将在克索那的毛阿里-普普恢复教学。
学校的人走后,卡佳不断地在胸前比划五芒星:“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要走了!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说罢她又看向其他人:“我看我们也别在城里待着,直接去火车站附近吧。城里多危险啊!”
火车站附近也不见得安全。伊洛彭斯这么想。不过这次他没有反驳他的妻子。
“太奇怪了!明明昨天还在劝大家不要走,怎么今天就组织撤离了呢?”伊莉莎嘀咕。
“也许……”伊洛彭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想说“也许是他们意识到布里卡亚要失守了”。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伊洛彭斯感慨:“这已经第三拨人了!今早事情怎么这么多!”
门外站着的人让大家都感到意外。来人像鹞子一样闪进门内,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长话短说。”伊德维奇擦了擦嘴,“叔叔,阿姨,管家!”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替我父亲来的,以后母亲和弟弟就拜托各位照顾了!”
精灵族很少会鞠躬,这个举动让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回事?你父亲怎么了?”伊洛彭斯将他扶起。
“战事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只能叫我来了。”伊德维奇解释。听闻不是伤或死,莫里德一家稍稍松了口气。
“我听说了你们学校后天就走,我想将母亲和弟弟托付给你们,万一……以后他们就拜托你们照料,可以吗?”
作为军人的挚友,伊洛彭斯隐约感觉自己有一天会听到这句话,但实在没想过真正听到时自己会是怎样的感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你就放心去,家人交给我们”还是“你可别这么说,你们一定会活着回来”呢?
伊莉莎替他回答了:“我们一直把他们当家人看。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伊德维奇凝望着自己的爱人,眼中说不出是感激还是爱意:“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收拾好立刻就来!如果迟迟不来,还请你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叔叔阿姨如果同意的话,我这就回部队去了!”
“这么快!”卡佳惊叹,“怎么不多待一会,伊莉莎她前几天还……”
她想说伊莉莎前几天还发烧,意识不清时念的全是你的名字。伊莉莎摇头:“别说那个。我送送你吧。”
卡佳和伊洛彭斯都没有反对,实际上就算他们反对伊莉莎也会坚持送伊德维奇出门的。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谁也没有先说话。伊莉莎只是看着那穿着蓝色军装的背影就止不住的流泪,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哭的不能自已了。她快走两步从背后抱住了伊德维奇。伊德维奇一怔,停下了脚步。
路上有一些穿着军装的人在跑,他们中有一部分是回来与家人告别的,更大的一部分是替还在坚守阵地的,或是伤了、死了的战友与他们的家人告别。有的人哭,有的人在收拾东西,有的人已经生离死别。
就算是为了安慰恋人,伊德维奇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许下承诺,但他觉得这个承诺似乎是一种奢望了。他转过身抱住伊莉莎,抱着她不住颤抖的身躯,一句“等我回来”始终说不出口,他怕自己会太自私。
“应该是最后一面了。”这句话不知怎么地就说出来了。
“要有人留下打阻击。”伊德维奇以从未有过、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的轻柔语调解释,“我们以为我们能守得住布里卡亚的,但现在看来布里卡亚失守只是时间问题。我们之前太优柔寡断了,现在只能亡羊补牢!我们多拖一会,就有更多人能跑出布里卡亚,更多的武器装备能运出布里卡亚,之后胜利的希望就更大一些!”
“为什么不是别人留下来?为什么是你留下来?”伊莉莎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质问他。伊德维奇的眼角上有弹片划过的痕迹,差一点点我就不能再这样看他那双温柔的眼睛了!
伊德维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将伊莉莎揽入怀抱。平日里诗人一样的他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伊德维奇第一次体会到“哑口无言”的感觉。
“为什么?之前你们海军部不是还呼吁民众留下抗战吗!这会又叫我们走?”伊莉莎推开伊德维奇,歇斯底里地喊着,路过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冷静点亲爱的。”伊德维奇再次将她揽入怀抱,柔声解释,“怎么说呢……之前,我们确实觉得能打得过,但昨晚一战才发现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强大,刚刚不是说了吗。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你们赶紧走,这会可千万不要想着留下来了。”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伊德维奇说。这句话和当初说给伊吉斯听的一模一样,连一个字都没有变。伊莉莎简直要哭,他们总有这样的默契,但这时候这默契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也是我的家人!”伊莉莎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别等我了,亲爱的。”他哽咽着,将一口唾沫与决心一同咽下,“可千万不要等我!过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他给了伊莉莎深深地一吻,指肚轻抚伊莉莎眼角的泪:“别哭了,快回去吧!别让你妈妈担心!”
“我也要回去了!”伊德维奇说。伊莉莎紧紧抱着他不让他走,但伊德维奇轻易地拉开了她的手,低着头向着阵地去。伊莉莎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从没有让她哭的这么伤心过。伊莉莎的哭声像刀子割裂了伊德维奇的心。伊德维奇很想回头去把她扶起来,但是他怕回头以后就再也没有赴死的决心了。
伊德维奇回到了南山炮台。从冰湖上撤回来之后,他一直随父亲驻守这里。南山炮台在昨晚的战斗中遭受重创,火药库爆炸,大半个炮台都毁了。昨晚敌人的攻势太猛烈,南山炮台的火力一度停息,但伊德兰一直没有放弃阵地,最终还是奇迹般地将阵地保住了。
天亮以后敌人攻势暂缓,烧了一夜的大火也渐渐熄灭,但笼罩在南山炮台上空的阴云并未散去。到处都是残肢、鲜血和来不及收拾的尸体,每堵残垣断壁下都有伤兵在哀嚎。伊德兰的手下损伤残重,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放弃这里向别的地方转移了。
瑞雅玛伊人擅长夜袭,白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但伊德兰也不敢怠慢,仍在前线观察着敌人的一举一动。瑞雅玛伊人的船回冰湖上的岛屿基地补给了,海滩上留下了许多烧焦的登陆舰和尸体。
要是以往,伊德兰肯定会对伊德维奇说在部队里不要叫“爸爸”,但这次他没有纠正他。他不知道这句“爸爸”还能听到多少次。伊德维奇也是刻意叫他“爸爸”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叫多少次。
“妈妈和弟弟托付好了吗?”伊德兰问,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面。
“他们家行。”说罢,伊德兰又对副官说,“时间差不多了吧?之前去的士兵都回来了吗?”
伊德兰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这种时候如果他们没有斗志,强迫他们留在这也没有用。我们还有多少人?”
“这些人里没有再要走的了?”伊德兰说着左右看了看。留下来的士兵眼神坚定。
昨晚部队受到重创之后,伊德兰意识到再打下去也是平添牺牲。他对自己麾下的士兵说:“我们守住阵地的希望已经渺茫,但我们多留守一刻,就会多一名市民逃出去。作为指挥官,我会留到最后一刻。对于你们,我不强求。想要留下的,就和我一起坚守;不想留下的,每人发一百个德安,各自回家去吧!”
有一部分士兵当下就放下枪离开了。伊德兰心里并不瞧不起他们;大多数士兵都选择了留下,伊德兰打心底敬佩他们。
“伊德维奇,你考虑清楚了?你也不走?”伊德兰最后一次问儿子。
“那伊莉莎呢?”伊德兰转过身,靠在掩体上,点了根烟,“她还那么年轻,你……”
我也对不起伊芙蕾诺。伊德兰这么想。还好小儿子已经十八岁了,能够替自己照顾他妈妈了。
“你给她写点什么吧,”说着伊德兰又向其他人喊,“小伙子们!去给你们的家人写点什么吧,都交到我这里来,我找个盒子给它埋起来。将来要是我们的同袍来到这,还能看见呢!”
士兵们开始找纸笔。有的人不识字,就找战友代笔。伊德维奇想写东西,但一想明明刚才才见过她呢,还写什么呢?
“不写就不写吧。”伊德兰说。他也没有要写的意思,回身继续观察海面上的情况。
穆德斯头上缠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进伊德兰的阵地。他驻守的地方昨晚也挨了轰炸,他差点就为国捐躯了。
“有一部分人想走,我就让他们走了。”伊德兰说,“我看也没必要再堵逃兵了,想走的人你逼他们留下,他们也没有士气了。”
“如果我们早一点做决定,大家都走,也不至于这样。”
穆德斯突然生起气来:“早点?早点我能知道伊索兰德那个畜生会丢下我们跑了吗?早点我会知道上头突然决定放弃布里卡亚吗?如果后勤部队和城防军还在,我们至于退守海岸吗?布里卡亚怎么会丢?我们明明能守得住的!能守得住的!怎么还没开打就要把布里卡亚拱手让人?北洋舰队停在伊萨贝伊斯河不下来了!外围的部队全在布里卡亚山后面驻扎也不往这来了!我们是孤军作战了!可他们来了完全还有一战之力啊!布里卡亚是冰湖舰队的基地,没有了冰湖舰队,我这司令还叫什么司令?我拼了命也要保护这里,可他们呢?陆军部那些人像我们爱惜布里卡亚一样爱惜它吗?对于他们而言,布里卡亚就是一座城市,对于我们而言,这可是我们第二个家!我们对于这里,对于这里的民众是有感情的!”
“说这么多,现在的结果还是我们被迫死守这里。”面对这个被人背叛的人,伊德兰一点也不生气,他只觉得无奈,“我们走了,民众死;我们留下,民众说不定能活。”
“这会能撤退出去的人也实在不多。”穆德斯摇头,“按我的估计,我们还能守五天,我们也必须再守五天。五天之后,化整为零突围吧。”
他向四周看,感慨:“希望五天之后,我们还能在别的地方相遇。”
“话是这样,但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们不可能保护最后一个人,我们已经比那些背信弃义的人强出许多,再待下去真是无畏的牺牲了!”
伊德兰知道他说的对,便不反驳他,内心在盘算着自己靠着这一百多人怎么坚守五天?恐怕是要边打边往城内撤的。他抬头看。天空一碧如洗,硝烟也不曾污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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