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云在房间角落点了一个鼠尾草的熏香,整个屋子里都有很好闻的味道,原先的霉味一扫而光。克索那人居住的地方总会有特殊的气味:烟味、熏香味、蔗糖香气,象征着克索那人的三大支柱产业。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却干净明亮,东西也都归置的整整齐齐的,伊莉莎本来忧郁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我们可以挤在一块儿,这样晚上还能聊聊天。”不等伊莉莎反应,拉云又说,“我去帮你把箱子拿进来。”
她像一阵风一样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伊莉莎的两个箱子。
“不会。”拉云笑着回答。她把箱子在窗户下边放好,像在书架上放书一样将它们对整齐,又打开了旁边自己的箱子,拿出了一个圆形的小铁盒,递给伊莉莎,“吃糖。”
小铁盒上印着“纳里诺拉”的牌子,那是拉云的姓氏,也是她家糖果厂的名字。铁盒比想象中的轻,里面装的糖已经不多了。
拉云自己先拈起一小块:“这些都是我自己从家带来的,爸爸说想家的时候就吃一颗。我走的时候带了五六盒,本来还想叫家里再寄来呢,现在倒好,我自己回去了。”
她剥开糖纸,将糖果对着阳光看。“真好,”她说,“这么通透,像宝石一样!学姐要不要给你弟弟也拿一点?”
伊莉莎本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拉云回如此回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拉云自己说:“等到了克索那,我希望好好认识一下。目前对他印象不错。哎呀哎呀,那样的音乐家,哪有女孩子不喜欢的?”
拉云坐了下来,尾巴翘的高高的。她眼珠子转了转,又说:“不过你可以不和他讲吗?他害羞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我想多看一段时间。”
可爱?伊莉莎从不觉得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伊卡斯特。在她心中伊卡斯特一直是一个比较腼腆,甚至有些不太合群的人。不过既然拉云这么说,伊莉莎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她下楼退房,路上反复地把伊卡斯特和拉云联想在一起。两个人似乎还挺适合的?
伊莉莎把自己的房间退了。老板觉得她既然用了就得交房钱,而伊莉莎则觉得自己都还没躺上去呢,只是掀开了枕头而已,为此两人争论争论了一番,最终伊莉莎还是付了一半房钱。
晚饭的时候大家分开来坐。五位中年人坐在一桌,四个年轻人坐在一桌,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店里陆续又有其他人住进来,有一些是布里卡亚大学的师生,大家在这看见熟人都觉得亲切,但实在说不上是高兴:他们本不用在这里见面的;有些人在学校本来有些不对付,到了这边竟也成了朋友,毕竟患难与共了。
晚餐是熏肠和土豆,搭配一点蘑菇汤。粗犷的烹饪风格很有乡村的特色。食物说不上多难吃,但也绝对不算好吃,大家饿的厉害,很快就吃完了,闲聊起来。年轻人之间总是熟络的很快,大家聊了几句,又玩了点简单的小游戏,气氛热烈。
“怎么又是我输!”拉云把纸牌丢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咕哝,又看向伊卡斯特,“要不我们先休息会,你弹会琴?”
拉云期待的目光比一旁的蜡烛还炙热。伊卡斯特的脸有些发烫,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却强撑着不表现出来,扭着头问其他人:“你们想听吗?”
“当然可以。”伊莉莎说。她指了指壁炉旁的角落,“你看那儿,那有给吟游诗人准备的位置。你去和老板商量一下,给大家弹点什么。”
伊卡斯特去柜台那边说了几句话,又上楼把琴拿了下来,坐到了那个位置上。精灵族的乡野间经常有吟游诗人来表演,精灵族对于音乐家、诗人总是相当尊重。见有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嘈杂的酒馆里渐渐安静下来。在座的有一些布里卡亚大学的学生认出伊卡斯特就是游行时站在车顶弹琴的那个人,还没等他开始表演就先欢呼着捧场。
伊卡斯特调了调弦,开始弹奏。乐曲欢快轻柔,有的人用指节跟着节奏敲桌子。伊莉莎对拉云说:“你也来试试,这是我们族传统的曲目了!很好玩的!你看,‘咚、咚咚、咚、咚’,很简单的。”
拉云也跟着敲起来桌子来。顾客们都跟着敲击起来,整个酒馆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有的人坐在椅子上跟着节奏扭动身子,有的人笑,有的人欢呼,一切都编织在那有节奏的“咚咚”声中。当表演结束的时候,大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在这样的日子里能笑出来实在不易。
拉云贴到伊莉莎耳朵旁:“他太厉害了!他有一种魅力,让所有人都跟着他的音乐走!”
这样的夸奖让伊莉莎这个做姐姐的也跟着开心。她先笑起来,拉云也跟着笑。拉云高兴的时候尾巴就竖起来,像一个感叹号。
伊莉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女孩子的秘密,不要打听。”
伊卡斯特又准备下一首表演。有个学生叫道:“再来一遍《抗争进行曲》!你弹过的!”
“就是募捐那天那个音乐家啊!”如此的议论传到伊卡斯特的耳朵里,让他有点脸红。
不过他很愿意再弹一遍,他自己也很喜欢这首歌。伊卡斯特收拾了一下心情,弹奏起来。这次他一开始弹就有人跟着合唱。到了高潮部分,群情激愤,有些喝醉了的村夫嘶吼着:
一曲终了,人们激动地拍着桌子,喊着:“再来!再来!”
“大家憋坏了。”伊安说,“他算是弹出了我们的心声。‘大好山河岂能拱手让人’,词写得好,曲谱得好,他弹得更好。”
那一晚伊卡斯特弹了无数的曲子,直到夜深了人们依然亢奋。村庄巡逻的守卫以为有暴动,来了两次,第三次干脆坐下一起听了。夜很深的时候人们才渐渐散去,每个人眼中都亮晶晶的。
伊卡斯特抱着琴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指尖都磨得发疼,但他觉得相当的快乐,听众们给了他足够的支持。
“过奖。”伊卡斯特假意谦虚了一下。拉云看着他时那种炽热的目光让他很是受用。
卡佳满含笑意地向他们走来:“孩子们,赶紧去睡一会。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了。”
这话让拉云感到高兴:“是啊,快去休息吧大家!到了克索那我带着大家好好玩一玩!”
剩下的三人并没有玩的兴致。对于拉云而言,出发是回乡;对于其他人而言,出发是逃难。
天色蒙蒙亮,太阳还不知道在哪,亦如大家的前路一样去向不明。没有人知道要在毛阿里-普普待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布里卡亚。树上的鸟叽喳叫着,城市换个主人并不影响它们的生活。
一行人踏着泥泞的乡村小路向着清晨薄雾的深处去,同行的还有许多布里卡亚大学的师生和家属。大家并不孤独,但总觉得落魄。路上有人唱着布里卡亚大学的校歌,伊卡斯特听了两遍之后也能跟着哼唱了。
“会唱了?”伊莉莎冲着伊卡斯特挑挑眉毛,“会弹吗?”
“饶了我吧。”伊卡斯特举起拎着箱子的手,给伊莉莎看指尖的划痕。
伊莉莎倒吸一口凉气,有点心疼地捏了捏他的手掌:“疼吗?”
前面的拉云听到对话之后回头问:“你要不要涂点药?”
众人又聊几句,伊安突然问了一句:“我的专业还会开课吗?”
航海驾驶。伊莉莎沉吟这个词。海军部都没守住,上哪驾驶呢?
“会开课吧,我们还有舰队呢。”伊莉莎安慰他,“等你学成,说不定就是你亲自开着船收回布里卡亚呢。”
是啊,快点结束才好!快点回到布里卡亚才好!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才好!伊莉莎被自己刚刚那句话搞得心烦意乱,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脚下泥泞的路面发呆。
火车站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全是人,其中不少是士兵。上面虽然放弃了布里卡亚但还是在它周围严密布防,打算将敌人拦截在沿海再分批消灭。人群中有人举着布里卡亚大学的牌子,大家就过去集合。负责分发车票的教师确认了大家的身份,给他们挑了挨得近的房间。
“这会还有什么发车票的必要吗?”伊安嘀咕,“为什么不把大家都撤走?”
“我当然知道,但这会那些没车票的人心里该怎么想呢?”
伊卡斯特和伊安住一间,同屋还有两名学长,伊卡斯特觉得似乎在哪见过。见伊卡斯特走进来,其中一个人主动和他打招呼:“我记得你,你是不是那天弹琴的那个人?文学系伊莉莎的弟弟?”
伊卡斯特没想到自己这么出名,出于礼貌也和他们打了招呼,谦虚了一番。
“音乐系?”第二个说话的人问。伊卡斯特这时认出他是去慰问那天在卡车上吹口琴的人。伊卡斯特又点了点头。
他向伊卡斯特介绍:“我也是音乐系的,开学大三。这位是我们音乐学院学生会副会长,和我同一届。”伊卡斯特连连点头,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握个手,倒是副会长先向他伸出了手,“认识一下。我叫伊林德索拉,以后你在学校里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我很看好你,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的。”
伊卡斯特慌忙握住他的手,嘴上说着感谢他的话。伊林德索拉的手很有力,伊卡斯特对他第一印象不错。随后他又将伊安与他们做了介绍。伊安表现得比伊卡斯特好很多。他和两位学长握手,谈吐间尽显风度,就真的像一个温文尔雅却有雄心抱负的军官似的。他很擅长交际,相比之下伊卡斯特并不喜欢和不太熟的人多说话。他自己爬到了上铺去,收拾着床铺。由于插不上什么话,收拾好后他干脆躺着发呆,直到响起了敲门声。
伊安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伊莉莎。“我可以进来吗?”她问。
伊莉莎见这还住着伊林德索拉,便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伊卡斯特发现伊莉莎与任何人都是微笑着打招呼,十分有亲和力,这大概就是她为什么在学校里那么出名的原因吧。
“你们都收拾好了吗?”她问伊卡斯特和伊安,又指着伊林德索拉对伊卡斯特说,“这位是你们院学生会的副会长,你们认识过了吗?”
“认识过了。”伊林德索拉先于伊卡斯特回答,“我对他的印象还挺深刻的!伊莉莎,你可从没说过你有个演奏水平如此高超的弟弟!说实话他来我们学校有点屈才,应该去德萨特尔的首都音乐学院的!”
伊卡斯特知道这句话有点言过其实,赶紧摆了摆手:“不至于,差得远呢!”
伊林德索拉“啧啧”赞叹:“这么有天分还这么谦虚,你已经比你的许多学长强出太多了!”
另一个学长接了一句玩笑话“这是在说我吗?”大家都笑起来,伊卡斯特赶紧说:“怎么会!那天我也听了学长的口琴,也很厉害呢!”
尽管不是真心话,但用于表示谦虚与吹捧对方已经足够了。那个学长哈哈大笑,嘴上仍说着“哪里哪里”。
伊莉莎又和他们聊了几句,见两个弟弟都已经收拾好了便不再打扰,自去了。伊卡斯特又躺倒在床上,开始想念拉云。他想起了那天卡车里的场景:带着玫瑰花香的热气吹在自己脸上。那会拉云离自己是多么的近,似乎只要他一转头两个人的脸就会贴在一起。想到这伊卡斯特有些憋不住笑,转了个身背对着外面,满心欢喜地看着墙上的花纹。他眼里是纷繁复杂的绿色花纹,脑子里是拉云的样子和尾巴。在这甜蜜的幻想中他忘记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他没有坐过火车,探出身子问下铺的伊安:“要走了吗?”
伊卡斯特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有空袭却没有警报,但他绝对相信伊安的判断,第一时间下了床。紧接着外面响起了口哨的声音,火车站执勤的士兵叫民众下来避难。
走廊里都是人,伊安率先做出决定,叫房间里的人从窗口跳出去——别的房间的许多人也是这么做的。伊卡斯特爬出去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大约七八架敌机从头顶飞过。其中一个是大家伙,它正发出着令人不安的声响。
炸弹倾泻而下。车站里有一支部队拥有不少法师,他们组织起了风墙阻挡炸弹。被气流吹出的炸弹落在火车旁,仍然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进防空洞!”有个举着旗子的车站执勤人员指挥着大家。人们跟着跑,像盲目的鳗鱼。混乱中有的人被挤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伊卡斯特被人撞了一下,向着地面摔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下真的要死了。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仿佛看了一次电影。过往十八年中无数回忆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头脑中像一片沸腾的海,所有的记忆都翻涌着要冒个泡。
伊安猛地拉了他一把,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一切记忆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喊声、脚步声、口哨声,以及令人战栗的爆炸声。他的目光游离在四周,目之所及皆在顷刻间被摧毁。四周没有什么东西是完整的:火车、铁轨、月台、两边的商店,甚至奔跑的士兵、学生、民众,都是支离破碎的。整个世界都要破碎了,天空也破碎了,从天空的裂痕里倾泻下无数的炸弹,重重锤击着脆弱的大地。
“别发呆啊!”伊安死命拉着他。伊安拉着他跑,冲进了车站边上的防空洞里。
“没我还真是。”伊安说,“我看你差点摔倒,要是摔了估计够呛。”
伊卡斯特说不出话来,拥抱了刚刚从死神韦路修斯手中救下自己的兄弟。旁边的人都在找自己的家人,伊卡斯特和伊安也开始找人。外面不断传来的爆炸声让人心惊胆战,也为失散的亲人感到不安。
不断有人跑进来,防空洞里越来越挤。洞里光线很暗,人又多,许多人在无助地哭,这样的气氛实在压抑。伊卡斯特不敢去想象最坏的结果,只是忍着不哭,继续往防空洞里找人。但一圈看下来,没有找到除了伊安和伊林德索拉以外任何认识的人。
“你们的家人肯定在别的防空洞里,这里又不止一个防空洞,肯定会没事的。”伊林德索拉安慰两位学弟。他们处在防空洞最深处,这里稍微宽敞一点。
“也在别处吧。”同样安慰的话伊林德索拉已经懒得重复第二遍了。这种话对别人而言是安慰,对自己说则是内心的祈求了。他的家人和他不在一个车厢,这会他都不知道该上哪找他们。
伊林德索拉茫然地耸耸肩:“不知道。事发突然,我也没注意他。就连你们我也是进来了才看见的。”
说着伊林德索拉往墙边挤了挤,抱怨:“谁能想得到在这里还被空袭,城里的守军在干什么!”
伊安一下子蹿了起来,揪住了他的领子把他顶在墙上:“你再给我说一遍?”
“喂喂!怎么回事?”伊林德索拉有点慌张。他没想到伊安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用尽全身力气掰着伊安的手,但却不能动他分毫,压迫感却愈发地强。他求饶:“冷静!冷静!有什么话咱好好说!我快喘不过气了!”
伊卡斯特刚要劝伊安,伊安自己放开了手。伊林德索拉的双脚终于着地了,他松了口气,仍没想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出身于军人世家,爸爸和哥哥都主动留下来防守了。”伊卡斯特替他解释,“他哥哥也是我姐姐的未婚夫。”
“原来如此。”伊林德索拉动弹了两下,站稳,很郑重地对伊安说:“我向你道歉!我那句话没别的意思……”
伊安不耐烦地摇摇手。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但又不想向伊林德索拉道歉,自己转过身去找空地坐着了。伊林德索拉见周围很多人看着他们,眼神或疑惑或惊恐。尤其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想要弄懂有什么事情是到了这种地步还要动手的。伊林德索拉堆起笑对旁边的人解释:“误会!误会!别看了,都散了吧!”
“散?能散哪去?”人群中有人说,不过人们也不再关注这边了。伊林德索拉和伊卡斯特各自原地坐下。伊林德索拉苦笑着:“我真不知道这事!而且我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这人就是不太会说话……”
伊卡斯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内心又担心着家人们,便敷衍地点着头,手上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揉着地上的土。此刻他完全没想过作为音乐家要保护自己的手指,只是想着找点事情做好熬过这难熬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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