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仍会做同一个梦,在梦中会没头没尾地陷入到十多年前的工位上,在那间位于上海陕西北路弄堂的旧别墅里,遭遇了共事过的同事和上司,时不时还有一些来回走动的陌生脸孔。睡梦中大多数时候是不会怀疑其真实性的,不知为何我总想逃出去或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久久瘫坐在窗边的那个位置上。午夜梦回后记忆像在洗手盆中挤出的过期奶昔,片刻间凝结成不知名的块状体。
2009年的那个夏天我还在矶崎新的上海工作室任职。矶崎新与黑川纪章,安藤忠雄被誉为日本当代建筑三杰,前几年全球建筑界的最高奖项普利策奖颁给了他。我在求学期间对矶崎新了解不多,对于日本的明星建筑师大家好像知道安藤忠雄多一些。此前只知道他设计的空中组团和空中城市,同时他的手势多变并无统一风格。
毕业大约两年后有个香港旧同学正好在那边,辗转经他引荐加入了这个团队。这位同学在毕业前逢人见鬼地吹嘘他准备去矶崎新上海工作室任职,连鬼佬导师也惊叹不已,当时我只是笑笑而已。2008年荷兰大都会建筑事务所在深圳的临时工到期,无所事事的我于是联系这位已经抛在脑后的同学,看看是否上海有职位需求,机缘巧合之下我又被命运投掷到上海,这一呆就是十几年。
直到如今仍然清晰记得初到上海的那天晚上,同学来接机,放下行李后就带我钻进一家廉价啤酒屋,在里面给介绍我了几个当时在上海工作室的中国同事。大家看起来都灰头土脸的,他们喝着伤害性低的工业啤酒,不时抱怨工作强度之凶猛和日本人的冷酷无情。一东北哥们问我何苦要来这边受罪,这话给我一头闷棍,只能勉强解释进明星建筑师事务所学习一下,以后简历档案也好看一点,再说我也未必能通过面试。从众人迷离的眼神看得出他们并不能理解我的动机,东北哥们笑道:“放心,他们正抓壮丁,你肯定能进。”
酒后这帮人的其中几个居然回公司继续加班,同学和我骑他们留在公司的自行车回住所,听说他们那晚是回不了家了。同学住的康定路边上,当时这里有很多在晚上营业的半地下粉红发廊,这些年上海的街道和房屋变化不小,旧租界低矮老破小基本上被高楼取代,而很多一楼的临街商铺被水泥砖封了起来。同学搞笑又没胆,他让我下车推着走,一路上色咪咪地给我指点哪家的小姐多且漂亮,好像每家他都帮衬过一样。帘子半遮掩的发廊内透出暧昧的霓虹光和气体,瞥过排坐着的美好脸孔和腿脚,今天可是连人带楼都灰飞烟灭了。一位骑着自行车过来的爷叔把车停靠在玻璃拉门外,他明目张胆地往里扫描,可能觉得没有心仪的对象,爷叔折返骑车继续到下家找寻快乐。
果然二天面试顺利通过,但薪水被女老板压了一截,真的只是走个过场。很快我和同学在澳门路靠近苏州河边的地方租了一套两室的公寓,从此过上了没日没夜工作的日子,住所基本上只是回去睡觉而已,没时间打扫很快变成了垃圾堆。十多年前996还没如今那么流行,但在建筑行业早已经开花结果,工作室稍微人性一点的是默认工作时间从中午12点到晚上12点,午饭有阿姨做家常菜,一般大家来公司先吃午饭再上钟。
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自己毕竟在大都会事务所磨练过,但万万没想道日本人“残忍”得多。在这边通宵工作是家常便饭。在2008年前后的奥运会和大放水后,建筑业迎来了未知的最后一波高潮,工作室在建和竞赛项目都累计到顶点。这里工作流程是一个在本地的日本人带一两个中国人跟进中标或在建的项目,而日本那边则派人过来做竞赛,不幸的是我都常被分配在竞赛这个环节,这也是压力最大的一个岗位。曾试过连续两天两夜不合眼地画图和做模型,这很像龙珠里悟空去那美克星途中在飞船里没日没夜地训练,可惜没有仙豆,每次做完一个竞赛上司会默许你休息两天,想必这样才能“死去活来”。
大型公共建筑竞赛通常有上百家单位参与投标,当然最后胜者只有一家,于是其余的对手投入和成果全部付之东流。这比丛林法则还残酷,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些不为人知的情况可能在一开始就已经出局。一家单位在投标的数月中除人力成本外,图纸,文本,效果图,动画和模型等支出至少数十万,上百家败者单在一个竞赛后的总和就可能花费了数千万,更不要说设计师时间和生命,到最终换来一堆入档案库的图纸。
我想大概是这样,有一晚通宵到差不多清晨的时候我和那位东北哥们在别墅外抽烟,我俩望着楼上窗户透出的灯光发呆。“这特么就是血汗工厂啊!”他深吐一口烟感叹道,不知为何上海有鸡鸣,大家互看笑了笑。长时间高强度的脑力劳动活动会在大脑留下残影,即便是睡觉时也会梦到自己在画图,鼠标箭头不停地在线堆间游走。
当时陕西北路和康定路交界还有间露天大排档,店面不大只能用来做厨房,唯有在门口摆两三张小桌子供食客使用,老板在里面炒完菜才端出来。我和一些中国同事常去这家医肚,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接时刻享用油腻的食物,时不时看着下班的车辆像水母般游走,而我们晚饭过后还要回去加班。幸而偷闲说一些八卦和吐槽,我称之为“黄昏的美妙时刻”。
加班文化是日本特色之一,而且隐约能感受到这里还有某种学徒制的氛围,类似于师父带徒弟,上司不走下面的员工也不好意思先下班,反正手头的事永远做不完。同学有几次会趁他上司去洗手间小解快速收拾东西夺门而出,看得我们一愣一愣的,上司出来发现他逃走后惊叹出“哦”这个日本字。
一天下午被传叫到弄堂别墅的顶层阁楼(我们一般在那做手工模型),原来是要我陪同矶崎新到山西大同做大同大剧院概念方案汇报。好像老先生和上海工作室合伙人在那聊些什么,日本上司把我介绍给老先生,我大致记得他笑着对我点点头,而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也跟着点头。之前听说日本同事私下尊称老先生「神様」,在过去,「様」都是用来称呼身份崇高的人物,相当于叫他们“大人”,「神様」代表神明大人(笑),那位东北哥们在公司私下却戏虐地叫他“老头”,有次被女老板听到逮住一顿骂。我想让我陪同去的理由是当时日语流利的中国同事们非常忙,刚好我稍微闲了下来。有幸与神明出行三生有幸,老先生只在国内有重大项目汇报时才来上海,入职已经一年多也只见过两三次,每次他都会巡视工作室一圈并和每位员工握手。我不懂日文所以还是称他Isozaki san,老先生英文很好而且没任何日式口音,我当时想可能是书念得好和多年国际项目积累的缘故。
公司的管家师傅开车送我们到虹桥机场,我下车后帮老先生开门,因为没用手护着车门框恰巧老先生的头不小心撞了一下,当时我竟手忙脚乱地摸了摸他的头,老先生并不在意,我实在是没有做保镖的潜力。老先生在头等舱,而我和日本公司二把手坐到后面的经济舱,我俩面面相觑也没说什么。下飞机后临近傍晚,大同有派人接我们到酒店。当时对这个北方城市并不多了解,记得一路上看到整个城市都是灰蒙蒙的,道路两侧都是拆迁和整路,各式施工车辆搅拌起满天尘烟就像过去影像中看到的列宁格勒,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城市景观。
而对河东新区进行一系列现代化建设,为此请来了世界各地和国内的建筑明星事务所参与设计规划,大同美术馆的设计师是英国“高技派”建筑师诺曼·福斯特;大同图书馆的设计师是美国哈弗大学建筑系主任普雷斯顿·斯科特·科恩;大同博物馆是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的总建筑师、中国工程院院士崔愷;大同体育中心的设计交由澳大利亚著名体育建筑设计公司POPULOUS设计;这也包括委托我们做的大同大剧院。这和21世纪初全国各地的造城运动如出一辙,即在旧城外开辟一片新区域修建一系列大型公共建筑,同时带动住宅和商业配套,有些可能成功了,有些则沦为无人区,只留下宽大的马路和相隔不远的雄伟建筑。
结束后我们各自回房,和老先生说完晚安后我假装入房休息,旋即出门买啤酒。夜色下的大同街道更是显得疲惫不堪,昏黄的街灯下偶见一辆三轮摩托缓慢划过,而远处的一片低矮平房像是快要撑不住而立即倒地。在破败的小卖部前我必定燃起一支香烟,这季节的晚上居然有凉意,我提上啤酒转头回房间喝。
第二天的计划是早上参观大同博物馆和严华寺,下午云冈石窟。早餐的时候终于有机会和老先生单独聊两句,他之前知道我曾在深圳的大都会事务所工作过。老先生询问那边的情况,当时我参与了深圳证劵交易所的设计工作。深圳文化中心是他的作品我知道,但他告诉我他也是深交所建筑竞赛的评委之一,雷姆 . 库哈斯和他关系不错,这可能也是建筑师无国界。当时我太过年轻所以并不会太说话,不然可能会请教一些“高大上”的问题,例如“对您来说建筑是什么?”(笑)老先生完全没有架子,他也询问一些上海工作室中国人的情况,我当然不敢直说。老先生并不介意年轻人幼稚无知,他始终面带微笑,我想大师们都有强烈的人格魅力,库哈斯也一样,只是他们的锋芒色彩不同。
晚上回到酒店我继续在房间里喝啤酒,那是个智能手机还没有流行的时代,当时的女朋友发短信告诉我迈克尔 . 杰克逊死了。
你总能记得某些重大外部事件发生时你在做什么,这些事好像即与你无关又有关。邓老去世时班主任在门口抹泪;911大家都在教室里看电视新闻直播,一个无知的同学拍手掌被英语老师制止;迈克尔 . 杰克逊走了而我在大同酒店房间床上独自喝啤酒。
下午赶回来参加汇报会,老先生换上三宅一生的战衣出场了,听说他俩是好朋友(这位老友前不久去世),老先生大部分衣服都是这个牌子。矶崎新更乐意与艺术家,电影制作者和作家为伍,抛开本身建筑师的身份,他还是一位作家。汇报很顺利,老先生思路清晰对答如流,同时他考虑到更多大家没想到的问题,好的建筑师应该是个思考者和销售员,这可能是本身的天赋或漫长的训练,而这也是我恰恰缺少的。我始终耐性不够,居斯塔夫 . 福楼拜曾说过:“才华无非是持久的耐心。”能成为杰出建筑师的人凤毛麟角,我想要是如果所有的螃蟹蛋都能变成螃蟹那么沙滩和海洋一定蟹满为患,于是也就释怀了。
结束大同之行回到上海也是晚上,在送完老先生入住酒店后公司管家师傅扔下了我,因为女朋友开车过来。我们尽可能一周见一次,她把我载到苏州河旁,后面就是我的住所,同学十有八九在楼上玩游戏。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我俩站在河边上聊些什么,大概是此趟出差的见闻。末了,她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我措手不及的问题。
“我会认真考虑的。”我大概迟疑了几秒,希望能望穿漆黑的苏州河底。
在这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再过了一段时间我也离开了矶崎新的上海事务所。 海底下大多数不同生物最后始终能找到自己的归宿,磷虾回到虾群,沙丁鱼也不例外。而海龟和章鱼则不受群体生活的限制。
前段时间看到老先生离世的消息,享年91岁,不少前同事在朋友圈发图悼念,自己难免有些感慨。两周前我在重庆宾馆刷机核发现坂本龙一也走了,上一代的大师们陆续离世,自己有幸与其中一位有过不多不少的交集不妨写写。我想我也算某种程度的“见证者”,想必老先生的一生应该汇聚着无数“见证者”,此文便是吉光片羽之一,反过来也是我从前岁月的片段记录。
各位读起来可能觉得很奇怪,因为在AI建议下删除了很多的内容才能发表,一个关键人物也缺失了,写时已经很谨慎。我想以后涉及社会和旧时事还是少提,哈哈哈,对当时大同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同名纪录片来看,那要比此文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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