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明提亚王国的东部沿海地区,环绕着著名海港城市索拉之眼,有几座不起眼的小渔村。贝格屯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也是当地捕鱼业和伐木业的中心。
这个“当地”,仅仅指以贝格沼泽为中心的狭长河滩地带,土地辽阔而丰饶的提拉山以北,和经济发达、人口众多的狮子关以东,则当然是不会包含在内的。至于索拉之眼,那座就连法明提亚王城的号令,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无视的世界的中心,更绝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沼泽民出生在沼泽里,就一辈子活在沼泽里。一辈子与怪鱼、河马、犄角蟾蜍,邪恶的巫术以及性情野蛮、不通人语的巴达西亚人为伴。
伊吉算是半个巴达西亚人,当年战乱,他爹强暴了他妈。而他妈,用文明人的说法,他的母亲大人,则是一名疯疯癫癫的巫师。整日阴晴不定,时而狂笑,时而哭泣。有时还会突发奇想,试图骑上沼泽里的河马。
贝格屯的人说不清楚,他的母亲大人究竟是生来这么疯,还是被他爹糟蹋之后才疯的。
在伊吉十二岁那年,一名巴达西亚人来家拜访。他与所有的巴达西亚人一样,身宽力壮,留着浓密的黑色大胡子。与所有的巴达西亚人不一样的是,他身上穿着衣服,神情也较为柔和、理智。
他说他是伊吉的爹,用文明人的说法,他的父亲大人。人们把他称作巴达西亚王领的珀达尼奥大公,战功赫赫,与王齐名。
他向伊吉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战乱年代,珀达尼奥作为盟友与国王塔尔萨斯三世一同攻打狮子关,城关虽破,他却在战时受了重伤,性命危在旦夕。伊吉的母亲,贝格屯知名的沼泽女巫、灵魂学者梅提罗娅,在此时被国王招进营帐。
“请救救我的兄弟。”据说国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一名卑贱的女巫下跪,“不计一切代价。”
珀达尼奥最终活了下来,在被梅提罗娅悉心照顾的过程中,他也深深爱上了这位心灵美丽的女巫。
“心灵美丽?我妈?”就在伊吉从嘴里把这句话问了出来的时候,梅提罗娅浑身湿透的回到了家。
“梅提罗娅,我很抱歉当初不辞而别。我在王领生活的十二年里,没有哪天不是在思念你和伊吉。”珀达尼奥站起身来,肩膀上那件华贵的披风微微飘荡着,金色的丝线在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如今我已在王城站稳脚跟,随我走吧,梅提罗娅。我会好好的补偿你们,献给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结婚了,所有人都知道。”母亲冷冷地回应,“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什么?摄政王陛下,还是驸马爷?”
“那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珀达尼奥摇了摇头,粗壮的双手伸上前搂住了梅提罗娅的肩,“塔兰娜活不了多久了。而法明提亚人……有娶妻纳妾的传统。”
她扑了上去,但不是还以珀达尼奥一个拥抱,而是咬下了他的耳朵。
次日清晨,珀达尼奥没有告别便离开了,他留给伊吉一件织满了金色丝线的披风,以及一把剑。而他妈,女巫梅提罗娅则把那些东西全部扔进了沼泽里。
梅诺尔人快马越过城关,赤红的头巾随风飘动,像是泼洒在雪白天地间的血点。
另一种血点也在顷刻间绽放,那是箭矢刺穿额头之后迸出的鲜血。他们箭术精湛,几乎每一箭都能让一名全副武装的北境军跌落马背。
人摔进雪里的声音是不太响亮的,何况在战场上,这很快就会被更加高昂与激烈的战斗声遮掩过去。但奥希诺还是尽力辨别出了这声沉闷,并让这沉闷紧随着自己的心脏一同跳动,直到一切重归宁静,天地间仅剩下哗哗的雪声。
北境军以极其惨痛的代价取得了优势。梅诺尔人迅捷凶猛、矢无虚发的红巾箭团已经有半数倒下,他们的血与头巾融在了一起,又很快被风雪掩埋。箭团被彻底包围住了,而就在此时首领策马袭出,他抛弃了大弓,转而拔出两把锋锐无比的月牙马刀。
“刚过完成人礼。”奥希诺翻身跳下马背,拔剑,并调整站姿,“在我的少年时代里,我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侠盗卡拉尔,神箭卡拉尔。”
“我可不只会使弓。”卡拉尔将双腿灵敏地跃上马背,借力起跳,在半空中转出一道圆弧,最后轻盈落地,“你的眼神很不错。奥希诺。”
“来吧!年轻的战士啊,用尽你的全力!”卡拉尔在风雪中怒吼。他压低身子,猛地跃了出去,银亮的马刀划破空气,就像飞驰雪豹的利爪。
战后,兵士们在尸山血海所装点的雪地中往来行走,拾捡死去敌人身上的兵甲,搜集我方战亡者的尸首,堆立在一起,以油火点燃。烟柱向上升腾,将原本澄清的碧空变得肮脏污垢。
北境之王瑟雷格里从不远处走来,他的身旁跟着一位与之同样魁梧的战士。
王身旁的那名战士转身看向正在燃烧的卡拉尔,沉沉念道,“卡拉尔.萨瓦多维洛,英勇的战士,当世无双的弓箭手。”他回头看向奥希诺,露齿微笑,“瑟雷格里说的果真不错,孩子,你很有用剑的天赋。”
“我只是赢在了年轻。”奥希诺回忆起方才那一刻,卡拉尔挥刀奔向他时双眼中的麻木与疲惫。
“岁月原本就也是战斗的一部分。”那名战士笑着说道,随即便伸手拍打他的肩膀。
战士的大手很有劲,奥希诺注意到他的腰间也佩着一把剑。
“忘了自我介绍。我名为珀达尼奥,巴达西亚王领的珀达尼奥。”
“免了。我已经在王城见惯了这套繁文缛节。我们现在既然身在北境,那就按北境的规矩来办吧。”
“珀达尼奥啊珀达尼奥,你倒是一点都没变。”瑟雷格里哼了一声,“好了,我想年轻人也不想在这里陪我们两个老年人谈天说地太久。你走吧,奥希诺。回去时记得替我向你叔母说一声,我今晚多半是不回城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比试一番吧。”珀达尼奥张手握住剑把末端,对他坏笑道。
年轻的剑士、战场英雄就这样退入了飘渺雪雾,随着步声的远去,身影逐渐模糊。
“一代更比一代强啊,对吧?”瑟雷格里望向辽阔雪原的尽头,视线穿透重重远山,直抵碎裂的冰海,“今年已经是第四次了。费拉玛人、寇斯人、斯罗诺多人,现在又是梅诺尔人。”
“红巾箭团倾巢出动,骑阵的布置毫无规划。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为了劫掠来的。”珀达尼奥深深呼吸,吐出一口白色的云,“卡拉尔……你看到了吗,他肩膀处的那道伤口。不止他一个,几乎所有红巾箭团的成员都有。之前其他部族也一样。”
“他们是没有家的流亡者,战败后向南拼死一搏的亡命徒。”珀达尼奥咬了咬牙,“他们的家,被什么人给摧毁了。”
风忽然间极其彻骨,犹如那卡拉尔的灵魂飞往半空,正向他们拉弓放箭。
“去他妈的。”瑟雷格里骂了一句,“风雨欲来的感觉真令人难受。珀达尼奥,这和平才和平了几年啊。”
“无所谓,”珀达尼奥拧紧眉心,“无论来者是多么强大的敌人,我都会将其击溃。为了塔尔萨斯,为了法明提亚。”
茂盛的林木中心,工匠用石头造城。那城不大不小,方正肃穆,金顶的高塔在城的西部笔直拱起,乃是费拉玛之王的宫殿。
以阿兹克烈玛为首,森罗群鬼护佑着这片林海。树叶作响,两道人影在绿幕间飞快穿梭,追逐着一只雪白的鹿。
砰,深深扎进树干。白鹿回头一瞥,眼珠子转了转,反射绿影的晶莹深处,似乎略带讥讽。
斧刃在林海中闪烁,斩断风吹,但最终,只凌厉地跌进浅潭。
“操他妈的。”男人骂了一句,踏进水里捡斧子,湿透了裤腿。
白鹿优雅地立于林间石山顶端,周身有蝴蝶和鸟雀相伴。阳光被绿幕罩染为新芽的颜色,落在她纤细的背部,使她皮毛闪烁。
“管他是什么。”男人格奥里夫捡起斧子,抬头看向由巨石堆叠而起的山包。
“该死的。”他骂了一句,提腿走上岸边,“加文,我们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今天必须有收成!”
“我看很难。”加文蹲身抚摸猎犬的下巴,同时观望四周。风吹草动,流水潺潺,却丝毫没有看见任何动物的踪迹,“爹,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森林,静的吓人。动物们到底都跑哪去了?”
“要么全死了,要么躲起来了。”格奥里夫敏捷地爬上石堆,从高处俯瞰森林,“那只鹿不见了……它怎么会消失得这么快?”
“不行。”格奥里夫仰头望天,天空被树荫遮得很窄,只余下几片不及手掌大小,微微泛红的灰蓝色,“今天留晚点。”
“再往后动物只会越来越少,而我们家现在存着的那些粮食,是远远不够我们度过冬天的。”格奥里夫从石堆顶端跳下,轻盈落地,“加文,去砍些灌木。”
猎犬忽然躁动不安起来,咧嘴露出獠牙,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呼吼声。
“乖……乖……”加文一边安抚着猎犬的脖颈,一边环顾四周。太阳的坠落就在一瞬之间,林海暗了几度,像是突然被披上了一层深紫色的纱。
他往不远处的灌木走去,拔出悬在腰间的伐木斧,弯腰开始作业。猎犬紧跟着他,不安尚未退却,只是把吼声含在了喉间。
“怎么了?”他挥斧刮去木干上的枝叶,回头看爹,爹背对着他,宽厚的身影被狼毛大衣覆盖着,毛皮和他的头发一样夹杂着少许灰白。
猎犬仿佛能听懂爹的话,突然间可怜巴巴地钻到了加文的臂膀下。
凌厉的冷风刺穿了加文的心,打掉了他手里的斧柄。树叶发起悲鸣,相互推搡。
“会好起来的。”他重新捡起斧子,“别太悲观了。爹。”
“要是我还不够,你可能还需要杀掉你娘。到时候,你可要好好照顾好你妹……”
“可以了,爹。我知道了。”加文高声喊了出来,随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格奥里夫也沉默了,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对儿子太过残忍。但这样绝对是好的,绝对是……那年冬天就是因为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才会给哥哥留下了太多痛苦。
“阿兹克烈玛保佑我们生生不息,森罗群鬼护佑我们的狩猎。”很久之后,他才从干巴巴的嘴里吐出这句祈祷。神啊,你们现在在哪呢?难道你们的赐福仅献给王族和行商吗?牲畜全死了,作物又歉收。王族可以依靠进贡和强征,行商则可以从南方购买大宗的粮食,而那些粮食也只有与他们同样富有的其他行商能买得起。
饿死的只有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身份低贱的人。阿兹克烈玛啊,为何我们是低贱的呢?明明我们才是脚踏实地,真正与这片森林同生共死的人啊。
“格奥里夫。动手吧。”哥哥凝视着他的双眼,语气坚定如铁,“趁我身上的肉还多的时候。”
最大的船名为光弧。由王家学者法加斯托布尔命名,此人来自南方的学术之城卡秋狄,钻研天象与数学。他在七十年前由那位喜好游山玩水的先王带回宫廷,随后便在斯罗诺多长居下来。
现今他已有百岁,不仅仍旧走在学术前沿,还家财万贯。当然,他的家财并不来自于自身对太阳和云细致入微的观察,也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毫无干系,他之所以享有富贵,是因为生了个好儿子,得了个好儿媳。
罗嘉托布尔,精明果敢、极具治国才能的前宫相,也是伟大的凯夫提二世之父。
梅内瑞恩.斯洛泊,先王留下的唯一子嗣,容貌卓绝、心地善良,深受平民爱戴的王太后。
艾尔玛对前者不熟(那位瘦子宫相早在她出生以前就病死了),但对梅内瑞恩可是非常熟悉。民间到处都有她的画像,传唱着她的歌谣。
也是因此,当艾尔玛第一次在盗贼团基地见到梅内瑞恩的画像时,她极其震惊。
“我想要你去帮我取回一件东西。在罗嘉死后,那东西本应属于我。”王太后用扇子遮面,身上那件黑色长裙几乎将高台铺满。两侧全副武装的战士踩在了她的裙摆上,伫立不动,双目炯炯有神。
那件东西,指的是一只雕琢细密的金器。似乎非常的神秘且重要。
盗贼才不会思考雇主想要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至少艾尔玛自己是这么想的。此时,她正轻巧地爬在船舱天花板上的夹层里,从缝隙偷偷观察那名百岁老人。
法加斯托布尔肥胖的身子在躺椅中摇摆,双手紧紧攥着那只形似卷轴的金器。他迷瞪的双眼直直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遥看湖泊。
她跳了下去,以精巧的步伐让声音接近于无,从身后悄悄地向老人靠近。
琥珀水雁从天边飞过,发出悦耳的轻叫。老人轻声呼唤了一个名字。
艾尔玛没有料到这名老人的感官居然还如此灵敏。好在她拥有来自王太后的情报。
凯丝汀.斯洛泊,国王凯夫提二世唯一的妹妹,许多年前在叛乱失败后投湖自尽。就在这片湖。
“噢,感谢尊者护佑,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法加斯托布尔的声音又轻又缓,深深的喜悦中又难掩悲伤,“快……快到爷爷面前来,我是多么想起身迎接你啊,我的小可爱。可惜……可惜我的身体早已不如从前。”
“没关系的,爷爷,我这就到您那去。”艾尔玛咽咽口水,心底涌现出了一丝罪恶感。
艾尔玛一边轻步向前,一边随手取出腰间悬挂着的玻璃药瓶。水雁之羽露,只需一滴,便能让法加斯托布尔陷入深深的沉睡。
“这声音是亚特菲索?尊者在上啊,你当然可以进来。快进来吧,我的小宝贝,进来看看你姑姑。”
于是亚特菲索推门进屋。屋内只有半梦半醒的太爷一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世人皆知她那位造反的姑姑早就投湖自尽了。
太爷的精神也是自那之后便彻底溃散,当初抱着她讲述各种有趣故事的太爷在一夜之间死了,留在世间的仅剩躯壳,一具不停叨念着爷爷和姑姑的躯壳。
他今日也是如此,手里照常紧紧攥着那支卷轴形状的华贵金器,双目浑浑的望向窗外,幻想着姑姑重回人间。
这艘光弧号是父亲献给太爷的礼物,他希望太爷能通过整日遥望湖面来睹物思人。
一些贵族爱死了这艘大船,但亚特菲索却认为父亲这种行为是对太爷,尤其是对姑姑凯丝汀的一种讥讽。凯夫提二世从未爱过自己的兄弟姐妹,大概率也从未爱过任何人。
湖面上飘荡着即将消失的环形波纹,仿佛有什么重物刚刚落下。
“哼……”她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太爷屋内摆满书架的角落。
这里到处都是灰尘,那本看到一半的《塔尔王远征记》依旧停留在那个位置,书页泛黄,并长满了灰团和霉点。太爷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就无法阅读了,侍女对这些书的养护便也不再继续。
“亚特菲索,我的乖曾孙,你现在在哪里呢?我怎么会看不到你。我的眼前……为何只有朦胧的银色。”
“我马上就会到您身边去,太爷。”亚特菲索一边回应太爷,一边继续在角落环顾。最后她的视线定格于一面木墙,一面过于崭新的木墙。
她笑了笑,走近木墙边上的一排书架,伸手摸向书架上那本过于崭新的深紫色书脊。
艾尔玛正站在狭窄的密室中屏住呼吸。这是王太后交给她的第二个重要情报。
草地在夕阳的吹染下呈现出火的颜色,蓝天渐渐被推向远方。
放眼望去,广阔而荒凉的希卡迪亚平原上野马奔腾、牛羊成群。牧民策狼划动其间,仿佛红海间游动的浮虫。
这里是寇斯,铁马王萨拉颇之血所统治的土地,她此次旅行的第三个歇脚点。
半年以前,当她第一次走过卡秋狄的哲学家之门时,她绝对想不到,自己如今不仅已经成为了佩瑟莱斯学宫的特聘顾问,还被亚塞迪米斯本人收为了关门弟子。
亚塞迪米斯.佩瑟德里伊卡,一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世人当然不会直说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并给他颁发一个同时受到多国认证的荣誉证书,但也大多都在心里如此认为。况且,虽然没有达到多国认证的程度,但他至少也确实在卡秋狄取得了无以伦比的崇高地位。
而众所周知,卡秋狄便是已知世界内所有聪明人的聚集地。
亚塞迪米斯通晓科学,以及和科学有关的一切,这部分才华主要体现在他为法明提亚王室献上的各种新式攻城器械和新式火器,而他提出的有关“重力”的伟大构想,以及金属在不同条件的焚烧下所产生的性质变化规律,虽并未受到王室与世俗的多大重视,但在为他铸造学术界不朽王座这一业绩上则起到关键作用。
“噢,亚塞迪米斯,你是科学和理性的当世之神,可你没有情感,不懂得诗歌之美。”
亚塞迪米斯做出的回应是,当即在三年后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花鸟落》,和第一部歌剧剧本《将军与沼泽女巫》。两者都大获成功,不仅是在民间,还是文艺界。
乌克里娜便是看了那场歌剧,才会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文艺创作的道路。而她的第一篇诗《诵雨》,一经问世就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老头子们对她的才能赞不绝口,于是就让她到卡秋狄去深造。这是乌克里娜为何走过哲学家之门,进入那座学术之城的原因。
“乌娜小姐,您又在发呆了。”佣兵海德尔那半睡半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断了她对过去杂乱无章的回想。
“别叫我乌娜,我是乌克里娜。乌克里娜.佛狄米尔。”她回头瞪了佣兵一眼。
“你们这些贵族的名字都太长了,我懒得记。就叫乌娜吧,乌娜这名字挺好的。”海德尔嘎嘎大笑,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了缓坡,来到她的左侧,“看看这大平原啊,这美丽的夕阳,可把草照的真他妈红。大诗人,您不来一首诗?”
当她听到老头子们对自己第二首诗的评价时,她也是这个想法。她的第二首诗名叫《诵农》,是一首写农奴的诗。
首先,他们痛斥这首诗格律全无、章法错落。然后,他们唾骂这首诗居然将“诵”这一动词献给农奴,那群卑贱的、愚钝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奴。再来,由于农民起义在北方频发,他们害怕卡秋狄因为这首诗也被王城定义为“农民同情者”。最后,他们组织了一场针对乌克里娜的审判会。
“我早就说过,女人的心胸总是太窄,容不下家国情怀和对崇高真理的探索!”
“嘿,尤拉吉斯,请您不要借题发挥去抨击所有的女性学者。”
“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安静些?”
“孩子,其实……额,我……我相当欣赏你在这首诗中的不拘一格,但选的……额,题材,实在是有些不凑巧了。”
“嗯咳咳。我想老希罗的意思是。搞清楚你的身份,佛狄米尔,这世间这么多能写的东西,你非写那农奴作甚?而且嘛,在我看来你这《诵农》写得也确实一般,比起你的出道作少了不少灵气。”
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道光束洒进了室内。亚塞迪米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醉醺醺的海德尔。
“都消停点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怎么还是这样一副迂腐的模样。”亚塞迪米斯朝她走了过来,长且浓密的白须在光的照射银亮得就像雪,“把你的头抬起来,乌克里娜。”
“你不用道歉,因为你没错。你那诗写得也很好,进步很大。”亚塞迪米斯咯咯笑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匕首,“你让我想起了一些,早就被我遗忘的东西。”
“去旅行吧,既是避避风头,也是为了学习。”亚塞迪米斯伸手搭上她的肩,用力拍了几下,“去看看这个复杂的世界。”
“突然又笑什么……这个疯女人。”海德尔低声自语,在被发现之后,小腿肚被恨恨地踢了一脚。
云游诗人乌克里娜,行至寇斯,遥望希卡迪亚夕阳一景有感。
红海幽广奔马蹄,牛羊积群似云山,人如浮虫。夕阳如火,天地绵延无尽。诗文不束高阁。
铜炉的一对眼睛黑得深邃,灰烟从中飘荡而出,弥漫室内。石柱抵挡不住阳光,它们像长矛那般贯进,不仅从两侧,还透过顶端的天窗。所有的阳光全部齐聚一点,那尊名贵木材打造的高台,高台上金光闪闪的圣器。
神使将少男少女带上承载高台的宽阔半圆形台阶,其后方是连接穹顶的高墙,墙上有浮雕,雕刻的内容为尊者在东方与三大恶魔之间的鏖战。尊者周身的荆棘是有着森林颜色的绿宝石,他那顶荆棘形状的王冠则是纯金打造。
三大恶魔,塔尔鲍德、萨拉泼古、瑟雷巴里安。它们则全用黑曜石打造。
黑曜石是邪恶的象征,此时此刻,神使正准备将黑曜石打造的匕首刺入少男少女的胸膛。当然这仅仅只是仪式,那匕首根本伤不了人。
“克莱恩。尊者于凡世间的守护者。”那少女在他左耳轻吟。
“克莱恩。尊者于地狱间的征伐者。”那少年在他右耳高喊。
“克莱恩。尊者之子,神圣之剑。”最后那神使蹲在他身前,双眼与他对视。
当夜他与神使同床共枕。贴合她的体温,感受她的呼吸与心跳。是她?还是他?克莱恩没有在这方面留下准确的印象。神使们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眼睛。
五年后的某个夜晚,就是在克莱恩南征归来的那个雨夜。
他在半空翱翔,荆棘环绕其身。他的身下,是熊熊燃烧的神使。
克莱恩看着他的肉体在烈火中燃烧,那具曾经与他缠绵的肉体。他睁大了眼睛看向克莱恩,双眼就像木炭一样黑。
“那邪恶的塔尔鲍德,你胆敢蛊惑我的圣子,我的使徒。我定要你与你的国一同陨落,在通天的火海中彻底毁灭,并臣服于我。”
克莱恩却只感觉到双手颤抖。他后退几步,几乎要在通天火光的照耀下昏厥过去。
克利斯托请他喝酒,用紫红色的尊者之血将他灌醉。但这痛苦从未尝试消退,反而在酒精的刺激下愈演愈烈。
冰蓝色的梦境中,他看见少男少女赤身裸体的朝他走来,他们有着年轻且曼妙的身躯,舞动的时候就像蝴蝶与蜻蜓。神使褪去了裹身的厚重白袍。
“什么圣言,什么神和尊者,全是狗屁。”克利斯托一边用匕首在酒桌上划出印子,一边咯咯笑道,“这世间唯有一件事物是永恒的,小伙子。”
他的语气恍然深沉,伸手过来,用匕首的尖端轻刺克莱恩的胸甲。
第二天清晨,曾经立起火堆的广场整洁如新。新的神使在圣台中央伫立,仿佛一道苍白的影子。他们今日在为新的圣骑士授勋。
少女蹲下身来,在新人的耳边轻声吟诵。她抬起头,越过重重雨幕看向了克莱恩。她的双眼深处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克莱恩别过头去,加入了行军的队伍。神圣之剑这一次指向东方。
被恶魔蛊惑的国王高大英武,手持一对镶嵌宝石的繁华重剑。他的力量无比刚猛,每一次捶打几乎都让克莱恩双臂震痛。他的动作无比迅速,每一次移动都在残破的王宫中留下残影。
他将克莱恩打倒在地,然后同时高举双臂,让锋利的剑影遮挡阳光。随后他双臂下落。
克利斯托及时赶到,用修长的战刀勉强抵挡住了国王的攻击。
“快站起来啊,吾友。”他挥动着战刀,旋转圆弧,仅一瞬,便削去了国王的一整只手臂。“战斗尚未结束。”
王宫轰然倒塌,翻飞的尘土后方有两道人影缓缓显现。克莱恩与克利斯托相互扶持,而克莱恩高举左手,提起了国王那颗血淋淋的首级
血的温热从掌心流向他的臂膀,从盔甲的缝隙漫进他的胸膛。可他的另一只手居然也感受到了温热,那是克利斯托湿漉漉的后脑勺。
克利斯托倒了下来,克莱恩接住了他。在一片狂热的欢呼声中,他咬紧牙关想要听清挚友的遗言。
“天国的诺言……是……是虚伪的,克莱恩。”克利斯托咯咯笑着,嘴里吐出鲜血,“你的正义,你的……剑,咳咳……圣骑士的剑,应只为具体的人挥舞……去找到他……找到他们……”他抬起颤抖的手臂,用手指轻刺克莱恩的胸甲。
灰蒙蒙的天空被窗格划分为许多不规则的形状,树影照常落在其间,留下暗含暖意的深褐色斑点。
洗漱穿衣,套上脏兮兮的皮甲,拿上爷爷留给他的剑和鱼叉。敲门声恰好也在此时响起,随之而至的,是梅塞洛斯那死气沉沉的喊叫声。每天清晨皆是如此,既让他烦躁,又令他安心。
他们是沼泽中的渔民,贝格米斯三眼怪鱼的捕猎者。通常情况下,贝格屯的老百姓只会把这种巨大而肥腻的鱼种简称为怪鱼,或者油桶三眼。贝格米斯不能吃,它们的肉质很差,还富含剧毒,但高温的熬制可以把它们的肉煮化,并把毒性消去。余下的部分,便是品质极佳的食用油。
这是贝格屯每年为数不多能向王城进献的珍惜品,另外一件是北森林的金刚木。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这些油罐只会被摆在贝格屯最大的杂货市集里,以供本地人用十五个塔铎尔的价格进行采购。
小船在泥泞的水域中荡起波纹,压倒四周水草,行至这片由木台搭载而起的小居民区尽头时,太阳已彻底吹开了夜幕的残余,使整个世界烁烁泛光。人们纷纷离开了梦乡,开始在这片潮湿的绿意间为生活而奔走。
在伊尔克眼前豁然开朗的宽阔沼泽地中,还有更多的木台及木屋,连接它们的或是栈道,或是摇摇欲坠的索桥。人们在上头走过,相互问好,然后去往各自应该去的地方。再晚一点,河道两侧的商铺便打开了门,货架被拖出来时的刺耳挪动声,烤面包的香气,以及乞讨者臭烘烘的烂草鞋。
失去了建筑物堆挤的沼泽变得更加宽阔,几乎是一片平野。他们很快就在平野的某处锁定了目标,并穷追不舍。
贝格米斯飞跃而起,溅起绚烂冰冷的水花。它的身体下方有四对鱼鳍,十分短小,且呈现出几乎要进化为陆行生物四肢的形状。
落空了。贝格米斯用三只眼睛同时看他,那晶莹得就如同三只凸面镜的眼睛,其深处展现不出任何情绪,只能折射出伊尔克自己的脸。
他摆动臂膀,收回落水的鱼叉。梅塞洛斯则快速划动船桨、转动船头,想要追上渐行渐远的贝格米斯。
天色蔚蓝,水面宁静。微风拂过沼泽的水面,几只水鸟鸣叫着飞出了芦苇群。太阳的倒影落在中央,就像一片银白的盘。一切似乎如常。
小船下方有巨大的影子缓缓行过。伊尔克一开始以为自己花了眼,因为那影子大得吓人。
近处,逃亡的贝格米斯挣扎着发出声声悲鸣。落入水中,升起一滩血红。
贝格屯最外围的哨所内,老修格斯点起大烟,悠哉游哉地坐在木台边缘。老狗在沼泽中游动,时不时甩起身子,荡出由水珠子连成的旋风。水织的旋风惊扰到了木台上的老猫,它便在喉间发出了表示厌烦的一连串咕噜声。
云天静悄悄的,就像一张水彩画。修格斯的儿子修格里是个曾在卡秋狄进修的水彩画家,前不久刚刚因为肺病过世。他对那没有男子汉担当的小儿子的死,几乎没有半点悲伤,至少远没有比大女儿过世时更多。他的大女儿赫林凯尔,和其丈夫、以及二人所出的三个孩子,皆死于一场海难。
修格斯和他的爱人亚泰莎坚信有人需要为那只轮渡的沉没负责。但很显然,国王绝不会怪罪于他的爱臣,聪明绝顶的舰船设计师米林。他们总是如此不是吗?那个三大将军与士兵同席共饮,塔尔萨斯三世在平民窟的篝火堆旁与百姓一齐高歌的时代,早已经一去不复返。
直到亚泰莎在王城病逝后,他才启程返回贝格屯。马车一路颠簸,她的尸体逐渐发臭。下葬那天,修格斯把自己收集来的所有证据全都送进了沼泽。
修格斯口吐云烟。眯起双眼,看到了远处涌动着的狰狞巨影。
巨影的呼嚎声既空灵又悲哀。正在燃烧的身体仍在迅速前进,好像事物再无任何事物能将它阻挡。
小船穿过沼泽上的火海,追逐在后。梅塞洛斯竭尽全力划桨,而伊尔克则持续不断地投出鱼叉。抛投、落水,而又收回,直至双臂瘫软,他也只是咬紧牙关,继续抛投。
修格斯被快速瓦解的栈道追逐着,猫和狗都跑得比他更快。
老人于心中狂骂,一团乱麻的大脑中无数光影掠过。亚泰莎临死前的嚎啕大哭,女儿临走前的微笑,在女婿怀里安然睡去的小修格斯。儿子修格里撕毁了自己所有的画。
他的思绪瞬间飘回到当年的战场。那天战友紧紧扼住他的双手,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向他苦苦哀求。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自栈道一跃而起,跳上了那只大鱼不停跃动、燃烧不止的背部。
伊尔克抓住这一时机抛出鱼叉,生生刺进了大鱼生满肉刺的尾鳍。
可即便如此它仍旧凶猛。老修格斯被甩进了水里,而鱼叉飞了出去,反馈而来的巨大力道甚至使锁链从伊尔克手中脱去,整个沉进沼泽深处。
“他往家里去了。”梅塞洛斯啧了一声,“该死!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拦不住呢?”
翻滚的水花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大鱼的身体仍在燃烧,远看就像一枚浑圆的火球。
“梅洛。”伊尔克皱紧眉梢,开始脱去上衣,“你去救老修格。我继续追。”
“总有人去做些什么!”他跳进了水里,奋力向前游去。
岸上两侧传来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比他此时此刻的心跳还要凌乱万分。
外公去往北境前最后一次揉乱他的头发,当他还是个孩子。
伊尔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贝格屯最为世人所熟知的东西有三件,除了贝格米斯油和金刚木,还有阴邪至极的沼泽巫术。
狂舞的黑水将大鱼团团包围,升向半空。扭曲、撕裂。血染沼泽,一切的声音都在此刻过后彻底凝结。
天空清澈至极。在法明提亚王国的东部沿海地区,环绕着著名海港城市索拉之眼,有几座不起眼的小渔村。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