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季动画开播,定引来众人喧闹。好片固然红火,烂片也能八卦一阵,或唾弃,或嘲弄,或热衷,不一而足。像本季(2015年10月新番)同是轻改作品的《落第骑士英雄谭》和《学战都市Asterisk》其烂俗的设定,套路一模一样的第一集而引起不少争议。不少人感叹现在的日本动画越来越不能打,来来去去都是这种公式化的脑残作品。
不过,倒是有两部风格跟传统服务向差异很大的作品在这新番列表当中。一部是《全部成为F》,另一部就是本文章要谈的《樱子小姐脚下埋着尸体》(櫻子さんの足下には死体が埋まっている)。(下文略称《樱子》)
自古以来,人皆好生恶死。这是生物的本能,谁都无法违抗。渐渐地,对于生存的赞颂和死亡的厌恶,成为了人类艺术和哲学永恒的主题,历史上这种作品族繁不及备载。夫中国者,更有修仙练道一说,以长生不老、飞升成仙为目的,意图通过人类的手段对抗大自然最根本的定律。
可 是死亡这件事情真的那么恐怖和绝望吗?既然人会出生,自然就会死亡。世间万物不过是「成住坏空」,到了终点自然就要消灭。因此,一些人并不畏惧死亡,甚至 拥抱死亡。对他们来说,死亡不过是一种人生必经之事,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甚至用另一种角度看,死亡不也是另一个生命的开端吗?
《樱子》第三集中有一个有趣的画面。主角跟樱子登山意外发现骸骨,在调查这具骸骨时男主角表现出很「正常」的反应:恐惧、厌恶、排斥。而樱子小姐却非常淡然地说起了她的伟论:尸体在腐化的时候会滋养多少生物云云。
在面对死亡这种事情时,樱子看到的不是死亡的痛苦,而是生命的喜悦。好笑的是,在男主角表现出毫无兴趣的反应后,樱子反过来吐槽他「无情无心」。在「一般人」看来,这句话不正应该拿来吐槽樱子自己吗。
如果说樱子喜欢骨头这个设定在一开始看来有些哗众取宠,纯粹噱头,现在看来倒是站得住脚了。我想樱子对死亡这件事的态度并非和我们这般凡夫俗子想的那般,在她眼中,死亡(及其代表的骸骨)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通过观察和推敲,能从中读出人一生的大部分细节。这也是本作推理的立足点 吧。
从剧情中推测,「过往者」指的应该就是死者,侦探案件中的「受害人」。而「困于过往者」,应该是指「受害者」的相关人物。樱子小姐这个侦探角色,正是通过从骸骨(泛指一切死亡的征兆)来还原某种真相,使「困于过往者」能得以解放。
男主角的女同学意外瞄到有个女子好像要跳河,后来在原地捡到一封内容暧昧的信件和一枚戒指。根据扔信人那决绝的动作和信中所写「对不起,请原谅我随他而 去」,她以为此人必定是打算跳河,于是四处寻找。最终虽然找不到当事人,但樱子在看了信封内容和那枚戒指后却推理出那人不可能是跳河自杀。
原来,这枚戒指是用遗骨烧制而成的人造钻石戒指,而信中所指的「他」并非指故人,而是指写信女子的新伴侣。在河边扔掉戒指,是该女子想要割舍感情上束缚自己的故人而做的决绝之举。(值得玩味的是,诸多文化中「河水」是阻隔生与死的重要符号,如「三途川」「黄泉」,希腊神话中的「冥河」)
有时真相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浅白。好比死亡和骸骨一点都不恐怖,对此心生恐惧的是人自身。故事中那些「困于过往」之人之所以「困于过往」,是因为他们没有摆下对过去,放下对死亡的阴影。因此樱子这个侦探角色就是要唤醒他们,让他们冲破这层虚妄。《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让我想起一部跟本片无关的电影《少年PI的奇妙漂流》中一个情节。在PI跟老虎漂流了200多天终于得救后,PI却大哭起来。他自言:我像个小孩似的嚎啕大哭,不是因为获救后的不知所措……而是Richard Parker(老虎)从未把我当它的朋友。即使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它也没有回头。
整部电影下来,我们似乎看到老虎Richard Parker是怎么从一头不受控制的野兽,渐渐变得和男主角默契起来。整部片似乎是在说一个充满曲折和想象力的冒险故事。如果到了最后结局,老虎回头深情 地看着男主角离去,又或者跟男主角舔舔抱抱像只小狗。然而李安高明就是高明于这只老虎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性的表现,只是在草丛前迟疑了一阵,就一跃跳了进去,不见踪影了。
搁在好莱坞电影,这里肯定是个强烈的煽情点。虽然这的确会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观影体验,但仔细想想,这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野生动物的驯化,说到底只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服从,跟它们理解人类与否无关。即便它们可能会对人类有些看法,但它们也不会用你所自以为的方式来展现。
而且何止是野生动物呢?这个世界的运行,这个宇宙的一切,都是按照它们自身的规律所运动,和人类的意志无关。而死亡,也不过是宇宙时空运行时必然产生的状态,它既有意义,也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就是它自身。一个人如果执着于这些事物的关系,就会产生情绪波动,而有了喜怒哀乐。最后必然如PI那样嚎啕大哭,必然如《樱子》所言「受困于过往」。
这大概就是道家所说的「道法自然」,佛家所说的「五蕴皆空」吧。
当然了,论高明,《樱子》比起《少年PI》还是略输一筹。不过我觉得《樱子》已经相当好了,至少和《少年PI》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是对待生命倾向不矫情(mannerism),很冷静地看待生命,把生命这种事物用脑海中的手术刀逐一剖析。这年头能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你看《落第骑士》和《学战都市》这种滥情矫情的作品大受欢迎,而《樱子》跟《全部成为F》门可罗雀,就知道现在的人大多只求视听享受,而不求认真对待了。
其实说到底,我认为推理故事本身就是一种矫情的类型。
最初的推理侦探故事为了彰显推理的精妙,必然会设计各种匪夷所思的犯罪手段,然后由一个聪明的侦探角色在调查蛛丝马迹后拼凑出答案来。这便是所谓推理小说流派当中本格派的滥觞。然而侦探角色所调查出来的真相往往带有某种感情色彩,要不是凶手的复仇,要不是谋财害命。而现实的犯罪却并没有那么单纯,往往是有相当复杂的人情世故在里面。侦探角色所揭露出来的精妙犯罪手段,不只是流于表面而已吗?
甚至可以认为,侦探角色只是自以为是地推理,自以为是地「制造」真相,与作者共同策划出一起以伤害别人为乐的滑稽大戏。
当然了,有人会说,小说就是为了娱乐,为了满足读者大众,这有何不可?这当然是对的。但正如《少年PI》可以拍成PI跟老虎搂搂抱抱却不这样拍,樱子可以是正义感满满的人却独爱骨头,有些作者就是觉得这种理所当然的理念并不理所当然,是长期以来我们为了追求刺激而不断自我重复的刻奇(Kitsch)行为。
我在开篇说过不太爱看推理小说或者推理故事,但也并非什么都没看。比如2012年由京都动画推出的《冰菓》,是我心目中最喜爱的推理作品。
在这个作品里几乎没有很明显的犯罪行为(就算有也是故事的背景设定),推理的部分也是围绕着主角一行人在成长的青春时光中必然遇到的酸甜苦辣。作者一度借 剧中女主角千反田爱瑠的嘴说「我不喜欢有死人的故事」,因为在推理故事中常常借用死人来刺激读者。但是否作者——出版社——读者有意无意共同「强奸」了笔 下的角色,扭曲角色的真实情感?甚至是作者本人真正的想法吗?《冰菓》中《愚者的片尾》篇有相当精辟的见解。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用这句作为明教的教歌,其实也是在影射整部小说的中心思想。这些优秀的创作者总是不满足对事物的简单解释,他们要用作品去诠释自己的见解。无论是《樱子》也好,《少年PI》也好,《冰菓》也好,《倚天屠龙记》也好,说的都是对这个世界最简单又是最深刻的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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