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乙醇脱氢酶,大概是个遗传问题,只是很少有人能看出来。”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和你说话。你知道吗,你连个故事都讲不好。”
“一种哲学理念、意识形态和社会运动,旨在保护环境,推进生态环境健康,尤其针对包含非人类元素的问题,譬如动物和森林,也使得土地伦理、环境伦理、生物多样性和生态学成为了这一主义的核心,甚至还诞生了诸如亲生命假说这一类的东西。”
“你是对的,不过环保主义者通常不会这么回答问题。绝大多数的环保主义者对环境没有什么真实的看法,而是一群高度功利的人类中心主义者,喜欢把保护环境和文明的未来以及人类的后代联系在一起,哲学和科学在其中扮演着何种角色不是个重要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可以被他们用来反对工业化和石油,居伊·德波的理念可以用来指导他们制作那些在接头循环播放的视频,统计学越过了相关性的屏障成为了因果。但在十几年前,他们不太一样,至少这里不太一样——那时环保主义甚至不是个正经的词,但人人都喜欢聊环保。”
“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做个好人的想法,保护环境总比助人为乐容易。”
“或许你知道,或许你不知道。总之,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还是今天,左翼理论都是很迷人的东西。我不是说它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相信它的人经常有着非常特定的表现,比如说,在聊天时无时无刻不试图向你传播政治知识,对一切带有工人的字条惊人地狂热,再比如,对生活里的大小事件都抱有意识形态上的看法,或强烈的批判态度,等等等等,我相信你在大学里一定遇到过。”
“但是他们的本意是好的,至少从历史的角度看,他们不存在伤害他人的想法,他们相信的未来崇高且友善。”
“环保主义很大程度上是个左翼观念,但在所有的左翼观念中,它又算是最温和的,对人无害,以至于左翼们自己都会忘记这一点。一名左翼分子选择投身环保事业的理由也很简单。曾经,在大学时期,他是个相当激进的人——或许是个相当激进的人——他叙述往昔的言辞非常模糊,很难确定他对自己过去的态度到底怎样,这点从现在他现在经营的一家咖啡店也不难看出。使用木头桌和上了各色鲜艳尤其的金属桌椅。伪装成钨丝灯泡的暖色LED灯。大量古巴元素。墙上挂印着黑色切·格瓦拉头像的红色旗帜,旗帜的下半截还满是看着像被烧着过的破损。维克多·崔的档案照和纪念邮票被玻璃相框裱了起来,和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咖啡豆一起摆在柜台上。南侧墙角有个三层书柜,你可以在上面找到从马克思到德勒兹之间各个不同哲学家的著作,其中拉康占了大头。他骨子里充满理想主义和热情,热爱跑的、爬的、飞的、长脚的、没长脚的等一切除了绝大多数人类以外的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所以你能在他的咖啡店里看到四只狗,七只猫,两条关在亚力克笼子里的玉米蛇,三只我不知道名字也没问名字的蜥蜴,一只视力非常糟糕的捕鸟蛛,两只关在同个笼子的金刚鹦鹉,红蓝两色。他告诉我,他还有几只养在家里的花枝鼠没有带来,以及一个安置在后花园里的循环植物种植系统,用以提供稳定的光照和温度。”
“那倒也不是,他有个女朋友,出于他对婚姻制度本身的不信任和其他一系列原因,他们一直没有结婚。可以想见他的女友曾经有着和他类似的状态,尽管她现在只负责拉花和挑选每天在咖啡店里播放的黑胶唱片。顺便一提,她在一年的全国咖啡拉花大赛里拿过第四还是第五名。”
“品味很糟,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曾经激动地参加过数量非常多的极左社团,当然是思想意义上的。先是握握手,然后用另一支胳膊一把抱住对方,用力拍拍对方的后背,热烈地互称‘同志’,最后找个只提供自来水、可口可乐和桶装啤酒的街边酒吧喝到酩酊大醉。然而就智人自身的特质而言,类似尼安德特人的命运其实一直在我们内部发生,无论政治光谱如何。太多的争论、分裂、割席和拉帮结派很快给他的理想世界蒙上了一层灰白。当他发现,昨夜还在会议室高声称赞他的人第二天就截取了他所说的话,转于攻击意见不同者,并且切·格瓦拉式的浪漫主义把他变成一个看起来在行动上相当无序的人时,他的理念破灭了。他开始厌恶他原本所欣赏的喜欢讨论思想的人,接着这种厌恶扩大到了人作为概念的本身,不断上升至历史高度。他变得孤僻,憎恨他的经济学专业,甚至连图书馆都不愿去。那段时间,他只想找个安静地地方坐着,只有流水、鸟鸣和树木下里闪现的松鼠能使他短暂摆脱痛苦,从脑海里不断回响的碎玻璃一般充斥着不同人声的噪音中脱离,获得些许平静。但对动物的热爱没有让他产生哪怕一丁点参加动物保护组织的想法。作为环保主义里最旺盛的分支,它们就像基因和遗传过程本身,充满了结果难以预知的变异,最终促使了极端动物保护主义的诞生。相比普遍的环保主义,他们通常具有尼采的精神,只是很不幸,这种努力被用在了攻击人类本身上,而他所面对的动保组织就有着类似的色彩。他们捣毁过学校的生物实验室,放跑了兽医牧场里的马和奶牛,把自己绑在化妆品公司的大门上,在晚上焊死医院实验室的入口,朝Costco和沃尔玛的店铺投掷莫洛托夫鸡尾酒,当然也免不了在接头循环播放精心剪辑过的屠宰场视频。这近乎恐怖主义,让他感到更强烈的恐惧。他远离一切政治组织,在内心阴郁的氛围中度过了本科余下两年,好在尽管他憎恨学业,成绩却不差,帮助他换个了更加地理位置更加偏僻的大学避开人群,并完成硕士学位。一番读博和回国的挣扎后,他选择了回国,在一所不算出名的大学当经济老师,一当就是好几年。
“厄运从不会因为你主动回避而消失,事情也不会结束得那么容易,更何况他始终是个理想主义者,逃避带来的负罪感折磨着他,他读过的政治哲学书里的文字演变出一种深刻暴力,整日徘徊,有着汽车轮胎在摩擦燃烧的味道,像电击一样在他后颈处释放着刺痛。他想着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
“这就是这片土地的神奇之处,它的祥和赋予了人们迟钝的特权,使一些人在一些事情上变得极度纯真,你可以说就是这种纯真改变了他,使他重新对人燃起信心,毕竟俗话说的好,在一张白纸上作画总是最容易的,虽然我相信公司的美工团队一定很不喜欢这句俗语。但不管是他被学生们思考中的单纯打动,还是他终于无法忍受深夜时分回荡于四壁间的枯燥声音和他内心的负罪感,他向校方申请建立了一个社团,一个没有任何特定政治倾向的环保主义社团。”
“不是每个人都会从政治哲学的角度看待问题。对于校方来说,这个社团除了想着重复表达一些有关气候变化如何深刻影响人类未来、牛油果为什么对雨林生态改变深远、动物多样性对可持续发展的价值是什么之类的观点以外,似乎什么也不打算做,连对社团成员的出勤都没有强制要求。而这恰恰也是他设想的结果,无需行动,只有纯粹的思想,并且只要有人愿意听他说法,那他们大概率还有做个好人的愿景。归根结底,他也只是想做个好人而已。其实负罪感不是从他回避他的理想主义热情后才有的,而是负罪感催生了他的理想主义热情。他一直都带着或多或少的负罪感,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和家庭有关。”
“他没想到社团获得了巨大成功,第一周就吸引了不少人来参加。人们的确有听他站在环形大教室最下方中央的讲台背后说话的意愿。他注意到,第一次前来的学生绝大多数为女性,原因很简单,不过他自己不太想主动承认,有时还想过主动掩藏这点,他总因为过于在乎别人觉得他很在乎自己长得如何而紧张,可事实是他长得的确很好看。有任何人在之前提到过这点吗?”
“好吧,这是我的疏忽,看来再讲一遍这个故事的确是必要的。他长得很好看,本科时期就称得上英俊,成为高校教师后,他的英俊里还掺杂了一份颇具吸引力的成熟。可能是由于曾经的阴郁情绪,他很少理发,头发长得很长且有些卷曲,被他简单地扎在脑后,插上了一根牛角簪子。他戴细框眼镜,喜欢穿靴子、白色棉短袖、牛仔裤和蓝染羽织,留着胡茬,但是会定期修剪。他是个高瘦的人,薄薄的嘴唇,鼻梁高挑,眉骨和颧骨突出,当灯光自上而下时,阴影可以覆盖他的整个眼窝,只留下随他讲话时抖动的睫毛,空气里的微尘在他颤抖的睫毛附近转动,汇聚成一个闪着光的漩涡。”
“来得女生众多,而且喜欢像遇上柠檬酸的牛奶那样凝聚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团块——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日后理想的必然破灭——仅存的男生就变得极易辨认,其中对他来说最为显眼的男生,对绝大多数,甚至所有慕名而来的女生而言,都只是个堪堪存在于人世间的个体。那个男生总是喜欢坐环形大教室最远端的座位,座位正上方的射灯坏了,除了偶尔复活,恼人地闪烁一番外,那里只有一片洞窟般的阴影。每当他把灯关掉,展示PPT第一页时,那个男生圆润的脸部线条才会从蔚蓝幽深如同冰冻般的光线浮现。为此他产生过的最恶劣的想法是,他十分好奇,能不能只用圆形就画出那个男生的脸。那个男生是个胖子,没有朋友,异常孤独,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同时又像个瓷娃娃,好像一碰就会碎掉。这唤起了他的同情,很好理解不是吗,除了在舞台中央喋喋不休地呼吁人们重视他所说的话,他终于有机会实现燃烧的理想主义了,哪怕只是件小事,那也是件能切实帮助到别人的小事。所以在一次社团活动正式开始前,大概是周三下午四点,环形大教室里提早半小时就坐满了人,他站在最让他感到舒服位置,向台下所有人娓娓道来他所观察到的一切。他很确信,当在场的所有目光集中到那个男生身上时,那个男生露出了错愕又惊恐的表情,慢慢转为平静,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表面上,是的,不过实际情况要复杂很多。首先要说明那个男生是个怎样的人。他很胖,而且感到很无助。激素导致的肥胖问题一直都有。当他还小的时候,大概是三到五岁,他吃的主要食物来自他的奶奶——爷爷早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而且他吃得很多。具体都有哪些东西现已无法考证,只有蜂蜜和蜂皇浆的存在确定无疑,很显然,它们并不符合现如今的生产标准,甚至很难有证据可以证明它们的确是纯粹的蜂蜜和蜂皇浆,而不是糖皮质激素、雌性激素还有葡萄糖浆的混合物。但这不是他奶奶的错,她对世界的认识有限。他和奶奶生活在移动便携式互联网设备尚未普及的时代和一个在当时接入互联网十分困难的北方小镇,画面非常接近王兵拍摄的纪录片里后工业场景。过曝的天空,灰色的积雪,黑色的干枯的树,水体表面飘着一层金属氧化物光泽油膜的河流,永远散发着诡异绿光和橙光的街道,还有广播级广角镜头边缘的光学扭曲和带有镇静剂特质的像场分裂。他住的房子只有一个卧室和客厅。卧室很小,墙壁刷成浅浅的粉红色,天花板四角有石膏做的仿欧式雕花装饰,复合地板上有两张床,一长一短,几乎挨着,铺着棉被,没有床头柜。客厅狭长,呈长方形,像是幽暗的墓室甬道,点着三盏钨丝灯,外面的莲花灯罩已经变色,瓷砖上放着的几把木椅子和一张木桌也是,除了装修留下的痕迹,墙上没有别的,只有一个蒙灰的暗红色中国结和一幅内容不明的十字刺绣。卫生间在客厅西侧尽头,塑料帘取代了门,一盏可以晃动的橙黄色灯泡是这个小小正方形空间唯一的光源。厨房在客厅南侧,面积相比客厅仿佛一台壁挂式空调内机。厨房再小,他们依旧需要钱去买食物,而父母从外地寄来的钱够他和他奶奶买很多的食物,却也只能买到很多的食物。塑料包装的外层是奶白色的,半透明,在钨丝灯光下有种令人不适的柔和的反光,同时给人以黏糊糊的感觉,像是被包围。这就是那个男生记忆形成早期的全部画面,于是不难理解,为何当他的父母在过年时给他和奶奶装了一台三十二寸的等离子彩色电视和一个裹着厚毛线的布质沙发时,最先吸引他的不是电视剧或综艺节目,而是电视剧和电视剧间的真人广告,而且那些广告总是和食物有关。总之,因为一系列不可考的原因,他很胖,胖到从小就没什么朋友。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现象时还只是个坐后排的小学生,显然一个小学生不会想到他可以减肥,也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只知道同龄人喜欢离他远远的看着他,几乎从不待在他的身边,让他有些难过。待他稍大一些,他把这归结为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和从头皮升起的蒸汽,想要做出概念,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不过好在人们对他没有兴趣,真的没有兴趣,甚至没人有兴趣欺负他,或主动把他囚禁在教室最后靠近摆着两把扫雪用扫帚和一个红色水桶的角落里,将他团团围住的同时一刻不停地对他讲孩童能想到的最恶劣比喻,猪或者圆乎乎的毛毛虫。肥胖没有演化为更严重的问题,他所承受的最严重的伤痛仅限于孤独,漫长、经久不息、和他的每一口呼吸共存的孤独。你应该可以想象这样的孤独会使他感到无助,没有能力和周围的人建立有效联系。当他明确意识到一切都和他的肥胖有关后,我想他尝试过很多次,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次尝试大概发生在他上高中时。为了减肥,他选择了跑步,但那不是个好主意。今天,负责任的健身房教练会告诉那些大基数客户,跑步会严重损伤他们的半月板,推荐他们使用椭圆仪或游泳,但是那个男生的高中只有操场。没有体育馆,也就没有椭圆仪和游泳馆,体育课还长期处于半休眠的状态,他能想到的和减肥相关的词就只有跑步。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半月板损伤和膝盖前叉韧带损伤,不得不每天戴着护膝走路,使无助的感觉强化,虽然这不会造成更多的问题,不过它太过具体,是一种他行动和意志不受自己控制的忧愁,加上深深的挫败感,很不好受。”
“是的,他开始觉得自己活着的位置和他本人的意志无关,而是一系列外部客观因素的结果。他是一个巨大系统中被孤立的一小部分,他完全无法融入那个系统,因为系统根本不需要他。他不知道自己处在世界的哪个层级,他看不见人生和命运的轨道,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跳跃,从孤立跳动另一种孤立,永远不和别人处在同一状态中。他依旧能看到、听到或者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且像所有直觉那样十分强烈,只是他被不同的泡泡隔绝在外。”
“就像我刚刚说的,他的童年记忆很大一部分和后工业化时代的衰败景象有关,换句话说,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很糟糕,我说的是自然环境。这也能从其它角度给出他不受欺负的实际缘由。可能是由于环境因素,他身边的人身体似乎都不太好。几乎每年都有人因为身体原因离开学校,肺结核、尘肺、白血病、铅中毒、一切与心脏以及肾脏有关的疾病。人际关系稳定的小团体从不存在,总有人不得不消失不见。你甚至可以说他其实是从小到大所有人里身体最好的,除了和激素直接相关的身材和凹凸不平的皮肤,他没有显著的呼吸道问题,没有发生器质性病变的器官。十五岁那年,他的奶奶也去世了。所以我想他可能是整个社团里唯一发自内心在乎环境变化的人,或许,他还从这个故事的主角身上头一次获得了共鸣。这就是情况之所以复杂的第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则直接源自这个故事的主角。他知道台下的众多女生为何而来,作为高校教师和左翼知识分子,他恪守他相信的职业道德,但不论他承认与否,他对那些女生的影响总是存在的。她们中有人想讨好他,会当着他的面和那个男生聊天,聊天内容包括‘今天天气怎样’、‘中午晚上打算吃什么’和‘你的心情还好吗’。哪怕填充他们聊天时长的是问答式结构中上一个答句和下一个问句间无话可说的沉默时刻,还有交流电无处不在的嗡嗡嗡嗡声,那个男孩依旧感觉自己有被照顾到,渐渐体会到与人联系的感觉。毫无经验的他想与她们发展出更主动的关系,当然不是爱情,甚至不是友情,他浅薄的经验是他只能想到他该在系统中扮演某个主动运作的部件,至于这个部件是什么,他没有一点概念,也不知道这个部件未必能和那些女生原本的生活有效结合。截止故事主角相信那个男孩正一步步从角落洞窟里走出来时,那个男生犯了一个错误。那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尝试,也是结果最恶劣的尝试,尽管从事实出发,我不得不说,我一直觉得他其实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做。”
“一天傍晚,社团活动结束,太阳尚未被彻底吞没,斜斜地压在一侧,形成一道昏暗大地与暖色天空的接缝。光芒穿过大学一侧的树林,穿过拼图般相互咬合的叶片,穿过连通不同建筑的天桥的扶手,投向教学楼的红砖外立面。有一扇门开着,是通往环形大教室的前门,那个男生跟着一个女生从前门走出来,走在一条分叉众多的小道上。说真的,那根本不能算跟着。他只是远远地在走,除了每隔两步一次的呼吸声,尽可能地保持安静。他时不时地看向女生的后背,两只手都在身前,手指交叉,在路口的凹面镜里形成一排X形标记自北向南堆叠的反射,并露出思考的表情。他在犹豫,犹豫到底要不要快步上前,主动和女生打招呼,和她聊聊晚上吃什么,还有他对社团上讲的内容有哪些看法,没有注意自己已经犹豫着跟了她很久,久到女生都发现了他,绕了好几个弯都没有回宿舍,久到女生给她的朋友们发了消息,让她们从小道的其中一条岔路绕到那个男生身后,用手机拍下一段视频,久到女生的男朋友忽然拦在那个男生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之后有一段争吵,起初是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的男朋友,再是和那个女生本人,再是和那个女生的朋友们,连同他的跟随——在后来视频的标题里是尾随——行为被手机悉数记录了下来。视频上传校园网后不到一天,这所大学的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人看过这段视频,播放数不停跳动,像NBA季后赛的记分牌一样,闪过人们的眼睛,同时意味着,他们认识了那个男孩。而无罪辩护总是更困难一些。他什么也没有做,却不能以他其实没什么真的想做的作为他的解释,因为那听上去像是一点也不合理的狡辩。评论区里总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跟在别人后面,没有理由不是理由。绝对多数看了视频的人希望看到他给出前后呼应的逻辑,或者干脆道歉。随着他的辩解逐渐从无力转为沉默,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支持后者,校方始终没有参与。面对行走在上课路上就会听见的愈加愤怒的指责和针对他是个胖子,以及更多与此相关的评论不断出现,他觉得难以承受,手足无措地选择了他唯一信任的人。”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尽管他想做个好人。他没有证据支持那个男生,而且他需要维持社团的统一。他保持着沉默,没有回复那个男生发给他的消息,继续社团活动。他没有见到那个男生,自然也不知道那个他带着情绪里仅存的绝望,将不多的积蓄全数花掉,在离学校不远的廉价小旅馆找了个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想要通过绝食的方式自杀。我想他希望自己死前至少是个瘦子。”
“但是那个男生实在太胖了,过量的脂肪开始发挥它在冰河时期本该有的作用,而且他只是绝食,没有断水。在他缺席所有课程两周后,校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联系了警察。警察只花了几个小时就找到了那个男孩的确切位置,他们让小旅馆的负责人打开房门,发现那个男孩不仅陷入了深度昏迷,下颌线明显,颧骨突出,脸颊凹陷,肋骨像有序的山脉,肚子上皮肤还有了数层松弛的海浪般的褶皱。在医护人员到达前,警察给他喂了一口蜂蜜,执法记录仪显示,绝大多数蜂蜜最后都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坚持的。他被送往医院,注射了大量葡萄糖和维生素,慢慢清醒,吃了一段时间流食,在后续住院观察中变得更加消瘦,但是肚子上的褶皱变成了一根根伤口似的横跨整个腹部的裂纹。最后他顺利康复,带着轻盈的身体从医院离开,退了学,不知去向。直至离开,他都没有收到道歉。校方想办法抹除了整个网页,给了视频发布者不公开的校内处罚,把那个男生试图自杀的消息告诉了故事的主角。他从办公室的椅子上突然站起,又慢慢坐下,等了一会,再次站起,拖着仿佛长在地上的双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办公室。强烈的负罪感吞噬了他。他回到公寓,枯坐床上,试图体验那个男生的情绪,但他没法强迫自己催生出绝食的勇气。一个来自他耳边的声音斥责他为懦夫,他几近被墙壁发出的白噪音逼至疯狂,过往回忆构成了Cult电影风格的蒙太奇片段,将他从昏厥的睡眠中吓醒。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带着极度疲惫辞去工作,退掉公寓,背上背包,拿着积蓄和父母额外给他的钱,决心放逐自己。但他最终在一个有白族的南方城市停下脚步,认识了现在的女友,安静地开一家咖啡馆,再也没有回来过。”
“维持了不到一年,被时任社长改成了动物爱好者社团,现在的主要活动就是带着社员参观市里的各个动物咖啡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在后面的故事就不该由我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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