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北路的尽头和工业大道西北线汇合处现在只剩下一两座还没有被推平的废弃居民住宅,其他要么很久以前就已经变成荒草地,要么是清一色的钢铁外壳的高层写字楼。道路交叉口上方,是一个大型水泥立交。确切的落成时间已经没有人知道。从几十年前的某个晚上开始,桥面一层层往上不停地堆叠上去,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办法数得清楚一共有多少个入口,多少个出口,通通胡乱地搅和在一起。两三道中断了施工的断开的桥面上,几团裸露的钢筋茫然地伸向半空。即使晚高峰已过还是车流如织。西往东出城方向早就已经停顿了下来,排队的车龙延绵到另一边的桥下高速路,看不到尽头。相反方向则十分安静。就这样,宛如设计精妙的钢珠球轨道,这个硕大无比的没有被确切命名过的建筑,不间断地把一个接着一个散发着热量鸣叫着的微小物件吞入囊中,过一段时间又让它们顺着安排好的轨迹干干净净畅通无阻地滑行出来,一会出现在这边,一会又在那般,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拐角后面倏地消失不见。高耸的高速路路灯映照着这个巨大物体,光线反射出来,使它的形状更加难以言喻。
被立交桥包围着的是一座城堡。城堡在很早以前,根据地方记录里面的模糊记载,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被弃用了。直到上个世纪,工程队把这个建筑重新整改。听说是由于工程款项拖欠的问题,当时的工人们只是完成了初步的加固工作便匆匆离去,整改的事情便不了了之。入驻了地下一层的餐馆里,整个地方自始至终都散发着墙壁和地砖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的苔藓的味道。一些以蕨类植物为食的小虫子偶尔会在食客的鞋子之间溜过去,又或者在摆满碗碟的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游荡着,往往被当成是不小心撒下的食物碎屑。墙上的石砖冰冷而坚硬,一块紧挨着一块,构成了一面墙壁,几面墙壁进又组合成这个坚固堡垒的一个角落,向下方延伸,牢牢地深埋在稳固而且厚实的土壤里面,向上方延伸,最后在穹顶处集合,丝丝合缝。墙上大大小小的裂缝里隐隐约约地长着一些零星的缩头缩脑的小花小草,根茎扭曲着,像是害怕被发现后会被连根拔去。即使后来安装了通风管道,这里仍然空气稀薄,不论食客还是侍应都轻声细语地交谈,尽量不让自己过多地喘气,所以即使满座的时候也只能听到偶尔从附近听到叽里咕噜的吹气般的声响,待到仔细去听交谈的内容的时候却又忽然了无声息。踮起脚尖便可以用手碰到的天花板上面,零零散散地放置着几个玻璃吊灯,样式华丽,可能是许久也没有换过灯芯,里面总是好像一阵风吹来便会熄灭的样子,一会光亮起来,一会又暗了下去,桌子上面的食物也随之展现着不同的色调和光泽,这时看上去像是领主的佣人们从远处森林带回来然后用良好的木材烤制过的鲜美佳肴,转眼间就变成了主人家随手丢在门口马路旁的剩饭剩菜。
前来进食的人们是附近的上班族,每个人的额头和鬓角的细微的汗珠在吊灯下面走过时清晰可见。如同热带地方枯萎掉的棕榈树的叶子那般暗淡的脸,固执地要把自己凸显出来,但其他地方又像个漏气的皮球不争气地瘪了下去。在棱骨分明的脸颊以上是被十分谨慎地供奉起来的两个深陷下去的眼窝,里面像是个被密实地包围起来但已经干涸的水井,泛不出半点亮光。食客们都身穿西装衬衫和裤子,皮鞋在行走时发出的咯咯声总是先从地面传达到四周的墙壁上,而后又返回来。如同约定俗成,这些声音总是遵循着先来后到的原则,这边响罢那般刚刚准备升起,宛如一群经验丰富的乐手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彩排着某个庄重而不容有失的节目。每个人都领着一个稍微往前凸了出来的脖颈,不假思索地径直朝着目标的桌子走过去,坐下,用餐,完事后又沿着完全相同的线路从桌子那里退出来,直挺挺地走出去,连转弯和步伐的大小都和来时一样,简直如同沿着铁轨行驶的公共汽车那样分毫不差。
在由一整块大石头雕砌出来的座位上,最为显眼的是后面那个高高耸立着的没有弧度的靠背。从靠背左右两端不容分说地伸了出来的,是两条扶手,把C的身躯像个刚孵化出来的幼崽那样被放置在中间,因此他不得不把双手放在勉强能稍微张开的两腿之间。后背自然不能依靠着后面那块石板,于是身体稍微前倾,看上去像个正在等待聆讯的嫌疑人,又像个在手术室门口等候的病人家属。
“好的,那么最初的自我介绍就在这里结束。” 对面的人说完这句话,把手伸进咖啡色手提包,像个受过专门训练的侍应生那样,把一张纸大小的笔记本悄无声息地拿出来,然后轻巧地摆放的桌面上,把屏幕面向他。C伸长脖颈盯住散发着冷光的屏幕,生怕漏看了哪个重要的字段。“现在情况是这样的。今年我们这边收到简历的比往年要多得多,所以五月份的时候全部岗都已经招到人并且入职了。我这里有两个新增的岗位,”他扫了一下鼻尖顺便扶了扶金色边框的眼镜,瞄了一眼对面这个二十来岁的应聘人,“这两个岗位属于集团旗下一个子公司这个月新开展的项目,至于项目的具体内容目前尚未确定。”
“集团根据各国的持份者和董事会的指示,现有如下一级,二级,三级子公司,另外在本地区有五十六家合作性企业,行业涉及大宗商品进出口,石油和新能源开发,等,这些因为和你的岗位没有过多的联系,所以不再赘述。”他手里轻轻捏着一支纤细的黑色的笔,像个正在进行外科手术的主刀医师那样在屏幕上比划着,精准且动作敏捷,甚至让C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我可以明天早上先和上级报备,如果顺利的话,预计下个星期可以到达部门负责人那里开始审批,“他蠕动了一下嘴角,不知道是因为窃喜还是不屑,”另外注意医保和社保,以目前你应聘的岗位,我们现在是按最低的一档来交的,根据级别的不同,我们这边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们稍后继续谈。“他边说着边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刚好在侍应把菜盘放在桌子上的前一秒伶俐地把笔记本放回到了包里。
沉默不语,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金属餐刀,手肘和肩膀的关节不动声色地扭动着,把面前的海螺眼牛排仔细地切成一块又一块。修建过的指甲,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更加无可挑剔。 “怎么了不合胃口?”他微微挑起眉毛说道,“要加上柠檬汁不然没有味道的。”C一向不喜欢吃东西加柠檬汁,不过还是拿起一瓣在碟子上面的那块肉排上抹了抹然后张口咬下去。
两个人之后又交谈了一阵子,对面的人最后说了一句等我消息吧随后便走到吧台前面顺手拿走一杯美式,C看着他矫健而轻盈的步伐,还有那一摇一摆的挺拔的后背和锻炼有素的大腿肌肉从西装长裤里倔强地撑开来。他转身走上已经有点受潮的旋转木制楼梯,楼梯被踩得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在他快要到上面一层时,又突然斜着眼瞥了一下刚刚这个占用了晚饭时间的应聘者,露出没有表情的四十五度脸,最后整个穿着西装的身体连同打理干净的鞋袜一起哧溜一下像被吸了上去那般消失在通往上层的阶梯里。
给女友打了一通电话之后,这个纹丝不动的座位已经让人难以忍受。他喝了几口水,揉了揉麻痹了的双腿,试探着站起身来。这个时间,餐馆里的人已经陆续离去。他顺着标识牌的指引,往下面一层走去。可能是由于工程改动过的关系,地势低洼的地下楼层里,每次下雨的时候积水总是从墙角的缝隙里四面八方地渗进来,怎么也止不住。在太阳光被隔绝的地下空间,随着积水的增加,墙壁和地面逐渐长满了青苔。
下行楼梯是颇长的一段已经沾满了锈迹的钢板,接着是常年没有人打理的草丛,一大片一大片歪歪斜斜地在蓬勃生长着,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这里比上面一层更加密不透风,除了楼梯口的地方有一个小门可以勉强进出,其他地方都被石砖所构成的墙壁严严实实地包围着。再走几步,密林中隐隐约约露出了些许裸露的土地,弯弯绕绕地延申到一间没有招牌的小店门前,几个啤酒瓶安静地躺着,借着从店里面透出来的微弱灯光在地面上闪闪发亮。
C微微弓着身走进店里。角落边竖着两个麦克风支架。一个电吉他的琴头上,几条长出来的弦没有剪掉就这样胡乱地躺在地板上。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音响正在不紧不慢地放送着一些低音贝斯主导的爵士,音量很小,像一只肥硕的老鼠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觅食,偶尔途中又猛地撞到了凳子上。音乐结束后是几段简短的整点新闻快讯。随后主播用拖长的磁性的声带在呢喃着什么,正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大概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专心听他的节目。桌面上没有菜单,吧台后面墙壁上空落落地用粉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他左顾右盼,走到厨房门口,向里面站在灶台前面的那个人要了一份番茄肉酱意粉。
C慢慢地吃着碟子里味道奇怪的番茄酱,一边想着到今天为止一连串没有消息的面试的事情。他抬头看看天花板不停转动着的吊扇,想着如果自己是一把吊扇那也不错,起码一直都会被钉在那里,直到扇叶生锈,齿轮坏掉,被慢吞吞的维修工粗鲁地拆卸下来为止。木门吱呀吱呀地响起,这时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可能是那只硕鼠又从哪里跑过来了,灯光静悄悄地俯视着室内的一切。广播里的男人,刚刚还在绞尽脑汁地说着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八卦趣闻,现在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嗡嗡的电流声。他的身体正歪向一边,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上面的吊扇。那只老鼠还在不停地晃悠,丝毫没有要收敛一下的样子,时而在冰柜前,时而在厨房的门帘旁边,信心满满,不觉得会有人会捉得住它。被弄得心烦意乱,他走到了外面。一堆接着一堆的草丛从四面八方舒展开来,在灯光映衬下变得更加丰盛。他往前走去,脚下用石块铺成的地面早已经不成形状,湿润松软,一踩上去便碎裂开来,从里面散发出阵阵莫名的幽香。
有些植物在没有阳光但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会生长得飞快。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他站在原地想了好久。他想起来是那家伙说过的话。初三上课的时候,因为讲台上的人说的东西太过于无聊,于是他们前后桌聊了起来。他佝偻着背,努力把脖子再往前伸长一点,眼睛则是一直望着黑板前面晃来晃去不停地发出像是对不准收音频率的声音的孤单人影。前面那个人的衣服上深深浅浅的铅笔碎末的痕迹清晰可见。
她顺手在桌子底下拿起一杯刚刚在马路对面买的奶茶,撸起过长的衣袖,正在把柠檬茶一点一点地倒进喝水的杯子里。他看着那个设计巧妙的杯子出神。很难说杯子有什么特别之处。手握着的位置的弧线刚刚好和她的手指相吻合,宛如古代王侯的玉玺那样,只此一对,别无他物可以替代。那个弧线清幽幽地,孤零零地作为杯子的一部分存在着,而且看上去为此颇为骄傲。光线从窗户悄悄射进来,把杯子连同它的阴影慢慢地包裹起来,像是河畔一隅堆满湖面沉积的地方,一只皮毛肮脏的母鸭正在小心翼翼地卧在一旁,静静地一心一意地哺育着她的身下之物。
光线在紧凑的不甚光滑的地板和课桌椅的脚之间恍恍惚惚地游移着,窜到后面的大幅展示版上,突然又飘到上面的风扇上面。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看着她把柠檬茶顺着一条水柱倒进杯子里,一次,接着又是一次。他仔细地听,没有听到水花冲撞的声音,只有一串接着一串的粘连在一起的或卷舌或摩擦音的英文单词从连成排的桌子前面慢悠悠地勉强爬过来,冰冰砰砰地,像个许久都没有人经过的池塘,水面浑浊,里面一个附在上面的气泡不经意地啵的一声轻轻爆开来,然后远处陆续又是几个,听久了,又像是个远郊地方准备不太充足的烟花表演,断断续续这边一声那边一声,有些时候又在清冷寂寞的天空上劈里啪啦一串,随即被深沉的蓝色一点不剩地吞没。
“就这样不停地生长着生长着。”她说着轻轻地在桌子底下打了一个响指,然后把一张素描拿了上来,“像这样。“纸上用很浅的铅笔勾画着一些植物,太阳一晒,瞬间便像是蒸发得无影无踪。他们两个的眼睛都在看着那个即使在她幼小的手臂的映衬下都显得娇小的水杯,看着在水柱的冲刷中像个儿童公园里吊在半空的飞椅那样不断回旋着的漩涡。这次那些烫手烫嘴的异国的字母串也被这个漩涡吸进去了,连同旁边那些在桌子抽屉底下在静止垂着的窗帘布料夹缝之间鬼鬼祟祟地钻来钻去的下午的太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通通掉进了眼前这个细小的漩涡里。仔细看她的手。和充满光泽的手背大相径庭,虎口往下的地方,如同火山附近的岩石表层,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粗糙的细小皮肉。
被捕捉了的阳光在里面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他想起小时候被大人们带过去郊区的田野。这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那片田野在树林的遮蔽下显得生机盎然,于是他没有多想就冲了过去,结果就在他贪婪地玩弄着的草丛的细长叶子時他的鞋子忽然就陷进了地面,就像是被捕蝇草夹住了一半身子的路过的昆虫那样。大人们很快就把他扯了出来,当时当然是被训话了,但是他一直都对那天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唯一刻进他脑海里的,是那天树荫底下那片广袤的茂密草丛,在没有车辆经过的乡间马路的旁边旁若无人地野蛮生长着。
后来有一次他们几个人在家里看影片,几个人叽叽咕咕地,忽然有人提到她没有上高中这件事。说是最近和去了附近其他学校的人聊起来,没有人看见过她。按理说走美术路线也要先读完一年普高课程才对。这个事情很快被其他聊天给盖了过去。他看着那块在廉价二手放映布,上面恍恍惚惚地放着一些彩色的影像,没有字幕的幕布上,男人女人们在不停地对话着,时快时慢,对话着的几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变成一个人,接下来又有一两个人走上前来,仿佛永无休止。他在大考的那几个月也没有再看见过她。
C在墙壁的边缘慢慢摸索了很久。墙壁已经不能称之为墙壁,数不清的石块砖以专业的工匠手法冶炼锻造而成,而后互相镶嵌在一起,凝固成一个平面。而眼前就着远处店里微弱的光线所见,没有颜色的植被如同涨潮时节快要把水坝冲成溃堤的洪水那样,从墙壁后面冒出来,已经把这个阻碍着它生长的坚硬物体蚕食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砖块碎片作为存在过的痕迹。植被和石块混杂的后面,闪着微弱的光,是月亮毫不避讳地从天花板的漏洞中直挺挺地撒下来。两人高的茂密植被之中若隐若现的,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屋顶,正在闪烁着微弱的光。
窗子外面,刚才还看不见形状和颜色的植被们,此时正在努力争取把上面那一小块露出天空的地方漏下来的光亮涂抹在自己的身上。随后便心满意足地伴随着上面吹下来的微风缓缓摇曳起来。靠着采集附近的粗壮的枝叶勉强搭建起来的小小树屋里,她正心无旁骛,佝偻着背,偶尔猛地抬一抬手肘,偶尔又把脖颈扭过去,在逐渐暗淡下去的一整张铺在不断冒出毛刺的大幅画板上,像只刚找到了适合筑巢的地方的尚不熟悉情况的小蜘蛛那样稍显笨拙地进行着她的作业,这边拉几条线,那边也拉几条线。就这样维持了很久。最后才把两只紧绷的手臂缓缓地垂下来,顺势一屁股坐到没有打理过的地面上。
“嗯?我在这里很久了。在你到来之前,就一直在干活。”她带着一些鼻音和背后的人说道。凉风从早已经不成形状的石壁的另一边逐渐吹了过来。地面上散乱堆放着的,挂在墙壁上的草稿纸和上面颜色形状各异的图案,都不约而同地起了褶皱。“毕竟我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了。”
“我想我可能不会再去寻找其他地方居住了。”她伸了个懒腰。比身体大得多的长袖由始至终在她的身体上耸拉着,这时才像刚刚醒过来那般稍微舒展开来。“就算走了出去又有什么用呢?人们扯着嗓子来说话,让我感到烦躁不堪。他们会用修剪整齐的手指戳着草稿纸,告诉你这里应该用六号线条,那边的阴影太浓了,那里的结构处理完全没办法让人满意。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她蹲下身,手掌合拢,从小屋外面杂草之间一片流动着的水塘里掬起些水扑到脸上,然后深呼吸几下。“你呢?”还滴着水的刘海后面,她那双眼睛被月光照了个正着,显得野性十足,连四周的水生植物们也不由得缩进黑暗中暂且回避着。“面试了很多地方,但是没什么消息。”“听上去有够糟糕。”他们沉默了一会。她洗了洗两只手臂。
“那个,你清楚的吧,我们终究是很不一样。”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额头,旁边传来两个清脆的响指,“那里面,装了很多东西,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东西。你不觉得很幸运吗?靠着那块油光靓丽的脑门后面的那小小的一坨黏糊糊的像是早上煮得太过粘稠的豆浆一类的东西,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上了一个规规矩矩的高中,早上上课晚上出去赶公交车。然后在一个有些人听说过,有些人没听说过的大学里面,通过各种社交场合结识到一些和你一样靠着那堆浆糊在这个地方安安稳稳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的人。”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咳了几声。
“对了你想不想看那个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崴着因为蹲久了变得麻了的脚慢慢走进小屋,没过一会又坐回到他旁边,碎花的睡衣短裤显得陈旧,但仍然在月光映衬下显现出古典而美丽的色调,手里拿着一个碗状的东西,既不是陶瓷也不是不锈钢,很多地方都已经龟裂开来,裂痕从碗口边缘的地方一直断断续续地蔓延下去。
C的眼睛这时不由得被这块东西吸引了过去。器皿里面黑乎乎地像个深邃的洞穴,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也完全看不到模样。等四周的晚间从远处吹过来的风稍微停下来之后,可以听到啪嗒,然后又是啪嗒的一声,不是那种清脆响亮的水龙头没有关好的声音,略带一些粘稠,像是它直到刚才还在犹豫着,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跟随着她慢慢摇晃着的承托着器皿的手,一点一点地运动起来。仿佛包围着这块小空地的植被们也听明白了这个声响的意思,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就着从上面打下来的一点光亮,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粗糙的小器具。
“这些是我拿附近的树枝叶和泥水做出来的颜料,比任何颜料都更好用。”她说着便用一根随手捞起来的小树枝放在里面搅动,里面顿时传出哔哔啵啵的细微声响,但是任由月光如何直射进底部,他还是没有看得到里面装着的东西,凑近闻了闻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只剩下长年累月留在碗里她的手的气味。这太奇怪了。C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她手里接过来的碗。看上去由厚实的泥土制成,但真正拿起来却很轻。宽阔的碗口里面没有月光,也没有他的面孔。
“怎么样,想试试用这个来画画么?比普通的颜料笔好用多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需要勤快一些每天更换就是了。”说着她又打了个响亮的响指。C表示可以等明天有太阳的时候,到外面哪个空旷一点的地方再慢慢作画也不迟。“明天么。”她抬头看了看石壁破裂处露出来的夜空,把躺在地上的身体转过来,微微皱着眉头,怜悯地看着眼前捧着那个碗出了神的男人。“这里的情况实在太复杂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去外面了,也早就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稀里糊涂地走进来的。只记得转眼便在了这个小屋周围的空地里干起活来,没有人和我说要做什么,也没有人和我说要去哪里。周围的这些看上去像是树枝还是藤蔓的东西,保护着我无论如何也不用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打扰,而我只需要继续在这里画着我的画便可。顺着进来的那些小道说不定早就被这里的植被吃得一点不剩,再也寻不到了。”眼前这个碗正静静地端坐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
“怎么样?”她看着外面那一泓没有波澜的水,蜷曲着腿,双手撑在身后的泥土地上,卷起的袖子下面露出光滑洁白的两只手的手背,像是月亮不堪清冷的夜空,悄悄地擅自逃到了她的手上。C说他一直很想看一看她的手,说着便轻轻捧起仔细端详起来。多年来在这里的辛苦作业已经使它变得粗糙而且没有了弹性,靠近掌心的地方斑驳的纹路如同树干的年轮那样在彰显着经历过的磨练,不少铅笔的碎末埋在沟壑里,怎么也搓不掉,每根疲惫的手指的关节待命着,随时可以伸展弯曲。手指和手指之间是一些毛茸茸的东西,在被遮蔽着的月亮之下,仿佛河床上孤零零地生长着的柔软藻类,在水面的涟漪之间若隐若现,一时间好像伸出手便可以捞得到,忽而又隐敝在浑浊的流沙和泥土之中。再过一段时间,连指甲和指关节的褶皱处也会渐渐地长出类似的东西,他这样想着,然后是作业时连接着身体和画笔的伸缩自如的手臂,然后是脖颈和嘴巴。
现在每次下笔的时候,C总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然后一笔一划地把它们尽数记在草稿纸上。他画出来也没有给谁看过,就这样一张接着一张,一叠变成两叠,都是用淡色素描笔勾画出来的各种形态的树和花草。偶尔在关了灯的时候,他看着完成的画,直到眼睛发涩。手里拿着的纸张活动起来,逐渐成了一个碗的形状。他的脖子越伸越长,渐渐地在枝繁叶茂的密林中看到了倒映出来的月光,一个渺小但坚定的屋顶尖尖,还有因为捧着碗太久而颤抖起来的一双手。
封面:https://www.sohu.com/a/344522027_99959499
城堡景观部分灵感来自三浦键太郎漫画《Berserk》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