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离家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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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想写写离家的感受。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受过的伤，伤口已经结了厚厚的痂，不知为何，明明我已经努力不去触碰，皮层之下还是隐隐的有一些发痒。我尽力不去触碰。
对于任何人来说，无论他的原生家庭如何，第一次独自离家远行的感受一定和撕裂差不多吧。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人们被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牢牢地粘黏在一起，而离开他们则像是撕裂，把自己从一个日日夜夜生长在一起的团体上撕裂下来。疼痛吗？我想那一瞬间不是疼痛，不一定非得是疼痛，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觉。
你觉得自己失去了根，也不会再长出根。你不敢依附任何事物，你也不敢与任何人和物建立更深层次的联系，因为你害怕失去。于是你要么拼命地抓住身边的任何事物，要么选择不依不靠，靠自己过一生。
我从初中开始就在远离家乡的城市上寄宿制的中学。说来奇怪，离别的伤感只在于看到父母渐行渐远的影子那一瞬间，眼泪也在他们离开后慢慢干涸。学校的生活甚至会让我忘记自己的家，忘记自己仍有父母。也许乡愁、想念这些感情从未真正消失，而是被藏在坚固的壳中。尽管作为一个初中生，拥有的选择和自由并不算多，但我好像从此第一次有了那种很多事情都得自己承担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独立，没有人为你兜底，一切都得你自己负责。
从那时开始，我就渐渐不常待在家中了。我们家也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搬了家，而我对于这个新家来说俨然是个过客。虽然爸妈特意为我装修了一个给我的房间，但我却从来没有睡过那个房间——我更多的时候和我妈睡在一起，为了和她拥有多一点在一起的时间。不过虽然不常待在那个家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慢慢对那个家生出了感情。钢琴的琴键越来越松，白色的墙壁渐渐变黄，厕所的犄角旮旯藏污纳垢越来越脏，家里马桶的状况一年比一年差。而窗外花坛里的树木也逐渐郁郁葱葱，阳台上的龟背竹和无花果越来越高，这个季节打开窗户，还会有桂花味的晚风从窗外吹进家中，带着些许早秋的凉意。这个新家也逐渐变成了老物件，随着家一起变老的还有我的爸妈。
我一年之中在家中居住的时间并不多，春节，国庆，也许加起来的时间不到一个月。我爸妈在很早的时候也习惯了我不在家的生活，他们每天都有自己的生活节奏。而我在学校的时候就习惯独来独往，工作后也一直独居，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节奏。而住在家里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时间过得很轻松，因为我不需要思考，我只需要按照他们的生活节奏来走就好了。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在家的时候非常容易犯困，并且在各种地方都能够轻易睡着，沙发上，扶手椅上，甚至只是闻着叠好了的被子的味道，然后抱着被子睡过去。然而在我身处异乡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总想做点什么，很难轻松地睡着。
这就是真正的放松吗？我好像提不起力气去做任何事，甚至连梦想也一并忘记了。再这样下去也许我会一事无成，但先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初中的时候学校有专门的校车，每两周开一次，让我们这些住校生能回家过一个周末。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周末总是格外的短。周五晚上的我总是很兴奋，周六的我总是很快乐，但周日早上的我就会变得格外安静，因为周日下午就是离别的时刻。小时候的我是个内向的小孩，不到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刻我一定不会流泪。那个时候的我也没有流过一次眼泪，只是我坐在大巴里，看着车窗外爸妈的车，听着旁边同学的哭声。我知道此刻的我相当伤感，情绪笼罩着我，我没有力气在脸上做出任何表情，但我也知道一旦到了学校，我便会忘记此刻，我会忘记家乡，忘记父母，我会有好多别的事情需要烦恼。
也许现在的我仍体味着这样的时刻，每一次离别，我的伤口都在发痒，尽管上面已经结了很厚的痂。我控制自己不去触碰，不去思考。
这一次也一样，在爸妈送我去高铁站时我望着车窗，又回忆起了同样的感觉。那种复杂的但主色调是蓝色的感情。我知道一旦到了上海，我就会马上抽离出来，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我把手从暖被下抽出来了。外面真的好冷。但我知道我的皮肤在逐渐变硬，我的手在慢慢适应。我的手指触碰到了秋天的第一滴雨，冬天的第一片雪，春天的第一瓣花，夏天的第一缕风。能触碰到这些真好。
写这些文字是为了记录把手从暖被里抽出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