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泥泞的哀嚎,帝国的边境线是一连串长长的壕沟,马匹停在跟前。年轻的官吏站在沟前,似乎稍稍回忆起以往的车水马龙,如果他能够让过往的自己回忆往昔,也许忙碌就能淹没他的忧愁了,但如今,情况恰恰相反,无聊反而让过往如同潮水一般淹过泥泞的路面。留给他的,是一段没有人的路。
虽然说两国的人口都锐减,相互之间的交流也聊胜于无,但边境上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今天,一具玩偶的残肢断体散落在一旁,这里仿佛是一片无人问津的垃圾场,再也没有了以前郑重其事的庄严,两边把这里当作遗弃废物的隐秘乐园。官吏的名字叫做文印,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踏出过边境上的这座小城,不过凑巧,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马都是周游过列国的,要么是商贸,要么是外交或者科研,总之,闭塞和开放同时交错在她的人生中。人们总觉得人生是一场旅途,就该行万里路,但其实既然所有的地方都在跟着星辰转动,本来也没有什么静止的东西,自己特意去寻求变化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注意本就到处都是的变化而已。在一座与世隔绝小镇上,也许还能够维持静止的幻象,要是在这里,变化和运动自然而然就被硬塞到你面前了。文印的家庭属于是并非大富大贵,但又有传统和积淀的那种,他们世世代代从事着类似的工作,而又从来没有机会更上一层楼,边境上来来往往的钱财与新闻虽然时刻让他们对着新鲜事物保持敏感,却也反过来让他们见怪不怪,以为天下的新鲜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渐渐地也不再奢求跟上变化的潮流了。自然,在宇宙世界的尺度下,即使是仿佛永恒不变的星球也可能化作尘土,但在人短暂的一生中,稍纵即逝的瞬间一般的时间尺度下,一切变化又不一定来得及发生。于是乎文印一家抓住了边境官僚这风雨飘摇中的一根草,十数年来,这个国家时而欣欣向荣时而颓丧动荡,但好在战乱和动荡凑巧没有波及到他们,文印成长到了不会再脱胎换骨的年纪,习惯了日常琐碎,望向这匹马,今日,百无聊赖地走到曾经繁荣的居所。
想象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即使是在描述现实的东西的时候,当声音的数量、气味的种类或者颜色和肌理的分布超过十数种,普通人的印象就变得不再可靠,这一关隘也是如此,各种不同的货物、使者和交通工具曾经来过这里,也会因为许久不曾出现而被人遗忘,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用于承载它们、运输它们和装卸它们的装置在这里被搭建,有的时候又被遗弃,用来装运建造它们的东西、用来遗弃它们的东西,和它们装载的东西本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道精密与繁复的风景线。当然,这些杂乱和复杂的前提是,这里本来是一片荒芜空旷的地方,由于远方的权力者们在地图上勾画的国境线刚好不前不后落在这里,空无一物的大地上便不断堆积起来这些东西,许多装置甚至从来没有攀上划归本国的国境墙就被拆散然后通过门口丢弃在两边的沟壑中。那些形状仿佛未知的云雾的螺丝曾经被邻国视若珍宝的国家机密关照过,那些工厂和工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在工作时看到的光景,缄默甚至让他们自己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而如今这些秘密在千里之外的这里被随意曝露在阳光下被蛇蚁虫鼠们啃噬磨牙,等待着生锈和腐毁。
边境线很长,要是随便拉起一串护栏,或者堆放几块石头,当然太容易被随意跨越了,因此这里有一道长城一般的墙,但这座墙自然也无力维护得高大紧实。用于通行的关口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关口附近的墙壁格外出挑,当然人们愿意只走这里而不冒险凿穿墙壁或者干脆绕路,最重要的原动力其实更加简单,邻国人口稀少,即使你在别处拿着货物入境,那里也没有买家等你,邻国广阔的国土之所以能够维持,其实也有很大原因是那里根本没有人愿意居住,剩下的一点原因就是还算强大的军队在无人的地方靠着稍微高一点的薪水巡视着。当然了,我们也不在乎,为什么他们都愿意走这里,也许他们也愿意去别处,但既然也愿意来这里,那就有人,有钱,就得有人招待,有人管,也就得有人记录,不管这些记录是真实的,还是根据利益谱写的谎言。
文印这次没有什么工作要做,百无聊赖地在边境上牵着马让它啃食食槽里的草料,这匹马已经很老了,所以这次是准备淘汰它之前先运到边境上等待买家挑选。不过大概率先被二道贩子挑走了,这里面的款项也许又有一些得落到文印上司的口袋里,但这些她不关心了。闲暇间,她来到门外的空地上看着墙边的吊塔。
这是专门用来运粮的,边境墙上开的门只够人走,所以货物都要用各种各样的装置运到墙顶再放下来过境。之所以不把门做大点,是因为墙是用现成的东西做的,门也就是越大越费成本,而不是通常意义上越大越省筑起墙体的材料。一条巨龙石化,鳞片早已被千万年来的污渍沾染上同时又抹去了所有的颜色,不知道这算是纯黑还是纯白,只有脏脏的斑痕遍布。运粮的塔吊动力由墙两边拉出的电缆提供,为了把塔吊搬上去,一开始想着用飞机吊上去,但这个世界的飞机动力严重不足,气球也没有足够的浮力,消防车的云梯也够不到那么高,所以还是用笨办法,造了座等高的塔,然后拆掉,然而塔吊总归有需要检修的时候,于是塔身一侧被保留做紧挨着墙体的梯子。这一系列工作着实繁复,也花了许多年,因为运粮的需求太大,要修的塔也不止十数座,结果塔吊还没运够几次粮,国外就造出来能做塔吊的飞机了。不过这个边境的意义倒还在,因为附近的天气不允许大规模飞行,国家也不欢迎侵犯领空的行为,总而言之,塔吊的事情算是解决了。黄色的塔吊垂下钩子吊住集装箱,滑轮拉住墙另一边的车马发力,粮食一点一点攀升。内陆的孩子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只知道填饱肚子的粮食总是比他们预想的晚一些到达,有时候饿死的人还够吃几天,有时候卖不出去的粮食价格被这些外国的粮食压得更低,但大多数时候,没有人在乎,如果晚一天到或者早一天到,这些货物会被视若珍宝,但偏偏每次来得都恰到好处地不是时候,于是总是什么也不能改变。原先是什么样的行情,总是火上浇油,从来没有雪中送炭。运粮的工人倒是挺开心,虽然他家里的孩子不懂,但夜里多添的那一碗饭就是从他裤子里缝的暗兜里来的。靠着这些油水,他才勉强支撑起永不停歇的检修。吱呀作响的滑轮永远在错位,螺丝永远也拧不紧,润滑油永远也上不完,因为粮食永远需要运,要么是运出去,要么是运进来,想让这塔吊休息,只能在两边刚刚相等的时候才行,可即使两边相等,运粮的绳子稍一抖,谷子掉出去这么几粒,就又有许多算不完的帐,又有许多干不完的活。
如今这塔吊却没有在动,滑轮锈蚀住许久,粮还是要运,但还没到边境,便各自都不够了,两边都只能到别处去借。拉住运粮的集装箱的绳子随风晃荡了多年,终于腐朽到只剩短短一截,挂着些毛毛虫。
文印在龙鳞上挂着的毛毛虫尸体边摸到几粒发硬的谷壳,风干后坚硬无比,似乎带着几分苦涩。
于是她回想起同样有这份触感,但是却令人心情愉悦的货物们。晶莹剔透的玉石和珠宝,玻璃和鹅卵石,手指沿着这些精心雕琢打磨过的货品时,没有阻滞,但同样坚实。遥想起童年的午后,曾经读过这么一篇小说,里面采玉的小伙有着一个美丽的青梅竹马,然而女孩的芳心许给了远道而来的将军,故事的结尾,战乱让女孩的生命碎裂在城墙外,而痴心的小伙和将军都无能为力。文印自然是没有亲眼见过这种纯真的爱情故事,但她知道这些精美昂贵的货品周围发生的故事一般来说没有这么美好,反倒是深宫里没有爱情观念的权臣和贵妇簇拥着。鲜血也许不会轻易洒落,为这些珍宝逝去的生命却肯定为数不少。由于珠宝价值昂贵,易碎但体积小,一般也就通过关口人工搬运,但时间长了,数量越来越多,人们也就不满足于此了,再说还有价格没有那么高昂,但是数量众多的小饰品,比如说风铃之类的,使者亲自搬运就没有那么划算了。所以脚夫们背上一麻袋的货物,攀上城墙边拆掉的塔剩下的梯子,有的时候还挂上气球卸下一点力。此时文印脚边就有几片气球上的布,最为珍贵稀有的货物,留给关口的痕迹竟是这样廉价破败的东西。
为什么说这些货物令人愉悦?当然,价值连城的东西就是让所有者喜笑颜开,尽管这背后有很多心酸痛楚,但权杖顶端的钻石最常看到的表情还是笑容,无论是奉承,还是胜利者的狞笑。宴会上,深宫里,珍宝被富贵环绕,穷人对这些珍宝也有兴趣,但即使他们获得了这些东西,很快也会易手换取粮食和钱财,能囤积这些本身没什么价值的贵物的,也就只有拥有财富以外的财富的这些人了。
忘掉什么时候,这些宝贵的东西上次被什么人穿戴过,有许多看到这些普通人一辈子也不曾梦想过的荣华富贵,却终其一生不曾离开方寸之地的生命,笼子里的女奴和男仆,宠物和雕塑,还有上一任的国主。或是湛蓝或者是血红,这些颜色满不在乎地只让一种光透过,不远处,在金碧辉煌的一墙之隔外,死亡和不幸像是成群的花蕊飘散在大地之间,可珍宝们毫不在乎,它们在这宽敞的一隅里绽放着色泽和光焰,默默燃烧着下一个主人的欲望,以及现在拥有它们的人的最后的快乐。远处是躬耕的人窗边的风铃,叮当作响的是风,它也曾经拂过深宫中躺在与自己不相称的大床上干涸的尸体,那时这具尸体也在泥土里打滚和奔跑。谁能幻想出如此的快乐,肉体和心灵都如此自由,不像文印现在看着的稍微有点歪斜的墙梯和轨道,爬上爬下的货物一旦脱离常轨便只有粉身碎骨一条路,碎掉的当然还有运货人的未来。风沙刮过,这些忧愁和穷困是血泪和尘土,正是千万年前的这些尘土和血泪,积淀凝固成了坚硬的尸体,成为了这些珠宝钻石。一转眼,又成了无上的富贵和快乐的代名词,继续为穷困发酵。忧国忧民的史官也不得不承认,那些孕育了不幸的快乐也是快乐,那些晶莹剔透的羽毛在琥珀中才真正熠熠生辉,它们真的很美啊。
一片气球上紫色的布随风飞舞到了墙上。两边的绿草会抽出新芽,在它们最嫩的时候拔出来,发酵避光然后高温灼烧,粉末泡水就会氤氲出紫色,这种颜色用来染布本应是最便宜的,因为这些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草制出的紫色很容易退却,想留住它,就得靠只有皇宫里的人才知道方法,才负担得起的复杂工艺,形状奇特的玻璃管道和各种各样的器皿,一会加热一会冷却,把杂质过滤,就成了千年不褪的紫色,这种紫和草民用草制成的鲜亮紫色截然不同,和贵族女子的红发金发更为搭配。
宫廷里很神奇,一方面驱动万匹马力的各种载具都被创造出来运送皇族中意的货物,另一方面这些货物本身在邻国其实司空见惯,比如这种紫色的染料。
文印踢开这块紫色的布,折回驿站的休息室,发现窗口凹槽里是一封风吹来的破纸,她随手拾起,展开后是一封信:
“亲爱的,许久未见,本人已经有十年没看到自己亲手缝制的人偶行走了,你是最后一个离开我的,希望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起来追根溯源,可以给我寄一片紫苏的叶子。”人偶师在这个国度负责编织支离破碎的人口劳力,驱使他们撑起普通人已经不愿再做的工种。模仿者的模仿成了摹仿,根据主人的身体和灵魂所欠缺的,制造出完美的身形和精神,却不期待孕育出灵魂,这里衍生出来的颜色和妆容永远确定着这一点。可能这种期待也只是一种欺骗,但这一点就是人偶本身也是认可的,作为消失的东西的润滑剂,作为满足幻想和欲望的空壳,原本的容器里不能有东西,尽管容器本来有形状,但是容器盛放的空无是没有形状的。人偶师不断填充着空无,他们是通过制造复制品,制造实在的形状和机械装置来达到这一目的的,空洞的眼神中留存着什么,不该有造物主决定,也不是人偶师的工作能够左右的,订单的客户付出代价,这一代价与人偶本身不相干。
但是这一切还有一点杂音,在人偶空洞的外表和精美的运动外,还留有一点创造者的巧思,那就是他们的颜色。高贵的紫色用来装点最低贱的无意识的劳工,华美的布料衬托着卑微。是的,这些人偶是用来完成人所不愿意完成的工作的,但它们还有职责要符合人类的审美,美,是所有道德中最低下的,也是所有美德中最罪恶的,丑陋更能孕育出贞洁,无论是再高贵的楼宇中,一旦建造出美,就一定能释放出欲望,惹得权力和生理的快感绽放出罪恶的花朵,吸食抽干无辜的人的血肉。所以最卑微的劳工一定要是美丽的,矫饰是最卑贱的美德。复制品踏上寻找自己的复制品的道路,它们的创造者和原版已经被摧毁了,真正的真实却只能流淌在最虚假的模拟之中,亿万年后,当大地上不存在生命,生命留下的痕迹和模仿生命的装置就会成为真正奏响生命之歌的最后乐师,人偶不在乎所谓的真实,它也许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会追寻自己的源头,将那片紫色的叶子交给自己的同类,但是也许不会,因为真正的自我从来不在自我本身当中。在辽阔的沙漠,遥远的废墟中,边境孤零零地的留存着这些痕迹,这封信什么也不代表,最后它将带给神明什么样的真相?是人偶师欢喜的团聚,还是觉醒者孤独的悲哀,这一切再次随着风,飘向更远的未来。
文印悄然抛掉这封信,看着窗外彩色的流沙带来更多的颜色。
蓝色的天空凝视着她。镜头移远,落到远处牵着骆驼的人群,池塘边青蛙叫着,在绿洲当中,是一座日复一日的城市。年轻的少年通宵之后用手比成相框,看着这座街景。人靠着食物活着,食物和水可以被人带到各处去,所以人类居住的城市也可以被搬到沿途各处,散播在辽阔的平原上,高耸入云的山脉中和一望无际的湖海旁。我们每天听到无数远方传来的千奇百怪的消息,从战争到和平,从幸福到痛苦,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方寸之间的格子里记述完全不同的远方,但你困在格子里。童话故事里狼也变得善良,为了心爱的主人甘愿做忠诚的导盲犬。读着这样的故事,少年愈发地焦躁,教室里的时钟指导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不只是教室,公司里,社团里,相比起真实的时间流逝,人们更在乎时间表和计划的安排,到后来错误的不再是时钟的走向,反倒是时间流逝错了方向。看着各种口号和咒语,编织其绵密的网,人们顺着这些网爬上爬下。慢慢他也醒过来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叛逆和渴望自由是正确的做法,他也知道正确在这座乏味的城市毫无意义,终有一天他也会被现实击败,把灵魂上交,变成一颗齿轮。当突然获得自由的时候,就是自己失去价值,离开了这座大机器的时候了。突然间生活不再是喧嚣的噪音,有了真正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湛蓝的忧郁,静默地等待他在无聊和茫然中走向死亡,再把另一个人的生命染成同样的颜色。蓝色的死亡是忧郁的犹豫,一旦迟疑就会从生命中剥落。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抱着他落进去。可这时候他还可以反身向天空望去,他可以透过这片天空望到自己无穷的未来,未来永远不会发生,当下也永远不会停转,只要他冲出去,不在乎谎言和背叛,他可以来这里,他可以离开这座城市,属于你我的故事就可以开始,也许最后不过是扩写一章无聊的人生脚注,但每一个踌躇满志的瞬间,都闪耀着星光灿灿的眸子。于是乎,边境上新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神色匆匆,怀揣着梦想和希望,牵着骆驼路过前人走过的道路,从荒漠走到池塘,有朝一日,他会倒在路边。这时候他会消失吗,变成一个普通人幻想自己闯荡的梦里微不足道的失败者,还是会成为一个故事,让别人也醒过来,在一艘船上,可以看见自己脚下蔚蓝的大海和头顶湛蓝的天空,天地之间,是探索,是星辰大海。虽然我们都知道最后咳出那一口老血的是探险者的红色,但是这里还是湛蓝的,幽远的语调把文印的思绪带回了身边,蓝色的天空而已逐渐变得暗淡,她收拾好周围的物件,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了,苍蝇爬过窗外狗的眼珠,旋即被迟缓的变色龙吞入肚中,狗躺在沙地里,露出红色的内脏,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红色是内省的颜色,也代表着香气。香肠,相传在这条商路上一直被称作朱砂,因为在遥远的国度,据说只有这种物质和香肠拥有同样的色泽,由此得名,这种没有来由的联系让人想起哲学家对于语言的来源和演变的探索,他们相信诸如自我,灵魂,世界和意识这些词汇本身的词源演变过程中蕴含着对于这些概念的深层涵义的揭示。我对于这种想法不敢苟同,文印思索道,这些词语的嬗变和货物的名称的迭代一样,受了太多随机概率事件的影响,要想找到属于真理的解答,这些暧昧不清的古代人乃至原始人的灵光乍现恐怕不能算靠得住的论据。正如同这些名字倏忽从虚空中进入脑海成为公认的约定俗成那样偶然,在各国之间冒险来到这里的人们当中,真的在历史和记录中留下姓名的也是少数。在故事里,主角总是义无反顾地走向已经有很多人丧生的危险区域,然后发现至宝解决棘手的敌人,然而即使是再光鲜亮丽的貌似主角之人,也大多只是在遇难数字里增添零头的无名之辈,大多数时候甚至根本不会有计算这个数字的人。香肠和朱砂在别国的颜色完全不同,但词语留下了痕迹,遥远的地方他们也会说出同样的名字,却不再知道这些理由,由此看来,即使真正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语言,这些存在也仍然隐秘而不为人知,正如同那些国度的人,明明留着红色的血液,内里红色的内脏搏动着,他们却竟然一辈子都不曾知道自己是红色的,在他们的概念里拥有这种颜色的东西只有朱砂和香肠。在另一些地方,生活的一切都被红色笼罩,每日每夜都能看到受伤的人和死亡的外翻的尸体,残忍的真相让他们对于人体的内侧屡见不鲜,战争和瘟疫总是会存在,在某些地方则是会肆虐,可是,也许是因为麻木,也许是因为恐惧,这种觉察不能带来任何知识,在颜色多样的地方反而蒙上了一层灰色,把感知和安逸隔了开来。
怀着复杂的心情,文印起床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夕阳照进她的房间,折射出光晕,不一会房间里就变得暖意融融,每天的日常就是清点、记录和整理,招待和运输在边境商贸红火的时候还需要费尽心思大操大办,现如今就只剩下一点开关门点头确认的工作流程了。文印阅读着报纸,遥远国度的消息却如此地吸引人,每次领导层更新换代就要杀死所有前任的国家,和神官一起掀起革命的公主,操纵血肉机器的海底城市,摧枯拉朽的大象文明,光怪陆离的故事流淌在这条商路上,每一句话都凝结着几代人一生当中最为绚烂的时刻,而这些在新闻中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惊鸿一瞥。文印觉得自己的生活是距离真诚和体悟最为遥远的,真刀真枪和自己的呼吸、肉体没有距离的人们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只能通过这些血腥的小说和新闻窥见一斑。
放下报纸,文印闭上眼睛决定小憩一会,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方生方死的蝉鸣伴随着疲倦。
本国与周遭诸国之间的边境呈现一个六边形的形状,每个边对应一个国家,而这些边境有的繁荣有的门可罗雀,取决于两国之间的关系,边境的地形和邻国的经济政治状况,这里的繁荣与否当然也会动态地变化,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本国成了两者之间的弱势,不再受到周遭贸易的欢迎,因此文印所在之处也变得冷清。她思索着,感到这仿佛是一个跳舞灯,你方唱罢我登场,万花筒中的形状和轮廓随着旋转和变化不再能被观察者区分。她能够在这里观察到的货物、商队和运输装置,宛若万花筒的边界,自由排列组合。也许这些边界也是可差异化装卸的货物,时候到了,就会消失,在需要的时候又会被装填。如同阿列夫。于是她只能再一次置身于无穷的万花筒中。
边境墙上,除了爬上爬下的脚夫、楼梯和装卸货物的吊绳塔吊及其装置以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奇怪机械。第一种是负责记述当时当地通过的货物重量数量以及种类的自动述写员,机械的手臂拂过装载香料的车厢外壁,胸口的屏幕亮起。第二种是解开绳索的撬棍,方便快捷的穿过复杂的结。第三种是把装载货物的箱子对准轨道的铁爪。第四种是把人力变换方向的滑轮。第五种是分配机械的电脑。第六种是接受讯息的电话,轮盘旋钮发出嘀嗒的声音。第七种是统筹所有机械的管理者。第八种是统筹管理者的玩偶。第九种是统筹玩偶的操纵师。第十种是统筹操纵师的无能领导。第十一种是明了一切的一线,是形如文印这样的基层工作者。无奈的劳作受到各种各样的理论框架和信息管理渠道的鞭笞,一切却又可以像拼拼图一样把这些装置组合在一起,让边境的商贸运转起来,接受货物的人,运输货物的人和货物本身,当发现货物超载就减少货物,当发现货物不够就补充货物,货物和边境的周遭环境本身也可以组合成一个小小的环境域,接受反馈调节的管理,拆分成信息是变化的差异,信息又是被意识抚摸的符号,诸要素与系统构成交流,意识既是环境与个体的交互,也是留存在中心的小小奇点。
复杂拗口的遐思一下子勾起了文印的回忆,那些翻动不能理解的书籍的下午,构成不存在的记忆,透明釉无机质使得死亡开启一整套的循环碧波蓝天下蓝田玉暖,渗透开明君主立宪制。奇怪了,梦里总是如此的困惑,文印慢慢睁开眼睛,挥挥手驱散脑中如同雾气和延伸的墨水印记一般的思绪,房间里只剩下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文书,但这些工作早已经做好了,并不需要补充了,惬意的忙碌让文印安心。
魔方上不动的点,即是中心,但其实之所以不动,是因为中心点即使旋转也因为没有体积无法辨别。在文印所在之处以外的各个国度,漩涡的密谋和权术的斗争让企图改革和自救的人们也沦为刽子手,各国的间谍踏上这片土地开启自己的国家陷入泥潭的挣扎。
主人公躺在这间小房间里,竹制的把手在木门上投下斜跨的影子,墙角堆放着文书,床底下也放满了杂物,纱罩挡不住蚊虫叮咬,褐色的床板和床垫柔软承载着裹在被子里的文印,对面的桌几上倒是收拾得干净,只有几张白纸和文房四宝。一旁的电脑上,显示屏霸占了一大半,另一半被键盘和鼠标垫占据,零星几本常用的书和音响负隅顽抗,在桌子的犄角旮旯里龟缩着几个玩偶和小铁盒。寻常的房间,寻常人的一天。可是,我们知道,房间的外面,和驿站连接的远方,是非日常,是人们未曾见过的真实,可奇诡幻丽的真实和显示屏中播放的影响一样,是,它们影响了这里,但又显得与这里无光痛痒一般。
好了,笔者撇开这里的故事,忧愁地发现这里不太让他满意,隔靴搔痒的附庸风雅,但苍白的文字也许也能透过虚幻触及一点真实,正如同几个笔画构成的符号或者说词句能够代表和记录千百年的万事万物,其中一点浮光掠影,也能够在某个真实存在的世界中,留下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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