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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想谈一些更大或者说更“空”的部分:我想试试把我们的咨询“架起来”,看看能不能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这就是说:我们不是投入咨询,而是把它当成一个他人的案例。我想从这个角度听听您对我们迄今为止的咨询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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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之前的咨询中谈到过你的情感。无论是是在日常还是在理论方面,我都会和你的情感接洽:比如说之前谈到的关于海德格尔的“被抛”——这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你的情绪,治疗中当然需要移情的参与。当然,在更多时候,我们的谈话可能会更加理论化——你更愿意谈一些理论方面的问题,而在这方面我是不太清楚的。这时候我会有一种担心:这些谈话离你的情感方面更远了,因此我也会离你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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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可以用我之前提到过的一个例子来谈这个问题。我在很久以前看过这样一则新闻:一个印度的孩子被父亲卖给了人贩。在这之后,她要被迫出卖身体。在之后,这个孩子得救了,但是救出她的警察对她施行了二次侵犯。
我们就从这个点切入:作为一个外人,我们当然可以把事实堆在她眼前,比如“根据某某统计学数据,世界上的好人还是占大多数的”,又或者“你就动脑子想想就行:要是世界上都是坏人,那社会早就彻底崩溃了”。这些话语在我们看来肯定是更“真”的,对吧?但是,这个“真的理论”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她当然可以怀有这样的念头:“世界上的人都是坏人”,甚至可以认为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应该被清除。在我看来,这些看法是更好的——这就是说,在没有因为这些念头而导致自己被送进监狱或者自杀之前,这些仇恨就是她得以为生的动力。在尼采的意义上,这就叫做“健康的复仇”。这些念头对她的生命有益。因此,改变这些念头不仅是愚蠢的,而且是不可能的。让我们想想:在什么条件下她才能接受那些“正确的统计学”呢?——恐怕这种念头指向的是对她全部人生的反对。她也许会这样想:“难道我受到的侵害是假的吗?当然不!”她当然不可能反对她的生命,因此她就要反对一切反对她的人,因为这直接指向了她生命的支撑物。
我之前谈到的理论问题也和这一例子类似。我不是出于“正确”的原因而选择了某些理论,而是应该这样想:我选择某些理论是因为其背后隐藏着我的生命与激情,而这种激情是不能被他者体会的。在这方面,我们又回到了之前谈到的拉康问题:治疗的要点在于承认理解之不可能。所有对“理解”或者“到达”的认同注定都是一种徒劳:既然我们认为无意识是一片幽暗之海,那么妄图用萤火把它彻底照明难道不是一种蠢行吗?所有认为治疗师比患者更理解患者的思路难道不都是一种妄想吗?在这方面,某些动力学派的治疗师也并不高明——他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彻底揭露无意识”的工作——这一点仅从他们的日常用语中就能看出来。
而在这一问题上,其他治疗方法做得则更差。我听说动力学和精神分析在治疗方面已经式微——当然,我不是从业人士,不确定这方面的具体情况如何。但是我确实看不上他们的方法。我们可以这样想:他们的工作就像是收集了人体所含的所有化学成分,然后妄图一挥魔杖,让这些物质变为人体一样。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想:他们是趁着患者虚弱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塞到患者的身体里(无论是方法论的指导还是装模作样的分析)——这一行为之所以两人难以忍受,是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种伪装成非暴力的暴力行径,而更是这些治疗师在无意识中做出的——这就是说,给我治疗的人是彻彻底底的门外人。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人冒充我的治疗师呢?
或者,我可以用在别处看到的文本进行分析。我看到过一个关于童年好友惨死的故事。这件事一定给文章的作者留下了根本性的“原初创伤”:因为作者在不同的话题下把这个故事重复了三次。但是非常不幸的是:我看到了其中的问题——作者非常不小心地把自己和好友的名字留在了上面,而在这三次叙事中,这些名字并没有达成统一。这时候就构成了一个新的问题:我该如何诠释这三段叙事的问题。
第一种阐释是:这段经历不过是一次编造的故事——因为其中的信息并不一致。文章的作者不过是在用一个容易引起他人同情心的故事来套取流量。也许他能从中获取金钱,也许他是为了借助互联网收集实验数据。但无论如何,这场死亡不过是赚取他人眼泪的骗局
第二种阐释是:言语的不一致揭示了这一创伤之深。这三篇文章——尤其是第一篇和第二篇之间间隔了将近三年。而且,即使被人质疑信息不一致,作者也并未更改第一篇故事中的名字。这并非意味着他试图用沉默与遮盖或伪装什么(人们通常会认为这背后必然导致一种指向功利的解释),而是他根本没有力量去修改这些文字——它们太重了,因为它们是用活人的血写成的。这些文本的断裂之处就是切骨之伤。不过,这些文字一旦被写出来,也会因为时间过久而腐败,从而引来各种虫豸于此驻足。
以上两种解释是想说明什么呢?是想说明我拥有文本分析的能力吗?是想说明我有同情心吗?根本不是。我甚至用不着软件代劳就能给出我的分析——这是想说明我的冷漠。无论这个故事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都同我彻底无关:如果他赚取金钱,那也不会打进我的账户;就算他失去好友,那也不会让我的眼泪流失。不过,让我们反过来想想:我当然可以靠着冷酷的分析博得满堂彩,但是我的分析是和这位作者无关的。如果被我不幸言中——就是说,这些语言上的断裂与失误揭露了他的创伤的话——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咀嚼自己的伤痛,这一点是无法经由他人之手代劳的。而且,无论“我”这个他人作何举动——嘲弄或是同情——都无法倒转他的朋友——这个有机体的溃散与崩解。
而我们的很多治疗总是在这上面做无用功,就比如认知行为治疗和药物治疗——尽管他们不承认,但他们才是弗洛伊德的隐秘支持者。想一想吧:为什么他们不能在弗洛伊德关于性的论述上建立自己的理论王国?这是因为他们的心灵彻底被弗洛伊德攫取了——就如同人被巨大的哀痛包裹——对于悲伤和往事的念念不忘显然不意味着走出阴影,而是走入阴影之中——除非我们能给予其新的诠释。这时候,我们就又来到了那些拗口的话那里:对于病症的真正克服是要求患者而非分析师成为分析主体,分析师在此只是充当构起场的镜像而已。而那个迷失的、饱受伤痛的主体在哪里呢?它在其不思之处,在幽暗的无意识之中,而这个无意识总也是不能被显明的。因此,那些声称能解决问题的人往往只是给出了一种神学式的许诺——他们认为自己在思。因此,恰恰是在这个“思”之处,他们的存在被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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