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故乡的第七个清晨,勇敢的骑士们,来到了莱茵河畔的沃尔姆斯。
——《尼伯龙根之歌》第三章 齐格菲尔德来到沃尔姆斯
那是一条镶满铁片的沉重腰带,将程刚拖向了漩涡更深处。
这梦匙该如何用?孟柯是怎么做的?别的摆渡人是怎么做的?他想象手中握的不是腰带,而是一把钥匙,想用它打开一扇无形的门。可漩涡开始吞噬他的想象,手不见了,身体不见了,钥匙也不见了……他拼命用仅剩的思绪去想那扇门,去打开一条缝……
门的另一边,一对炽热双唇等待着他。程刚惊恐地挣脱,可对方的力气更大,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的衣衫。直到准备更进一步时,嘴唇的主人才发觉异样,她猛地将程刚推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脯一手举起长剑指向他的喉咙,问他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把梦匙。
程刚忍不住去瞄女子手臂遮挡下的曲线,直到对方再度喝问,他才缓过神来,告诉她经过。
“可燃木竟然把我送他的腰带给了别人!”女武神柳眉倒竖。
程刚说可燃木是为了救他,因为……因为……程刚忽然意识到现实中的自己已经被偷了个精光,vLens也被黑掉了,焦虑与绝望瞬间将他席卷,吞噬起他的形体。
女武神上前一步,帮助程刚稳定住形体。她打量了他一番,不解地问:“你的真名呢?谁拿走了你的真名?”
女武神沉思了很久,最后说:“这很不寻常,你来找我是对的。即使不是可燃木让你来,我也会尽到摆渡人搭救落难同僚的责任。但是,”程刚在她双瞳的寒光里颤抖了片刻,“他居然把我的腰带给别人!这笔账我要亲自跟他算!”
“来沃尔姆斯找我吧。” 女武神将他踹出梦境时说道。
程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坐在法兰克福那家宜必思旅馆的沙发里,旅馆的时钟显示刚过凌晨三点,吧台不断传来笑声,那里坐着三个女子,前台小哥正与她们聊天。
见程刚醒了,小哥招呼他过去坐,并让他坐在了姑娘们中间。小哥让他介绍自己,他说自己来自中国,引起了一片“哇哦”,他又说自己是做智能机械的,又引来了一片“哇哦”。黑发的姑娘问他的工作是否被最近的爱若复刻事件影响,程刚点了点头,跟她们聊起了爱若复刻事件在全球机器人制造业掀起的腥风血雨,聊着聊着,他不由得把这件事与昨晚的遭遇联系起来:要不是火车管理系统的人工智能下线,他的车也就不会晚点,他说不定也不会被盗。
“什么?在火车总站被偷?天哪!”红发姑娘捂住了胸口。
“还被黑掉了账户。”程刚又像报警般那样,把整个被偷的过程讲述了一遍。他发现自己突然拥有了一种之前从未拥有过的倾诉欲,艰难地试图把心中的痛苦倾倒出去。最后,他用“Scheiße”对整个操蛋的故事做了总结,然后对三个姑娘说原谅自己的粗口。
金发的姑娘摇晃着酒杯里的冰块说:“在德国,我们叫它Große Scheiße。”
“Große Scheiße,”程刚赞同地说,“我现在就觉得自己是个透明人,没有一台机器能识别我,没有一个人能好好跟我说话。”
“我们也一样。”红发的姑娘说,“我的工作申请在人才机构中流转了六个月了,没有人过目。德国的年轻人们就像一个个透明人,企业和机构看不到我们,所有的工作都给了KI。”
“不止这些。”黑发的姑娘说,“KI还会拿我们的信息去做性爱机器人。我的一个朋友就碰到这样的事情,对了,她跟你一样,信息也被窃取了。”
难道有人要拿自己的数据去做性爱机器人?程刚哭笑不得。他发现自己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很难再关上,他接着那姑娘的话,同样以“我有一个朋友”为开头,谈起了丁萦被复刻的遭遇。
在这群陌生人面前,程刚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隐瞒什么,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也没有什么需要顾忌。当他讲到他们协助丁萦假扮机器人潜入武康路的会所时,所有人,尤其是那个金发的姑娘都聚精会神地聆听。他发现自己说话不再吞吐,也不需要语言模块来纠正句法,他能从听众的眼神里看到自己语言的感染力。当他讲完众人在无人车流中躲开紧追的无人机,胜利逃脱时,所有的听众都鼓起掌来。
“你不像个工程师,”小哥一边鼓掌一边评价说,“倒像个吟游诗人。”
程刚点了点头,他们从无人车聊到了两地的文化,又聊到了家人以及感情问题。虽然程刚说他已经在追一位姑娘了,但小哥还是坚持把他划为单身,说要给他一些炫耀的资本,怂恿他跟眼前几位美丽的姑娘合影。程刚说他的账户被黑之后不能接收照片,小哥二话没说从储物间里翻出了一台拍立得。
小哥将显影中的照片递向程刚:“你本以为这几个小时会非常难熬,但没想到吧?会有这样的奇遇。”
凌晨时分,金发的姑娘去酒店外抽烟,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大胡子光头。
程刚有些诧异地盯着这个穿着厚重摩托护甲的陌生人,后者道完早安,随即问:“你就是那个‘丢失了真名的中国人’?”
十分钟后,程刚穿上了骑手递给他的摩托车护甲和头盔,坐上了对方的摩托车,在夜色中,挥别酒店小哥与三位姑娘,向沃尔姆斯飞驰而去。
骑手说程刚最好搂住他的腰,程刚一开始还有些矜持,但骑手接连三次加速之后,他立刻将骑手的啤酒肚死死抱住。他自诩长得挺高挺壮,但与身前的骑手对比,还是差了那么一大截。骑手的护甲加强了他人高马大的视觉效果,仿若一名中世纪的骑士,与程刚想象中的摆渡人形象相去甚远。
骑手是一名法兰克福的摆渡人,本计划一早驾车回曼海姆的父母家过周末,但在最后一个快眼动睡眠周期收到了沃尔姆斯聚落广播的救援信息。程刚问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骑手说因为他是“丢失了真名的中国人”。程刚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后者耸了耸肩,意思介于“就是这个意思”和“我也不知道”之间。
骑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之后一个多小时的骑行里他们没有任何交谈,陪伴程刚的只有头盔外呼啸的寒风。直到接近莱茵河时,骑手才指着远处桥上的一座高耸的塔楼对他大喊:“看!尼伯龙根塔!”
那是一座城堡样的巨塔,像一只沉默的巨兽跨立在桥上,身后黑影幢幢的城市更能衬出它的孤独与巨大,橘色的景观灯只照亮了部分墙壁,让它又像是一位将脸孔掩藏于兜帽下的隐士。
摩托车靠近大桥时,桥面一分为二,原来这是新旧两座桥。骑手仿佛懂得程刚的心意,将摩托驶向了右边那座跨立着巨塔的旧桥。
塔楼门洞的拱顶上有个砂岩巨兽头,在它的注视下,程刚进入了这座神话之城。
骑手将程刚放在了沃尔姆斯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面包店前,这是德国为数不多的还会在周末营业的店铺。骑手告诉程刚在这里等其他摆渡人接应,又给了他一百欧,告诉他这是德意志聚落的摆渡人援助金。程刚不好意思地收下,挽留骑手一起吃早餐,骑手谢绝了他的邀请,说妈妈还在等他回曼海姆吃饭。他将程刚穿过的护甲和头盔收进挎包,说了句周末愉快,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
程刚感激地对骑手的背影挥了挥手,转身时,他被吓大了一跳,一条龙正瞪视着他。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西方龙的雕塑,山羊大小,绿色鳞片,姿态还有些可爱。
他绕过绿龙,走进香气四溢的面包店,一位凶巴巴的老太太迎了出来。
凶巴巴的老太太给他拿来了一大盆鲜肉沙拉和四块圆圆的小面包,然后将一块小案板和一副刀叉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告诉他这些免费,他在这坐到什么时候都可以,然后又问他咖啡要怎么喝。
两分钟后,程刚喝下一口香浓的黑咖啡,好奇地问她:“您也是一位摆渡人?”
“不,”老太太抱着自己的大号咖啡杯说,“这座城市里的摆渡人够多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但与所有沃尔姆斯的居民一样,我也受惠于摆渡人维护的梦境聚落。聚落请求大家帮助一位‘丢失了真名的中国人’,我就出自己的一份力。好好享受早餐吧。”老太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有些人不是,有些人是。即使是摆渡人,也并不是他等待的那位。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称他为“丢失真名的中国人”,他们像熟人一样跟他打招呼,可转眼间仿佛又不认识他。
“是的,我是那个‘丢失了真名的中国人’,早上好,谢谢您的安慰,周末愉快。”程刚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回答不一样,程刚抬起头,见一个满脸雀斑的黑发中年女子正认真地看着他。
“你一定是等久了。”女子伸出手来,她已经将“您”换成了“你”。
程刚连忙站起身来,与她握手,她的手背上也有雀斑,不知怎么的,让程刚觉得很性感,不过女子的容貌并没有在梦中那么妖娆。
“女武神,是的。”女子做了个鬼脸,“叫我米娅吧。”
“那个名字在现实里念出来太尴尬了,”米娅摆摆手,“现在没人叫这个。该怎么叫你呢?”
“Der Gang,”米娅打趣道,这是德国人经常跟他开的玩笑,在德语发音里这是名词的“行走”,在英语发音里这是“亲爱的刚”,“这是你的真名(True Name)吗?”
这个词立刻勾起了程刚的好奇。“这是我现实中的名字,可……你们说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他们走出了面包店,外面天已大亮,东边的阴云里透出几丝阳光,照耀在不远处的一座褐红色大教堂上。在夜色中抵达的程刚没想到沃尔姆斯还有这么一座庞然大物,不禁赞叹了一声。
“沃尔姆斯大教堂。”米娅解释说,“放心,我们正是往那边走,会让你看个够的,那里甚至还有个小惊喜在等着你。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失窃的故事。”
于是程刚又将自己失窃的故事简短地叙述了一遍,他告诉米娅,警察发现他的电子身份全部蒸发之后,就只给了他一份纸质报案记录,而法兰克福的领事馆要到周一才上班,周末这两天他什么都做不了。此外,他跟同事们也没有恢复联系,无法获得任何帮助。如今他无家可归,身上只剩下那个素不相识的摆渡人给他的一百欧。
“放心,摆渡人联盟会继续为你提供援助金的。我已经把你的事告诉了孟柯,我们还会想办法帮你联系同事。至于睡哪儿嘛……你今晚可以睡我家。”见程刚挑起眉毛,米娅补充说,“我儿子的房间。”
“你刚才说……”米娅继续询问,“这一切都是在你梦醒之后发生的,而那梦里也有人也提到了‘真名’?”
“那就是了,”米娅说,“你的‘真名’确实是被人偷了。”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概念了,许多神话里都有类似的故事。”米娅说,“埃及的伊西斯设计骗取了太阳神拉的真名,获得了他的力量;格林童话里的小恶魔帮助磨坊主的女儿后,索要她的孩子作为报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孩子免遭厄运,她必须在三天内说出小恶魔的名字。”
“这个我小时候读过,”程刚说,“她最后说出了恶魔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Rumpelstilzchen,”米娅流利地说,“被道破真名的小恶魔气得直跺脚,谁想右脚陷进大地,他更加愤怒,想扯着左脚把自己拽出来,但把自己撕成了两半。”
程刚小时候听的并不是米娅的版本,暴力的结局让他发出了一声介于惊讶和恶心之间的感叹。
“所以‘真名’必须被好好保护,”米娅说,“故事里再强大的法师在这件事上也得谨小慎微,真名一旦被别人掌握,即使此人再弱小,也能让强大的法师处处受制。”
“听上去正是我的遭遇,”已经处处受制的程刚说,“可你还是没说‘真名’到底是什么?”
米娅解释说:“在梦境聚落3.0协议下,你首次进入聚落时,你的意识数据会被读取并‘铸造’在全球集体无意识区块链上。”
【*NFT:非同质化代币(Non-Fungible Token)的缩写。NFT是表示数字资产的唯一加密货币令牌。】
“逻辑类似,全球的聚落节点都将记录你的意识数据,这就是你的‘真名’。”
“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可不是缜密刻板的数据,”米娅说,“修改这些记录并不是不可能,但一直以来都只是理论可行。”
程刚不解地追问:“可你说的只是梦境聚落,我现实中的账号和生物识别信息也全部失效了。”
“如果对方掌握的算力连你的‘真名’都能窃取,那再模拟你的意识找到其他信息并定位打击,也不是什么难事吧?”米娅说,“‘知道一个人的真名,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
“看来我是被针对了,”程刚沮丧地说,“那……有办法把真名夺回来吗?”
“真名一旦被发现,便无法再隐藏下去,”见程刚露出失望的表情,米娅继续说,“但摆渡人还有一个大把戏,我们可以在沃尔姆斯重铸你的真名。”
程刚在路口才发现,他们刚刚进过的那条主干道名为“齐格菲尔德大街”。
“正是,”米娅说,“记住他的名字吧,今天你还会见到他很多次。”米娅告诉他重铸真名需要与沃尔姆斯聚落调谐,她要带他在城市中完成一个任务,以此获得沃尔姆斯的梦匙。
“这是一趟神话之旅,但是在现实中进行,”米娅说,“你对尼伯龙根的故事了解多少?”
程刚开始复述他看过的段落:尼伯龙根的侏儒弃绝爱情,窃取了莱茵河底的黄金,并用它打造了一枚指环,又因受诸神欺骗,对指环降下诅咒,之后得到指环的法夫纳遭受了这个诅咒,变成了恶龙。然后是齐格菲尔德登场,他杀死了巨龙,获得了指环。
“好的,就到这里。”米娅说,“我们这就去进行任务的第一步,指环。”
程刚跟随着米娅走进了沃尔姆斯的游客中心,她与游客中心的工作人员一番交谈,后者从储藏室里拿出了一个没有外包装的盒子递给程刚。
程刚打开盒子,一枚型号古早的随身助理指环躺在其中。米娅告诉他,这些旧指环都是市民捐献的,被改造后,用作城市的旅游导览。
“既然你来到了尼伯龙根之城,”工作人员笑着说,“那我应该恭喜你获得了‘尼伯龙根的指环’。”
小小的通信工具忽然被赋予了神话的意味。程刚郑重地接过指环,取下自己那枚“六亲不认”的指环,将“尼伯龙根的指环”戴在手上,与vLens眼镜配对。界面成功从镜片上弹出,并显示接入了沃尔姆斯的网络,与网络断开了一晚上的程刚不由得欢呼雀跃。
工作人员帮助他完成了界面调试,最后告诉了他租借事项,一天4欧,一周20欧,无需押金,因为沃尔姆斯聚落已经替他担保。
“你已经获得指环了,就像他那样。”走出旅客中心,米娅伸手指向了街对面的一座喷泉雕像,雕像顶端一名男子右手拄着长剑,左手提着龙尾,右脚踏在龙头上。
“正是,”米娅领着他穿过马路,来到雕像前,“齐格菲尔德杀死了法夫纳,从火焰中唤醒了沉睡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两人山盟海誓,定下婚约。但齐格菲尔德的冒险还没结束,他骑着女武神送的战马沿着莱茵河来到了这里,沃尔姆斯。”
“这是瓦格纳在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叙述,”米娅说,“想听另一个版本吗?”
“这个版本来自更古早的《尼伯龙根之歌》,比起瓦格纳的版本,我更喜欢这个,”米娅说,“弑龙的英雄并没有遇着女武神。他来到沃尔姆斯,这座勃艮第的王城,只是为了迎娶这里的公主,克里姆希尔德。但国王贡特尔要求齐格菲尔德必须先帮助他迎娶冰岛女王,而这位冰岛女王才是《指环》中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
“是的,还是两位王后。”米娅说,“但与《指环》不同,在《尼伯龙根之歌》里,国王的妹妹克里姆希尔德才是齐格菲尔德的真爱,而布伦希尔德是贡特尔渴望的冰岛女王。齐格菲尔德借助隐形衣帮助贡特尔得偿所愿,甚至在新婚之夜帮助他制服了这位桀骜不驯的新娘,并拿走了她的腰带。”
“是的,齐格菲尔德把腰带给了自己的妻子,国王的妹妹克里姆希尔德。这招致了后来的无穷灾祸。我们再往前走走。”
两人来到了沃尔姆斯大教堂门前,这座褐红色的教堂比程刚在德国见过的其他教堂要敦实得多,vLens不失时机地开始了导览,告诉他这种教堂风格是罗曼式。重新复活的科技辅助让程刚有些不适应。
米娅没有带他走进教堂,而是右拐,走进了教堂旁的一座花园,在这里她继续讲述起史诗。
“几年后的某天,在去教堂的路上,两位王后因谁更尊贵应该走前面而起了争执,国王的妹妹气急败坏,她拿出了布伦希尔德结婚当夜被拿走的腰带,说拿走这条腰带的是自己的丈夫,这大大羞辱了冰岛的女王。”
“说的没错,”米娅责备地看着他,不过她随即做了个鬼脸,打破了程刚的尴尬。在花园正中,她忽然停下脚步。“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当年两位王后发生争执的地方。”
程刚环顾身处的花园,不禁浑身一个激灵,神话史诗与现实的界限又一次被米娅打破。带着敬畏,他跟随着米娅继续前行,来到了一处小广场,广场上立着一座喷泉,一个轮盘在喷泉中央缓缓转动着。
“Das Schicksalsrad,命运之轮,”米娅与他走到了喷泉面前,“所有曾对沃尔姆斯产生深远影响的人和事都被铸刻在这旋转的轮盘上,找找看,有没有你熟悉的人?”
程刚依言走近一步,命运之轮被一只龙背负,应该就是齐格菲尔德杀死的法夫纳了,他问米娅是不是这个,米娅摇了摇头。于是程刚绕着命运之轮走了两圈,轮盘两面被切分成好几个扇面,每一个扇面上都有着姿态各异的人物浮雕。他仔细辨认,终于发现了米娅要他找的人。
米娅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她的讲述:“王后布伦希尔德受辱,国王也无可奈何。此时国王的嫡亲哈根出场了,他决定维护国王与王后的尊严,便说服国王,制定了谋杀齐格菲尔德的计划。”
“哈根……是一个复杂的人,我们一会儿还会提到他,”米娅说,“不过现在,让我们暂时走出神话和史诗吧。”她指着命运之轮上的一位修士说,“我向你介绍一下德意志梦境聚落的基石。”
命运之轮上的这位修士便是马丁·路德,发动了德意志宗教改革的人。米娅指着浮雕上路德脚下的1521解释道:“——公元1521年,马丁·路德在沃尔姆斯帝国会议上,面对皇帝卡尔五世,为他质疑罗马教廷赎罪券的《九十五条论纲》做辩护。
“虽然这次辩护的结果是路德被判有罪,但他的名声从此传遍欧洲各地,沃尔姆斯也成为了宗教改革的前线。”米娅一边走一边说。介绍完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由学者、选侯与改革先驱的雕像群组成的纪念碑前,马丁·路德傲然立于纪念碑的正中心。
程刚走进雕像群,仰望着马丁·路德。“但在我了解的版本里,虽然他推动了德国农民的反封建起义,但他却渐渐背离了人民,甚至支持贵族们动用武力对付民众。”
“他毕竟是个人,是人总有缺陷,还有些文献还说他是个暴躁粗鄙的人呢,”米娅说,“但摆渡人奉他为德意志梦境聚落基石另有原因。”她走向纪念碑左前方的雕像,将手放在石座上,石座的正面写着“萨克森选侯,智者腓特烈”。
“审判之后,萨克森选侯为了保护路德,将他‘绑架’到了艾森纳赫的瓦尔特堡,”米娅说,“在那里,他重译了《新约》。”
“你是想说他被奉为聚落基石的原因是他翻译了圣经?”程刚试图理解米娅的话。
“这句话对也不对,”米娅说,“在那个年代,能读写的人本来就很少,而能直接阅读拉丁语译版圣经的人就更加少了。路德直接从希腊语原版翻译,使用的是一种南德和北德民众都能接受的德语变体,而且语言风格生动直白,能够让大多数人不受阻碍地阅读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Genau,”米娅笑呵呵地赞许,“路德的圣经成了当时最流行的德语出版物,他的译本也成为了最有影响力的译本,他所使用的德语被德国大众在日常中阅读和转述,这为统一德意志的语言奠定了基础,并成为联结德意志民族的精神纽带。如今你能在梦境中看到宏大的泛德意志聚落,也是路德的功劳。”
“我从未以这个角度看待过梦境聚落,”程刚说,“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互联网做梦社交平台。”
“那你今天了解了,”米娅说,“聚落并不是某个人发明的,聚落很早就存在,早在互联网之前,早在电话、电报、活字印刷术之前。我们只是用聚落通信协议将它具象,用互联网让它变得更紧密。”
米娅看着萨克森选侯的雕像,说起他藏匿路德的瓦尔特堡,她说传说中有位游吟骑士曾在这里高歌爱神维纳斯的肉体之爱,因此惹得众怒。瓦格纳特别喜欢这个故事,把它改编成了歌剧《唐怀瑟》,然后借着瓦格纳,米娅把话题又拉回到尼伯龙根的故事里。
“你这是排练过的吗?”程刚对她的无缝切换感到惊讶。
“这些故事浸淫在我的梦境里,随便哪个都是信手拈来,”米娅带着程刚继续前行,“刚才我们说到,哈根与国王贡特尔密谋杀掉齐格菲尔德,以维护王室的声誉,但齐格菲尔德屠龙时,全身被龙血浸透,刀枪不入,只有一处在浴血时被菩提叶盖住,成为了他的弱点。于是哈根就谋划了一场狩猎,在齐格菲尔德放下戒心,将弱点暴露给他时,掷出了致命的长矛。”
两人在又一座喷泉雕像前站定,这次程刚一眼就认出了雕像上被长矛刺穿的齐格菲尔德,在他身边的无疑就是哈根,他们之下是争吵的两位王后,所有的人物被《尼伯龙根之歌》的书页分隔开来,动作停滞在书页中所描述的时刻。
程刚试着用新配置的随身助理为雕像拍照,米娅耐心地等他拍完,继续说:“那么,下一站,让我们去看看齐格菲尔德的坟茔。”
米娅带着他原路返回,向着莱茵河的方向前进,一路上,程刚看到不少商店门口都放着可爱的龙雕塑,居民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努力营造些传说氛围。但这座城市里却没有多少古建筑与之相称。
“这座城市看起来,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古老啊。”程刚说。
“一百年前的战争中,她遭遇过两次轰炸,”米娅解释说,“整座老城被夷为平地,就连大教堂也没能幸免,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战后重建的。尽管很多居民已经故去,但沃尔姆斯聚落里保留着他们的梦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体验一下。”
“是的,它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米娅继续说,“其实不止梦魇,我们还在聚落里兴建了一座沃尔姆斯古城,虽然它在现实中被毁掉了,但居民们还是可以在梦里梦见她。”
“原因之一,”米娅说,“摆渡人在这座城市的贡献不止于此。”
随着两人前行,林立的现代建筑中忽然冒出一段古老的城墙,它就那么突兀地横在马路中央,既悲凉又诗意。
“沃尔姆斯城墙,”米娅介绍说,“它也是战火中的幸存者。”
这段残损的城墙被沃尔姆斯人改造成了尼伯龙根博物馆,他走进博物馆的那一刻,脑中突然响了一阵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个低沉的男声开始讲话,他自称是一位诗人,来自亡者的国度。
“是《尼伯龙根之歌》那位真名无人知晓的作者,”米娅回答,“当然,是声音演员扮演的。”
两人跟着诗人的讲解走上城墙塔楼,诗人为他们展示鸦盔、古代勃艮第的人俑、尼伯龙根指环演唱者可怕的面容、现代的齐格菲尔德……他告诉他们神话是如何在这些物品中诞生,又是如何化为另一种事物得以延续保存;他们走上城墙,诗人又伴随着墙上沃尔姆斯各个时代的照片向他们播放那些时代的声音,从溪水潺潺鸟语花香,到二战时响彻云霄的防空警报和轰炸;最后,诗人指向城墙外的一个土丘,告诉他们,英雄齐格菲尔德就被埋葬在那里。
“这也只是一座纪念碑,”两人走到坟茔旁时,米娅说,“因为当时沃尔姆斯人口口相传,英雄齐格菲尔德就被埋葬在这里。还有位皇帝曾在这里掘地三尺,想找到英雄的遗骸,或是尼伯龙根的宝藏,可是一无所获。”
“所以与尼伯龙根有关的一切都仅仅是幻想,并没有发生过?”
“看你怎么理解了,”米娅忽然向身旁走过的一个路人问候,“日安,您知道尼伯龙根的宝藏在哪里吗?”
“日安,当然知道!”白胡子老人不容置疑地说,“就在我们脚下埋着。”
老人离开后,米娅又拉着程刚向几个当地路人问了同样的问题,答案都差不多,不是在脚下埋着,就是在不远处的莱茵河底。
两人来到莱茵河边,程刚远远就看见了一座雕像,雕像脚踩航船,手举盾牌,正准备将盾牌中的财宝倒进莱茵河中。虽然在现实中没有印象,但在被窃前的梦境里,程刚见过他。
米娅点了点头,开始讲述神话的最后一部分。“哈根杀死了齐格菲尔德,获得了尼伯龙根的宝藏,但他深知这宝藏能蛊惑人心,为了断绝人们的贪念,他将宝藏投入了莱茵河中。”
“没人知道,”米娅说,“后来,齐格菲尔德的遗孀远嫁匈人帝国,为了得知宝藏的下落,她设下圈套邀请哥哥和哈根来做客。一场恶战之后,哈根成了最后的幸存者,匈人们逼问他宝藏的下落,但克里姆希尔德却发现哈根佩戴着她死去爱人的佩剑。她疯了,夺过宝剑砍下了哈根的头。而她自己,也被那些没能拿到宝藏的匈人砍成了碎片。从此,尼伯龙根宝藏的下落便无人知晓。
“这就是《尼伯龙根之歌》的故事,也是这座城市的故事。”米娅总结说。
“所以这份宝藏早就消失了,说不定根本不存在,但沃尔姆斯的居民相信宝藏的存在,所有这些雕像、巨龙、喷泉和诗歌,都是对它存在的宣告?”
“是的,这座城市被罗马人和匈人毁灭过,被飞机轰炸过,时间的伟力会摧毁所有有形的财富,但被幻想所重塑的尼伯龙根宝藏是无形的,即使城市被一次次毁灭,但无形的宝藏依然让她无比富饶。”
“我明白了!”程刚恍然大悟,“这份宝藏确实在我脚下!”
“是的,沃尔姆斯聚落的梦匙就是这座城市本身,你了解了这座城市,便可自由出入她的梦境。”米娅说,“来,用你的vLens扫下这个。”米娅亮出右手背,雀斑之下有一个小小的识别码,“现在,闭上眼睛,放松你的思绪。”
站在莱茵河畔的程刚努力让倦意包裹自己,一时间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米娅的指导也变得模糊。
程刚猛然睁眼,站在他面前的人一身戎装,她既是米娅,又是女武神,梦境与现实叠加在了一起,他向莱茵河上望去,新旧两座桥上车水马龙,而巨龙法夫纳正盘旋在尼伯龙根塔上,而莱茵河底和他脚下的土地中,尼伯龙根的黄金正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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