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读作年关,写作讨债。赖账的办法千奇百怪,追账的办法只有一个字。前几年我以为这个字是“等”,后来以为是“催”,再后来以为是“拼”。现在看来,这个字应该是“赶”。这就是我讨债的故事。无关游戏,博君一笑。
过完元旦第三天,我跟老高面对面地坐在茶室里抽烟。去年的两个长期合作项目已经到期,年底签了两个小合同,勉强够一年的粮草,其他的项目要么还在路上,要么还在舌头上。2015年,我们俩忙活了不少事,真成的没几个。除了长期服务项目之外,剩下的都是点屁崩的零钱,付房租水电就用掉了。
8月份公司搬家,老高兴致勃勃地琢磨装修,到最后看了看公司的烂账,算了算下半年的税费和人工开销,结果搞了个四白落地,找人捅了捅下水道,连灯管都没换。铺地板时算错了面积,多出一包来在厨房杵了很久,后来送给楼下阿姨拼了个猫窝,算是支持公益事业。
老高不甘心。找了个礼拜天跑到马连道,买了张民国的大条案当茶桌,硬塞进他那辆破指南者拖回来,说要搞企业喝茶文化。过了没两天,另外一个朋友的公司关门大吉,送了一张晚清的条案过来,说家里没地放,扔又舍不得。
之后老高买的条案就架在窗边,养各种植物专用(花盆都是跟朋友要的)。每天中午我一边浇水一边骂他败家,从穿短袖一直骂到穿棉袄,可能还得骂到穿短袖。
我运指如飞,在手机上算日子订到各个城市的飞机票火车票,一边订一边说:“妈了个逼的,这么多年下来,钱没挣到几个,公司一大把,明年再注册个其他类目的你就能申请集团公司了。”
老高长叹一声,又给自己续了点水。
读作年关,写作讨债。
所有的承诺都是假的,只有到账的现金是真的。然而这到账的钱马上又会变成房租、水电、设备折旧、人工开销、五险一金、税、税、税、税、税。小公司的资金链就像婴儿的呼吸,若隐若现却断绝不得。
最可恨的是,每个人都叫你老板,或X总。总你妈逼。每天一睁眼就琢磨着下一个半年的口粮,以及还能养得起几个人。总你妈逼。
拿工资的人通常想不到这些,基本上连我呼吁用发票抵个税的倡议都当成放屁。每个月财务递给我和老高支出表时,我俩开始还会叹口气念叨几句然后签上名字,后来连气都懒得叹了。报表上的名字几年来变化多端,最近一年变得稳定了,因为人是会用脚投票的。与之对应的,就是晚清条案上的茶碗越来越少。
我自己出来干的第一个年尾,写了个《2011账本》,如今看来简直连屁都不算。我年轻时以为只要愿意咬牙总会有回报,头发白了才明白有些事还得有把牙咬碎再和血吞的决心。认真算起账来,这些年真正挣到的所有钱都在不知道哪个位面漂着。
赖账的办法千奇百怪,追账的办法只有一个字。前几年我以为这个字是“等”,后来以为是“催”,再后来以为是“拼”。现在看来,这个字应该是“赶”。
2013年的小年,我从合作方的执行层得到消息:他们老板今晚到家。我连夜拽上老高,坐慢车叮叮咣咣晃到石家庄,又从石家庄转汽车去邢台。早上7点半的河北雾霾漫天,我坐在窗旁,看不见5米外的路边,感觉司机在用绳命和自尊开车。
上午9点,我和老高坐在老板家的客厅里,面对着他那尊据说价值两千万的西夏佛像,商讨过年大业。老板见讨债的人见得多啦,穿着睡衣跟我们谈笑风生,大家先感叹经济形势,又聊了聊市场变化,还讨论了几句客群状态,之后才进入讨价还价的正题。
老板同我们讲,你们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牙还没刷就坐这儿了。下午工程那边不一定能见上,欠他们大概四千多万,现在都等着我呢。我说这一年能见你老人家一面也不容易,大伙都等着过年嘛,这不是来给您拜个早年。
老板笑问道,欠你们多少钱。我说我们这小公司跟干工程的比不了,毛毛雨啦,总共72万,您手抬一抬,我们明年还有力气给您干活。老板拈花微笑,那你想要多少哩,合同还没到期呢。
我说这一年下来大家都不易,我也没资格说体谅您,让您明白我们这小公司的处境呢也是有点难。人都说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我们这属于连篮子都没有的,时刻等米下锅。别的不多说了,张嘴72也不科学。50,合同到期之后有事您接着打招呼,该做都做,别把我们当外人。
老板沉吟道,你们都还年轻,做事真是不容易。这一年够辛苦,风里来雨里去的,不给你们钱,真是年都过不好。这样吧,一个数,20。
老高蠢蠢欲动,我捅了他一下,保持微笑。老板接着说,你们答应,我现在就写条子,财务总监九点半上班,今天就能到账;如果不行,那就得年后再说了。
老高差点站起来,被我直接按坐下了。我说,您手写的条子,财务X总应该没话说了吧。老板说还反了他了,他说个不字你就让他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笑逐颜开,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您了,今天出来急,我们半夜上的车,也没给您拎点东西过来,实在太抱歉了。老板笑道,你们能带着钱回去,事好歹办完了,对不对。赶上我这个条子,比你跟下面人磨一年都有用。
是是是,那当然了。
回程的火车上,老高还是一副耿耿于怀的逼样,被我骂得狗血淋头。那20万刨去欠款、工资、年终奖以及其他鸡零狗碎的开销,又付了几个月办公室房租。我很满意。
一个项目不给钱不要紧,个个项目都不给钱就是要命。2014年没过去的时候,我和老高还琢磨着按照应收款,我们应该搞多少面值的发票顶账。到了年根的时候,我们俩完全不提这事了——账面别说盈利了,那么大的坑摆在那儿,还开个屌毛发票。
15年春节前,员工们带着一肚子气和瘪瘪的钱包回家了,我万分骚瑞地做好了跟他们不会再见的准备,事实上有几个过完年真就没再见面。送走了人,我给财务打电话问账上还剩多少钱。财务查了帐,回答我说还有两千多。
我和老高一人分了一千来块,回家了。高中同学聚会,问我这个老板干得咋样,我笑说你们这帮人民公仆,交的税都慰问了你们了。他们叹道,都不好过啊,妈了个逼的物价飞涨,开销巨大,等等等等。我大喝大吐,最后是跟我一起玩了二十年的发小送我回家。
出租车上我哭得昏天黑地,发小一言不发。在我家门口我俩蹲在墙根底下抽了半盒烟,他说,人都是在挺着,能坚持就坚持,你个铁路工人家庭出身的穷逼烂狗,做成现在这样不算坏,别趴下就行了。小城市没有希望,别看你现在惨点,好歹还有将来。
我说也许吧。
我妈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问我公司经营是不是不好。我说哪有的事,这不还是该咋过咋过么,朋友也多,也有项目,今年会好。我妈说,我还有五千块钱,都给你吧,应个急。
我笑得喘不过气,说五千块,啥也干不了啊老娘。一个月的房租一万多,一个人的工资八千起,还有五险一金,到年底了还有各种税呢,我之前给你的钱看病买药什么的够花就行了,这五千块钱你给我啥用也没有啊。
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喘不上气的哭。
2015年又过去了。
例行讨债的时节,少不了插科打诨的事。今年我跟某项目负责人讨债的时候,他这么跟我讲,你这么要钱我也良心难安呐,大家互相体谅体谅嘛,别把自己搞那么惨。
我说是这么的,你们项目我跟了四年,该干的都干了,钱没一笔结清楚的。咱们无论是公理道义还是个人感情上都没说的,但是没钱以上都无效。你们家大业大,能把我们第三方供应商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但合作方总还得活着吃饭对不对。你今天告诉我能给我结账,你爸爸就是我爸爸,或者我逢年过节把你当爸爸孝敬都成。惨不惨的你也不关心,说实话我也不太关心,你要给我钱,我就一点也不惨。
今天能不能结账?答案当然是不能。所以我侥幸少了个爸爸。
回到公司,老高又在喝茶,都没问我要钱成果如何。我坐下来点了根烟说,行啦,今年比去年好太多了,多少账面上还有现金对不对。老高说你说咱俩这些年是在创业呢还是他妈的在做慈善呢。我说基本上就是做慈善,外面那些人他们哪知道咱们过的啥鸡巴日子,就知道他们自己的价值远超这份工资,个个经天纬地,一天天的刷淘宝剁手比工作上心多了。
人就好在一个不操心对不对。我说,你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各种装逼犯,干了几年下来不也知道自己宏图愿景各种可笑么。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小伙喜欢作就作呗,咱俩这种年纪的人还没跻身综艺节目成功人士行列,就老老实实建设社会主义吧。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实现了呢。
那今年外面飘的债咋办?
还能咋办,继续要呗。讨债这种事也就得咱俩干,你指望谁干。
老高长叹一声,又给自己续了点水。
前几天看了京东99年的年会视频,在被窝里哭了一会儿,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继续讨债。牛逼的大公司都是从小公司走过来的,百年老店和一年老店的区别就是在于前者多活了九十九年。
中国小微企业平均寿命2.5年,我们这个蚂蚁似的小公司已经超额两倍完成了任务。人还活着,公司就要站住,钱要挣,债也要讨。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总是生生不息。
今年也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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