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次结尾是以“关系”结尾的。这次虽然前边说了很多,但我一开始想的还是要解释“关系”这件事情。我之前说过这件事:为什么我们应该对于关系的建立有信心?因从根本上来说,这件事情是一种幻觉。
就拿之前跟别人吵的例子来说吧——这件事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不是对方说了什么,而是我自己说了什么。是我在向他重申“永远不要拿自己的尊严和性命开玩笑”。至于他接受不接受——当然,从目前来看,他肯定是没有接受或者说吸收这件事——并不太重要。这件事就像照镜子一样:镜中的那个像始终是我们自己的影像。无论这个镜像是挥手还是摇头,从根本上来说它都是我们自身的反应。这点在和我们跟别人交道的时候是一样的:无论对方的回应如何,我们始终是以自己的方式丈量他的——就比如说前面我们讨论的那件事:我在乎的是一个人应不应该把自己的尊严当成玩笑。我对他的申述从最根本上来说是和他无缘的。这是一种自我的确定过程。
但是,这种“从自我出发”的论述并不太完整。事实上,我们真正面对的序列是这样的的:观看的行为——镜中之像的产生——镜中之像反射到我们的眼中——我们确立自身的形象。这就是说,这个后建成的“自我”或者说“主体”完全是基于一个拟像——即镜中之像——而诞生的。所以,这个主体本身乃是一重空无。我们和他人沟通过程也是如此:我们的言语——传到他人那里的言语——他人根据这些言语而反馈给我们的言语——我们对他人理解程度的判断。因此,和我们的言语纠缠在一起的理解也一样是一重幻象,是基于他者之像而形成的。这就是说:我们确实是在言说,但是我们既不是在对对方言说,也不是在对自己言说,而是在对一个假象进行言说——准确地说,我们是在对从这个假象映射出来的自身进行言说——我们是自言自语者。
所以,我们之间的沟通之间总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把我们的语言符号全部反射了回去,导致了我们之间沟通和言说的必然失败。然而,我们之间的这个镜子并不是贴合在一起的单面镜,而是一个双面的透镜。透过这面镜子,我看到了一张脸:这张脸是镜子对方的脸,但是在这张脸上还有着我自己面孔的反光——这是一个合成的产物,它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而属于一个别处的他者。
但就是这样一张似是而非的脸连通了镜子两方的存在者。这就和我们交朋友的过程是一样的:我们的朋友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相似之处,但他们还不就是我们。如果我们透过双面镜仅能看到对方的脸而不能看到自己的脸,这就像我们见到一个和自己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一样——他确实有着自己的面貌,但是完全和我们无关:比如,我是一位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数学的人——那些厌恶乃至痛恨数学的人肯定不会是我的密友。如果我们透过双面镜仅能看到自己的脸,这就像是我们在交往中过于自大、过于狂妄一样:一个总要别人随着自己性子来的人是交不到什么朋友的。因此,这张似是而非的脸才是连通我们彼此的关键:就像我们刚刚说过的一样——这是一个双面的幻象。
当我们提到对一个人的认识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也许我们总会认为:我们对一个人了解的越多,就越能认识他。这就好像是一个侦探游戏一样:如果我们能找到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我们就能获得“更深”的认识——依照这种思路,我们把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变成了一个侦探游戏、一个考古游戏、一个加法游戏:一方面来说,我要挖出他背后的一些历史;另一方面来说,我又要把这些历史汇总加和,从而推理出这个存在。然而,恰恰是这种理解方式让我们走向了理解的反向。
我们可以这样想想:我们是如何介绍自己的?除开那些已经获得了社会符号地位的人(比如说“牛顿”、“尼采”,或者是现在还活着的各个领域的大鳄),我们通常是以这种方式介绍自己的:A公司的员工、B的朋友、C的妻子……一个常见的例子就是我们的简历:我们会在上面写上以往的就职经历和教育背景。这就是说,我们完全在靠着一个关系结构来定位我们自己。比如:对于我的丈夫而言,我是一位妻子;而对于我的母亲而言,我是一位女儿。这两者之间是不同的:我同我丈夫做的事不一定会同我的母亲做;反过来也一样。这就是说,在我的丈夫那里,我“女儿”的这重身份以及我与我母亲的关系是部分消隐的。
如果按照考古学、侦探解密和算数加法的方式来探究我们的身份,就会得到如下场景。在面对一位陌生人时,我们这样介绍自己:“您好,我是B的朋友、C的妻子、D的下属、E的领导……”这时候,我们对面的那个人一定会感到迷惑:你说的确实不错,但是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关心你和我之间的这一面。
从事实上来说,我们确实是有着多重身份和多重经历的。这就是说,我们每个人是一尊千面之神。当我们对一个千面神进行敬拜的时候,我们只能敬拜其中的一面或者几面,而绝不可能同时敬拜它全部的千面——因为“千面”是个过于宏大的词语了,这导致我们拜无可拜。事实上,坎贝尔从荣格的原型批判那里提炼来的《千面之神》也还是一个概括性的东西,或者说,它只描绘了千面神的一面而已。
这个比喻说明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关系的建成势必与其他关系的消隐相关。在这方面比较有名的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然而,我们不仅追求一个关系,我们还追求的是稳定的关系。“稳定”词汇就又导向了我们刚才说过的双面镜像:在这个关系中的人既要与我们相似,也要与我们不同;我们既要寻求共同之处,也要避免把对方逼得太急。这就是说,“稳定”之于“关系”而言,完全是一种诗学意义上的幻想,而对于这个幻想的信念则把它转化成为现实。这就是千面之神的神功。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