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我住在海淀清河,在某家上市公司上班,那时我能同时完成两件事情:上班时没有任务,我就看书,写作——上司对我很宽容。下班后我去清河旁跑步,看老人钓鱼。到了22年,我搬到双井,这种生活变得遥不可及,这里离CBD不远,附近有合生汇、富力广场,一站之隔就是国贸,因此车人流稠密。我仍希望自己有时间读书写作,以及有能维持身体的活力,但那时真的很忙,有时还需要装作很忙——而这是最辛苦的。
因为害怕浪费下班的时间,我讨厌外出,把体育锻炼放在房间里进行。我就在那时购买了任天堂的《有氧拳击2》,用它来代替跑步。这是一个体感游戏,一个类似的游戏是《健身环》,后者广受欢迎,实体套装在疫情期间一从600元涨到1600元。但是我不喜欢《健身环》花哨的画面和观感复杂的训练体系。我喜欢简单,在《有氧拳击2》里,玩家只需要戴上指环手柄,然后在音乐伴奏下朝空气挥拳,消耗卡路里。一名虚拟陪练会告诉你每个时刻该怎么做,带你做动作,训练结束时,还会表扬你。
拳击挥空是一种高速有氧运动,可以消耗卡路里和提升心肺功能。在我封闭于北京那个小房间的期间,《有氧拳击2》带给我很多乐趣。但独自待在房间里运动,无法根本上解决我的需要,我需要的不只是运动量,而是透透气,我需要的是离开北京,做我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在《有氧拳击2》的画面里,年轻貌美,充满活力的教练穿着泳装在沙滩上挥拳。我没有这种奢望:踩在细沙上晒太阳,但我不想一直站在我所站立的地方,这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处。给一款我自己并不喜欢的手机游戏设计剧情让我情感麻木:我没有足够的阅读时间,我的大脑像一只饥饿的北极熊在浮冰上发呆,我的写作能力也在萎缩,像一颗被砍过太多次的树,逐渐结满难看的瘤。我早该辞职,但就像卢梭所说:自由有时需要一些强迫。
我去了成都,希望从此只为兴趣写作。2023年我写了很多文字,但最终只能完成和发表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太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过上无需循规蹈矩的生活,因此缺乏耐心,这种焦躁的心态不仅于事无补,还会伤害我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我失恋了,打击比我最初想象得要严重,几乎使我一蹶不振,什么也写不出。到9月份,天气渐渐变冷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非得做些什么来恢复乐观,要么就认输,去过普通一点的生活。好在我还有一些经验:我的智力、感受、判断、情绪,全部可能会背叛我。但我的身体始终对我忠诚:只要运动,我就会快乐。《有氧拳击2》的经验让我对真正的拳击心生好奇,于是在9月下旬的某个晚上,我走进一家离我不远的格斗俱乐部。
这家俱乐部主要教授的是MMA——综合格斗,涉及到拳击、踢腿、摔跤、柔术等多种技艺。当时,MMA在我看来有些危险和残酷。教练给我看两种拳套,属于MMA的拳套露出五指,又硬又轻,拳击手套则又软又大。显然,我更喜欢拳击手套,我喜欢这种柔软、鲜艳的材质,而MMA的拳套看上去很凶险。后来我才知道,虽然MMA格斗的轻伤率很高,但重伤以及致残率比拳击小很多。在拳击中,运动员总是用重拳瞄准头部与腹部,而且经常要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继续比赛——比赛长达12个回合;MMA的格斗方式很多样,不仅用拳,也用鞭腿和摔跤,没有读秒,拳击运动员则直达要害,而且有击倒读秒——在读秒时,被击倒的人会冒着生命危险逞强,带着脑震荡一次次重新站起。但我还是选了拳击作为我的训练项目——如上所述,我喜欢观感上的简单。
第一节体验课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体验,隔着数月的距离重新回顾,我有些不理解当初的自己:在上完课后回家的路上,我哭了。一方面是感情问题的无解引发的痛苦得到宣泄,另一方面,在压抑中生活了太久,我很久没有肾上腺素喷涌的体验。我已经忘记体验课上所学的内容,但归根到底,无非是用拳击打些什么——手靶、沙袋等等。拳击手把身体的力量尽可能集中在拳上,发射出去,并接受反作用力。仔细一想,这也许是人对世界最简单直接的掌控:在塑料、织物或皮肤的表面上制造一个稍纵即逝的凹陷与涡流,从骨与肉中掷出的东西,引发现实空间的一丝微澜后,再又回到骨与肉中。
付出得到反馈,这是一种理想的存在状态。拳击手的击打本身是对击打这一行为的鼓励,人们可能在生活中面临种种难以克服的障碍,这些障碍蔑视着人,蔑视的方式是让人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成果,如同黑洞,给予光而无返照,发出声音而无回音。
难怪搏击会成为励志电影类型十分倾心的题材:随便并非人人都掌握命运,但大部分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每个绷紧的拳都包含着或大或小的力,这些力取自凝固的手腕与胳膊、旋转的肩膀与脊背、扭动的髋部与盆骨、紧绷的大腿与小腿,以及从坚硬的地面上奋力蹬起的足尖。这些力浓缩着我们的权力意志,它们传递出去的一瞬间,我就喜欢上这门运动了。
四个月期间,我一直在上课,所学到的内容可以包括两点:出拳击打,与承受击打。出拳击打关于如何使用自己的全身发力,以高效率打出直拳、摆拳、勾拳;如何用双脚腾挪跳动,找到合适的出拳身位;如何在出拳时用正确的呼吸方式来维持体能:拳馆里总是有各种各样奇特的声响,除了沙袋和软垫的砰砰声,还有战斗机轰鸣般的呼吸声,导弹呼啸般的呼吸声,有些呼吸声像音乐节拍一样充满韵律,有些呼吸则像酒后呕吐一样引人皱眉。
承受击打是一场更为难忘的课程,闪躲只是训练的一部分,挨打是另一部分——对于新手来说是更重要的一部分。最开始需要隔着拳套迎接对面的攻击,但总有一些时刻,你需要让自己赤裸的脸庞遭到击打,这是学习的一部分,会有一些眩晕,甚至毛骨悚然,感到遭到背叛——我付钱给你,你竟敢揍我的脸?尽管在电子游戏与电影中人们享受暴力,但当暴力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人们仍会感到巨大的荒谬,因为公民对自身安全与人格尊严的观点,其底线在于不会遭到暴力的对待。只有当这类事情发生的次数足够多,学徒才会意识到暴力在某种强度下是可以承受的,它代表的并非安全和尊严的瓦解,而是它们的强化——我的身体比我想象得要坚韧,我能承受这种打击,它算不上什么,再给我几拳,它令我兴奋难当。
通过掌握身体的主动权来获得成长,是搏击电影中底层人物奋斗向上的主要线索。另一条线索则关乎脆弱的个体在肉体的挫痛中逐渐获得金刚不坏的品性。当然,这里存在微妙的性别差异:由于男性气质被认为天然包含着不惧疼痛的属性,搏击电影中的男性主人公往往从一开始就表现强悍,他们的危机源于混乱与颓废,而非脆弱与胆小。代表他们发言的是《明日之丈》中矢吹丈,他一开始就胆大包天,走进特等少年所的当夜遭到残酷群殴,却对疼痛完全嗤之以鼻,《洛奇》中的洛奇·巴波亚曾是拳王,他失败源于轻视挑战,不重视自身天赋,而非畏惧对手。因此,他们在抗挫折方面的成长只能以更隐晦的方式表达:如戒酒戒毒,或者作为拳击手在倒地读秒中一边口吐鲜血,一边再度站立的奇观。而以女性为主角的搏击电影中,挫折教育更频繁地在细节中得到表现:从《百万美元宝贝》到《百元之恋》,从希拉里·斯万克到安藤樱,在擂台上每一次承受打击都像是她们对过去方式的反扑,有形击打产生的暴力被女性柔软的身体像海绵一样吸收并瓦解掉,最终体现为皮肤上勋章一般的淤青和开口,相比底层女性遭受的精神痛苦,合法的肉体暴力反而变成心理治疗的有效途径,从擂台上下来时,遍体鳞伤的她们仿佛在自己的子宫里重新投胎一次。
这展示了搏击作为一项运动,而运动作为一种游戏的奇特功效:哺乳动物喜欢做游戏,通过游戏来预演生活中的危机并做好心智与身体的准备。一个令我震惊的科学发现是,从游戏中可能诞生了“露出笑容”这一行为。猿猴喜欢和同伴彼此推搡锤打,然后又会露出笑容。我在《环球科学》的一期报道上看到一种假说:发笑在进化意义上的机制其实是服务于哺乳动物游戏行为的,因为游戏牵涉到彼此动手,而我们需要一种手段来区分何者是游戏的行为,何者是真实的威胁。因此,在打击结束后,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彼此露出笑容是一个有效的和平标志。在搏击擂台上相互殴打的对手有时会在事后彼此拥抱,这是非常动人的景观。这种感觉是难以言喻的:我们会得到提醒——亲密的关系,人与人的连接,才是我们在真实的生活中苦苦寻觅,以及肯割舍的,
我在拳馆接受了数十节课程和数百小时综合训练,从23年9月底一直学到24年1月底,感到自己不复颓废,肉体变得轻健,呼吸通畅,情绪平和。拳馆里的熟客既有60岁的阿姨,也有12岁的少年。年轻人看上去老成,而年纪大的人看上去年轻,几乎每个人都很快乐——你能从他们那动物或机动装置一样的呼吸中感受到——在一场会员间的车轮战比赛中我输了,部分原因就是我戴上牙套后便忘记了正确的呼吸方式,体力没有撑过第二名对手。不过,截至目前,男人打我都不疼,但我挨过一计很重的摆拳——几乎感到牙齿松动,这计拳来自一名不到50KG的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风。
我在拳馆内听过的最离奇的故事来自我的教练,他曾被地面锁技勒住咽喉,产生“灵魂出窍”的体验——他的视角飞出身体,上移到头顶,自上而下地望向自己那仍然在与对手苦苦角力的肉体。这让我想起伊根·格雷的一篇科幻小说——有人头部中枪,被抢救回来,但意识却一直处于“濒死状态”,也就是说,他的身体仍然活动,在主观意识却漂浮在头顶,以摄像头一般客观的视角看待自己的生命活动,乃至道德抉择。
重获平静的我有时也能够做到这件事情:保持距离,遥远地看待自己的生命,仿佛我是自己的实验试剂。如今,不论在拳馆还是生活里,我还是一名很蹩脚的学徒,但我自觉已不完全是过去的那个人,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我感到自己有所准备,我朦朦胧胧地感到:就算即将到来的是一连串的失败,那也没什么,因为我很强壮,可以承受很多。
评论区
共 1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