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罗拉斯克,曙光之城。黑色的水兵们将她从海湾中建起。它在地平线上像礁石一样,反射着来自太阳的光芒。早在斯达里茨上学的时候,谢尔盖就听闻过它的盛名。此刻他正在抚弄着怀里的钱袋,隔着硬帆布感受着里面每一张钞票,每一枚银币。
“嘞!各位军爷看一下嘿!上好的狐狸皮,搭在马鞍上正合适!和您多搭啊,军爷!”一个年轻的商贩正追着自由民们叫卖。不错,与其防贼,谢尔盖更需要与自己的意志作斗争,免得早早地将钱花光。计算着花钱,他是不擅长的。可这样的好皮,在这种摊贩手里可不多见。狐狸皮谢尔盖是不喜欢的,但他篓子里的狼皮羊皮也都是好货。搭在“星船”身上肯定是格外神气。谢尔盖只等着小贩靠近叫卖,好找个由头花钱。
“混蛋!你在吆喝些什么?也不看看军爷是哪里来的!什么好皮没见过?浪费口舌耽误事!”一个年长的小贩抽了年轻人一巴掌,看样子是他的父兄之类的人。谢尔盖暗暗叫苦,外面的人都以为自由民是皮货的行家,可难道农民都吃得饱饱的,建筑工都能住大房子吗?在自由民的要塞里,好皮货都被运到伊萨比尔斯托克或者中央区的城市里去了。有钱也买不到。
看到这群自由民,这群小贩的态度可不一样。年轻的忙不迭地往边上凑,年长的却往外躲。“这群人可穷呢。”“脾气也坏!”几个年龄大的人悄悄地说。谢尔盖的耳朵很灵,但此时也得装没听见,还要显出阔绰的样子,毕竟不能“穷”或者“脾气坏”。
他环顾四周,吃食和酒水不是谢尔盖发愁的事,而关于“星船”这匹马,他准备的也是相当充分。就连走在秋天泥泞的路上时,他也时常下来给马腿擦净。士兵们开玩笑“大人您还不如让它骑着您走!”
此时,谢尔盖瞥见远处有个补衣服的老太太,她的摊子上有一条精美的花带子,想起卡琳娜素面朝天的样子,谢尔盖便悄悄地操纵着马,像不远处挪去。
他的队伍周围很拥挤,想出去也很困难。谢尔盖带队的这群自由民骑兵意外地有钱,虽然不能称得上是豪奢,但能拿钱买东西的自由民已经是罕见了。经验不深的年轻小贩走了大运,而那些年长的想挤来也很难了,就像敌军围城一般,险些把买完东西回来的谢尔盖挤下马去。
“你们轻点买东西!”谢尔盖高声提醒。“前面就是阿芙罗拉斯克了!小心把钱在路上都花光了!”
“托大人的福!您发饷比别的准尉多三倍还有剩!”说故事的雅尔泽夫接话道。这下轮到谢尔盖摸不着头脑了,明明只是照着标准发钱,怎么会比一般人还要多呢?等到他想明白时,他也不敢去,也不应当再去想了。
好一座要塞!离着三四里就能看见阿芙罗拉斯克。棱堡和壕沟包围着城墙,活像一座巨大的马蜂窝。
“我上个月在基梅的时候,看见那个巨大的,吞吃煤炭的机器了。”雅尔泽夫坐在大车上,仔细地描述着他的“奇遇”。其他的兵士也纷纷侧耳倾听。
“这家伙胃口可不得了,四五个大汉把煤往肚囊子里铲,这家伙吃了直发火,冒出好大……”雅尔泽夫伸手比量了一下,对自己的臂展不很满意。“特别大的烟子。嗤嗤冒气,然后就开始哄哄地响,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震出来!”大家哈哈大笑,怎么会有这样离谱的东西呢?
“说故事的,要是真有这样的东西,他们拿它来做什么呢?”一个士兵问到。
“这个不稀奇。”谢尔盖听到话匣子卡住了,自满地说。“我之前在斯卡里茨上学那会,曾经见过。”
见到众人满脸的崇拜,又高兴地酝酿一下:“其实就是贵族老爷的消遣,什么作用也没有。带着大轮子转,结果一把它接到什么机器上都带不动,连个纺车都转不起来。”
“可我亲戚说,它是最新的机器,专门从格拉巴尼亚运来的,听说还要仿制呢。”雅尔泽夫不服气。
“无非是新的玩物罢了,一开始就成不了的东西!”谢尔盖盖棺定论。旁边的人也附和:“人家准尉之前可在首都上过学堂的,你还有人家懂?”
渐渐地,队伍慢了下来,说笑声渐渐地消失,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像厕所里的苍蝇,吵得人不能全神贯注,对于耳朵尖的谢尔盖更是折磨。
“自由民的部队!还有辅助兵团!不许开往城里!中将钧座有令!不许自由民停留,直接地行军到扎里亚!”
轰地一下,队列炸开了锅。“去你妈的!开什么玩笑!”谢尔盖不假思索地骂起了娘。要是卡琳娜在旁边,他也许会收敛一点,但在旁边没有要顾忌的人时,谢尔盖也不喜欢装相。雅尔泽夫也骂了起来,比谢尔盖更加难听,而且花样百出。
传令的兵士挨了骂,但也不敢回嘴,只是继续喊着,而谢尔盖还有几个年轻的军人则推开拥挤的人群,像传令兵走去。毕洛格罗夫这些老兵,想要劝阻却来不及。
“你他妈到底有什么臭毛病!”谢尔盖终于来到了传令兵面前,没等揪住他的领子,就被人群中伸出的手臂紧紧抓住,活像挂在渔网上的乌龟。传令兵一看来了个找茬的军官,也只得老实地对着他又说了一遍:“甘基穆洛夫中将钧座有令,为维护阿芙罗拉斯克治安,保护城内百姓安全,整肃军纪严防闹事,要求自由民和辅助兵团立即开拔不得入城!要……”“什么屁话!”谢尔盖脱口而出,见到气氛不对劲,又改口说:“一定是你假传军令!难道我们自由民一进城,就会天下大乱了?!”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无辜地看着他,好像谢尔盖说了什么奇闻一般。鸦雀无声,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像在说:“难道不是吗?”在这视线当中,谢尔盖瘫了下来,众人松开抓着他的手,他向后趔趄了几步。被部下扶住,骑兵们见势不妙,几乎是挟着谢尔盖一样,飞也似地逃回了队伍。
谢尔盖迷惑地望着逐渐流动起来的人群。一方土坡成为了人流的分岔,一面是花花绿绿的骑兵,掷弹兵,乃至普通的军团,而另一面则看起来无甚差别。
有黑红色的自由民骑兵和步兵,而更多的则是来自各地的“辅助兵团”,他们来自广阔的希利尔大地。他们多数是隶农,和其他国家的所谓奴隶不一样,他们是“人”,却是土地的附属。地主拥有土地,而土地拥有隶农。当土地被出卖,他们也会被划走,正因如此,他们永生不得主动离开生身的土地。他们终日劳作,劳动成果上交给“老爷”。而回报他们的也仅仅不过是果腹的粮食与栖身的草棚。卡琳娜的父亲,伊利亚-波波夫,仅仅是出小钱修缮了一下倒塌的草棚,就被人讥讽“软弱”与“同情心泛滥”。
他们终生俯伏在土地上,而土地将他们束缚在人为划出的田垄上。看那一排排的灰色罩衣,是来自中央区的隶农,果然“皇宫边上的乞丐都拿着金碗”,连火枪都有得用。而伊萨比尔斯托克和基梅的隶农就稍差,用得是老旧的土枪,甚至连火门枪都不少见。衣服也是参差不齐,可还有个人样。后面跟着的是准是布斯托什周边的家伙,衣服随便穿穿,连火器都很少,很多都拿着长戟斧枪之类的冷兵器,有的人拿着个安了铁刺的木棍就来了。还有的人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活像叫花子,手无寸铁地像犯人一样。这些人连作战任务都不会发给他们,多半的力气活都是他们的,挖壕沟,搬尸体,倒屎尿,都是他们的活。而谢尔盖不知道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妙用”。就是在撤退的时候阻碍敌军的追击。
恍惚间谢尔盖已经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觉得这里应该是家乡附近一条经常泛滥的河流。正在推着他移动。是了,这不是河流,而是一个个的人,辅助兵团,自由民,还有不死心的小贩。一切都陌生了起来,没错,谁认识谁呢?希利尔帝国是世界上最广阔的国家,他又认识其中的几个人呢?但是谢尔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念头:他们的父母可能互相不认识,但这些人可能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亲兄弟。
不,不应该是这样,他们只是隶农,而我们则是自由民,我们就算饿死,也不会有什么人将我们束缚。我们可以种地,即便犁铧耕过的是贫瘠而狭窄的土地。我们可以参军,哪怕被打压,立下功勋也得不到十足的奖励。我们可以投奔那些地主,去保护他们的田产,帮助他们管理隶农。而我这样的册编自由民,还可以去领粮饷,去统领没有册编的人。不错的,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只要有机会,不是有大把人成为斯达里茨的成功人物了吗?
一股冷风吹过,谢尔盖打了个冷颤。远远地一个黑点,是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外面。紧接着,好像是一个人从车上下来,谢尔盖觉得有些熟悉,想要去衣袋里取他的眼镜。但一阵熟悉的感觉传来,眼镜已不必拿了。
远处的是卡琳娜,她的身影将十月的寒风吹散。谢尔盖拍了一下马屁股,“星船”仿佛谢尔盖的一个肢体一样,疾速地向前奔去。天空和地面仿佛要旋转起来一样,形成了一个漩涡,而卡琳娜惊喜的脸就在漩涡中心,仿佛散发着光芒。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两个星期过去了,在这十四天里,无论是什么豪富的商人,篮子里的东西也卖空了,之前苍蝇一般的小贩,早就捂着口袋里的钱逃跑了。现在跟着这一支蚂蚁一样的队伍的,只有黑白相间的乌鸦以及漆黑的喜鹊了,它们也不愿去搭理这群饥饿的兵士,只是翻找着马蹄犁出来的虫子。
“我小时候打老鸹,真是一打一个准……”“别讲了,饶了我们吧,一会又讲到你和你老爹抓天鹅了”一个兵慵懒地打断了雅尔泽夫。
“还天鹅,要是有只老母鸡发发慈悲,肯屈尊去热汤里躺一会,我一定要在太子城的教堂为它点一根三尺长的白蜡烛呢。”
难得的说笑声,走走停停,一去就是将近五百里路,就连大雁也要难过得进到猎人的背囊里了。
“加把劲吧,还有不到五里地就到了。”谢尔盖坐在大车上说。卡琳娜也不“淑女”起来,倒躺在几袋麦子上玩着几片干草叶子。长途跋涉,大家都轮番倒在大车上休息。而几个厚脸皮的骑兵也会套着近乎坐在上面。
“看那边,是不是扎里亚?!廖沙,谢廖沙!”卡琳娜眼睛很尖。不等谢尔盖掏出眼镜,周围的士兵也欢呼起来。
回答他们的是咣地一声炮响,近处的土坡上炸开一枚开花弹。
这下乱了套了,自由民的士兵们纷纷躲到了大车后面,骑兵呼地一下散开了,而我们的谢尔盖,却没有和骑兵们在一起,而是抓着卡琳娜躲到了一旁的土坑里。
一声响亮的责骂从远处传来。尽管听不真切,但明显不是在夸奖人。
“没事了没事了。”毕洛格罗夫从远处拍马赶来,一边走边笑。而那些老兵,也笑容洋溢地返回队列。果然,不一会远处的小红旗开始挥动,是友军的误击。
“炮打的这样坏,一定是咱们的人!”一个兵嘲笑道,大家都笑。
到了近旁,一个穿着笔挺军服的士官抖抖缩缩地朝着谢尔盖道歉,说着像“让大人受惊了”这样的话,谢尔盖宽厚地笑着,告诉他自己并没有害怕,可是越讲越觉得众人眼光有些异样。镇静下来发现,自己的头上插着好些草叶子和泥土,即便抛开这狼狈相,自己的夹鼻眼镜也有些状况,一片镜片上面沾了好些泥土,而另一片却干净的异常,就连玻璃也找不见了。
“嗐,我说怎么看不清楚。”谢尔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无论嘴如何硬,都硬不过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了。
扎里亚村庄不大,一条小溪从西北角穿过,自由民们驻扎在河的西岸,而过一段时间之后,会有其他部队来到这里。
河岸边上是一片平整的沙地,向着太阳,即使水冰冷刺骨,沙子却还是热的。沙地旁边是一座马棚,牛羊之类的家畜已经无影无踪了,只有一户老头老太太来照顾这破败的建筑。马棚旁边是陈旧的兵营,几十年的告示、贴画、还是别的什么脏纸攒在一起,连墙壁本色都看不出来了。卡琳娜忍不了这个,带着几个人就开始清理。刷啦啦揭下一坨纸,露出了灰黄色的墙壁和一张画像,是一个秃顶的的,挂满勋章的老头。画得还不如伊万小时候画的五福临门好看。“这是谁啊这画的?”卡琳娜疑惑地问谢尔盖。
“这是斯托姆尼亚的卡尔九世。”谢尔盖仔细地辨认了一下。
毕洛格罗夫走上前来,告诉谢尔盖,他的卧房已经准备好了。
说是卧房,实际上就是一件小隔间,本质上还是马棚。谢尔盖和卡琳娜在里面勉强能伸开手。看着卡琳娜开始整理东西,谢尔盖插着手说道:“那么你就住在这吧。”
“我和他们挤一挤”谢尔盖指着已经开始准备睡觉的士兵。
“你算了吧,不是说这是你的卧房吗……”卡琳娜学着毕洛格罗夫的语气说。“我比较担心……担心他们。”卡琳娜吞吞吐吐的,谢尔盖再迟钝也能会意了。
“别这么说,要是我们刚刚认识,我一定觉得你是个十足的绅士呢。”
“那……行吧。”谢尔盖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这破屋子只有一个暖炉,而这小隔间却是离炉子最近的一个,说让卡琳娜独享,也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
当溪水封冻的时候,村庄里的其他部队也来得差不多了。来了几个连的辅助兵团,还要一连骠骑兵,以及几个正规的步兵团,他们都不驻扎在村子边上,而是在内陆方向扎好了营寨。一旦情况有变,这群自由民就是第一道警戒。但也不是没有驻扎在村里的正规军,一连掷弹兵就住在村子中央。领头的正是别连科。
“嗨呀,又见面了小子,怎么这般黑瘦了!”在第一次作战会议上,别连科捏着谢尔盖的肩膀说。
“可不是吗,吃了你的麦饭之后,就瘦成这样了。”谢尔盖也笑。
“别拿我当傻子,你那天可没吃,直接跑回船舱了,连头都没回!要是吃了查亚茨的麦饭,你可是会长得比我还胖大!”
“要是你们也一下船直接转到这破地方,恐怕也不会长胖吧。”谢尔盖酸溜溜地说。掷弹兵可是宝贝,这群壮汉在下船之后第一时间就被拉到城里歇脚去了。
“还有这事!妈的当官的真不是东西!”别连科愤愤地骂着,全然不顾自己中尉的身份,四舍五入也算是个小官。
开会总是令人窒息的,要是认真地听呢,总容易被那些自以为旁征博引的宣讲者搞昏头,而一旦昏了头就会想睡觉,而在朦朦胧胧的睡梦当中,谢尔盖梦见自己骑着星船在漫无目的地奔驰。
“至于第十三自由民团第四骑兵连的索科洛夫……索科洛夫!喂!把他叫醒。”
听到这个,谢尔盖明白应当醒来了,但星船还是要继续在草地上撒欢,直到旁人拍他肩膀,谢尔盖才完全清醒过来。
大胡子中校瞪了他一眼,低着头念着提前写好的命令:“四连应当负责起巡逻任务,并且从明天开始执行。详细的情况就让……怎么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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