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一块阴沉的褐煤,还远远未到燃烧的时候。月亮蹲坐在云层边缘,马的屁股反射着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光亮。土地就像一块冻硬的海绵,一踩下去滋出一汪水,一串串蹄印针脚一般将烂泥地缝合在一起。
夜巡是最能激起回忆的,没什么重要的事,哪怕是一片落叶也会让人长长地叹上一口气。想着家乡的苹果树、河流、熏鱼和裁缝铺,曾经赤脚踏过的田埂,与这晨昏交接的旷野有多相像!谢尔盖远远地望向地平线,好似在狡黠地侦查着敌情。但那方向什么也没有,即便有那零星的几头鹿或者几棵树,他这眼神也发觉不了。
在遥远的海岸线上,伊万应该也在巡逻吧,或者已经安睡?他很不放心这个兄弟,但这担心是没来由的,伊万这小伙多么讨喜,也许是波波夫家的特质,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就洋溢着欢乐。男人们与他开着玩笑,与他打闹,年轻的姑娘也不害臊的远远地朝他招手,拥入他的怀抱。老人一见到他,都会用零嘴将他的口袋填满,甚至在他初次敷圣油的时候,那牧师都将那灯油壶倒空,将他的额头刷得像禁卫军的皮靴一样锃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月光不仅照着谢尔盖,也远远地照着伊万,推而广之,也照着天下所有的谢尔盖与伊万,不管是睡在街头的乞丐还是在风暴洋上系缆的水夫,都一样地沐浴着同样的月光。
想到这里,谢尔盖不由得暗暗叹气,自己也许是想多了。谢尔盖是个喜欢幻想的人,小时候常常在闲暇时间幻想自己是斩龙的穆罗梅茨,骑在快马上耀武扬威。而到了斯达里茨读书的时候,又时常幻想着自己成为将领或豪富,在国家危亡时力挽狂澜。即便刚刚才做完冷静而不乏见地的时事论述,他也会像怀春的少女一般想一些美妙的故事,当然主角应当是自己,不会是别人。
可是到了军队里,一切都变了,美妙的梦想难以出现在他的头脑中,除了日常的琐事,以往的经历就好像沸腾了一样向眼前挤着。思考的也不是英雄贵人,而是歇脚的隶农,疲惫的骑手还有永远在害怕的小贩。他们是怎样出生,怎样成长,他们的后代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困扰着他。这些以往的陌路人占据着谢尔盖的脑海。
等到再次回过神来,天已经放亮了。马儿已经将路线背熟,现在已经反过来教谢尔盖如何认路了。
那条小溪结上了银色的薄冰,有一处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弄碎了,露出了跳跃着的水流。石滩反射着阳光,白亮亮一片。一旁的水井旁边点缀着几个妇孺,这可真少见。除了几个连话都说不清的斯托姆尼亚老人以外,真鲜见除了男人以外的希利尔人。这些男人大多都是逃来的隶农,名字一换便不知所踪。像折断了根系的植物一般,沉默而粗粝。他们没有什么身份,过去的记忆也是编造出来的事实。唯一能辨别的,就是寒风雕刻出来的、岩石一般黑灰色的样貌。而那少见的妇女,和男人截然不同,她们就像牛群里的母熊,屹立在荒滩上。她们更加坚韧,结实与热情,就像是燃烧的木炭,不仅在夜里灼热发光,而且将沉默着的煤层也点燃了。一个这样的,粗臂膊的妇女,腰粗得像棵老树桩。她挺起威武的胸脯,一手拎着一个满满的水桶,白鹅一般摇摇晃晃,沿着石子小路走向草垛。轰地一声将水桶放在偷懒的卡琳娜面前。那女人的孩子绕着草垛,像蜜蜂围着蜜糖一样,嗡嗡地在卡琳娜周围跑去。
“诺,我的大小姐,还要我给你拎回去不成?”这女人笑着说。
谢尔盖驻足观望的时候,身后的队伍也停下来,风流地打着呼哨。
“嗳,大姐!现在多么冷,来我的被窝里暖和暖和吧!”骑兵们招呼着。
那妇女听到这轻薄的声音低着头,拎着两个水桶,一声不响地走了。
“你们怎么搞的?真不知羞耻。”谢尔盖回头盯着手下的士兵。
“嗐,大人,别激动,咱是自由民嘛。”雅尔泽夫出来打着圆场,可显然,这骗不住他们的准尉。
“怎么,难道调戏别人的老婆就是自由民的美德了?”谢尔盖眯着眼睛。“难不成你的头领小时候教导你,告诉你朝着妇女吹口哨,说下流话是问好的意思了吗?”
“大人,你可能不清楚,这里的大多都是逃出来的隶农,甚至还有那些逃到这里来,连身份都没有的人啊。”
“你在瞎搅些什么?地位低又怎么了?可以由着你去欺负吗?难道有官长来调戏你的老婆,你也情愿吗?”谢尔盖再一次勒住了缰绳,星船又不快地挪了挪屁股。
“也许吧,要是有老爷过来向我那婆娘吹一吹口哨,我还觉得光荣哩。要是他们朝我行礼,那才是瞎想呢。”大家都哄笑起来。
“您是在册的老爷,大概是没受过委屈的,可我们做下人的,可不这样看。老爷们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只能说那大概不是存心的,也许是有他们的理由,否则还能教我们怎样想呢?只是斥骂我们,倒还算是正眼瞧一瞧,要是真的使起坏来,那可厉害着!您见谅,要是您见了什么将军元帅,不也一样得低头吗?”随即低下了脑袋,不吭声了。
“你们都一直这样想吗?他妈的!”谢尔盖真的动怒了,但仔细想想,自己也反驳不了他,反而是他的辩解,让谢尔盖想起来自己缘何在这里服役。只能收起他的脾气:“那么以后你们记住了,调戏妇女的事情一律不许再做,这是我的意愿!”。
“一进屋别脱鞋,滂臭。”卡琳娜警告刚刚推开房门的谢尔盖。
“这不是什么说教,只是要你注意卫生,很过分吗?”娜塔莎从小筐里拿出一沓手帕,整齐地将它们挂在小隔间的墙上,好像一层帘幕,可以将好奇的目光阻隔在充满孔隙的木墙之外。
“是啊,我不爱洗脚,吃饭也狼吞虎咽,坐姿不端正,脸也不常刮,简直是一副不配做人的样子,但是我要是像你一样整天叠叠手帕,和那帮无所事事的女人走来走去,我也会成为一个满整洁的人的,可是我早晨起来就要喂马,喂完马之后就要喂饱自己,然后是巡逻,再之后就是其他事情,我难道很悠闲吗?”谢尔盖将大氅愤怒地丢在地上,潮湿的皮子拍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大声响。
“好啊,你也只有在我这里逞威风了!”卡琳娜气得浑身发抖,“你事情缠身,你便有理由生气!这些毛病难道只有你现在才有吗?在你小时候,我妈妈不也这样教训过你吗?即使你现在恼躁,也别对我撒气,你事情多难道我就少吗!谁叫你早上去喂马?你手下有四五个兵,难道他们喂就不成?”
“当然!自己的马何必劳烦别人去喂!自己的马只有自己喂才好!”谢尔盖放高了音量,借此来掩盖自己心虚的模样。
“那好啊,你这匹好马赶快找个好马倌,看看那个女人昏了头给你喂料!我真是造了孽,遇见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好军官!没来由地撒野!”说完便把头一扭,默默地抹起了眼泪。
谢尔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自己都要哭出来了,镇定好情绪之后,吐着气说道:“对,我不是人,是我不对,你别揉眼睛了,眼睛里落了灰就要肿起来了……”他挥舞着双手,不自然地绕着圈,地板被踩得发出呻吟,活像被猎人晃晕了头的野山羊。想起来那条发带还没有送出去,连忙摸向怀里的暗兜,就在这时候,一个比他还要紧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准尉先生,那个……我知道你这边情况紧急,但我这里可能会更加紧迫一点,能劳烦您借一步说话吗?”
谢尔盖和卡琳娜像被雷击一样迅速地整理了一下仪表,一回头,发现是雅尔泽夫躲在门后面。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像只猫一样鬼鬼祟祟的!”谢尔盖满脸通红,指着雅尔泽夫。
“大概是从坐姿不端那段开始吧。”雅尔泽夫低着头,隐藏着表情回应道。
“妈的那不是一开始就在吗!”谢尔盖怒骂,但快速地瞥了一眼卡琳娜之后,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说:“你快点出去,出去说。”说完逃也似地出了门。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要发饷,谢尔盖和雅尔泽夫在荒僻的小径上慢慢踱步。“要是在斯达里茨,或者太子城,或者是别的什么大城市,我应当将兜里的钱全都花光。”谢尔盖咬着牙根。
“可不是吗,像您这样的人,花钱的地方可多呢。”雅尔泽夫接着话茬说。
“说明白点,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在你和别人眼里。”
“我不敢说啊,您是个亲和的人,我就直说吧。叶卡捷琳娜-伊利亚耶夫娜大人--我应该这样称呼吧?她实在不像您的姐妹,首先你们的姓氏就不一样,再说你们的谈话,恕我多嘴,看起来像你的夫人。”雅尔泽夫不敢说下去,斜着眼观察谢尔盖的反应。
谢尔盖愣了一会,拍着大腿:“啊……你说是她,这个称呼平时还真不多见,你是布列克自由民出身吧,和我们哈塔尼维亚人不一样。她要是我老婆的话,姓氏也应该和我相同啊。”谢尔盖尴尬地打混,但是看雅尔泽夫不言语,又认真地回答:“的确,我们不是亲生的兄妹,我是被她父亲养大的,我和她同一天出生,一个在上午一个在下午,只是都不记得谁先谁后了……啊呀,和她亲弟弟,我们仨比亲生的还要好……我希望你别讲出去。”。雅尔泽夫点点头。
“这穷乡僻壤,要了钱也没用!除了土豆就是萝卜、再就是一棵一棵的树!连个小贩都没有,真想去一趟博格丹斯克,几百里地远吧,雅什卡?真想去闹一通!”谢尔盖伸着懒腰。
营长住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还没见到营长本人,谢尔盖就被军需官打发了回来。钱是领到了手,十个切尔文,可以兑换一百个银卢布,而一百个银卢布,可以兑换一千砖黑面包,也就是价值一万卢布。谢尔盖露出了笑容,他对自己的数学很满意,不愧是斯达里茨军官学院骑兵科的文化人。要是有别的路人看见了谢尔盖此时的表情,一定暗暗思索,这傻子在傻笑些什么?
可一瞬间,谢尔盖的笑容消失了,五十个骑兵,五十个壮汉。虽然只有四十七个人,但也大差不差。就这一点钱,要养活这群人一个月,这可如何是好。即便变成四十七只金丝雀,也解决不了问题。哪怕是再粗糙的隶农,也不敢光靠吃黑面包活着,而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又去哪购买其他食物呢?还有卡琳娜,这样难以下咽的饭食,她能吃得惯吗?还有马的草料,虽然名义上是有车队拉来,但这些草怕是这辈子都拉不来了。扎里亚是个小地方,除了自由民以外,还驻扎了别连科的掷弹兵连,周边定会有四个步兵连和列兵连,还有其他的部队,怎样才能养活这样一群人呢?谢尔盖决定去问问别连科。
刚走没几步,谢尔盖差点被乱跑的小孩绊倒。这些小孩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彩纸和报纸,向着采收过的农田跑去。
傍晚的寒风冻得谢尔盖直发抖,他抖抖索索地推开屋门,卡琳娜背对着他,正在打盹。谢尔盖摸到了铺在床上的大氅,炉火的余温还没有散去,谢尔盖赶忙将它披上,生怕放走一丝热气。却不小心吵醒了卡琳娜。
“谢廖沙,快要过节了,你到底要不要去算一卦?”娜塔莎揉着眼睛问,仿佛争吵从未发生过一样。
“什么东西?过什么节?”谢尔盖仿佛在听新奇的故事。
“我之前和你说几十遍了,你只是嗯嗯地答应!春晓节啊!”卡琳娜被气笑了。
“要扎一个稻草人,把它当做冬女神,等到开春就烧掉,现在做稻草人都有点晚了。不过算命的事,你可要答应我,夏天出生的人这个时候算命最准了,这边的人告诉我的。”
“你知道我不信这个的……算了吧算了吧,我去就是了。”谢尔盖无奈地摊开双手。
卡琳娜愉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了两个圈,把谢尔盖驱赶起来。“快去把脚洗了,我给你铺被。”说完蹲下身,在靠近火炉的地上摊开一条棉被,谢尔盖睡地板,卡琳娜睡床铺。
谢尔盖拿着木盆站在院子里,士兵们来来往往忙着打水。太阳逐渐地坠向山峰,一个简陋的稻草人逐渐成型。
在冷海的水汽包裹着的地方,是辽阔的布斯托什平原,一列长长的队伍--像马基利河一样,向着东方缓缓流淌。与河流的波涛声相同的是,马嘶声与人的叫喊刺透了黄昏。疲惫的士兵与马一起拖曳着闪着光的两普特步兵炮,在深秋潮湿的草地上犁出一条深深的车辙。神气的胸甲骑兵,黄铜色的胸甲上流淌着冰凉的水流,打湿了马鞍上的熊皮,鲜红的盔绪也被雾气润湿,像死鸡的鸡冠一样耷拉下来。而相比于胸甲骑兵,龙骑兵和人数众多的自由民们状况要好得多,因为他们的衣着本就不光鲜。
“万尼亚,帮我看看咱们的伙夫在哪”一个自由民中尉哑着嗓子说,他那堂堂的相貌被灰尘覆盖着,在潮湿的空气中变成了泥水,顺着颧骨流到了下颌。
伊万听到这话,将腿一收,就像炫耀自己出色的骑术一般,站在了马鞍上,就像一座瞭望塔一般,前后苦闷的脸一览无余。“根纳季在后面不远,瓦连京在很前面呢,安德留沙。你别着急,要很晚才能吃饭。”
“这就是我要担心的事,这么晚不吃中饭,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情。”安德烈依然苦着脸,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伊万也看到了他的反常,笑着说:“是你想吃饭吧安德留沙",见到安德烈摇头:“那就是要拉尿,对吧,也难怪,你早上吃了不少饭,天气又这样冷,这可憋不得。”安德烈却摇摇头:“不成,哪有长官当着下属出恭的,要是被督军看到了,那可不好。”
“这么说,我们的敌人不是那些叛军,而是长官和督军了?”,伊万大笑。
“可别这样说,我也是你的长官,你也要来刺一刺我吗?”安德烈终于也舒缓了表情。
“倒也不会,不过你要是得了十字章,得借我戴着回家见我姐姐和谢尔盖才行”
“你看看,你也不是完全无所求的吗,不过那个骑士头衔,你却叫你姐姐继承了,这是为什么呢?"一股寒风吹来,安德烈靠近了伊万一点。
“她要是做了骑士,就不会有那么多男人来找她求婚了。不过你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你难道不会让给你的姐姐吗?”
“应该不会,女人家要这个有什么用?还有娜塔莉亚是我的妹妹。"安德烈就像看怪胎一样看着伊万。
和升腾的雾不同,刺破晚霞的是炊烟。那木炭的气味将家乡-散布在希利尔广袤领土上,士兵们的家乡带到了身边。安德烈挤过一群步兵,他们正撅着屁股看锅里的荞麦饭。安德烈闻到一股难闻的糊味殴打着他的鼻腔,回头望了望,发现伊万凑了过去。“都愣着干嘛?加水啊!"伊万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手忙脚乱地指挥着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做饭。
“你还拿碗加水!为什么不用羹匙?荞麦很吃水的,盆!盆!盆!”
安德烈撇了撇嘴角:“人蠢不可医啊”,说完走向少校的行军帐,几个跪在地上钉帐篷的兵刚刚站起身来,安德烈就揭开帘幕进到帐篷里,暗暗地捏了捏大腿,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来,却发现这上校正双腿搭着行军床,用一张手帕躺在地上小憩。安德烈站了有小半个钟头,腿都酸麻了,他蹲下整理了一下马靴,捏了捏大腿内侧,不想这个时候,一个传令兵揭开了帘幕,上校醒了。看着安德烈这滑稽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
“啊,啊,啊,安德烈-罗曼诺维奇,坐吧坐吧哈哈。”随后指了一下空无一物的帐篷一角。安德烈只好站在一旁。
少校戴着一副夹鼻眼镜,点着气灯,一边捻着山羊胡子,一边仔细地观看那行简短的信。
“啊,你看......”少校抬头看安德烈,不由得笑了起来:“啊,你没有椅子,你看,我都糊涂了。”上校像个陀螺一样旋转着站了起来:“骑了一天的马,可把我颠坏了。你的健康怎么样?咹?”安德烈挺了挺胸脯:“托大人福,没有什么不舒服。”但随即就咳嗽了起来,又引得少校一阵大笑。
“哈,你真是风趣,看来你的确身强体健。那库兹涅佐夫,你的营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士兵们都是好兵,全靠大人训导!”少校听了之后摆了摆手,那张信纸随着摆动发出哗哗的声音。
“你瞧,我就是为了这个找你过来,前面很缺士兵,你看......”
“当然!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我肯定会为团争光的。”安德烈一阵激动,打了个立正。
“嗯,你去是不错,斯达里茨炮兵科的人才,还没毕业就轮值到了模范中央卫戍军团里去,着实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了中尉......可是终究没见过流血啊,虽然我没资格这样说你就是了。这样吧,我会再叫一队骠骑兵和你过去,就让你来辖制他们吧,自由民管理骠骑兵,是不是很新奇?!他们的首长艾森,我倒是认识,顶好的人,都好说话,不会顶撞你的。
从长官的帐篷里出来,安德烈终于松了一口气,抖了抖身上的长袍,躲开了横冲直撞挤过来的骠骑兵少尉。伊万正蹲在地上逗蚂蚁,见到安德烈出来,连忙站起身:“你怎么才出来,西米基诺跟你说了什么?”说完把一碗麦饭端到安德烈的鼻子底下:“赶紧吃吧,好不容易给你盛了点没糊的,还加了点黄油,一会记得切一块还我。”
安德烈拨开伊万满是泥的手:“你还是跟在斯达里茨的时候一样,不讲卫生。你别往衣服上抹!你姐姐多爱干净,你怎么这么脏。”伊万嘿嘿一笑:“就是因为她爱干净,这些事情才不需要我想着。”
尖利的口哨响起来了。一抵达前线,就赶上了骑兵部队的行动。镇子已经被改造成街垒,反叛的平民躲在暗处,拿着火枪--夺来的或是土制的,朝着四面八方射击。一旦有鲁莽的连队贸然冲进大道通衢,街巷就会将阵列分开。迎接他们的将是石头,刀剑或者铅弹。一个不到一万人口的小镇,吸引了将近两万的“平叛”部队。于是希利尔的指挥官改变了策略,不去进攻城市,而是从周围的村庄下手,希望困死起义军。而突袭农田,就要靠骑兵们了。
战马飞跃过田野,伊万在颠簸中竭力坐正。不知道风从哪吹来,将要吹到哪去,只有被刺破的空气拍打在汗湿的脸上呼呼作响。汗水来自首战的狂喜或者惊慌,眼看着村庄的灯光越来越近,仿佛身体的水分全都在脸上渗去一般,嗓子说不出来地干渴。
伊万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清晰地瞧见在村口放哨的,惊恐的起义军哨兵,铁灰色马儿一个腾越,蹄铁擦着他的脑袋掠过。自由民们纷纷掏出手枪,腾起的烟雾像一团俯冲的云,而骑兵们则扯破烟雾,绕了个圈准备再次冲击。龙骑兵们纷纷下马,冲向了村庄。
伊万和队伍冲过平整的土路,一名年轻的骠骑兵突然出现在他的左侧,将他挤撞开了。这好胜的青年转过头,伊万盯着他,想要仔细地看清他的脸孔。这骠骑兵长得像个姑娘,脸孔十分精致,长者淡淡的雀斑,唇上长出了淡淡的胡须,这青年也盯着伊万,伊万感到害羞,将头转了过去。
一门轻炮喷出了火舌,紧接着剧烈的轰鸣撕扯着这队骑兵的耳膜。伊万霎时间就跌倒下去,天旋地转。
这就是死亡吗?眼前仍是空茫一片,死后的世界和现实没有差别,街道,十字路口,破败的房子,低垂的天空。马蹄声从远到近地传来,不过不是“死亡”的青色马,而是枪骑兵的脚步声。他们朝着巷子里开炮的起义军发起了冲锋。
伊万站起身,他看到了死亡--一匹死去的马,正在用充血的眼睛盯着他。伊万忽然想到那个挤撞他的骠骑兵,他推开倒毙的战马,一张被血迹污脏的脸露了出来。那个青年身上伤口密布,但最要命的是脖颈上黑森森的伤口。伴随着青年的呼吸翕动着。
伊万双手颤抖着,想要去做些什么,却无从下手。想要按住颈子上的血管,但伤口巨大,血流如注。只好握住他的手。
那青年呼吸声急促,发出咻咻的声音,但很快被气泡掩盖住,空着的手不断地抓挠,皮肤渐渐地冷了下来。夜幕降临,火光代替了灿烂的晚霞,在那青年发散的瞳孔上跳动。他睁大着眼睛,盯着这燃烧的村庄,盯着伊万,盯着路过的伊万、士兵与军医,他们一样血迹斑斑。他就这样看着这个世界,好像在惊讶着自己的死亡一样。
“我就这样死了,我怎会死呢?我还未活够啊。”也许是这样吧。借着火光,伊万观察着青年的脸庞,他长着细长的睫毛与宝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卷发从筒帽中流淌出来,被血液粘成猩红的触手。倘若在生存的时候,在家乡或在云游的途中,这年轻的人将大受姑娘们的欢迎,也许他就有着一段甜蜜的恋情,或者是已经成婚,家里有新娘在等待。脸上细致的毛孔,整齐的鬓角,定是没受过伤害。也许是哪里来的贵族,或者家里是什么地方的财主。他脚下的路是一片光明,即使资质平平,至少也会像他那父母一样平淡地过完一生。
只是这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了,没有鲜花,爱人,父母,宽阔的庭院和环绕的子孙。只有一具躺在废墟余烬上,容貌可怖的尸体,脸在月光下现出惨灰的颜色。忽然这脸被煤气灯照亮了,牧师与安德烈来到了这里。
“万涅奇卡,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证件,送他最后一程吧。”安德烈也悲哀地说。伊万在残破的衣服上翻找着,却什么也没发现,几张字纸被鲜血浸湿,根本看不出字迹。最后只有一张小圣像和一个香木制成的小十字架。正面是猩红色湿哒哒的圣母怜子,背面用花体刻着:“造物主保佑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列别捷夫”,还有一个小家纹。
“看起来是个什么贵族,真是可惜。”安德烈接过圣像,看过一眼之后交给了牧师。这牧师眯缝着眼,吸了一口气,挺起肥胖的身躯,身上金色的刺绣和流苏颤抖着。高声念起简略到渎神的祷文:“尼古拉的儿子,神圣的征服者-圣亚历山大的奴仆,和你光荣的祖先,欢聚在造物主的乐园里吧。”说完想拿着镀金的、巨大的十字架让死者吻一吻,但那亚历山大死相不甚安详,大张着嘴,只好挨了挨嘴唇,就算结束了。伊万将那圣像和木十字架放回死者的胸前,跟着安德烈和牧师,去巡查着死者与垂死的人。
残垣断壁仿佛从灰烬中生长出来一样,阻拦在战地医院与三人的中间。几个士兵押着战俘,往后方去了。伊万从一户人家破碎的窗框里看去,几乎辨别不出来这里是否尚在人间。酱菜坛子打个粉碎,一旁悬挂的粗劣圣像自身难保,被扯去一半,只有一双手指着燃烧的心脏。拙劣的木头玩具,粗笨的家具炭一样黑,但一个玻璃瓶子却完好无损地立在壁橱上,扭曲着月亮的投影。
伤病员被搁在稍稍平整的地上等待救护,而白袍的医生则在手术台上,像肉贩子一样进行着手术。士兵的惨叫声被几个大汉死死压住,很快便安静下来,而那兵若生存下来,将被抬到一顶帐篷里,死了的则放在一旁。那牧师只是看了一眼,举着十字架伸了伸手,就算是祷告完毕了。一个自由民拉住他那宽大的黑袍,带着哭腔地挽留:“您看我这兄弟,死之前一直在念各位天使的名字,您行行好,给他告解一下吧,多虔诚的人啊。”
那牧师看了看伊万和安德烈,无奈地将胡子横了过来,审讯一般地问道:“名字!”
“那么傻子伊万的奴仆,你也去吧!”说完便像山墙一般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了。活着的伊万大为不悦,追过去问道:“圣伊万的话,是不是应当叫做圣愚呢?”“反正是穷人的神,由他去吧!”
几个士兵穿着泥土颜色的罩衣,拼了命地挥动着铲子。一边掘墓,一边快嘴快舌地交谈:“你看,这个是萨什卡,他前天才和我们一起吃烙饼。”“这个瓦夏,喝了酒就爱撒酒疯,现在让他去撒吧,却又不动了。”“造孽啊。”“这条胳膊,不晓得是谁的,但愿能找到自己主人吧。”
石灰撒向坑里没有生命的躯体,好像鹅毛大雪,提早覆盖在了漆黑的土地上。
一只白天鹅从天空飞过,本来在这季节,不应该有天鹅。但这只天鹅在这战场上不住地盘旋,叫了几声之后,向南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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