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将要结束,弥漫着的雾霭在傍晚镀在了原木制成的村庄上,在摇曳的火把照耀下,显出了琥珀一样的颜色。可不是别的琥珀,而是产自界海沿岸,像凝固的阳光一般。但这光泽不属于希利尔,希利尔并不是金色的僧侣与紫色的贵族,而是原木色的农民。不是流光溢彩,而是被泥土污脏的颜色。泥土开始封冻,这是北方的气候,和整片大陆被界海分隔。这里曾经是旧帝国的边界,如今被拓荒的人们跨越。
小路上的泥浆被冻得坚硬,谢尔盖的新鞋踩在上面喀嚓作响。
“天真是黑得可怕!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鸟也不叫了。只有风停不了。”卡琳娜抱怨着。
在前面引路的毕洛格罗夫默默地寻找着道路,虽然谢尔盖和卡琳娜没注意,但是他们已经路过这间笨房子三四回了。
当他们已经走不动的时候,毕洛格罗夫终于找到了那扇画满符号的门。
“据说每当这老太太的预言成真,愿主就会来到大门前画上一个记号。”
“那这些记号有什么含义吗?我看它们很多不一样。”谢尔盖把脸几乎贴在了门上,企图看清门上的符号,依稀能认清有一些是早期宗教的符文,但大部分都不认识。
门开了,露出来一个青蓝色的庭院。和大部分的农村老妇一样,院子里除了打了霜的白菜、狭僻的小径,就是柴禾垛和杂物。也许有那么两只鸡鸭,挤在小笼子里,被多人低沉的交谈声搅得不得安睡,时不时地呓语两声。
一名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好似一堵黑色的石墙。毕洛格罗夫朝他稍稍地点了下头,这男人就朝着边上让了让,一扇歪斜的门露了出来。
毕洛格罗夫回头看谢尔盖和卡琳娜,这两人谁也不想第一个进去。最终卡琳娜壮了壮胆,第一个闯了进去。
昏暗的蜡烛将一个像核桃一样的老妇人脸照亮,并不是谢尔盖想象中的巫婆面孔,而是一个寻常的老人形象,这张脸可以镶嵌在珠光宝气的领子里,也可以遮蔽在粗布头巾下。大概有七八十岁,生气与智慧都从头发和脸上抽离,藏在了油亮的瞳孔里。
卡琳娜顺从地坐下,谢尔盖刚想在旁边挨着,却被那个硕大的男人拦住,揽到了庭院里。一只肥胖的母鸡被塞到了谢尔盖手里,另一只手则被塞了把斧头,那个男人指了指地上暗红色的木盆;“把血放进去。”
谢尔盖不愿意,在此之前的训练虽然是杀人,但马刀劈过的都是树枝和黏土。至于家禽,十五岁那年却是帮着屠夫杀猪,但一刀下去自己就浑身战栗,发了两天的烧,仿佛杀的是他谢尔盖一样。母鸡咯咯地叫着,谢尔盖抬起头瞧了瞧这黑大汉,这大汉只是盯着他,一声不吭。
斩断鸡头是毫不费力的。仿佛鸡的颈骨不存在一样。谢尔盖用力太重了,斧子脱手甩在了地上。谢尔盖从未预料到,剥夺一条生命如此轻松,毫不费力。鸡血涌了出来,将羽毛沾湿,像尖刺一样放射开来。谢尔盖仿佛扎了手一般,母鸡落到了盆子里。
“您太紧张了,杀鸡是不需要你把头割下来的,军爷。”那黑大汉捡起盆子里乌黑的母鸡。
“在我们那里,杀鸡就是这个样。”谢尔盖回应道,不过他的声音却不坚定,吃了冰块一样颤抖。
那男人把血盆端进了屋子里,随后护窗板被摘下来,橘红色的光线透过窗子,映出来卡琳娜乌梅色的剪影。谢尔盖想跟着进屋,门却被那大汉重重关上。几分钟后,那男人又推门出来,用一条肮脏的布擦拭了一下木盆,随后在鸡笼里捉了一只公鸡,塞在了谢尔盖的手里。
这公鸡长着暗红色的鸡冠,虽然比母鸡的大不了多少,但是在微弱的烛光下好像一个小太阳,在散发着光和热。和母鸡不同,这只公鸡挣扎着,虽然在谢尔盖的手掌中动弹不得骨头却把谢尔盖硌得生疼。尾巴上所剩无几的彩色羽毛立起来,深蓝色的眼睛眵着,好像在发怒一样。是的,怎么能不发怒呢?有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难道还要说一声“祝你健康”吗?谢尔盖依旧想要一刀两断,颤抖的手却做不到了。轻轻的一刀没有斩开鸡脖子,而是被脆弱的骨头绊住了一下。鸡头飞在地上,和那只母鸡的头距离不远,却怒目圆睁,盯着谢尔盖。谢尔盖仿佛在面对着神话中的巨龙,但他却没有传说中的穆罗维茨一样从容,而是像一只受了惊的驽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个大汉将发冷的鸡从他手中夺下为止。鲜血沾湿了双手,却看不真切,原来是忘记带眼镜,一般情况下他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谢尔盖坐到了桌子前,卡琳娜坐在旁边用力地用手帕擦着谢尔盖手上的血迹,把谢尔盖的手擦的像甜菜一样通红。谢尔盖没有反应,他盯着跳动的烛火,好像那只公鸡的鸡冠。
“要测姻缘、官运,还是健康?”那黑大汉从身后问道。
“健康,当然是健康。卡琳娜见谢尔盖没有反应,替他回答道。
卡琳娜羞红了脸,使劲地踢了一脚谢尔盖的靴子,谢尔盖茫然地瞧了一眼卡琳娜,重复道:“那就健康吧,健康。”
卡琳娜将谢尔盖的手递送到老妪的手中,老妪拿着一个木匙,舀了一勺鸡血。将谢尔盖的手指攥紧,将血浇在手心里,像一个小湖泊一样。老妪几乎要将眼睛浸在手心里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形状。而后以诡异地洪亮嗓音,宣布观察的结果:“你将重伤三次,一次背后,一次胸前,而那最后一次的致命伤,则是从背后击中的。问过了你的生日,你和安泰的命运相似。你和受伤之后如果在陆地,则化解无虞。要是在水上受伤,那就不好说了。”
卡琳娜显然不想听到这一预言,撑着桌子就想站起来。谢尔盖却向后一仰,哈哈大笑。
“这么长远!我连明天吃什么饭都不知道,您却能看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要是真的有命数这样的东西,那我想避也避不开的。不如您再赠我一卦,看看我今年运势如何?!”说完好像是心里的石头落地一般,觉得口干舌燥,端起了旁边的小水碗。清水中漂浮着一根针,谢尔盖也不嫌脏,捞出针就准备喝,卡琳娜却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谢尔盖以为又要管他卫生,连忙把水往嘴里灌。卡琳娜这次却异常坚决,一把夺下水碗,原来碗底还有一根长得多的绣花针。
那老妇人站起身来,走到橱柜里一个彩绘的蛋形茶炊面前,接了杯茶,端到了谢尔盖面前。谢尔盖端给卡琳娜,却被老妇人喝止。谢尔盖端着托盘,迟迟不敢下嘴。见到众人盯着,只能鼓起勇气猛喝一口,被烫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等到强咽下去只觉得又酸又涩,根本不像是这样好看的茶炊煮出来的茶。等到谢尔盖像猫喝水一样把茶水喝干之后,老妇人将小碟子倒扣在杯子上,再翻倒过来,茶叶末在小碟子上留下了蛇一般的痕迹。
“最近要小心有小人谋害。”老妇人那洪亮的嗓音又吓了谢尔盖一跳。小人?哪里没有小人呢?还以为生活在天国里吗?遇见小人很稀奇?
走出屋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扑通一声撞在了谢尔盖的身上,把谢尔盖撞进了黑大汉的怀里。孩子的母亲连忙扯过孩子,连连低头向着谢尔盖道歉。谢尔盖认出来,这就是前些天被手下士兵调戏过的妇女:“哪里哪里,反而是我对不住才是!小孩子难免撞来撞去,不稳重。反而是我没管好老孩子!什么腌臢话都敢往外说!”。谢尔盖说完偷瞄了一眼卡琳娜,见到卡琳娜出神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扭过头来。
那妇女抬起头来回礼,没怎么注意谢尔盖,却亲切地喊了起来:“诶呀大妹子,怎么过节还没穿好衣裳啊?”。震得谢尔盖耳朵嗡的一下,闪到了一旁。的确,卡琳娜即使在家里,衣服都没有几件。除了几件紧绷绷的礼服外,衣服的式样就和谢尔盖与伊万没什么分别。平时从镇子里的文法学校放学回家,立刻就换上男式的裤子去爬树摔跤。等到男女有别的年纪时,依旧岔开双腿骑着高头大马。别人提醒伊利亚老爹,说他的女儿不成体统,老爹总是露出骄傲的神色,告诉多管闲事的人,这就是波波夫家的女人。
只是这样一来,卡琳娜的衣服就只有很少几件,都是些耐穿的材料,远远看去,就像最普通的村姑一样,没有人能想到这普普通通的女孩竟然是一个文法学校的毕业生,比大多数的贵族公子成绩还要好呢。
这大姐热情地请卡琳娜去试试自己年轻时穿的衣服:“我现在是穿不了这些衣服了,可卡琳娜大妹子你穿上可不白瞎!试试我那件缎子裙子,县里的贵族老爷-别说他们,就连太子城里的大公都能被你迷走!”。这番话说得谢尔盖十分不悦,虽然很失礼,但谢尔盖还是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这大姐的腰能将谢尔盖和卡琳娜两个人轻松装下,无论怎么看都想象不出她的衣服穿在卡琳娜身上的情景。卡琳娜却是很兴奋,头也没回地直接进了大姐的家门。随后一个男人从门里被赶了出来,甚至连外套都没穿上,不难猜这是这大姐的丈夫。这男人见到谢尔盖,敬了个礼,又觉得不妥,又鞠了鞠躬,吸着鼻子去院外劈柴去了。护窗板呼啦啦装上,里面传来了卡琳娜的笑语,她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这样快乐的样子。她就像一团火,不管在多么黑暗阴冷的山洞里,都能使人感到温暖。谢尔盖不由得凑近了窗户,想要听得更清楚,听了半天,只是模模糊糊,只能没趣地退了回来。
“哈!好你个漂亮的小准尉,也学会偷看别人的老婆了!等我见到叶卡捷琳娜骑士,定要好好地告你的状!”
谢尔盖被这一声吆喝吓破了胆,往上一蹿,哐当一声磕在了低矮的房檐上,不过不用回头,也知道一定是别连科。
谢尔盖一边捂着脑袋,一边压着声音说:“老熊啊,你小点声,你比五普特重炮还要吓人啊,简直就是斯达里茨的那门什么骑士炮!首先,我已经转成少尉了;其次,我哪里在偷看,卡琳娜在里边呢!”
“哦,那就是偷看叶卡捷琳娜骑士呢。”别连科没打算放过谢尔盖。
“你要是偷看,倒也正常,不过看来你没撒谎,叶卡捷琳娜确实不是你婆娘。”
“你看,我婆娘要是换衣服,我根本看都不会看,早就看够了。你偷看,就表示你还有些求知欲,所以才证明你没说谎。”
这一番话属实听得谢尔盖醍醐灌顶,反应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别连科-华西里耶维奇,原来你结了婚的吗?”
“当然!当然!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第一个孩子都出生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卡琳娜走出来时,谢尔盖竟然完全没认出来。只是脱下了男装,换上了绸缎的裙子,就已经几乎让谢尔盖的心脏停跳了。衣领的花纹繁复精美,但在卡琳娜的脸庞面前,只显得造作而黯然失色。金色的发辫散开,垂在了洁白的裙子上,就像代替了天上隐没在乌云里的月亮一般,反射着清幽的光亮。见到谢尔盖看直了眼,卡琳娜不由得笑了起来:“喂!那个登徒子,这可不是什么王宫,不需要你这么认真看!况且你不戴上眼镜,怎么能看出本姑娘的美貌?!”
是啊,这不是什么王宫,不应当拿如此粗陋的容颜来污蔑她。非要说一个地方,只会是教堂,而且不是那受难正教的教堂,那里的天使没有生气,整天哭丧着驴脸。是那仅存在祖母的故事中的殿堂,也许是西达女神,全天下的美貌都由她一人掌管。但对于谢尔盖,卡琳娜就好像寒冬女儿,哪怕是心如烈火的人也会在她面忘记呼吸,冻僵在地上。谢尔盖突然就惧怕起了死亡,不是害怕地狱,而是在担忧再不能看见卡琳娜。因为从此之后的天堂,都是照着卡琳娜描绘的。
卡琳娜在谢尔盖眼前挥了挥手,看到谢尔盖没有反应,不由得担心起来。大姐在一旁笑:“可怜的男人!这下被冻僵了!”。等谢尔盖回过神来,大姐又拉着卡琳娜回到屋里试衣服去了。
谢尔盖蹲在院子里,百无聊赖。他如今倒是真的想偷看了,一方面是道德的谴责,一方面是别连科坐在院子里,使得他不敢再凑到窗子前,只能看几个小男孩互相摔跤。撞在他身上的小男孩果然厉害,随他母亲,一连摔翻了四五个同龄人,别连科不住地喝采。而谢尔盖则看见倒在地上的几个孩子,发现有一个孩子更加特殊,明知道力量不敌,却仍旧去挑战那个壮小子。而且在劣势的情况下,还试图去勾对方的腿,但好计谋仍然抵不过力量差距,一次次地被摔倒在地。
谢尔盖一下子来了兴致,跪在地上,叫那弱的小孩子来与他摔跤,教了小孩子几招之后,那弱的小孩子甚至能和壮孩子缠斗了。
“嗐!那是别济缅斯基中尉的孩子!说来可怜,一出生就没了娘,中尉老爷又在前线驻扎,难得见见孩子!”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在旁边解释道。卡琳娜又恢复了之前的服装,也盯着院子里东倒西歪的谢尔盖和孩子们。
“起码见到过爸爸!比我强一点!”谢尔盖说完之后自觉不妥,又瞄向卡琳娜,这次两人目光相对,卡琳娜的眼神好像在责怪着谢尔盖一样。
“能平安长大就是好事!话又说回来了,小姑娘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别等像我这样之后想漂亮,那就迟了!衣服你带走吧!这么漂亮!”卡琳娜连忙摆手,坚决推辞,大姐坚决地将衣服塞进谢尔盖的怀里:“拿着!没事就让她穿!放在我这只能当抹布!”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在阴暗的小路上,依旧是毕洛格罗夫拿着火把引路,别连科和谢尔盖、卡琳娜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卡琳娜见谢尔盖捂着脑袋,不禁询问头上这一个大包是怎样来的。
将要入冬了,在回归历里是十一月,而在格鲁瓦则叫做雾月。虽然叫这个名字,但与南方的格鲁瓦不同,希利尔和斯托姆尼亚已经下霜了。而在北方开拓区,气候则更加寒冷,再过几天应当就要下雪了。那代表冬女神的稻草人已经立了起来,在北风中吱嘎吱嘎地哀嚎着。
一束光刺破乌云,不是凭空出现,而是太阳在雾霭背后燃烧。这火光趁着云层露出弱点,从层层堵截中突破出来,在这光芒的照耀下,刺刀就像动物的眼睛,闪烁着阴暗的光线。
伊万跟在排长后面,虽然是连副,但是队列还是要跟着排长前进。
一队褴褛的囚犯在泥土路上行走,在不成形的路面上留下最后的足迹或鞋印。两旁则是临时找来的行刑队,像一堵篱笆墙,在羊群周围摇摆着。
伊万努力地不去看这群囚犯,怎能不看呢?这群人并不像斯卡里茨士官学校教授的那样,长着奸相、青面獠牙。他们和家乡哈塔尼维亚的人民一样,眼睛狡黠而畏怯,须发里生满了虱子。有些人想要跑开,一辈子不与这些大兵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但是刺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而大部分的,都是沉默地走着,就像要去见什么贵客一般,随着领队的步伐晃动着。
小路穿一片玉米地,这些植物与伊万一样,来自遥远的南方。它们早被齐刷刷地斩倒,堆放在四旁。一条小河沟拦住了行刑队的去路,二排的排长离开队伍,朝着一群辅助兵团的壮丁叱骂了几句,两三个不年轻的隶农兵抬着木板走了过来,熟练地架起了一座简易的浮桥。那劳累的脸,和这群囚犯一模一样。几个猎兵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步枪架在一旁,粘着几只鸡毛。锅子里传来一阵不知是什么食物的烟气。一个一脸稚气的步兵坐在秸秆堆上,认真地挑着脚上的水泡,脏污的包脚布撇在一边。鲜红的领章成排地在野地上行进,余下的则是夹在道路两边,好像在欢迎着哪位大人物似的。
鼓点响起来了,和伊万的心跳一样,急促而沉重。一排绞架直挺挺地站立着,近旁站立着一队一样挺直的掷弹兵,挺着胸脯,摆出雄壮的样子,帽绪高高地翘着。几名骑兵绕着刑场跑着,袖子上的金边闪闪发光。马蹄带着风,吹着清晨的烟雾,穿过队列和人群。囚犯都带齐了,在寒冷的田野上站立着,就像前些日子生长在这里的植物一般。没有人吵闹,就连鼓手也垂下了双臂,让鼓声消散在十一月的阳光里。煮饭吃的那几个猎兵也站在了围观人群里,好奇地打量着这群“囚犯”。
这群“恶徒”,攻占了村社,攻占了城市。他们组织叛军对抗希利尔。这是每个士兵都知道的事实。伊万在那个夜晚经历的一切,从列兵到上校都同样经历过。有人身上的血污尚未洗净,即便洗净了的,硝烟的气味仍伴随他们终生。现在这群“叛匪”终于剿灭了,只留下这群俘虏或是有嫌疑的“现行犯”。现在到了惩处他们的时候了,伊万应当为死掉的列别捷夫感到快慰吗?没有,他只是盯着那绞索,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仿佛这粗绳马上要套在他的颈子上一样。
“……奉仁慈皇帝的命令! 叛乱贼寇,兹由军事法庭裁决!以造物主及主天使米哈伊尔的名义,判处罪人绞刑!352年11月7日!叛乱贼寇,兹由军事法庭裁决!以造物主及主天使米哈伊尔的名义,判处罪人绞刑!352年11月7日!
传令兵的嘶吼声搅进了风中,就像野外的鸭子叫一般,在伊万的耳膜上碰撞。
几个壮硕的掷弹兵走到队列中,扭住那死囚的肩膀,向绞架下拖行。那将要受刑的人被抓着,双手越过士兵,胡乱地抓着空气。眼睛不住地扫视着四周,期望有谁来帮助他。可是没有,周围只有玉米和士兵。玉米已经早于他们一步死去,而那士兵,还不如玉米,他们代替了秸秆,在风中猎猎作响。
可谁说士兵没有反应呢?他们眼里也是含着泪,为着死去同伴,也为这些将要死去的“敌人”。他们是贼寇吗?难道这人曾经不是农民、隶农、工匠或者士兵吗?如果自己的土地被乡绅夺去,难道自己一定不会向他们一样,拿起棍棒与刺刀吗?伊万看向监刑官旁骑着马的安德烈和西米基诺,他们的眼睛在瞧向别的东西,也许是一片将要落下的树叶,或者飞过头顶的候鸟吧,总之,没有瞧向绞架。而那看热闹的猎兵,有两个早已不见了踪影,而那剩下的一个,则低垂着头。伊万再看向囚犯,一个胡子像扫把的老人跪在地上,进行最后的祈祷,哪怕是被拖在地上,仍然竭力地保持着双手合十。到了现在,伊万真的希望有什么神的使者前来救助他们,可是按照那公文,就连造物主和米哈伊尔天使也不站在他们这边。
绞架嗞嘎嘎地响起来了,伊万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挣扎还是风把躯体吹动。也许过了十分钟,或者一上午,队列再次响起了口令。只是道旁再也没有喧闹的声音,只有黑色的乌鸦,它们在上空盘旋,就杀害人命的凶手一般,麋集在了刑场上。隶农兵们驱赶着乌鸦,将那些僵直着的同胞们,送还到深深的泥土下。
一只乌鸦掠过窗外,齐格弗里德-法夫纳的视线被它吸引,使他的目光从太子城的远景上收回。苏马罗科夫一等侯爵家的沙龙如常一般吵闹,他的几个女儿不厌其烦地列好队,高唱着《露水曲》。“这群希利尔人真是令我厌烦。”他向着侧躺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小声抱怨。忽略掉这个人的元帅制服,仅仅去品评他的外貌与举止,仍然像一块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让你来忍受这些自有道理,我的朋友。”说完用眼睛撇了一下,齐格弗里德立刻神会,站在了一旁的屏风前,用后背挡住了这个元帅的面孔。二楼的提琴手卖力地拉扯琴弦,夜曲大声地在厅堂里跳跃,就连烛火都跟着竖琴的音符一起跳动。“照比缅希科夫家的差远了。”“自然,可惜他家里最近治丧,恐怕年内的沙龙是没有了。”“您坐吧,我的朋友,站着可比坐着累多了,您多去看看这些你不喜欢的希利尔人,也许会改变主意。”中年人对齐格弗里德说。齐格弗里德依着他的话坐下,眼睛盯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人,客厅里的几位女士发了狂一般向他献殷勤。说也奇怪,这个人长相凶恶,却容易让人动情。这个男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恶狠狠地盯了齐格弗里德一眼,吓了齐格飞一跳,只好将眼光收回。“这位是普拉托夫中将,他是自由民的总头领。”“真是野蛮!”齐格飞愤愤地说。但随即他就闭上了嘴,一股冲天的酒气向他靠近。齐格飞十分震惊,这里的沙龙居然有人酗酒,不过从手边一盘盘代替甜点的开胃菜来看,这也不算意外。
“弗里德里希亲王!”这个极力掩饰自己酒醉的来人报出了中年男人的名号,不过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小半个会客厅的目光都被引来,不过一看是个醉汉,都不屑地转回去。亲王转身离席,齐格飞半挟持半搀扶地将这个人扯到了阳台上。那个人每走一步,身上的二十五个铃铛就要响一阵。金黄的发丝中间是奶油与酒沫,油渍与酒污笼罩着浆洗笔挺的上尉制服。裤脚上不知是什么液体在昂贵的南方地毯上留下一条蛞蝓一样的痕迹。
“这位是法夫纳少将。”亲王介绍着齐格飞。齐格飞伸出手,又瞧见这人油乎乎的双手,只是颔首示意就算问好了。而亲王却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毫不动摇地吻了吻酒精流淌的面颊。“西格,这位是哈里东-扎赫沃基耶维奇-甘基穆洛夫上尉。”甘基穆洛夫竭力挺直身体,摇摇晃晃地立正敬礼,身上的铃铛哗啦地响了一阵。齐格飞悲哀地发现,他敬礼举反了手。
“那么我们的甘基穆洛夫从伯爵,中将他身体安好吗?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们吗?”亲王含着笑(多半是憋不住了)问道。甘基穆洛夫一拍脑门,好似听到了什么神谕一般,抖着手将一封信从怀里取出来,恭敬地递给亲王,亲王随手递给了齐格飞。伴着原来的香水味与浇在上面的酒气,齐格飞只看见了一行简短的字:烟从屋子里升起。他愣了一下,瞬间知晓了这句暗语。随即对着亲王点了点头,亲王挤了挤眼睛,还是将字条接了过来,如释重负:“您看,我们的情报一向准确。”“当然!当然!贵国真的是神通广大!什么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让我们敬伟大的海里希尼亚皇帝一杯!”甘基穆洛夫醉眼迷离地寻找酒杯,却只摸到一个花瓶。
“自然,自然!敬我们未来联合的胜利。”亲王随声附和。
既然谈完了要事,三个人又回到了温暖的厅堂里。甘基穆洛夫酒醒了一半,舌头好像冻住了一般,连海里希尼亚语都讲不出来了。齐格飞只好用希利尔语和他讲话。
“在这太子城,有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吗?”眼看着气氛冷淡,齐格飞小心地询问着甘基穆洛夫。甘基穆洛夫好像忌惮着什么一样,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一个穿着礼服的客人站在他们身边,礼貌地将亲王请走。
见到亲王离开,甘基穆洛夫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开始向齐格飞套起近乎:“要是说好玩的地方,那自然不少,就和斯达里茨一样。斯达里茨别看它是首都,可终究是老头子们呆的地方,就连皇上也赏光,住在这太子城里。咱们这东城区……唉,就像斯达里茨一样,无趣地很。”他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但随即却又焕发起光彩。“西城区可是好地方!有各式的咖啡馆,舞厅,酒吧,还有剧院。您看过芭蕾舞吗?”甘基穆洛夫语速奇快,就像孩子炫耀着自己的新玩具一样。“自然,芭蕾舞全世界都知道,我当然会去看过,听说太子城的舞蹈是世界有名的。”
“不!您不懂舞蹈,西城区的姑娘们腿又白净又标直,可比别的地方强!”
齐格飞简直要笑出声来,接着追问:“那么西城区又好在哪里呢?舞蹈演员哪一个不白净标致呢,难道要随便地找几个人就能在大剧院里跳舞吗?再说咖啡馆,舞厅,酒吧,这些东西哪里没有呢?”“自然,这些东西都不是这里独有的,但是不管事的警察宪兵,在大城市里可少见!您住在安赫尔尼耶,那是世界的首都!可我却在这朽烂的太子城里,还哪里有什么乐子呢?”
事情一下就明晰了,甘基穆洛夫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是愚蠢如象的人也彻底知晓了。齐格飞一想到希利尔的贵族竟是这般货色,开心地要发狂。但依旧和善地询问:“可是我听说,安赫尔尼耶已经存在了两千年,而太子城才不过一百年,怎么算得上朽烂呢?希利尔,北方的帝国说得就是贵国,正是个强大的时代吧。您这样追求女色……况且她们还并非什么高贵身份,恐怕与您的身份不符吧。”
“高贵身份!天哪,我本以为您和那班老头子们不同,才敢对您说这番话的。这些关于什么战争,什么政党,我早听腻了,即便是战争来临,又能怎样呢?国家就是我的家,而那些军队,那些平头百姓就是我们的用人,即便是胜利与否又能怎样呢?比起这些奴才,反而是您这样的别国贵族与我更亲近啊。我还有什么要想的呢?我,我父亲,我的亲族,我的朋友,还有我的朋友您,世界是围绕着我们转动的,不是吗?反正无论如何,我都吃穿不愁,人毕竟是人啊,填饱肚子也只有那么多钱,一天只要三百切尔文,就能过顶好的日子。我还需要追求什么呢?而那些贵族女子,只能增添我的麻烦,整天盯着别人的事情嚼舌头,也是真的无聊!”
有什么好说?有什么好说?!齐格飞再也不想搭理这个怪人。他盯着墙壁上的鹿头,那是苏马罗科夫侯爵,作为猎人来炫耀的实绩。即便换成了玻璃珠做的眼睛,鹿的目光仍旧清澈而明亮。在这间屋子里,再名贵的珠宝陈设也抵不过这一戈比都不值的玻璃闪光。多么善良的动物,也许正因为如此,它的头颅才被斩下,摆在了森林纹样的墙上。
“我的好先生,甘基穆洛夫上尉,您说着任性的话,但仍然主动请缨前往界海以北,真是爱开玩笑!您这样高洁的人,真应该少开些玩笑的!”齐格飞决定不要叫他好过,仅仅是听说,他便将这不可靠的新闻搬了出来。
“天哪,我就说国家要完蛋了!真的罚我,罚我这样的贵族去流放了!不过是一间破酒馆!几个烂婆娘!就值得这样小题大作吗?”甘基穆洛夫气恨恨地摔着杯子,齐格飞没有料到,自己还能亲耳听到这样的事件,也许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已经和这样龌龊的世界绝缘了吧。
“和这些希利尔人谈得怎么样?那个亚历山大大公非要去北方开拓区做总督,非要拉着我喝两杯。”亲王在回程的马车上问道。
“就如同我想得那样,这群北边的蛮子卑劣贪婪,不可理喻。”
“你瞧,又是老一套。要想和希利尔人合作,就要正确的看待他们。”
“亲王殿下,依我看,他们完全不值得合作。最开始只不过是群斯托姆尼亚人的奴隶,后来成了公国。一点也没开化。即便照着我们国家和格鲁瓦有样学样地造了些房子,也不能掩盖这一事实。最初的斯达里茨公国才多大!要不是贪婪成性,能扩张到如此规模吗?您看他们前一个皇帝,连界海北边的烂地也不放过。”
“那不一样,就拿帝国来讲吧,旧帝国崩溃的时候,要不是这群蛮子做帮手,那群野蛮人可能劫掠我们的帝国吗?就连它现在靠近边境的几个省,都是旧帝国的故地!”
“啊,齐格飞,誒,谈起别的国家,别的政治,您都颇有见地,若不是你的什么民族论,皇兄他也不会提拔你,虽然他的其他政策我不敢苟同,但你的确是个好军官,就像你那尽忠的父亲一样。愿他安息。可对于北边这个国家,那个刺客可不一定是希利尔人派来的啊。”
“正因为如此,我才跟着您,您的果断是当今皇上不具备的,所以我格外害怕您受骗,我们海里希尼亚人受过的背叛还少吗?。”
“低声!”亲王生怕被旁人听见:“我们暂且安静会吧。至于那个特别消息,您告诉那家伙了吗?”
“自然没有,既然斯托姆尼亚的主帅把部队藏在基维省而不是瓦拉省,这一妙招我就不应该外泄。”
“呵!就连我也第一次听说,原来斯托姆尼亚人在瓦拉练兵,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吗?”
车子晃悠悠地经过小巷,也许是有什么阻碍车轮的石子,驭马嘶鸣了一声。
“别济缅斯基中尉!”一个年轻的步兵跑过新雪覆盖着的小径。压着嗓门,仿佛怕震落了侧边树梢上凝结成冰的晨露。嘴边冒着白烟,活像一台蒸汽机,没有大衣,穿着单薄的军服,来到了队伍的前列。
“小点声,小点声!”别济缅斯基停住了脚步。他的队伍继续行进着,一言不发,只有脚步踩在薄薄的雪地上发出的破裂声,在乡间小径上走出一阵航迹。
“营长命令,要求你们二连在三岔路口大部队停住之后单独前往山口侦查。”这个传令兵低声传令。别济缅斯基急忙快步跟上队伍。尖兵耷拉着脑袋,虽然在夜间,这脑袋机警的很,四处张望。但自从进了基维,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三日行军,雪花搭在他们身上,连抖落的力气也不敢使。景色和希利尔没什么不同,与家乡同样的田野,同样的树林,同样的饥饿。他们的胃与大脑就像这片土地般寂静,什么也没有。
不对,前面的路上出现了血迹,雪被掀开,露出了黝黑的土地。一匹驮马侧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旁边站着几个士兵,都瞧着蹲在地上,同样喘着粗气的兽医。
“没救了,越快结束越好吧。”兽医站了起来,连看也没有再看一眼,匆匆地走了。士官揪着马夫的领子,狠狠地踢着这个骑马翻沟的笨蛋。一边踢,一边威胁地指着他,叫他噤声。末了让那几个看热闹地帮忙,叫他们使用起刺刀来。
身后传来了捂不住的马嘶声,好像知晓处境似的,这马临死前叫的也很克制。不敢去再想,别济缅斯基开始数起连里的人数。只是这人数有什么好数?不可能有人选择在这种地方开小差的。
“嗐,马卡洛夫,嗐,我的好军需官。”他低声叫着他的朋友,想在这难熬的时间里聊天分散一下情绪。只是这个生性胆小的人不敢接话,比起无聊,他更惧怕营长的鞭刑。别济缅斯基自讨没趣,只能默默走路。一面走,一面想着家里的琐事。他的小儿子总爱和人打架,但妻子早逝,孩子没人照顾,身形瘦弱。一打输就默默地坐在墙角。于是就找来号手教他音乐,结果孩子五音不全,乐感全无,偏偏喜欢吹号,就是这样的号声,没错。
旷野中真的传来一阵军号声,附近的缓坡上霎时间多出了好些披着白床单的人,蓝色的衣服金黄的袖口,是斯托姆尼亚的联邦军。这群散兵自由射击,子弹从行进的队列中穿过。
“把这群北帝国的王八蛋干掉!”别济缅斯基看见了一个联邦军的军官,挥舞着他的短矛大叫。他觉得自己不能被干掉,作为久经沙场的军人,想干掉他的人可多的是呢。营长的命令及时而准确,队伍组成了三列横队。炫目的火光从烟雾缭绕的硝烟中划过,线列短短时间已经开火两次。
在恢复听觉的时候,别济缅斯基听到了其他的声音。他回头望向树林,影影绰绰的是一群绿色的骑兵。与希利尔的不同,这群人金光闪闪的头盔表明了他们是斯托姆尼亚龙骑兵。树枝被他们的冲锋吓折了腰,啪嗒地落在了地上。卡宾枪齐射,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龙一般喷出火舌。而到了近旁,就像对待树枝那样,骑兵将中弹还来不及倒下的队列冲得七零八落。别济缅斯基从地上爬起来,他寻找着营长,这个残暴而有才华的领导,看看他有什么主意,他一眼就找到了目标,这个微胖的中年人倚在一棵大树上,胸口被血染红,不好看的嘴脸上凝固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营长死了,但他从前的训令却起了作用。晕头转向的北帝国军队缓过神来组成了密集的轮形阵。四周尖利的刺刀使战马望而却步,阵里的火枪此时也开始散出复仇的烟雾。龙骑兵向野地里窜去,但马蹄越过的地方,显出几座之前被帆布覆盖的物体,这些东西则是这些希利尔人命中注定的劫难。
“榴!弹!炮!”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家伙惨叫着。别济缅斯基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一枚铅弹打伤了他的额头,血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他清楚地听到,在空中飞舞的炮弹准不是榴弹,而是实心弹。这些炽热的铁球穿过人的身体,在地上弹跳,发出吱吱的声音。士兵们惊恐地逃散,如果有不长眼的挡住了炮弹与铅弹的去路,那么他便倒了霉。人群把别济缅斯基搡倒,只听见炮声、枪声、脚步声以及马蹄声。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当天夜里,边境的关口逃回来一列士兵,与正在向斯托姆尼进军的队伍相撞。领头的军官十分不耐烦:“你们是哪个排!还不快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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