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利尔的乡间有这样一个传说:当你拍死一只蜜蜂,蜂群就会得到信号,从此你再也吃不到这窝蜂蜜。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像鸭掌小屋里的老妖婆一样,只是老奶奶告诫孙辈不要伤害蜜蜂的吓人故事。但不管怎么样,整个希利尔帝国是恼躁起来了,所有“蜜蜂”都嗡嗡地嚷起来。
“谢廖沙!”卡琳娜赤着脚从屋子里飞奔出来,抓住刚刚巡逻归来的,谢尔盖的马笼头。说来也怪,星船这未骟过的公马脾气坏得很,发起脾气来谢尔盖都只能顺着它的意思,这匹烈马只有卡琳娜可以随意牵来牵去,唯独不许骑上马背。
“怎么,想我们的少尉了吗?波波娃大人?”毕洛格罗夫一脸疲惫,但仍打起精神开谢尔盖的玩笑,众人也捧场地笑出声,只是谢尔盖红着脸对着他们一指,大家就不敢笑出声了,只是翘着嘴角等着卡琳娜扶着谢尔盖下马。
可是这次谢尔盖却被一把推了回去,坐回了马背上。“谢廖沙,听说和斯托姆尼亚开战了,是真的吗?”卡琳娜急切地,连气也来不及喘地问道。“怎么可能,这我怎么不知道?”星船一颠,谢尔盖急忙扯住马疆。“那么你应该去问问,去吧!”
“不必麻烦少尉吧,我去就行……”毕洛格罗夫刚刚升任排副,想表现一下,但看到谢尔盖那焦急背影,就明白已经不需要多做什么了。
说星船待谢尔盖不好,实在是有失偏颇。虽然平时喜欢没事颠谢尔盖一下,咬他两口,时不时还会踢上一脚,但谢尔盖现在依然能健全地坐在马背上,不能不说它蹄下留情。而每当谢尔盖需要,它就像谢尔盖身体的延伸,不需要鞭策就能在冰冻的乡间小路上疾驰。谢尔盖现在浑身颤栗,来到前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唯独打仗不是。即使没经历过战争,谢尔盖也是知道战争的威名的。
突然,转角出现了一列步兵,星船停下脚步,高高地扬起前蹄,差点将谢尔盖掀下马去。“眼睛被猪啃了!混东西!他妈的走路不看路!”更难听的污言秽语也冒出来,谢尔盖已经不在乎挡他道的人是谁了,哪怕是什么亲王,甚至希利尔的皇帝,谢尔盖也只想把他的头拧下来,不仅仅是挡路,还要掩盖起自己的恐惧与焦虑。
“好小子,口气这样大!就我这颗脑袋,不见得你能拧得多轻松!”
多么熟悉的声音,是别连科,谢尔盖气消了大半,此时他多需要一个相熟的,有经验的人来撑腰。听到谢尔盖竟想去司令部问个究竟,不由得哈哈大笑:“我的老弟 你的官运大概也就这样了!难道想像我这样,一辈子当个小官吗?”“什么意思?难道是叫我不要去吗?”“正是,你就乖乖地回到你的营房等着吧,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传令兵到了而指挥官不在可有你好受的!有些事情哪怕是地洞子里的老鼠都知道了,你也不应该知道!只有你需要知道的时候,才可以容许你知道。”“这样才能官运亨通吗?”“并不,我就不这样做,所以现在只是中尉。”“要是真的开战,应该就会提升你的。”“哼!要是开战!我祝他平安吧!”
回程的路已经不敢像刚才那样狂奔,谢尔盖的情绪稍稍平复,星船也跟着闹起别扭来,只肯以慢步行走在乡间路上。巡逻的队列转去了其他地方,旷野上只留下了冬天本身。风在雪地上飞舞,将沙尘般的雪雾扬起,刮过一列列干瘦的枝条,发出唏唏的响声,好像风神在高呼着:“生活吧!因为暴雪终将来到!”
谢尔盖不敢去仔细想战争,而是一昧地去观看自然的景观。如果是其他的,被别人称为战士的人,会被理解成举重若轻,是镇定自若的表现。但他是谢尔盖,就不能这样想。事实上,谢尔盖惧怕任何关于这战争的消息,哪怕这些事情将要来到。带领的一排骑兵还没有训练,而在扎里亚这个小村镇,这群素昧平生的人已经将他的根扎在了这冻土上了。
走过这条小路,就是破旧的军营,而在岔路口上,有几个骑马的士兵在徘徊。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那么两个人马骑得很坏,与其说人骑马,不如说是马骑人。而那配得上骑兵二字的骑手,系着一条明黄色的绶带,看起来是传令兵。谢尔盖从他身边经过,这人仿佛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叫住了谢尔盖:“是谢尔盖少尉吧!前线指挥部命令!”
谢尔盖浑浑噩噩地走进营地,一切都结束了。博格丹斯克被围,而敌人的前锋已经向扎里亚这交通枢纽窥探——侦查员是这样说的。于是长官有令,带领剩下的一百来个骑兵-包括自己原来的手下。将这村庄彻底烧毁,而且要快,定要在今天将一切销毁——传令兵是这样说的。道路上各式各样的士兵在行走,而谢尔盖要找的则是其中的少数几个。他们与臃肿的步兵不同,腰身纤细仿佛女人,穿着像裙子一样的长袍,外面则罩着围墙一样宽厚的斗篷。几个自由民骑兵将他们的少尉扶下马,很显然,他们都知道了这一命令。
“卡琳娜在哪,毕洛格罗夫在哪?”谢尔盖缓了缓神,问道。“少尉他正在马房,而波波娃小姐却没见着。”
天色似乎变得灰暗起来了,毕洛格罗夫,谢尔盖并不担心,这是一位老骑兵,有自己行事的方法。而卡琳娜,这个天真而狡黠的女子,是谢尔盖真正关心的,即便谢尔盖在好些事情上还没有卡琳娜精明。谢尔盖暗暗地向着好些神明祈祷,从尼古拉到圣普列捷奇都拜了个遍。尽管在斯达里茨上学的时候,他和伊万还有一位记不清面孔的朋友曾经放肆地嘲笑着信徒。但此时的谢尔盖,十字已经画了不知多少个了。
大群的寒鸦在一户人家上空盘旋,可惜这间房屋不会再举行任何人的婚礼了。村民们不知受了谁的指示,喧闹地收拾着家当。高高的台子上是卡琳娜高挑的身影,像磨坊上的风向标一样伸出手臂,指挥着忙碌的人群。说来也怪,没有像这群军人一样呼来喝去,只是在高台上轻轻一指,所有人都能明白她的指令,一霎眼的功夫,几匹朽木一样的瘦马就牵到了车子旁边。伸出一根手指,说了些离远根本听不清的话,一伍人家就忙乱地将小山一样的家什搬到车上。仿佛她就是从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诞生的某种植物,与一切同在。其实这不难理解,世界上很少有与农妇一同洗衣提水,和留着鼻涕的泥巴小孩一起在原野上疯跑的骑士了。虽然“骑士”是贵族里最末一层,但总归是隶农与普通民众眼里的“老爷”,哪有老爷和“奴才”混在一起的呢?但是如果真的有人做到了这一点,那么这个人怎么不会了解这群人民,人民怎么不会爱戴她呢?
见到谢尔盖,卡琳娜连忙跑过来,就好像刚刚指挥民众的是别人一样。谢尔盖抹了抹手,擦去了卡琳娜脸上沾灰的两道泪痕,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好像两人失散了多年那样。突然谢尔盖被人重重地撞开,是一个狼狈的军医,见到这个情景丝毫没有在意,而是先向谢尔盖敬了个礼:“我是军医大尉米洛特沃泽夫,奥莱宁大人要我帮助你撤离,这里向您报到了。”说完又匆匆地跑向村子的另一头。
卡琳娜抓紧谢尔盖的手臂,过了几秒钟之后,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去吧,少尉,村子南边还需要个指挥呢。”
谢尔盖转过身去,努力不向后望。因为在尘土飞扬中,卡琳娜的背影一霎眼便消失在忙碌的人群里,但那声“少尉”却留在谢尔盖的耳边,和背上的余温一起陪伴着谢尔盖,谢廖沙留在了家里,走出门的是谢尔盖-索科洛夫少尉。
百姓不比敌人难对付。不如说离了窝的老狼才有本事。他们归拢着孩子,却把别人家的孩子错塞进车篷里。拼命地装着粗布衣服与破碗,却把首饰遗落在了地上。谢尔盖瞥见了算命时遇见的黑大汉,他正固执地将卡在房门上的床向外拔,而他的邻居们则一包包地往大车上放行李,还有那过来“帮忙”的士兵,手脚并不干净。谢尔盖走上前去,劝他不要管这张旧床,这大汉没有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拔。
“你这榆木脑袋!屁股长在头上的混蛋!怎么还在和这破柴火较劲!没有出息的样子!你的老娘呢?你的老娘在哪里?好哇你老娘都不管了,倒是清闲,日子和这破床过得了!”传来了一阵尖利的喝骂,原来是送给卡琳娜衣服的妇女,她用船一样的木套鞋狠狠地踹着黑大汉的屁股,这大汉竟一溜烟地跑了。也许是将谢尔盖认成是偷东西的兵,这妇女斜了谢尔盖一眼,拿围裙收拢着一群孩子,像护窝的母鸡一样。
人声鼎沸,要是离远了听,就好像一场大会战一样。有的人已经将微薄的家当收拾好,在地上焦急地转着。但更多的人只有将行李堆放成小山,满面尘土地呆坐在“山”顶上。斗殴是不可避免的,有人看到别人的好东西,就要夺去,自然就引来反抗,一群人打成一团,丝毫不在意他们将失去大部分家当的事实。哪怕是自由民骑兵们愤怒地抽打他们,想维持秩序都做不到。卡琳娜也来到了队伍中,她脱去了平时穿着的裙子,取而代之的是谢尔盖那一条挽了裤脚的旧裤子。她正站在一辆牛车上,摇摇晃晃地帮着别人装行李。
多么忙乱!不过要是让谢尔盖突然背井离乡,收拾铺盖再也不回来,恐怕还做不到这样井井有条呢!人就好像草,离了根谁也活不了。如今叫他们烧毁自己的村庄,有谁能心悦诚服呢?
“毕洛格罗夫!”谢尔盖召唤着他的副官。。“那些不愿走的,你就把他们留在这吧!这些不怕火的家伙,反正敌人来到之后,一定不会劫夺他们东西的!”谢尔盖高声地吩咐着,同时使劲地挤了挤眼睛。毕洛格罗夫也心领神会地大声高喊:“排长,你就带着别人走吧,这群废物不愿走,正好留给别人烧杀,给咱们争取时间!”
轰地一声,仿佛受了惊的蜂群,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也顾不上是谁的行李,谁的家当了,一股脑地往将要散架的马车上搬。而那已经收拾好的人,纷纷挥起鞭子,迫不及待地朝着东方逃去。几个骑兵想维持秩序,却被撞翻在地。这一下让骑兵们也恼躁起来,纷纷把军刀出鞘,追着那几辆马车。看起来不见血是不行了。
“给我站住,他妈的孬种,你们是想跑到阿芙罗拉斯克去吗?要不要再加把劲,跑到海那边的索米斯托克去!给我回来!”谢尔盖也爬上马,抽出军刀,追赶起队伍来。但是并不是要动手,而是把自己横在平民和愤怒的士兵中间。“就连蚂蚁也知道抱着团走呢!”雅尔泽夫忿忿不平地说:“咱们要保着你们撤,愿意等着你们磨蹭,你们一收拾好,就来冲撞我们!”其他的士兵也跟着骂起来,虽然一个比一个骂的难听,但是气一撒,动手也是没必要的了。
“毕洛格罗夫,你来监督他们收拾,然后放一场干干净净的火,什么也别留下。”谢尔盖对着他的副官吩咐,虽然竭力压低了声音,但还被耳尖的人听见。“真的要烧房子?!我可不干!”没有上路的人鼓噪起来。“那你们和斯托姆尼亚人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一定有空管我们,但你们烧房子却是一定的!”
“区别就是……”谢尔盖停顿了一下:“我没让你们停下!区别就是,烧房子是命令,我们只要烧掉就好,而带你们一起撤离则是我……我们的叶卡捷琳娜骑士的意愿!要是不愿走的,我们也不强求!但是我们的任务要是完不成,所有人都要掉脑袋!”谢尔盖说完这番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话之后,将站在地上发愣的卡琳娜一把抱起,安放在刚刚起动的马车上。“我和前面的队伍先走,再给你们一点时间,要撤的就来追我们吧!我可不能为了你们这帮胆小鬼,来葬送整个村的人!毕洛格罗夫少尉,执行你的任务!”
卡琳娜坐在摇晃的车上,惊讶地望着年轻的少尉。谢尔盖从不是一个果敢的人,或者说,他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做过一次决定。在南部的马基利河沿岸,这样的人注定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与谢尔盖不同,伊万和卡琳娜像两团火,打娘胎里就热情四射。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都簇拥在他俩身边,而谢尔盖却像一个挂件一样,尽管波波夫家的一切活动他都参与,伊利亚-瓦季莫耶维奇-波波夫也对他视若己出,但谢尔盖依旧毫无存在感。女友情人是理所当然地没有的,吃饭也是只和波波夫姐弟俩同桌。就连他最爱的舞蹈,也只能和跛脚的科斯佳一对,这两个男人只能轮流扮演女角,跳着根本不协调的舞步。卡琳娜也想着将朋友介绍给他认识,但女孩听到谢尔盖的大名只是连连摇头,连缅希科夫-波波夫世系的长女面子也不愿给。都觉着这小子阴沉地可怕,见了人只是仰着脸或者低着头,要么一肚子坏水,要么傲气冲天。这就是彻彻底底的错觉,在谢尔盖的世界观里,尊重女性是顶重要的大事,只是在他的印象里,尊重就是不主动搭话,不去骚扰人罢了。今天谢尔盖能在众人面前说出这样不讲情面的话,卡琳娜就好像看见了陌生人一样。
木桥下面是封冻着的溪流,车子也随着抖动。不算长的队伍像蛞蝓一般,在冬季傍晚的原野上留下了一条银色尾迹。也许在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马嘶,也被吵嚷的声音盖过。
“别哭了,要是叫那些什么联邦的人捉去,把你卖做奴隶!”“倒是你,别乱叫了,你比孩子还吵,在哪不是做奴隶呢?”
“斯捷潘,我的斯捷潘还在部队里呢,就这样走了叫他上哪找我呢?”
“像你这样的蠢人世上还有几个?看马都看不住,多好的马,多么会跑!一鞭子都没抽过,当初生你的时候到底念的什么经?以后去哪弄这么好的一匹马?”
谢尔盖细心听着,他总是觉得心神不宁,觉得北风当中弥漫着不安的,仿佛是什么东西崩倒的声音。但是周围吵吵嚷嚷的,叫这好耳朵的人头痛万分。妈的,天不打雷,这群庄稼汉是不念经祷告的。
“呼!呼!呼!”这是风的声音,树梢在这呼声中劈啪作响。吱吱噶噶的车轴呻吟着,盖住了老头虚弱的喝马声。
“神圣的尼古拉啊,您行行好,发发神威,将这大车从泥里拉出来吧!”“妈的,把你的尼古拉塞进裤裆里去吧!”
“咱们要到哪去啊?”一个声音这样喊,紧接着,更多的声音附和着他。
“要么是沙什特,要么是阿芙罗拉斯克,总之,我们先要找到大部队。”
士兵们都不吭声了,都望向谢尔盖,可他呢,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找,找你妈十八辈祖宗!”愤怒的声音传出来,可回答他的是皮鞭,不愿拿皮鞭抽打那些个老马的、落后的、骂起来的人,都叫这皮鞭抽了一阵。
“他妈的,要不是你们这群混蛋自讨苦吃,我们用得着像野狗一样逃!你们都是吃人魔,我们全死了你才高兴!”
“要造反啊!”有的骑兵已经将军刀抽了出来,发出的寒光一下下地闪烁着。
“造反!造反!杀不过别人,就来这里逞威风!反正都是死,倒不如在这里结果了我!”
“都他妈给我闭嘴吧!”谢尔盖从队尾挤到两人中间。“你有好办法,不如跟我这食人魔讲讲,还是要我把你扔出这队伍,让你在狼之类的东西面前显本事?”
“还有你,多么勇敢!对着农民亮刀!将来让你去作战,看你不冲第一个!”谢尔盖随即站在最近的车上,却站不稳,一个膝盖半跪在大箱子上。
“都给我听着!谁要不想和我们走,我不拦你!跟着我走的,一遇见向回撤的军队,我们就把你们交给他们。”
没有人答话,车队仍然缓慢而富有耐心地向前行进。路边躺着几个伤兵,有的已经僵硬,有的还剩口气。白色的裤子上血迹斑斑。
几个人从大车上跳下来,将活着的抬上马车,虽然是在车上放下了,可那伤兵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别人的衣袖,生怕下一秒就将他们放弃一样。
多么可怜,可说不上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呢。而落后的那一半战友,自己的下属,也马上可能躺在哪片不知名的野地里。如果不撤退这些民众,所有的士兵也许会更快地行进。但这种想法真的是人该有的吗?谢尔盖前额冷汗直冒,想要掏出点什么擦汗的,或者什么零嘴,哪怕是烟丝--虽然自己从不吸烟,有什么事情做一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他在怀里摸来摸去,只找到一条褶皱的缎带,是的,这条缎带从阿芙罗拉斯克一直带到这里,还一直没有送出去。想到这里,谢尔盖缓缓地来到卡林娜的身边,她正靠在一袋土豆边上,紧张地注视着荒芜的银色原野,向她说什么?有什么话在这时是恰当的吗?就像一段腐败的木桩子,谢尔盖就清楚自己总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与无畏坚强的波波夫家的人不同,自己只是个顺毛驴,有谁--哪怕是自己会爱这样的人吗?不会的。即便是道德上,谢尔盖也和自己过不去。他早早带队离开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畏怯,不想离开卡琳娜,也不想迎接死亡。于是就把自己的部下--半年多的朋友,给丢弃在战场上。此时卡琳娜也注视着他,谢尔盖默默地掏出了那件礼物,递到卡琳娜手上。卡琳娜张开手掌,并没有接那条鲜红色的带子,而是越过它,紧紧地握住谢尔盖的手。她怎么不明白谢尔盖的心理呢?谢尔盖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尤其是卡琳娜,就像是一个敞口的口袋一样,没有秘密。温暖的掌心,仿佛安抚着谢尔盖,对他说此时谢尔盖最想听的那句话:“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没有迟疑,谢尔盖离开了队伍,缎带留在卡琳娜的手中,好像他从未离开一样。但随着缎带上的余温逐渐冷却,卡丽娜想起来自己忘记回赠给谢尔盖什么东西,按照老习惯,这样做是不对的,给什么人礼物才不期望收到回礼呢?死人。可现在补救已经来不及,谢尔盖的背影已经溶进了迫近的黑夜里。
是什么在原野上舞动?是风。这些有着寒冷盔甲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谢尔盖团团围住,推搡着他。谢尔盖需要温暖,需要光与热,他抬头望向太阳,太阳躲进了沉沉的黑夜当中,只有火,这人间的太阳才能让他活着。有人说“人死如灯灭”,谢尔盖曾经是不信的,但如果真的有救主,这世上也不该有危难。如果知道死亡之后有什么等待着我们,那么就算是魔鬼,也能和它斗一斗。但是留给世界的只有恐怖的未知。比起酷刑与折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存在的世界更令谢尔盖恐惧。
尽管寒风无孔不入,谢尔盖还是解开了领口的纽扣。一股黑色的情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冰天雪地,他竟然微微出汗,一定不是出于害怕,谢尔盖暗暗为自己辩解。他看向不断变大的扎里亚,村民都在慌张地进行着搬迁,而那大车也多半整装待发。送衣服的大姐也终于认出了谢尔盖,朝他一下下地挥着手。
你瞧,没风险的,很快就能追上大部队,一辈子不回来。
但随即那阵马蹄声再一次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指向一个方向,那是从树林中骑马跑出来的龙骑兵,鱼鳍一般的羽饰掉个精光,鲜血将绿色的外套染红,金属制的护颈沾满了尘土。他一边纵马一边高喊:“敌人,骑兵打过来了!”随即一头栽到了地上。
像狂风一般,从树林里穿出了纷乱的蹄声。森林依旧是墨绿色,在低垂的天幕间沉稳地矗立着,但是一种威势却从林梢间放射出来,刺向这群寂静的人。
“拿来!我宁可自己烧光,也不给这群魔鬼!”一个蓬乱头发的男人抢过一名士兵的火把,将跳跃着的火焰涂在了自己熟悉的屋子上。风托举着火苗,一瞬间便蹿上了屋顶。伴随着火苗,人群开始喧腾起来,奔向车子,或者奔向尚未被点燃的房子。
“毕洛格罗夫,你们几个负责点火,然后去赶大队伍!剩下的人,列队!”谢尔盖指着和几个手下一起抬东西的毕洛格罗夫,右手将刀拔了出来。
“听到没有,列队!”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呢?这群人有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有仅仅训练不过两月的新人--很不巧,谢尔盖就是其中之一。尽管每个人都看起来悍勇无双,但队伍还是排成了稀稀拉拉的,介于两排或三排之间的奇怪模样。可这时候能去苛求他们吗?蹄声越来越近了,夹杂着枯叶的碎裂声音,不用看-在雪地上趟出一条黑色的痕迹。
“都有!慢步行进!”一声自由民特有的,拖长的呼哨代替了正规军的指挥号。
两个褐色的身影穿出了树林,瞧见这滑稽的队伍,吓了一跳。连忙对天鸣枪。
“举枪!”谢尔盖熟记操典。这一团自由民纷纷掏出手枪,但与操典上不同,这群人都在埋头装弹,从胸前拔出的火药柱火药散落在他们的身上,马上-与地上。
随着林子里响起一段短促的号声,那神秘的蹄声加快了。
钢刀刺破了牢笼般的树林,红蓝色的敌人冲出了这团黑暗。那是斯托姆尼亚的轻骑兵,夹杂着一些雇佣骑兵,正在快步向这群自由民走来。
“放枪!”敌人正冲过致命的平地,谢尔盖不想浪费机会。可稀稀拉拉的几声枪响怎么能吓过这群训练有素的敌人呢?
看到黑云一般的敌人,毕洛格罗夫也惊慌不已,他点燃陶做的燃烧弹,攥着铁链子慢慢旋转,转啊转啊,一张张惊慌的脸从他的视野中掠过。那歪斜的眉毛,瞪大的眼睛,干燥起皮,白沫纷飞的嘴胡乱地在这到寿的村庄里闪烁,黑烟,口中呼出的白气,那不舍而又恐慌的眼神冲撞着这位并不十分年长的老骑兵。
呼喊起来了,不假思索地,这群自由民就像动物本能一般,高喊着“万岁”与脏话,吹着纷乱的口哨,将平原与谢尔盖的命令踩在脚下。什么快步、袭步,去他妈的吧。
钢刀在风中闪闪发亮,划破空气发出轻声的惨叫。就像两头决斗的山羊,这两队骑兵就要决出个死活。但人希望斗一斗,马却不想去伤害对面的同类,相当多的马在相撞之前突然停步,有的骑兵甚至被摔了出去。
眼前是雪地与黑峻峻的天空,眼前又是光芒四射的,家乡的山峦与浅滩,是战场,是花园,是儿时的玩伴,这些都要消失了吗?不,不能,这一切不都是属于我的吗?但是那敌人又多么地凶狠啊,他们的军刀已经见红,不再反射着月亮的光采。弟兄们都冲上去了,冲啊!但是死亡的背影也矗立在前面。有的骑兵退却了,开始向后面-村庄或树林里钻,但这样就能逃脱吗?不,这样往往无法躲开背后的刀锋,因为后脑勺是不长眼睛的。想要活命,就只有对着敌人的刀尖。
谢尔盖感到生命的火堆如此地充盈,仿佛和村庄燃起的大火一般,升腾到了周身。要活着、要回家、要向着太阳、要光、要热!
车轴吱嘎嘎地响,烈火扑面,即便再拮据抠门的人也不敢多作停留,长列的车队流淌在金黄色的雪地上,这村庄就像太阳,将所有光滑的东西映亮。一切生命存在的证据都被抹杀掉,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居住过一样。曾经无数的人在这里出生、成长、相识、繁衍、死亡与遗忘,这些都消失在了火光里。火球仿佛一个话痨一样,将这一切故事噼噼剥剥地乱讲一气,随后便永远沉默。
谢尔盖的视线逐渐地模糊了,蒸腾的热气将他的眼镜弄花,寒冬又将水汽凝结成了冰霜。但更要命的,是受伤的士兵、是愤怒的呐喊、是血。多半是这自由民的血。没有人会包容战场上的错误,经验与人数上的劣势是多么坚强的意志也无法弥补的,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谢尔盖的骑兵排已经近乎损失殆尽。后来已经没有队形,所有人搅在一起厮杀,刀刃相撞而崩出豁口,就这样足足撑住了四十分钟。代价是将近四十条人命,谢尔盖和余下的几个自由民只是死亡这诚实商人所找的零钱罢了。
再不能抵抗了,部队已经近乎损失殆尽,而那敌人却还战意十足。要投降吗?反正村子也烧掉了,所有补给与粮食付之一炬,要想大部队过来已经接近不可能。任务完成了,但就这样将它们放过去吗?不,这附近并非没有补给,那冻土上反光的车辙就是证明。多么可笑,对这群愚钝的村民产生了怜悯。在自由民的眼中,最瞧不起这群自我奴役的奴隶。这群胆小鬼,这群恶毒的不记恩的混球!这情感自然可以用担心卡琳娜的安危搪塞过去,但谎话怎么能骗过自己呢?只想活着有什么错?你谢尔盖,勇敢勋章的获得者之子,也就是在册自由民彼得-索科洛夫的儿子,不也一样的怕死吗?而且这村庄的火焰,不正是他下令点燃的吗?
这样就可以搪塞过去了吗?处决恶棍时,从犯不是一起处罚吗?那个造反的家伙说得没错,你是土匪,是罪犯,是吃人魔!你这纵火的家伙,如果不是你们燃起战火,村庄会自己烧光吗?你这个小少尉要拿你卑微地位来辩解,好哇!那么你为什么要帮助那杀人犯,来害那善良人呢?
有什么要讲的?说什么都没有用,想让时间回退吗?退回到什么时候,回到接到命令那一刻,还是要回到服役之前?回到那时你还弯不弯下你那金贵的腰,肯不肯把你那高傲的头颅低下?不如这样,你干脆回到娘胎,不要出生好了!你所犯下的错,不算深重,不是叫你做该做的事吗?那就及时止损,兑现你保护村民的承诺。
多么锋利的刀,也磕得像一把劣质的锯子一般,没有血痕,这样的新兵怎么可能砍到人。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声脆响,眼前模糊的世界变清晰了一点。谢尔盖缓缓举起军刀,又走向了敌人的阵列。而敌人却脱离了接触,远远地打量这几个败兵。有人会赞叹他勇敢吗?不会,这只是一个无能军官的愚蠢行为罢了,愚蠢到让敌人顾忌这是否是一个陷阱。胳臂已经到极限,刀伤与军马的撞击已经让他并不粗壮的手臂失去知觉,而头脑也发晕,就要向后仰。多么希望有那么一股冷风来吹醒自己啊,谢尔盖这样想。可吹来的却是一股热浪。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变了方向,席卷了干燥的树林。这些树木笑看人间百年风雨,最终也不能置身事外。而在烈火之中,出现了毕洛格罗夫和剩下十来人的身影,他们挟裹着炎热的空气奔腾而来。竟然将那些斯托姆尼亚的骑兵给吓退了,几个号手仰起头,吹响了军号。
“撤退!!!”谢尔盖挤压着肺里残存的空气嘶吼着,任凭星船将其驮出火场。帽子被烧焦,大氅烧出来一个洞,把它丢弃在雪地上依旧松明一般燃烧。
是的!火是不熄的,死亡像一块漆黑的木炭,而生命在上面熊熊燃烧!若是火熄了,灰烬便显现出来。可你看,刀没砍死我,烟没熏死我,这火焰也不能将我制伏!这仍是我的胜利,我不仅要燃得久,更要炽烈地放射出光芒,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点燃,直到黎明到来为止!
天色漆黑,四下里看不见人,十来个轻伤的簇拥着几个重伤员,在路上缓缓前行。村庄连带着近旁的树林已经整个地被火焰吞没,只有春晓节的冬女神,那个本来要被烧掉的稻草人仍旧轻蔑地站着。平旷的天空下是腾起的紫色烟云,而一条条车辙则为他们指着路。这条路在一条河岸边断裂,与其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座木桥。桥基栽倒在水中,而冰面已经破裂出一个大口子。
“他妈的圣尼古拉啊!”一个士兵尖叫了起来,随机有几个脱下外套和套鞋,跳在了岌岌可危的冰面上。
什么都不见了,那第二列车队,那些最不舍得离开家的人们,现在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那些眼睛、眉毛、嘴巴都随着河流流淌,也许终有一天会流向冷海,流向风暴洋。
“啊呀呀!”有几个人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在驱赶这些遇难者开拔时,他们的鞭子也没少用力。就连那些一下马就坐不起来的重伤员,眼角的泪水也冲刷开了颧骨上的灰尘。
“别嚎了!来帮把手!!”听这声音是雅尔泽夫,毕洛格罗夫感觉到奇怪,这个倒霉蛋被受惊的马丢在了地上摔坏了腿,已经让他坐在大车上了,为什么能听到他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他半个身子卡在冰面裂缝处,还托着个小孩子。
这勇敢的雅尔泽夫,虽然身形并不高大,但众人想把这两个人捞出来时,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的手上把这孩子掰下来,他不仅腿摔坏了,全身都冻僵了,好一会皮肤才软下来。可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来的小孩子,却已经没了呼吸。谢尔盖不忍心告诉他,于是准备串通一下众人,却发现大家围着一个重伤员。
“喂,傻子伊万,你有什么高见?”谢尔盖问着这个伤员。
“中尉大人,我想……我能救活他,我曾经见过医生救活过我的弟弟……他也是这样冻僵的。”
“那么还得请大伙把孩子给我抱来。”傻子伊万捂着肚子,喘息着说:“我不敢松手,肠子会流出来。”
谢尔盖不敢看下去,他看向躺在地上,被众人大衣包裹起来的雅尔泽夫,这家伙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躺着,见到愁容满面的谢尔盖,反而咧着嘴对他笑。谢尔盖不得把头再扭向另一边,却见到了坍圮的桥,只好仰起头,什么也想不得了。
什么想不得?只是不敢去想!这时候冷静起来,多么智慧!这下扎里亚全体村民是不是该对你的画像跪下,然后去太子城的大教堂给你点一支千尺长的大蜡烛呢?多么好啊,救人,这是在救人吗?什么仇什么怨,把半个村的人害得只活了一个?这不是拯救,是屠杀。把他们强行赶离家园,这是你计划好的吧!你觉得他们有危险,你觉得!你究竟是什么神明,去决定一个村庄的存废!就凭你这个少尉?一个五十号人都管不明白的愣头青?这些村民平白无故挨了打,离了家,送了命,只是为了你这烧村的强盗那异想天开的“善良”!你瞧,那个算命的老太婆,那个黑大汉,那个剽悍的妇女,她那小鸡一般都孩子,营地边洗衣服赚钱的断脚老头,他们现在都在哪呢?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面色铁青的小孩,这个孩子能活下去吗?他该怎么看你这“尊敬的救命恩人”呢?到现在你还在倚仗你那“过人”的“智慧”吗?
“您真是活圣人!”救治小孩的众人叫嚷起来。谢尔盖一看,这孩子果然有了呼吸,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这不是别济缅斯基家的孩子吗?”谢尔盖认出了这个孩子,是在算命那天晚上那个不服输的好小子。
而那个傻子伊万,叫他却不吭声,只是闭着眼睛,轻轻地撇了撇嘴,以示回应。那捂着伤口的手也缓缓松弛,指缝里却没有一滴血流出。等到众人摘下他的小圣像让他临终吻一吻时,已经没有哈气在上边了。
小别济缅斯基醒了,一声不吭,只是不住地发抖。毕洛格罗夫将它郑重地抱到自己的怀里。队伍再次行进,这匹马的脚步格外地沉重,它身上驮运着扎里亚这座村庄残存的所有记忆。
“……天上月亮闪闪发光, 照在摇篮上, 妈妈……妈妈把故事给你讲, 给你把歌唱……”
毕洛格罗夫为他唱起了磕磕绊绊的摇篮曲,期望制止别济缅斯基的颤栗,战士的胸膛多么火热,但是显然,温暖不了在这寒冷天气中成长的孩子。
“歇着嘴吧,这孩子怕是睡着了,别被你再吵醒了。”谢尔盖有些不耐烦:“叫啥名字来着?这孩子?”
毕洛格罗夫朝怀里看了一眼,小别济缅斯基仍是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还没呢,这孩子叫伊万,你还见过他呢,不记得了吗?”
“记得,以后也会记得的。”谢尔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但颤抖的手竟然越过了镜片,戳在了左眼上。仔细一看,原来是火焰将镜片崩裂开来了。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