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时代的身体改造,一直是藤井太洋热衷于讨论的科幻主题之一。这次,他将故乡奄美大岛的文化特质融合在这篇故事中:
太空时代,巫女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新意义。继承奄美大岛巫女身份的主人公来到太空站,想将在这里工作的姥姥带回地球。此时,有着巨大破坏力的“龙”来袭,为营救被击中的客机,祖孙两代合力跳起了驯服“龙”的巫女之舞……
藤井太洋,1971年出生于奄美大岛。在软件开发公司工作期间撰写的《Gene Mapper》(《基因设计师》)电子书籍出版发行。主要著作《轨道之云》(日本SF大奖、日本星云奖)、《Hello World》(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人类》(日本星云奖)。
平衡球大小的地球漂浮在我的脚边。远处闪耀着太阳,看起来比月亮略小。它的大小和肉眼观看的效果一样,但因为亮度经过了调整,所以即使直视也不会觉得刺眼。
如果一直盯着看,会感觉到地球在逐渐远离。“南海房”空间站位于偏心率为0.2的长椭圆轨道上,十分钟前刚到达近地点,并以每秒 9.26 公里的速度掠过大气层。
三天前,我乘坐春运特别航班抵达时安装的太空成像套件,在空间站的墙壁上描绘了一幅难辨真假的太空图景。
地球对着我的这一面正经历着夜晚。人类活动以城市灯光的形式勾勒出大陆和岛屿的轮廓。我在其中找到了我的故乡,那是日本列岛南部的一个小岛。这座岛屿即将离开黑夜,沐浴晨光。
刚要慢慢地把头转向有月亮的那一边,我突然被叫住了。
从嘴里冒出来的应答怎么想都不够妥当。想再补充几句,我像之前在陆地时一样,连同着腰上的失重座棒一起转身回头。但这是个错误。失重座棒是一根漂浮在空中的棍子,让人可以在飞船、轨道空间站等自由落体空间中保持坐姿。失重座棒没有任何支撑柱或电线,它的重心通过电磁固定在空间中,于是一点点轻微的力量都会导致它旋转。
刚才慌忙回头的我,当然也就开始转起了圈圈。我伸出手,试图停住旋转,结果脚也同时摆动起来。
一道蓝光从我眼前掠过。一直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我才意识到那是刚才看到过的地球。不停乱动的手脚,让我陷入了无序的旋转之中。
不知道是因为失败导致的尴尬,还是因为离心力而聚集到头部的血液,我感觉脸上热乎乎的。
我集中精神。在那霸的零重力训练机构里学过的,如果陷入无序旋转,为了不惊慌失措,应该先闭上眼睛,确认旋转轴。然后,应该向垂直于该轴线的方向张开双臂,以减缓旋转速度——刚想到这里,突然有强有力的手指拉住了我的手。我条件反射地反握,那双温暖的手先将我的手用力拉向肩膀上方,然后又推向身体的中心。意料之外的动作让我几乎要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但忍耐过后,涌上头顶的血液开始退去。
当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时,地球又回到了我的脚边。这只手的主人,只用了两个动作,就停止了无序的旋转。
那是一个身高约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嵌着电热丝的工作服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而褪色,衣服的边缘也磨出了毛刺,但或许因为打理得好,所以并没有让人感觉不干净。他的头发只有头顶的部分被留长,编成了辫子,像蛇一样在脑袋周围飘来飘去。
皮肤的阴影勾勒出经过锻炼的紧实肌肉,没有皱纹,也看不出松弛下垂。
这个男人名叫赵钢,是拥有这座轨道空间站的南海帆航团的首领。
赵钢笑笑,松开了手。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手指是金属做的。
“正准备睡呢。”赵钢挠了挠剃光的后脑勺,露出苦笑。“因为雇来当值的新人临时工一脸想不开的样子,所以我放心不下。虽然这份工作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但就算是那么说也……”
赵钢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但他应该是在二十一世纪末进入太空的。我不知道他的主观年龄,但对于这位跨越世纪注视人类的轨道长寿族来说,生于二十四世纪的我恐怕只是个小女孩。
赵钢从墙上给自己拉了根失重座棒,以坐下的姿势与我面对面。可能是为了不给我压迫感,他的眼睛高度比我的还要稍微低一点。
“你叫尧文芽对吧?琉球国际大学的博士大人,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赵钢的普通话带着股怀旧的亲切感,但他直率的提问却让我感到害怕。看我不知如何回答,赵钢笑着环顾了一下机舱。
说出口的瞬间,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然,他报以苦笑。
“你很年轻。我们南海帆航团的平均年龄是九十岁。对你来说,算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辈的人了吧。”
赵钢说到“姥姥”的时候,我心头一紧,但我那为了寒暄而开始转动的脑筋,找到了赵钢言语间的破绽。
赵钢挑起一边的眉毛。按日历算,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三百岁,肯定把平均年龄大幅提高了。赵钢向右边瞥了一眼。他一定是在用投影在隐形眼镜上的空间图像确认资料。计算完毕后,赵钢露出坏笑。
“这是个好问题,但算不算我都变化不大。即使去掉我,也有八十二岁。”
赵钢盯着我的脸。母亲曾经是名巫女,年逾五十才生下我。
对于出生较晚的孩子,这是一个常见的、令人不快的问题。不过因为已经回答过很多次,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开口答道。
“那样的话,就更不应该了。难得的春节,你就不回去看看母亲吗?怎么会呆在这种远在两万公里之外的地方。”
我没必要告诉他,我和病弱的母亲住在一起。再说,母亲焦心等待着的也并不是我。我给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我听说南海帆航团的春节支援项目,薪水给得很高。”
“会全额支付的,对吗?虽然大家好像都会一下子花光。”
我指了指气闸,那里直到半天前还停靠着春运特别航班的穿梭机。
跟我替换,去往了地球的团员们,向着从气闸走出的我,展示了有八位数入账的转账单据,炫耀了他们薪水的使用方式。有人说要“全部扔进赌场”,也有人给我看那种恐怕已经不存在于地球的贫寒村落的照片,说要“在故乡建座学校”。也有人看到我是个年轻女性而闭上了嘴。原本肯定是想打听怎么购买男性或者女性的服务来着。
对于他们这种一年到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冬眠的人来说,一年一度的春节假期可谓是“灵魂大扫除”吧。
“那些家伙确实会把一年的收入在一个月里全花光。毕竟在这里,一切都是免费的。不过,我不会动你的薪水,如果你干得好,我还会给你发奖金。你知道自己的工作内容吗?”
“知道。”我回答。“清扫,设备维护,还有唤醒支援。”
因为只是临时工,所以工作并不复杂。清扫就是把清扫机汇集起来的灰尘放
如果出现异常状况,那就要紧急唤醒赵钢。唤醒程序有一套流程,已经通过使用实际控制台的训练脚本和经由脑机接口的学习刻进了我的身体。不过据说当值人员点击“唤醒”按钮这种事,两百五十年间只发生过两次。在春节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遇到这种事的概率,与乘坐飞机或火箭时发生事故的概率相差无几。我应该是遇不上的。
简单来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收集垃圾,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一边忍受无聊,一边守着控制台。薪水确实很高,所以要通过选拔考试。不过我做了精心准备,只考了一次就获得了这份兼职。
已经问了好几个问题的赵钢,说还想问我最后一个问题。
“对,大家的工作是在龙——X级太阳耀斑肆虐的时候进行轨道作业。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光帆环的轨道调整和救援工作。”
“没错。这两项工作每牛顿的费用都在飙升。去年我们出动了二十次。这个空间站之所以处于环绕地球的长椭圆轨道上,就是为了尽快完成轨道迁移,增加可以进行工作的高度。”
“当然很危险。”赵钢摇了摇头。“800兆电子伏特的带电粒子有时会成束飞过来。要是被那种东西击中头部,一下子就成废人了。”
“日冕物质抛射很可怕。因为能看到,所以就更可怕。“
“并不是都能看到,但可以把那边漂浮着的卫星探测到的轨道立体地呈现出来。由于范艾伦带和地磁场,轨道会稍微扭曲着飞过来。像这样。超可怕的。”
赵钢扭动着机械化的食指,从太阳的方向朝我靠近。看着那如同生物般的动作,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条龙咬掉了我的右手。我听到船外活动外壳上有拍打的声音,还在想是什么,结果那是从太阳飞来的带电粒子击打发出的声音。当时就觉得完蛋了。冲进了粒子束里。感到手腕发痛,察觉时右肘以下的部分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作业外壳关上了挡板,我早就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虽然我学习过有关太阳耀斑的知识,却从未想过真的会有人被“击中”。我还以为那是像电波一样能穿透过去的东西。
“都被称为是物质抛射了啊。不过并不会被抛进南海房内部的。两米厚的舱壁充满了重水,任何辐射或带电粒子都无法穿透它。”
“也并不都是坏事。其他作业员都完全停止了工作,正是我们赚大钱的时候。毕竟我们这里可是有能预测龙的轨迹的巫女大人啊……哎呀。”
我盯着机舱的立体视图中闪耀的太阳。周围环绕着日冕,火焰柱喷涌而出。三个清晰可见的太阳黑子正对着我,上面有国际太阳黑子编号和它们的类型名称。但是,研修时刻进我短期记忆的警示并没有出现。
“是直觉。我毕竟已经盯着太阳异常看了三百年了。不过真糟糕,不应该把那些家伙放下去的。”
“我该怎么办……”我一边说,一边想从失重座棒中坐起身体。但赵钢说“没事”,示意我坐回去,他指着全环绕图像的一角。那是连接对接口的气闸门的位置。赵钢应该是调整过了,宇宙空间变淡,可以看到室内的情况。
“我从那个气闸那里减压。如果太阳耀斑达到X级别,你就唤醒文子。就是那个红色的按钮。然后你就给我坐在这儿。”
空间影像的控制台上弹出一个满是伤痕的红色按钮,上面用汉字写着“紧急解冻”。
赵钢把失重座棒贴到墙上,用空间固定靴踢了下空气,朝气闸飞了过去。
我一个人盯着那个红色按钮。只要按下这个,我就能见到那个人。在理解这件事的瞬间,太阳的光芒更加耀眼,一条红色的带子横贯整个房间。
请下令船外活动中的船员立刻停止全部作业,进入船内避难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成为了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十五分钟。
空间图像中的按钮消失了,只留下弹簧和金属的触觉反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倒计时数字,每秒都在更新。
从气闸中可以听到空气逸出的咻、咻声。透过小窗看去,气喘吁吁的赵钢正穿上船外作业外壳。即使是赵钢这样的老手,要在短短15分钟的时间内完成减压也是很困难的。在红色应急灯下,能看到他的眼白因为充血而红彤彤的。
就在气闸正对面的冬眠舱里,有显示脉搏、血压、体温和肾上腺激素水平的数字和图表在移动着。它们可能表明,被我唤醒的文子即将苏醒。不过即使出现异常,我也什么都做不了。这让我焦躁的心情雪上加霜。
我看了看气闸,又看了看冬眠舱上的数字,看向似乎亮度在增加的太阳,看着无数人工物体避难的景象,然后再次看向气闸。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十几次后,倒计时只剩不到1分钟时,冬眠舱的门闩猛地打开了。
冬眠舱中,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女人正深深地折叠着身体。这是瑜伽的某种姿势。女人的身体被某种黏糊糊的液体弄得很湿。她摘下了发网,让齐肩的黑发从头上散开,然后轻柔地飞向了室内。飞起的女人身后划出一道液体的丝线。她把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失重座棒固定在空间中,像挥舞铁棒一般转动身体,飞向放有储物柜的一角。
看着她迅捷且充满力量感的动作,我松了一口气。即使在轨道上生活了近八十年,她的肌肉也没有萎缩,骨密度似乎比我还高。不愧是在残酷的南海帆航团工作的人。
她从储物柜拿出毛巾,开始擦拭身体,然后环顾了一下机舱。
那张脸和母亲给我看过的照片一模一样。晒得黝黑的额头上,浓黑的眉毛像用画笔画出来的一般笔直生长着,更衬托出她轮廓分明的五官。深深的双眼皮上睫毛浓密黝黑,就像她的眉毛一样。
皮肤的颜色、头发的颜色,还有眉毛和睫毛的样子,都跟母亲,跟我一模一样,相似到令人烦躁。
文子把毛巾扔到一边,满面笑容地飞过来,想要抱住我。但我拉住她的双腕,不让她抱过来。我的手指按在她的肌肤上,那上面有着小小的伤疤和烧伤的痕迹,皮肤状态保持着二十几岁的娇嫩。
“好的——嗯?”文子的视线落在工作人员用的操作台上,表情阴沉下来。“这次的春节假期,只留下了我和赵钢啊,真麻烦。你现在就说吧。”
我环视了一下房间。闪烁着引擎光芒的飞船越来越多,连我都能看出,近地轨道变得更加繁忙。在气闸之中,小窗上也时不时闪过赵钢的身影。好像船外作业外壳已经穿好了。很快,他们一年只做十几次的工作就要开始了。我不能打扰到他们。
“这份工作,并不能保证会安全回来。特别是这次,是一场大风暴,有十亿电子伏特的CME飞过来。我现在就听你说,是什么事?”
“这里是安全的。南海房的舱壁被两米厚的重水包围着,辐射和CME都飞不进来。你想对我说什么?”
“……嗯。”我开口了。“下个月,您跟我一起坐春运特别航班回地球吧。”
她表现得好像我们之前就聊过这个话题似的,让我很惊讶。我指着脚下的地球。母亲所在的日本西南诸岛,正好即将被晨光照亮。
“她已经八十二岁了啊,请至少去见她一次吧。妈妈一直在等待着您,姥姥。”
祖母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却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这让我感到焦躁。我扔出一句。
文子说的话,是在中文中混杂着古老的奄美语。她看着我,好像一点没被我说的话伤害到。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那些先放在一边,咱们现在在说母亲的事。您把一切都推给了母亲。您离开的时候,母亲才十二岁啊!”
文子终于露出了懊恼的神情。日历年龄已经超过百岁的轨道长寿族们,工作之外的时间基本都是在冬眠中度过的。面对地球日新月异的变化,他们对人类生活的敏感度似乎也变得与众不同。虽然会有不同,但她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度过的时间应该也就只比我多一点点。
在世界经济已经全面覆盖地球的二十一世纪,全球人口已达200亿,他们用英语或汉语进行交易、学习,讲述故事,养育孩子。不管在世界的哪一个城市,人们都吃着相同的食物。相应的代价就是,人们失去了祖先的语言和故事。
时代的回潮发生在二十二世纪初期。在宗教和文明激烈冲突的时代反思中,民族服饰得以复兴,供应地方美食的餐馆数量增加,人们开始使用那些几乎已经失去根基的语言。一度被废弃的宗教开始复活,有的是作为旅游观光的活动,有的节日庆典则成为了加深地方和社区之间关系的纽带。
在奄美大岛,在封建时代作为地区灵媒,与当地人有着紧密关系的巫女复活了。她们穿着特殊的服装,在节日里跳舞,倾听人们的烦恼。人们有时会请她们帮忙寻找遗失物品或者算命,但实际上她们只是提供建议而已。她们就像是社区治疗师,实际上,被任命为巫女的我,还有前一代的母亲,都有临床心理治疗师的资格证,我们也接受过团体心理治疗的培训。
就像文子说的那样,春乃是一位出色的巫女。她挺拔的站姿和引人入胜的舞蹈都令人着迷。不管几个小时,她都会耐心倾听人们的烦恼,也绝不会说任何人的坏话。虽然不善言辞,但她敢于说出自己认为正确的话。
在人类已经可以移居火星的今天,因为有春乃在,这个夹在山海之间的小小村落才值得居住。——这么说的人不在少数。春乃一直坚持工作到最后一刻,退休后马上就和定下婚约的男人之间生下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我。
春乃的母亲丢下刚小学毕业的她去了太空,一次也没有回来过。那就是文子。
我转过脸去看那耀眼的光球,只见光球的顶端有一簇闪烁的光点。文子指向的,好像就是中心那个格外明亮的点。
“这是我们在金星轨道环上探测到的第一组CME群。那个巨大的CME的话,通过这里大约需要两分五十二秒。”
扭曲着,一边分出像鳞片和背鳍一样的短小枝叉,一边向我们飞来。这样的日冕物质就像光束一样划过太空。那样的形态,确实没有比“龙”更为合适的称呼。无数的光的粒子震颤着身体向我们靠近。当文子说“还有十秒钟”时,我才想起它们每一个都十分危险,可能夺走人的生命。
这样下去会贯穿船体的——刚这样想,文子扭动身体,弯曲起手肘往下的部分。虽然只有微小的动作,我的身体却起了反应。
那是巫女之舞,静待黑潮的第二段到第三段的动作。我的身体与文子同步做出动作。那是作为巫女度过半生的母亲灌输给我的,已经成为我第二本能的动作。
静待黑潮这段舞蹈表达的是丧失幼子的母亲的痛苦。她将船开进去往灵魂流向的彼岸之地的黑潮,希望在孩子的成长之地打听到一些传闻,嗅到一丝灵魂的香气。视线被手势指引着,朝向灵魂归去的彼岸天国——朝着右上方飞去时,我确信CME会飞往那个方向。在那之后,太阳释放出的巨龙将我想象的轨道染成金色,消失在了宇宙的尽头。
我想问的是,巫女的舞蹈为什么会跟日冕物质有关系。不过,我刚想继续说,文子就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打断了我的话。
文子指了指耳朵。我摇了摇头,她用食指画了个圈,在圈中投影出赵钢的脸。他戴着作业外壳的头盔,脸上都是油腻腻的汗水,被护目罩上显示的无数信息映照着。
比地球略微靠上的位置画着个小小的圆,圆圈内侧闪烁的点被放大,变成了大型穿梭机的样子。同时,过去的轨道与预测轨道,二者都被在空间中画出。椭圆轨道顶点的部分正好掠过地球,连我这种外行都能看出十分危险。
“从太极宇宙岛前往地球的春运特别航班,在下落到迁移轨道时被CME击中。如果不给它赚取一些速度,几周后就会被大气捕捉掉落下来。”
<是西安航宙公司的一架巨型飞机,AB777型。为了应对春运,把椅子的数量增加到了极限,载客量已经膨胀到了2000人。>
<是十五分钟就能完成的快速减压。我会吃药混过去的。>
<原点2.8,负0.2G加速度。然后我们在三小时后会合。交会时的轨道高度是三百四十公里。>
赵钢挥了下手腕,脚下延伸出显示“南海房”预测轨道的绿色线条。那条线绕地球一周,在比地表略高一点点的高度,与AB777的预测轨道相交。
“太低了,太晚了。”文子摇头。“下降到三百四十公里的话,还必须要考虑大气制动。怎么能让正在自由落体的两千人等三个小时呢。把舱壁中的重水释放出来,快速前进。可以吧?”
“通过释放舱壁中的重水来给‘南海房’加速、减速。其实‘南海房’的舱壁只有薄薄一层。如果没有重水,就可能被CME击穿。”
<喂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这家伙,是要杀死自己的外孙女吗?>
“谢谢你,我很惊讶,也很开心,所以现在开始计算吧。”
赵钢沉吟片刻,画出了一条新的预测轨道。新的线条从“南海房”笔直伸向前方,在接近AB777的地方突然转弯。那动作就像是一个手拿玩具的孩子在摆弄飞船。
<2G的加速与3G的减速。可以在高度五百公里处完成捕捉。>
<喂,你真的要这么干吗?进入冬眠舱比较好吧?以防万一。>
“文芽能把这个概率降低到一亿分之一。要是进了冬眠舱,快被击中的时候就无法躲避了啊。”
<别太自信了。这一切并没什么理论依据。你就当成是一个容易中奖的骰子吧。就连这家伙也被击中过好几次。>
“也有那种情况。在冬眠舱里放上冬眠液,把它对着太阳的方向,我想应该没事的。不要把眼睛从太阳移开,如果快被龙咬到,就躲开。”
文子揉了揉我的头发,穿上从储物柜取出的橙色紧身衣,系好工具带,穿上安全鞋,拿出头盔,飞向另一个小型气闸,那不是赵钢进入的那个气闸。
右手扯着头盔的带子,漂向小小气闸的文子,那姿态让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穿旧了的紧身衣非常适配文子的身体,文子的样子毫无异状,看上去就像是要去散步。覆盖头部和耳朵的头盔,虽然型号老旧,却是常见的作业用头盔。透明的眼罩上镀着一层金,是轨道作业用的——就是这个!
整个身体都转过来的文子正戴上头盔,收紧喉咙下的带子。
没怎么。那个头盔别说连接生命维持装置的阀门了,连下巴都没有覆盖到。如果就那样放掉气闸中的空气,面部就会暴露在真空中。
原来我感受到的不对劲就来源于此。赵钢是穿着带有电热丝的内衣进入气闸的,一边减压一边穿上船外作业外壳。但文子却是在眼前换好了衣服。
正当我不知该从何问起而僵在原地,文子已经走到气闸前,反手打开了气闸舱门。
空间影像在眼前描绘出写着“紧急气闸:外门释放”的按钮。跟刚才的按钮完全一样,也是红色的。
我犹豫了一瞬,然后按下了按钮。弹簧的手感随着触觉反馈传递过来的同时,船舱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我咬紧牙关,看到穿着作业服的文子出现在气闸另一侧。
来到船外的文子,似乎进入了外部摄像机的范围。文子朝这边招手。
“连接了”的声音在头顶回响。我循声望去,一个像是把贝壳连接起来组装成人型一般的作业外壳,被用连接器装在“南海房”的天花板上。
<别吓着你外孙女。>赵钢责怪道。<文芽,这家伙是用电的,把代谢转化为了电,皮肤也是真空兼容的。她被CME直接击中过好几次,每次修复都把部分身体换成了机械,现在已经能直接进行船外活动了。>
<这种事以后再说吧。>文子像是嫌麻烦。<我刚才用的那个气闸右边的墙壁,你把背靠上去,放松。能做到吗?>
加速瞬间就完成了。我失去意识的时间,比那还要稍微长一点。
机舱恢复了失重状态,因为撞击而挤出的泪水在脸周围飘来飘去。我想起减速时也会遭受同样的冲击,忙从储物柜中取出能起缓冲作用的物品,按在与加速时相反方向的墙上。
粮食、水袋、床垫,我把这些摆在墙壁前面,最后盖上毛巾,用失重座棒固定好之后,头顶传来了赵钢的声音。
<你挺机灵的,不愧是文子的外孙女。减速的准备这就可以了。不过,稍微遇到了一点麻烦。>
我不由得发出感慨。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的是漂浮在水星轨道附近的光之云。
那是被太阳耀斑撕裂的日冕物质的集合。当然,只要远离太阳这个发生源,密度就会降低,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现在看起来像棉花糖一样的集合,越过金星轨道的时候就会变成像雾或者霾一样的密度,到这个轨道时,应该就变成像“冰雹雨”一样了吧。即使那样,也无法避免被直接击中。
<其实第二波很糟糕。我会尝试把范围缩小到十亿电子伏特级别的CME。>
即使知道答案,我还是不由得问出这个问题。脊背上冒出冷汗。那是以固体般的密度被放出的日冕物质。放大后,无数条光纹像孑孓般蠕动着。现在看起来像孑孓一般,再过几分钟,就会成为扭曲身体的蛇,接下来,就会变成撒着光鳞疾驰而来的龙。
<如果被那条龙咬到,得有一百个会击中船体。抱歉,重水不能扔。不能进行紧急减速。绕地球一周,然后去进行救援。我得躲在‘南海房’的阴影里。作业外壳的护盾是会被贯穿的。>
我环顾外围影像,寻找着文子的身影。很快,脚下传来声音。
船的底部,文子正展开巨大的薄膜。看到她利落工作的样子,我放下心来。文子连作业外壳都没穿,只穿了件作业服就呆在外面。在那里,会有能在金属舱壁上穿孔的带电粒子像冰雹雨一样倾泻而下。
歪着头的文子,用整个身体拉动手中的绳子。不知是什么原理,当薄膜的一角被拉动时,船底便铺开了一片金色的大地。不,是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薄膜。因为太过广阔,简直看不出边缘在哪里。直觉上它应该是长方形,但之所以会那么想,只是因为有一瞬间看到了它展开前的形状。
文子走到薄膜中央,看向太阳的方向。她的手中拿着绳子。似乎只要拉动绳子,薄膜的形状就会改变。
我不明所以,等着文子说话。她没有回答,晃了晃身体。是静待黑潮第一段的姿态。
<在龙如此猖獗的日子里,踩着它们的背就能飞起来。>
文子把右手抽了回来。被绳索牵引着,薄膜上产生了巨大的扭曲,文子的身体逐渐远离。发出“啊”的声音后,文子的手摆出第二段的形态。那是抓住什么东西拉过来的动作。不过,手伸的方向跟我学的有所不同。
文子伸手过去的方向,有着先行飞过来的CME——也就是龙头。
远方啪得一下闪光,文子乘着的金色薄膜哗地前进。文子点头,左手慢慢向上。远方再次闪光,薄膜再次动起来。
文子每次舞蹈,薄膜都会改变姿态和形状,得到新的速度,渐行渐远。几段舞姿后,远得只能看到薄膜的边缘了。赵钢告诉我。
<把用作代谢的电导入电路,用电磁感应保持平衡。那是电磁帆。X级别的太阳耀斑肆虐时,电磁感应也会产生惊人的力量。不过,CME撞到的地方会有个洞。>
<文子操作的话,就会。我用作业外壳的电源展开帆的话,也只会皱巴巴团在一起。文子能配合电磁场让电流进入电路,所以能展开帆。电磁场,你要看看吗?>
赵钢说完,空间影像中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箭头。有飞出地球被南极吸收的箭头,也有从太阳飞出的箭头。虽然只有少量,但也有几个以月亮为中心的箭头。
<对着膜向下的箭头,在那里导入正向的电流,帆就会下降。反过来,帆就会上升——>
巫女的舞蹈是一种输出。这种输出把我看到、听到的漩涡,用身体表现出来。但是文子做的事情更类似于素描,把眼前时刻变化形态的漩涡,用自己的身体表现出来,把扭曲电磁场的CME的不安定的轨迹,在身体里描绘出来。
信息的流动是相反的,使用的道具却完全一样,也就是巫女的身体。
赵钢提高了声调。我笑了出来。他误会了,他以为我要去到外面。
“请赵钢先生展开薄膜,拉住线。只要把外骨骼的手臂跟我的手臂同步就行了,我觉得可以做到。”
文子的磁光导帆已经只能看到一个光点。不过,如果是这片巨大的薄膜,说不定可以追上。
<单独一个人类与这个大家伙相比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但应该能帮上点忙。>
赵钢把作业外壳移动到文子之前展开薄膜的“南海房”底部,拉出了薄膜。
<单边三百米长,你能看到这里印着一个不太一样的天线图案吗?因为交给文子做,结果搞出这么麻烦的图案——>
赵钢一边抱怨,一边把天线的回路图映射在空间影像中。我看到图像时差点流下眼泪。连续的菱形外框上,用十字形状编织着风车和玫瑰花蓝,那个花纹正是母亲送我的竹节编织和服的图案。
赵钢的声音传来。我一看,薄膜已经铺成了一个圆形。赵钢“砰”的拍了下作业外壳腰间的发动机。
<电源也比那家伙体内的电势要高。输出功率大约是二十倍。我们能追上的。>
一个在右边晃动的箭头不规则地推动着光磁帆,试图形成一个令人不快的折痕。但是,如果把它与从后向前的箭头对齐,帆应该就会一下子鼓起来。
我把失重座棒固定在腰上,摆出静待黑潮第一段的姿态。那是把右手掌向上翻的动作。像是把用箭头形状描画出的磁场拉过来,从大拇指开始依次打开手掌,幕上的光标划动,停在褶皱的深处。
就是这里。我翻过手掌,拉过在黑潮彼岸的孩子的灵魂。
在跳等待黑潮时,我与流过奄美大岛正东的巨大海流融为一体。对这带来南方的祝福,推着小船行进的洋流,小岛的祖先们既敬畏又恐惧。巫女把那些动作捕捉和表现出来,把祭祀广场变成一片汪洋。
现在也是一样。水会把相互推挤的电磁场的漩涡拉近,缠绕在物体周围。但是,不停运动着,一边与周围的力量融合,一边改变着形态,这样的性质是没有变化的。
我的身体已经将静待黑潮深深刻印在骨髓之中,它也能表达出这些漩涡的规律。我已经理解了日冕物质的弯曲方式。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但可以做到赵钢所说的那种“容易中奖的骰子”的程度。
闪避着正面袭来的箭头,我开始进入第二段的姿态。那是把手浸入流淌在大海中的黑潮,试图用手指捞取一缕孩子的灵魂。弯曲的帆又紧绷起来,速度快了起来。
瞬间,龙进入了月球轨道的内侧。在被地球磁场吸引过来的龙向这边转弯前,我踏出右脚,跳上光磁帆的右侧。光芒闪过,帆中充满电流时,我双手荡漾,乘着时强时弱的磁场,移动着光磁帆。
那是当然。巫女是我的母亲,从孩童时代开始训练,现在也从事着巫女的工作,我肯定比文子熟练。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样直接用身体操纵帆的话,一定能更加顺滑,一定能行驶得更快——我突然就理解了。
静待黑潮中,孩子的灵魂去了母亲到不了的地方,母亲想要触摸孩子的灵魂。之所以舞蹈,是因为这样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
但是,被等待的文子,每次醒来也都在思念着母亲。她知道母亲的病情,也知道我的名字。她之所以不回地球,理由只有一个。
在真空中也能自由活动的她,应该是无法回到地球的吧。
住在距离地表一万公里的宇宙空间站,漫长人生的大半都在冬眠中度过。每次醒来,她都反复看着送给孩子的和服的图案,思念着那个孩子。
我无法跳进真空,只能做个容易中奖的骰子,但我也能操纵光磁帆。就像我们的祖先在黑潮流过的小岛住下,献上自己的祈祷,电磁场流过的这个地方,是否也能成为我们新的住所呢?
等这份兼职做完,回到地球之后,我要把这些告诉母亲。
我用左脚单脚站立,手腕交叉着转动身体,捕捉到笔直飞来的龙,让光帆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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