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春晚最后一篇小说,擅长少年科幻的苏莞雯带来一篇奇趣可爱的龙故事!
小龙“伏阳”去诊所看牙,它总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尤其是自己最喜欢的李医生,肯定在隐瞒什么大秘密!困惑的小龙决定主动出击,调查真相。这次小小的冒险,使它从一个孤独的生命,成长为一条能够自我认知、理解自身价值的龙。
苏莞雯,科幻作家、独立音乐人,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华语科幻星云奖、少儿科幻星云奖得主。擅长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展现惊奇想象。代表作《三千世界》获第四届广州青年文学奖。《奔跑的红》日文版于2023年入围第54届日本星云奖。
进门时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左手,或者先迈尾巴?伏阳陷入犹豫的眨眼工夫,身体就倒栽葱一般摔在了问诊室的门边。
它晕了晕,才将尾巴从脸上挪开。视野还是倒着的,但不妨碍它朝走近的人影咧嘴一笑:“李医生,嘿嘿早啊。”
伏阳是一条身高一米一的龙,在李医生这样的女性人类面前像个小孩。但它不想当小孩,它要和大人一样自然地忘却尴尬,于是干脆保持这个姿势张大嘴:“帮我看看牙,右边后面一点痛了好一会儿……”
李医生似乎习惯了这样冒冒失失的它,从容地从白大褂宽口袋里取出一只手电筒,往它嘴里瞧去。
好闻的气息萦绕在伏阳鼻尖。它睁大眼睛看着认真工作的李医师,觉得她就像护眼灯的灯光一样亮得恰到好处。现在她离得这么近,它的心情也跟着变亮了。
“睡前有坚持刷牙吗?”李医生问,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伏阳张开两臂挥动几下,不协调的肢体终于挣扎着转向一边,变成趴着。它借助尾巴的力量站起来,拍拍腹甲上的灰尘,问:“要打针吗?”
“哦。”伏阳多少有些失落。其实别说牙疼,哪怕是不小心咬到舌头这种小事,它也想在李医生这里得到隆重的全套治疗。这样它就有理由待久点,多照照她身上的光,闻闻那光里似有若无的香气。
伏阳带着一丝遗憾回家了。这天晚上,它抱着吉他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练习世界名曲《两只老虎》。它确信每个音都弹对了,但就是没法连贯起来。
“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磕磕绊绊弹唱之后,它身子往后一仰,丢了吉他,喃喃道,“是我更奇怪吧!”
伏阳的样貌是上古蛟龙的进化版:它体型不大,头顶小角,有金色的腹甲和青色的龙鳞,尾巴是火焰的形状。有力的四肢让它可以站立和抓取物体,弹吉他也不在话下——但它还是没法好好弹出一首曲子。
沙发对面的电视里传来一则新闻播报:“今早5点31分,国家地震局提前322秒预测了黄海海域6.4级地震,第一时间疏散震源附近船只,避免了重大损失……”
伏阳视线往屏幕扫去,看见了一张被标记得花花绿绿的区域地图。这样的图像它应该在哪里见过,总觉得眼熟。
第二天,伏阳去复查牙齿。李医生是一名全科医生,无论哪里不舒服,只要告诉她就好了。
“不疼了,但是还有点麻麻的。”伏阳躺在诊床上,努力将嘴张得很大。
李医生说话时柔顺的长发垂落了几缕,伏阳忍不住想要抓住它们,绕在指尖玩,再嗅一嗅。然而听见她说“智齿已经长好了”时,它的注意力还是被拉扯回来:“这么快?要处理吗?”
“不需要。”看出伏阳不高兴,李医生又说,“你是世间仅此一条的龙,不宜滥用药物,而且你有自愈的能力。”
伏阳睫毛扇了扇,没吭声。世间仅此一条的龙,那不就是怪物吗?
伏阳住在一个远离闹市的园区里。当它发现人们的家可能是平房、公寓、别墅甚至帐篷,就是不可能是园区时,内心就冒出了疑惑的幼苗。
不对劲。它不被允许离开园区这件事不对劲。李医生的病患只有它这件事不对劲。此时明明是春节长假,园区里的人却不放假,这也不对劲。
世界名曲《小星星》里都唱“满天都是小星星”,而天下竟然只有一条龙。
夜空中烟花炸响,伏阳仰头看了一会儿,抱紧怀里的吉他。它忍不住想,如果它想调查出真相,今晚这个除夕夜是个好机会。
它放下吉他,借着一轮轮烟花声的掩护,决定探秘园区里那些不对它开放的房间。脚步急切起来,尾巴高甩起来,一米一的身材在墙上疾掠的影子高大起来。它要查出人们在园区里忙些什么,查出他们对它是爱是怕还是恨。
一个小时后,伏阳垂着头回到夜色下。行动失败了。它平时进不去的那些房间,今晚同样进不去。只有一间大房间的门露了一条缝,它偷偷看了几秒,发现室内的一面墙上全是屏幕。其中一块屏幕显示的还是一张区域地图,被光线和记号弄得花花绿绿的。那不就是上次新闻播报地震时出现的画面吗?
伏阳的心跳得有些快。它觉得自己需要来点药片,脚步不知不觉迈向了问诊室。问诊室大门紧闭,李医生明早才来上班,但伏阳偷偷记过电子锁的密码,因此没受多少阻碍就溜了进去。
一切都黑黢黢的。伏阳的爪子挠挠这里,翻翻那里。拉开几个抽屉后,它没找到药片,但是找出了一本笔记本。这看起来是一本重要的本子,因为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还有最近半年来每一天的日期。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李医生来上班时见到等候在问诊室门外的伏阳,有些意外:“你怎么……”
“李医生。”伏阳打断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足够严肃,“我们谈谈。”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问诊室。在李医生疑惑的目光中,伏阳掏出了那本笔记本:“我希望听你解释解释,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医生看向自己的工作记事本,那里头确实有一些暴露真相的记录。她沉默数秒,起身将窗帘彻底拉开。阳光直白地洒向地面,一切不再遮掩。
接下来的时间,在李医生的叙述里,伏阳重新认识了自己。它是从一个大脑培育出的人工物种,有着人类的大脑、人造的龙身和维持身体机能的机械神经。
“你是说,造出我的真正目的是用我的身体来模拟一条地震带?”
“是的,这涉及一种叫作数字孪生的技术。你的身体实际与地震带中的数百万个地下传感器相连,监测你——就是在发现和预测地壳板块的异常活跃。”
“是地震断层错动引起了地面局部隆升,反映在你身上就像是长出了智齿。”
伏阳的心情虽然并没有达到遭雷击的程度,但还是说不上平和。它屁股一歪,重重跌坐在地上:“所以我是一个不错的工具,对吗?”
它是成功实现地震预测的工具。这似乎也不太坏,可是,这样拼凑起来的它真的有自我吗?
“伏阳。”李医生似乎看出它在想什么,耐心解释,“原本你只有虚拟身体,之所以赋予你实体是避免你过度否定自我;之所以赋予你龙的形态,是因为你所承担的责任过于特殊,除了新物种别的都不合适。而龙自古就是守护神,因而你成为了龙。”
“守护神……”伏阳喃喃着,冷静了一些。它又想起什么,重新拿出笔记本,尖尖的爪子指着扉页:“这是什么?”
“这是围棋用语。如果棋手的目标只有取胜便会犯错,因为他会忽略其它的关键。”
围棋用语为什么会出现在李医生的笔记本上?伏阳猜测道:“地震预测也是这个道理吗?过去人们无法预测地震是不是因为看到的东西不够多,比如看不到陆地板块要长‘智齿’的前兆?”
世界名曲《世上只有妈妈好》里有一句歌词:“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伏阳唱着唱着,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划动琴弦的爪子也垂落下去。有用的工具固然还不错,但它在被人需要之外,也曾被人无条件地爱着吗?
一抬头,它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李医生。这几天她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它。就像现在,它坐在冷冰冰的石阶上,她就站在十米开外的花坛边。
伏阳转过脸去,还用吉他挡了挡。不一会儿它又从吉他后面探出头来。李医生走到它面前,蹲下身子对它伸出一只手:“凉吗?”
伏阳明白过来,她在问石阶会不会冻屁股。它有些脸热,飞快抬起眼睫又垂下:“你,你会帮我吗?”
李医生的微笑几乎维持不住,此刻也只是凝固在一个看着还算从容的弧度。但她伸出的那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是在伏阳一岁时接下这份工作的。当时找到她的谈主任说:“人脑远比机器精妙和神奇,在利用大脑辅助地震预报的课题通过后,我们就展开了这方面的实验。其实不少实验体都和伏阳一样成功成长到一岁了,但是当它们开始认识自我,往往就会陷入混乱,最后崩溃。比起机体健康更难的是精神健康。”
为了精神健康,不能压制好奇,而应鼓励和引导吧——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就是对号入座。从一个编码开始,把它输入到系统中,得到结果,再把结果输入到另一个系统中……”
要查一份档案并不算难,难的是,伏阳是半个文盲,三个字里头它通常有两个不认识,上次能大致了解李医生笔记本上的内容靠的还是识字点读笔。因此,调查的重任全都到了李医生那儿。她花了一个下午在问诊室的电脑前检索,同时将有些重要的资料打印出来。
伏阳举起一张打印纸:“李医生,你可以帮忙念给我听吗?”
“哦……好的。”李医生接过打印纸,匆匆浏览后将最重要的一段念出来,“3岁女童离世后,家人强忍悲痛捐出她的遗体。据了解,该女童在7个月大时被查出患有罕见基因病,多次因病发作住进重症监护室。经过两年多的救治,病情依然不断恶化……她的器官,将被应用于一项重要的科研事业。”
李医生念完,室内陷入短暂的安静。伏阳看向自己的胸脯,那里有腹甲,却盖不住起伏的一呼一吸。也许是因为低头的姿势,它声音有点低哑:“这就是过去的我?所以我曾经是个女孩,长到3岁了呢,那也是一千多个日子了,也不差的呀……”
它嘀嘀咕咕一阵,才努力伸长脖子抬起沉甸甸的头:“那么我……那个女孩的家人呢?这上面有没有写他们是谁?”
李医生柔声说:“这是保密的,我没法查到保密的资料。”
它看着她的眼睛,她却一眼都不看过来,反而从电脑前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脚步声渐远,室内空余一条龙。桌面上有个长方形的小牌子,那是李医生的工牌。伏阳将其拿起来,爪子擦过“李静莱”三个字,果然有两个都不认识。
幸好,它只是文盲,不是不聪明。不就是对号入座吗,它都学会了。它从腹甲下的隐藏口袋里取出识字点读笔,对准工牌。听清那三个字的发音后,它坐到了电脑前。李医生查询编码时使用的第一个系统页面还没关闭,那是园区内部系统,它输入一串拼音,敲下回车键。出来了!果然有一份详细的职工信息,包括年龄、身份证号、毕业院校以及大学毕业至今的每一份工作。
李医生回到问诊室是在10分钟之后。她看见伏阳出神地坐在诊床上,连忙上前:“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伏阳身子一僵,目光瞟向电脑屏幕:“你以前并不是医生,而是一位围棋手,对吗?我用你教我的方法,查到了与你同名的棋手。你生气了吗,可你是鼓励我寻找答案的,不对吗,妈妈?”
李医生刚刚抬起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的冷静迅速瓦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只因为那一声“妈妈”。
看她的反应,伏阳明白了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它等了足足十秒钟,又多等了五秒钟,也没听见李医生的解释。它觉得它该继续追问,然而当它跳下诊床时不协调的肢体骤然失控,害它摔了跤又打了滚,真糟糕,仿佛被质问的那个家伙变成了它自己。它胡乱挥动四肢爬起来,尾巴高高提起又重重落下,在地面甩出生气的声响,之后便提着粗短的两腿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这天下班前,她去见了工作组的领导,也是她的上级谈主任。进入办公室后,谈主任先开口:“它知道了?”
围棋手向来擅长不露声色。李医生曾是围棋手中的佼佼者。25岁那年她成为围棋女子九段,在与男棋手的对局中杀入顶级赛事八强。29岁那年在全运会上她锋芒毕露,拿下冠军。32岁她生育女儿停滞一年,回归后愈发气势逼人,却在35岁骤然告别棋坛。
李医生沉默片刻,才让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显露:“我今天又一次发现,我真正理解‘不得贪胜’其实是在生育女儿之后。没有母亲会执着于培养一个令人骄傲的孩子,而是处处如履薄冰。生死大于输赢。我在意的是她冷了还是热了,有没有磕到呛到。我只是在一心一意地下每一步棋,现在也是这样。”
谈主任看着她:“当初我就说过,比起机体健康更难的是精神健康。所以我们才找到你。一个母亲比科学家更能帮助伏阳接纳它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发现伏阳开始对自我产生好奇,它的情绪波动导致地震预测的误判率变高,但同时我们也发现,情绪是一把双刃剑,对地震预测时间的提前可能有帮助。所以我们现在一方面在提升相关设备的精确度,一方面还要靠你引导伏阳。”
李医生看向谈主任办公桌侧后方的一扇门。门的后头,该是许多忙碌紧张的身影。围绕伏阳的工作组不仅有地震防控团队,还有脑科学专家、仿生学专家、数字孪生团队……而她则是因为三岁女童的生母身份,在这里扮演了一名全科医生。
而今,伏阳能否接纳自我,是悬在所有人上方的一把剑。
大年初四早上,在问诊室门口看见伏阳时,李医生悬着的心总算稳了稳。
伏阳用尾巴在地上画圈圈,看起来很纠结。瞧见她站在走廊上,它立刻绷紧身体,后撤一步:“你不要过来!”
“你……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伏阳转过头不看她。
“伏阳,对不起,之前隐瞒了你。或许你很难接受……”李医生吐出一口气,“我愿意弥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愿意。”
伏阳望着天花板:“那,我有三个要求,你敢答应吗?”
“第一个要求,我想要一个发夹,今天就要。你亲自挑好给我,但不可以是从商店里拿来的。”
伏阳觑着李医生,并不知道自己的话语虽然霸道,悬在胸前乱蹭的爪子已暴露了它的小心翼翼。
李医生几乎是立刻便猜到伏阳想要什么,她攥紧手提包:“我明白了。”
她转身赶回家,从女儿专用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枚发夹,又回到园区。
伏阳在自己家里等她,见她带来的是向日葵发夹,便昂起脑袋指挥道:“帮我戴上。”
李医生的手悬停在它头顶片刻,这才意识到伏阳没有头发。左看右看,一根也没有。
听见催促声,李医生轻咳一声:“虽然发夹不是全新的,但我想给你新的礼物。所以我要改造一下它。”
她用彩色皮筋改造了发夹,将向日葵固定在一只龙角上。
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温馨。伏阳闷声片刻,开口:“李医生,我要考考你。为什么预测地震需要用到一个人类的大脑?”
“我可能给不了你很科学的解释。但是,下棋有时候要仰仗一瞬间的灵气。这种灵气大脑有,机器却没有。”
李医生的心瞬间揪紧。伏阳说的“我”是那颗大脑。她知道它也在努力接纳自己,从局部开始。
因为一枚发夹,伏阳得到了一份快乐。紧接着,它抱起吉他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我想过了,世界名曲不适合我,我要有自己的歌。而我的歌需要听众,所以你来做我的听众。”
李医生一个晃神,想到有个小女孩在儿童钢琴上胡乱挥舞小手的模样。她嘴角溢出一丝笑,又收敛,在地毯上席地而坐,期待地看向它。
伏阳背上吉他,郑重其事地清了下嗓子:“这首歌的名字叫《弯弓射大雕》。”
歌声和琴声戛然而止。李医生投来疑惑的目光:“怎么不唱了?”
“最后一句词,我还没想好。”伏阳撒了个谎。其实最后一句“我的眼泪飘啊飘”已经写好了,但在李医生面前它突然唱不出来。它想倾诉它的忧愁,却又不想被她知晓。这感觉类似于近乡情怯,它一下子不知所措。
敞开的门被人敲了敲,李医生神色骤然凝重。伏阳也不禁扭着脖子回头看去,是谈主任来了,还带来了一小群人和设备。
伏阳垂下脑袋,看见两支龙角在地面投下淡淡的影子。它手指发麻,像是被一团火反复轻舔着,原来又有哪里发生了波动。它自己其实不太能分得清身体原始的感受和远程传感器牵动的力量,目前只能依靠设备来区分。
它抬头,看见所有人都好忙,忙着为它的身体连接设备,忙着向地震局核对和汇报信息。唯有李医生的身影立在窗前,和它那对龙角的影子一样沉默。
等谈主任及其团队的工作结束,所有设备都从身上撤走后,伏阳说出了它对李医生的最后一个要求。
在所有人的愕然中,它再次坚定:“我想要你离开我。”
屋内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到李医生身上。她眼眶有点红,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不冷静,迅速扭过头,望向别处。
女儿7个月时因为发育迟缓被查出病情:罕见基因病,无法医治。两个词组的叠加,让当时的她脑子一片空白。医生怕光线会伤害女儿脆弱的眼睛,就关掉了灯。医疗舱里那一团小小的身影开始在黑暗中寻找妈妈,开始啼哭。她只能边哭边唱起儿歌,就这样证明妈妈在身边。
失去女儿后的那几年,她不再比赛,教棋的机会也骤减,几乎没有收入,人生陷入完完全全的劣势。在这里照顾伏阳,她会得到一份不错的工资,还会离伏阳很近。她断断续续地解释,留在这里是她最好的选择。
“不,你不好。”伏阳打断她,“我知道那种孤独,你不属于这里,你和别人格格不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宁愿做大笨蛋也不要做怪物!谈阿姨,我要换医生!我有权利的——对吗?”
谈主任凝眉沉默几秒,终于说:“对,如果你执意要换,当然尊重你的想法。”
“听见了吗!所以你快点离开我吧。”伏阳抬高嗓音,眼睛却不再看李医生,“我知道你照顾了我很多年,你做得很不错,但是你一定……一定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单单是听见这一句话,李医生就再也无法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谈主任上前拍了拍她抖动的双肩,说:“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是件好事,你该高兴。”
这天黄昏时分,伏阳在园区里四处溜达。每隔几分钟,它就会转悠到李医生的问诊室附近。下班时间过了半个小时,李医生才锁上门往外走,很快便看见站在大楼出口处的伏阳。
伏阳望着外面的天,好似真的是闲逛到这里的,并不是在等人。
李医生在伏阳身侧站定,决定忘记问诊室抽屉里的那把折叠伞:“嗯,没有。”
她的私人物品下午已经打包寄出,离职手续也办理完毕。但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就这样润物无声地延续了她的在职时间,哪怕只有一阵子。
有赶时间的人路过,脚步溅起一片泥水。如此寻常的动作,也勾起了一些回忆。因为病情,女儿很晚才学会走路。有一天她累得趴在茶几上睡着,感觉有人碰了她的头发。她睁眼,看到女儿正站着,将一段头发绕在指头上玩,见她醒来还咯咯笑着走了两步。那天之后,女儿不再满足于被她抱着转圈,每天都要走走跑跑。有时候摔一跤也不在意,爬起来时甚至还能笑着跑,衣服沾了大片泥水也要跑,就像是一种本能,本能地不想错过什么。
雨小了,伏阳局促起来。它的右脚在左脚上蹭了蹭,目光也从直视前方转为频频扫向一侧。它对她的在意像喷嚏一样,根本藏不住。终于,它在雨声中问她:“你会重新开始比赛吗?”
“大年初八是你的生日,我可以送你一份生日礼物吗?”这回换李医生主动开口。
“完成一局棋赛后,无论是否取胜都会得到一份纪念品,通常是钥匙扣。我想把今年拿到的第一份纪念品送给你。为了不食言,我得回到赛场。”
多年前,她有一场未完成的职业赛。当时因为女儿情况恶化,她本已经很少出战。不过有一天,女儿在病床上清点“妈妈参赛纪念品百宝箱”时,嘟哝着“还差一个钥匙扣,就集齐36个了”。36是刚满36个月的女儿当时最喜欢的数字。李静莱不忍心女儿留下遗憾,便去了赛场。没想到上场前,她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当场弃赛。那天夜里,女儿心脏停跳,她不仅没能带回钥匙扣,围棋生涯也戛然而止。
之后她再也没有完成过一场比赛。有两回她已经上了场,但都是不到半局就弃权。
现在她想回到赛场,只是并不知道是否已有了能完赛的心态。
一番艰难在所难免。联系昔日队友争取出战名额后,她在大年初六的晚上就前往一场职业公开赛所在的城市。在抽签分组环节,她得知自己第一轮被分到的对手就是当年弃赛时的对手。
那位棋手如今早已声名大噪,因此就算是第一轮淘汰赛也颇受关注。媒体闻风而动,架机等候现场直播。少数关注李静莱的观众担忧,这对她的心理状态会再添负担。
大年初八的下午,伏阳守在电视前观看这场比赛。它的新医生团队贴身相随,因此比赛的观众又多了好几人。
屏幕上两位棋手很快亮相。伏阳只盯着李静莱看,看她面无波澜地坐到棋盘前,向对手点头致意。她必定是紧张的,但她眸中也有别的,是它还说不清的东西。
对局开始。李静莱执黑子先行,开局不错。面对她的发难,对手见招拆招。一切风云变幻都在安静的落子声中震荡。
直播画面切换了3秒,出现了座席上的观众。伏阳看到第一排观战的一个男人,觉得有几分眼熟:“他是谁?”
伏阳记起来了,有一次那男人来看过李医生,和它也见过面。当时他们还做了游戏,最后它被他抱了起来。
伏阳使劲眨了眨眼睛,将眼眶里的湿润挤干后,才抬头问谈主任:“原来他们是夫妻,那就是说他们会分享喜悦和分担悲伤,对吗?”
看见谈主任点头后,它又垂下头,喃喃:“如果那时候那个女孩没有出生就好了……不过他们夫妻两个一直在一起啊,挺好的,那样的话那种失败也可以跨过了……”
谈主任习惯了严肃,不知道该怎么用柔软的话语安慰伏阳,但她还是蹲下身子与它平视:“那个女孩的出生应该……不是失败,嗯,绝对不是。你回馈了爱,对不对?”
伏阳攥紧爪子,有点害羞:“你看出来了?这么明显的话,那她也能懂吧。她让我明白了自己是谁,不是怪物也不是工具,是有人爱的宝宝,那这个宝宝当然也想去爱人。宝宝也是会成长的嘛!”
伏阳看不懂围棋,但直播配有解说员,因此它也知道了李静莱开始节节败退。
“李静莱下的臭棋越来越多了。刚才那个情况她其实有好几个反击的走法,甚至有机会通往胜利,但她偏偏就拐进死胡同里去了。”
“其实很多观众都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突然就销声匿迹了,这几年她又在做些什么。但是赛前记者的采访都被她拒绝了,所以我们能关注的只有比赛本身。”
“今天这场比赛很巧,对弈双方和几年前未能举行的一场职业公开赛正好一样。所以很多人都期待能够延续当年那场对战,弥补遗憾。不知道李静莱本人是否也有像当年那般高歌猛进的野心。”
想到钥匙扣,伏阳双目一亮,这下子好像看懂了她眼里多出的是什么。
她也学着女儿,像是摔了一跤的小孩,爬起来时衣服上沾了大片的泥水。但她本能地还想跑,拐进死胡同里也要跑。
她曾经有一次极坏的运气。从女儿确诊罕见基因病那天开始,关于未来的希望变得一片稀碎。
不要对胜利存有贪念,是围棋的第一戒律。可是,棋手怎么会没有执着呢?她生下了她,棋局就已经开始——对手席上坐着死亡。实力悬殊到根本不必观全局。然而明知道无法取胜,她也要夺回点什么。从一败涂地的结局那里,从最臭的棋那里,夺回一点是一点。
棋盘上的黑子在横冲直撞。李静莱全身绷紧,她眼里多出的,是对夺回的执着。
伏阳捏着拳头,伸长脖子,大腿都坐麻了。觉察到自己出了一身汗时,它看见周围的人们已经忙碌起来。几个呼吸间,便有许多电脑和设备环绕着伏阳摆开,每个人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
再看自己,原来并不仅仅是紧张,还有从发麻到疼痛的清晰感知。
“根据人工神经与地下传感器的连接定位到波动区域,幸好不是闹市区,是一片茶山。”
“茶山附近有一条隧道。今天是返程高峰期,会有很多车辆经过。”
伏阳耳边是喧哗的紧张,电视里则是静默的紧张。李静莱陷入完全的劣势,但她是个难缠的棋手。敌进,她绕。敌退,她追。她会死死咬住对手,时刻窥伺机会,顽强得让人难以相信她平日的温柔。
指尖向下,落子无言。伏阳看不懂,但它未必不知道棋盘上已是生死悬于一线。
李静莱如今逆势翻盘的可能性,就像手持一把破烂积木,妄图造出抵挡洪水的堤坝。
但是奇怪,她还没输。连解说员也惊讶黑子如今还未覆没,甚至能在这场意念的搏斗中拖拽对手一同涉入深渊。
时间胶着了十几分钟,茶山一带并无地震发生,而高速上返程车辆拥堵越来越严重。负责接洽交通部门的人不断接到电话。
伏阳握紧拳头盯着电视屏幕,呼吸变成了喘气,大腿发麻的部位像被无数虫子撕咬着,但它一动不动,死死撑住了。
此时,棋局已进入最复杂和激烈的阶段,用瞬息万变来形容毫不为过。裁判宣布读秒阶段开始,每个人都要在一分钟内落子。屏幕内外充斥着大段的沉默,人人都像在烈日下挨着暴晒,李静莱的额头上不断坠下汗珠,落在眼皮,遁入睫羽。
对手还剩十秒的反应时间。计时器冰冷地发声:“一、二、三、四、五……”
危机循环到李静莱身上。她一动不动。伏阳忍痛坚持,她也在坚持。宛如静止画面的五十秒过去后,计时器再度出声:“一、二、三、四、五……”
终于,她用略微颤抖的指尖投下一子,目光从棋盘上脱离。
一秒钟可以完成难以想象的历程。棋局与地震都是如此。
几乎是李静莱败局落定的同一时刻,地震局终于捕获到茶山的地震波。在一刹那,地球深处某块岩体突然位移,地表之上的陡峭山体随之爆发数百米滑坡,岩石破裂为成堆落石,对着山下的公路和隧道劈头盖顶。
人类苦苦探索的地震预报再一次取得突破性进展:预测时间大幅度提前。伏阳听到整个团队不加掩饰地激动欢呼。
解说员毫不客气地评价:“今天我们看到的李静莱是一堵倔强的危墙,最终还是倒塌在对手眼前,连同她曾经积累的辉煌也应声落地。观众不得不重新认识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她。”
在这批判声中,李静莱藏起颤抖的双手,向镜头深鞠了一躬。这场比赛于她而言,是空前艰难的自我征服,而她走到终点的同时,就是迈出了回归职业的第一步。
比赛的直播结束了,伏阳深深呼吸,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它的身体也宛如重获新生。
身边的报喜声与欢呼声仍在继续。伏阳就算不刻意听,也听到了不少。有一句话是“初步推断因为伏阳强烈的情绪波动,提升了它预测的整体敏感度,还有一个结果是它的肢体协调度会大大改善。”
它歪了歪脑袋,十个爪子蠢蠢欲动。或许这的确是值得举世同庆的历史一刻,然而它的脑袋里却装满了一件小事:弹吉他再也难不倒它了!为了庆祝李静莱的复出,它得露一手。
很快,吉他和弦响起。室内忙碌的人们纷纷转身,只见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伏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谈主任和几名下属面面相觑,有一人率先抬手打起拍子,于是其他人也跟上。拍子迅速默契地整齐起来,而伏阳的歌还没唱完:
谈主任开着视频电话,对通话另一端的李静莱说:“听到了吧?”
李静莱看得很认真,却不知道该怎样给出回应,她还未完全脱离长久沉默的对局状态。掌心里钥匙扣的坚硬质感传来,她陡然想到女儿所经历的,她也经历了一遍,这一遍是女儿领着她,牵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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