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爵岛上认识的最后一个朋友,是左后腿观测队的九百八十三号。这家伙等到我快走了才冒出来,跟我说了好多话,一直从午饭说到了傍晚六点。遇见这家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吃席时,大家都快吃饱了,服务员却端上来一大盆高级海鲜,让人心里不禁想: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九八三是一个戴着厚口罩,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他过来和我搭话之前,一直坐在饭馆的小角落里,抱着一碗炖菜,吃得非常慢。吃到一半,他就抱着碗直愣愣地走过来坐在我面前,噼里啪啦地开始说起来,搞得我一头雾水,过了好一会才确定他是在和我说话。不过话说回来,我在公爵岛上遇到的每个人都经常让我一头雾水,这也许就是公爵岛人的特殊品质。
现在想起来,我发现公爵岛人这种品质似乎是可传染的。我小时候有一个叔叔,他是个卖肥皂的小贩,平日里老老实实,早上熬猪油,下午制几十块肥皂,晚上在夜市里摆个摊子开卖。可自打他去了一趟公爵岛后,他就变得神神经经,四处收集油脂,想做出不同品种的肥皂。一到晚上,他就拿着个大喇叭,骑上自行车,到处唱歌卖肥皂,每卖出一块,他就给顾客扭屁股唱上两句,活像个酒吧里的陪酒女。
后来在我升中学那年,他突发奇想,爬到树上逮了五十多只松鼠,剥皮刮油,熬了一批肥皂,芳香异常,洗出来的泡泡像奶油一样细腻。可还没等他卖出去,他就死在了家里,死因不明,医生说他是在睡梦中咽气的,临终时浑身紧绷,手指扣进了掌心,不是剧痛难忍就是在做极可怕的噩梦。而那批肥皂也诡异地失踪了,唯一留下的只有他身上的那股异香。我妈说他是被半夜被松鼠下药毒死了,借此机会我妈还警告我,不要去招惹松鼠,不然会死得像我叔叔一样,变成一个香喷喷的木乃伊。
我小时候总是在想,公爵岛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能把我老实本分的叔叔变成这样一个熬松鼠油的神经质。在叔叔死之前,我曾经问过他关于公爵岛的事情,我记得他说起公爵岛的时候,流下了两行清泪,满脸都是回忆和向往。
他说,公爵岛不是一座岛,而是一只身体探出海面,脚踩海底的巨大生物。这只生物有着修长的脖颈和尾巴,浑身被紫金色的鳞片覆盖,无论日夜都在闪闪发光,生活在它脊背上的居民每天的正午时分都要戴墨镜出门才不会被晃花眼。人们觉得这只生物如此雄伟,又不失优雅风度,充满了贵族气质,于是就给他取名为公爵,而岛屿的名字就自然成了公爵岛。
他还说,公爵的习性和乌龟很像,平日里除了吃就是睡。而无论是吃还是睡,公爵的四条腿永远都像四根大桥墩一样插在海里,一动不动。正常情况下,公爵吃一顿能顶几个月,但是公爵背上的公爵岛民为了保证公爵能长时间处于优质的睡眠,不会时不时醒来蹦跶两下,他们每周末都会往公爵嘴里塞食物,一塞就是好几吨。这样的睡觉喂食法能保证公爵很长时间都不会动弹,睡得又深又稳,就像一片结实的陆地。但每隔个十几二十年,公爵还是会醒过来,活动一下关节,走上几步路。岛上的人们管这几步路叫大迁移,因为这场迁移能从热带走到寒带,从西洋走到东洋。我叔叔说这就像上课睡觉,会睡得手臂发麻,要换个姿势,活动活动,才能继续睡。
岛上的建筑与公爵一样雄伟壮丽,风格从巴洛克建筑的尖顶到中国古王朝的榫卯一应俱全。住在岛上的人们个个衣食无忧,因为公爵的鳞片在外边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石,他们只要回家刮一刮鞋底灰,就能拿出去拍卖。住在公爵岛,每天都像是嘉年华,人们永远穿着最时髦的衣服,从早到晚饮酒作乐,派对和狂欢永不停歇。据说公爵岛上的科学家正在研发飞行机器,到时候要给公爵装上两只大翅膀,带着全岛居民飞出大气层,畅游星海。
说完这些,我叔叔总是会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糖,告诉我睡前再吃,这样睡觉的时候就能做个好梦,梦见自己登上了公爵岛。我有时想问他,公爵岛到底存不存在?会不会是他自己做梦做得太多,把梦做到现实中来了?但是我不敢问他,我怕他一生气就不给我糖吃了。要是早知道他会因为一堆松鼠肥皂而死得不明不白,我肯定会找他把公爵岛的事情问清楚。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要是我当时能把公爵岛的事情问得清楚一些,说不定就能发现一些端倪,知道我叔叔当年的话至少有九成都是胡说八道。这样的话,我第一次见到公爵岛时,也不会那么失望。
我记得那天是个阴雨绵绵的大雾天,海面上被细雨打出一个个小坑,隐约能看见鱼群在海面下翻腾。给我开船的是个衣服乱糟糟的大胡子,他的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泥,那油泥的成分也许是他这辈子摸过的所有东西的集结物。我在上船时给他递了一根烟,抽完烟之后,烟屁股就粘在了他的手上,他也不在乎,好像那只烟屁股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自然。后来我又见过他好几次,每次我都能看见那只烟屁股,但那就是后话了。
大约在离岸三个多钟头后,一阵大风毫无预兆地刮来,刮开了所有的水雾和细雨,像洗完澡拉开了浴帘,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顿时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一只长了四只脚的巨石,石头表面覆盖着灰黑色的细砂,质感看上去有点像是长了皮藓的大象皮。巨石长着两只奇怪的软肢,东边西边各一只,我猜测它们其中的一只是头,另一只是尾。可它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分别耷拉在东西两侧,像两条湿袜子,又像是得了返祖病的小孩子屁股上长的烂尾巴。
巨石的东边盖着一排排整齐的砖石建筑,建筑的屋顶和侧面排布着精妙的管道系统。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东边的建筑群灯火通明,穿着细绒和丝绸衣服的人们在街道上来来回回,有说有笑。而巨石的西边却一片荒凉,房屋都是老旧的木质结构,人们的照明全靠火把和东边的余光。我看见西边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脱掉裤子,蹲在巨石边缘拉屎,可看了半天也没见他拉出来,我猜他是睡着了。
我那时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堆话在嘴里打架,打到最后只剩下一句:
后来,我在饭店里把这个“操他妈的”的故事给九八三讲了一遍,他说他顿时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和这四个字紧密相连。他在公爵岛上出生,从小到大好像都有一句话卡在他的喉咙,今天我替他说了出来。他为了报答我的恩情,决定也给我讲一个“操他妈的”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讲述了一切的起点:在二五年二月五日发生的第二十五次大迁移。
九八三说那天晚上有点冷,他披着毛毯坐在左后腿观测站里,盯着大大小小的仪表盘发呆。他说他的工作是名义上是检测,但事实上就是单纯在发呆。他需要做的只有等待头顶那颗大红灯亮起来,然后收集震动数据,用自动电报发给总部。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很难找到自己的价值。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装着金条的高级保险柜,严谨且牢靠,但若是在长久的等待后,却没有贼人上门,保险柜难免会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存在,以及这样的等待是否有意义。
这些问题很难想出一个结果,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预知这个问题的结果十分冰冷,会让人灰心丧气,失去等待的意志。所以九八三决定将这个问题移出脑外,他的大脑有更重要且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幻想。准确点说,是关于警报响起的幻想。
他幻想过四十六种警报响起之后的场景,第一种是他老实本分地跟随指示,传递信息,发出警报,全岛进入紧急状态。这是他最讨厌的场景之一。而他最喜欢的场景是在警报响起时,他脱光全身的衣服,赤裸地从左后腿观测站一路跑到公爵的脑袋上,一屁股坐下去,而醒来的公爵立即认了他作主人,随后他驾驭着公爵走上陆地,踏平五大洲,成为世界君王。每次想象这个场景时,他都会泪流满面,心脏狂跳,还时不时大吼两声,吓得另一个值班同事动都不敢动。
二五年二月五日的那天晚上,九八三觉得自己已经把以前的四十六种场景在脑海里看腻了,他要创作第四十七种。正当他构想着自己拿着弯刀与非洲大陆的土著们搏斗时,一阵震动忽然从脚底传来,与此同时,刺耳的警报声如同一根长针,插进他的右耳,又从左耳冒了出来。他头顶的警报灯,此时就像海上刚升起的太阳,红光大作。
“警报!快!快啊!”观测站的小年轻六百二十六号听到警报,连屎都顾不上擦,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冲了出来,全力扯着嗓子对他大喊。
“等会……我还没想好……”他的脑子还没从非洲大陆上走出来。
“哎呦我操!”九八三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拿起笔记本,把每个仪表的数值抄下来,然后跑到打孔计算机前,把一个个数字输了进去。计算机的发动机轰轰作响,冒出一阵阵浓烟,过了十五秒,一张打孔纸在烟雾中被计算机吐了出来。他立马将打孔纸插进自动电报机里,看着电报机慢条斯理地将打孔纸翻译成电信号,传送给东区的警报总部。又过了大约一分钟,全岛终于响起了紧急警报:
“警报!警报!公爵岛全体居民请注意!第二十五次大迁移将于两分四十二秒后开始,请所有人立刻回到家中,将自己和家人固定在安全椅上,并确认安全带已系紧!无上述条件者,请用棉衣棉被包裹身体,并立刻趴下!重复一遍!警报!警报……”
那天晚上,九八三坐在观测站的安全椅上,当岛上乱作一团,尖叫和哭喊此起彼伏时,他看见西区的一个男人急匆匆跑到屋外脱了个精光,提起一同黑油墨把自己从头浇到脚,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连忙捡起一件衣服染黑,进屋把自家孩子裹在衣服里抱了出来,系在背上。在慌乱的人群和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男人带着孩子如同鬼魅般前行,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耳目。就当他在中央广场上匍匐前进,即将到达东区时,暗处传来一声枪响,男人当即瘫在地上,鲜血顺着地面的砖缝流淌。随后,治安队长从东区走了出来,右手抓着手枪,左手拎起男人背上的婴儿,大步走进了西区。
在第二十五次大迁移结束之后,公爵岛给出了官方数据如下:
西区死者七十三人,伤者一百六十六人,房屋倒塌四十栋;东区死者零人,伤者两人,无房屋倒塌,但有一项重大损失:东区总长家里养的一条黑狗在混乱中不知去向。为此,东区总长决定将每年的二月五日定为忠犬纪念日,并在当日鸣笛二十五次,以呼唤总长的爱犬。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问九八三:“你说的‘操他妈的’具体指的是哪个部分?”
他说:“后来,六二六那个小畜生把我给举报了,说我反应不及时,造成西区重大损失,害得我丢了工作,还被关了小半年,我在牢里还染了肺炎。但我觉得,不管我有没有慢那几秒钟,西区的人还是要死,房子还是要塌,这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我头上。所以,操他妈的。”
大迁移发生在二五年二月五日,而我登上公爵岛则是二六年春季的事情。这里的二五和二六不是世界公历的年份,而是岛上的公爵历,更准确地说,是公爵历中的东历。关于这件事,我问过很多人,他们说当年西总长还在的时候,有一个走了十八年半的西历,但十八年半之后,公爵历就归了零,开始变成今天的东历。至于西历为什么会变成东历,西总长去了哪,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全都答不上来。
这件事经常让我感到匪夷所思,即公爵岛居民的记忆会频繁发生断片。而且大家断片的位置都有些十分一致,有些又七零八落。一个问题,往往能得到几个人的几十种回答,之所以回答的数量超出了人数,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说不准,只能给我所有可能的答案。
比方说我问九八三昨天晚上在干啥,他说他记不清,但他肯定不是在吃早饭和午饭。我又问,那除了早饭午饭以外呢?他说,昨晚的经历除了早饭午饭以外,一切皆有可能。这种说法虽然毫无意义,却又不失严谨,这说明公爵岛上的居民都带着一种数学家的气质。
这种公爵岛的民俗特色,让我在岛上的经历如梦如幻,同样也没个准数。我想起我的叔叔,他过去老实本分,老实了大半辈子,自打从公爵岛回来后,每天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说话的音调像一把走音的吉他。那时周围的人都说他在公爵岛上抽大烟抽坏了脑子,而我现在才明白,他是深受了公爵岛居民的同化影响。
我在岛上总计待了五天,这段时间里,我唯一见过说话有准数的人,叫做李希腊。李希腊这个人有很多重身份,他是岛上枪法最好,且跑得最快的人,还是岛上唯一一个热气球的唯一一个飞行员。除此之外,他最为人所知的身份,就是东区的治安队长。岛上的人都尊称他为大队长、队长先生或队长大人,管他叫李希腊的只有我一个。
我与李希腊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是这样的。我刚登上公爵岛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注意到天上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火,一直在绕着东区慢悠悠地转圈。
我拿出我的单筒望远镜,对准了那团火。这一看,我才发现那玩意是个小型热气球在低空飞行,不仅如此,热气球的篮子里有个灰头发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烟,手里举着一把带瞄准镜的拉栓步枪,枪口正对准我和大胡子二人。
我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朝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可喊了好几遍,他都没反应,依然保持着举枪瞄准的姿态。
“那个人耳朵不好使,但是眼力特别好,你找张纸写给他看吧。”大胡子对我说道。
听了这话,我半信半疑地掏出笔记本,写下自己的名字,朝着热气球的方向举了起来。
“噢!蓝先生!欢迎光临!我等您好久了!您吃了吗?!“灰头发男人放下了枪,朝我大声喊道。
我举手比了个叉,示意我还没吃晚饭。没想到他当即朝天开了一枪,枪响在公爵岛的上空回荡,紧接着一只浑身是血的海鸥掉在我面前,扑腾了两下就死掉了。
说完这话,他就开着热气球飞走了。而大胡子拿起我的行李,带着我朝旅馆走去。我拎着死海鸥跟在他后面,困惑不已。在此之后,我知道了这个灰头发男人名叫李希腊,以及他的很多其他事情。但是知道和明白是两码事,从他在热气球上对着海鸥放的那一枪开始,直到他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对他的评价除了“匪夷所思“以外,找不出其他字眼。
有关李希腊,我需要说明一点,即他的名字并不是真的叫李希腊。他就和很多对中文半懂不懂的外国人一样,从字典的夹缝里找了两个极其复杂且生僻的汉字给自己取名,那两个字我既不会念也不会写,于是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他来自希腊,我就一直管他叫李希腊,对此他也没啥意见。
而关于李希腊是希腊人这件事,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我问过岛上很多人,为什么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公爵岛会跑上去一个希腊人做东区的治安队长?而他们告诉我,李希腊生在公爵岛,长在公爵岛,身上长的每一根毛都与希腊无半点关系。可对此,李希腊却坚决表示自己是百分百的纯种希腊人,于是我问他,希腊在哪里?他说他知道,在西边。我又问,西边哪里?他说,大概在赤道。李希腊为人如何,从这句“大概在赤道”可见一斑。
来自赤道的李希腊长相与我见过的公爵岛居民有很大差异。公爵岛人皮肤苍白,眼窝很深,两只眼球好像藏在山洞里向外偷窥,身材则普遍又高又瘦。岛民们为了修饰自己的身材,会往衣服里塞填充物。东区居民喜欢把棉花和鸭绒缝进衣服的内衬,西区居民则只能往胸口和裤腿里塞稻草和破布。而与众不同的李希腊长着一副欧亚混血的面孔,鼻梁和眉骨都不高,眼睛细长,嘴唇和皮肤透着一股灰紫色,身上的脂肪极少,肌肉饱满且匀称,发力时肌肉纤维会在灰色的皮肤上一根根暴起,看上去简直像是医学院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类标本。平日里他的眼睛总是只睁开两条缝,我本以为他天生长着一对小眼睛,可有一次他在黑暗里朝我睁开眼时,眼睛大得吓人,活像菲律宾的眼镜猴。我这才知道他只是怕光,平时不爱睁眼罢了。
除了不爱睁眼外,李希腊还有一大特征就是永远都在抽烟。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爱香烟的人,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抽烟,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洗澡,他的嘴里都叼着一根烟。而且他抽的烟很奇怪,一根细烟能抽个上百口才烧完,烧出来的烟带着莫名的奶油味,第一次闻会很呛人。我有一次借来抽了一口,抽进肺里像吸了一口水雾,又湿又重,一点都不舒服。
正式认识李希腊,是在我与他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那是我在公爵岛上的次日早晨,前台的老妇人用旅馆的内线给我打电话,通知我公爵岛的东区总长邀请我去喝一杯早茶,还专门派了一辆车把我接到他家门前。
东区总长的家是一栋很古雅的老宅,乳白色外墙爬着开花的绿藤,窗格和门檐雕满了漂亮的木纹,屋顶被一片片暗橙色的圆瓦覆盖。我刚推开门,就被一把鲁格手枪顶住了脑门,拿枪的正是昨晚那个送给我一只死海鸥的灰头发男人。
见到是我,灰头发男人随即收起枪,抓起我的手握了握,对着不知所措的我说: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了大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红茶,灰头发男人站在离我不远处的窗台旁,慢悠悠地抽着烟。
“蓝先生,”他指了指我手中的茶杯,“再不喝,茶就要凉了。”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新的茶香顺着喉咙一路下滑,如同一股山泉流进了我的胃里。此时,窗外的阳光洒进客厅里,照亮了柔软的土耳其地毯和四周的碎花墙纸,墙上挂着一张画像,画上是一个老人的膝上坐着一位少女,旁边还趴着一只又黑又瘦的老狗。客厅里极安静,只剩下灰头发男人手中香烟的燃烧声。但不知为何,我开始愈发觉得不安,好像有一只手正握着我的气管,越攥越紧。
“嗯……算是中文吧,但是严格意义上我不是中国人,我家祖上是欧洲的,后来因为打仗,我父亲那辈就逃难到了中国。”
灰头发男人取出一只名片夹,一番翻找后,抽出一张递到了我手上。
我接过名片,上面写着:公爵岛,东区治安队长,李XX。这里的XX是两个笔画极多的怪字,印在小小的名片上,几乎成了两个黑方块。
“李先生,幸会。”我不知怎么读那两个字,只能称他为李先生。
灰头发男人朝我点点头,随即吐出一口烟,那烟雾极其浓稠,像一条丝巾飘在空中,过了很久才散干净。
“专家算不上,我就是个拿钱干活的罢了。”我拍了拍自己携带的工具箱。
我打开工具箱,把自己发明的金属磁场探测仪的部件一一搬了出来,在地毯上摆放整齐。
“这是天线伞,”我把他指着的部件拿起来,一推一拧,就组成了一把由银芯天线构成的大天线伞。“中间这根天线用来发射信号,周围的天线则用来接收返回的信号。”
“我家里有把更大的天线伞,是今年初从爱丁堡的研究所买来的,如果您想要,拿去便是。”
我转过身,只见一个留着长发,穿着红围裙,面相却像个年轻男人的家伙正站在我面前。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疲劳和沉稳,就像是一个老年人的脸上蒙了一张年轻的脸皮。
“如何?”那股苍老的声音从红围裙的嗓子里再次传出来,显得十分诡异。
红围裙点点头,坐在了我对面的一张沙发椅里,一个仆人走过来,给他的膝盖上盖了一层毛毯。他慢吞吞拿起茶杯,抿了两口,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蓝先生,来谈正事吧。我写的那封信,您读完了吗?”
“是我,”红围裙向我伸出手,“我是公爵岛东区的总长,也是现任的岛主。”
握手时,我注意到他正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东先生,信是我读完了,但信上只说要我替您找东西,没说具体要找什么。”
“您呢,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介绍的,他说您在找东西这方面相当有一手。这次请您来,就是想让您帮我找回我家的看门狗。”
“事情是这样,蓝先生。“红围裙拿起茶杯,捧在手里取暖,”去年,我们岛上发生了第二十五次大迁移,您可以理解为就是一场地震。当时我家的看门狗受了惊,挣断链条跑了出去,至今没回来,所以我才想请您这位专家来帮帮忙。”
“但找狗这事,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可能您那位老朋友没跟您说清楚,我的探测仪只能找金属,找不了活物。”
“这个我明白,没关系,您只要帮我把它的狗牌找回来就行。”
红围裙掏出一张照片,递到了我手上。照片上是一个贵妇的手里抱着一只吉娃娃,坐在海边喝茶,吉娃娃的脖子上挂着一只吊牌。照片下方写着:家母与爱犬兰迪,东历四年春。
“对,您看到那张狗牌了吗?在我们家,只要戴着那张狗牌的狗,就是兰迪。”说着,红围裙从领口里取下了一张吊牌递给我,“不只是兰迪,在我公爵岛上,每个人的名字都会这样流传下去,我是东先生,我的父亲是东先生,祖父也是东先生,只要名字没有消失,东先生和兰迪就永远存在,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时,我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吊牌,上面用哥特体刻着数字“9”。
“哦,您搞错了,九号不是我,是他。”说着,红围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只是借他的身体跟您说话罢了。”
“蓝先生,您可以这样理解,”红围裙指着我的天线伞,对我说:“我就是中间的这根发射天线,而我的这位手下,就是周边的接收天线。”
“蓝先生,”红围裙打断了我,他的脸上浮现出阴沉的笑容,“您现在是在公爵岛上,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这时我才注意到,红围裙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被血丝覆盖,额头也冒出了一大片冷汗。
“不好意思蓝先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谈回正事吧。”红围裙取出一根链条放在桌面上,对我说:“这是兰迪的狗链,金属成分和它的狗牌一样,当年是从同一块铁锭里打出来的,您看能派上用场吗?”
红围裙朝着我身旁,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我开始着手组装起探测仪,并细心地将每个零件和仪表都进行了调平和矫正。往常我并不会这么上心,但自从登上这座岛屿,我总感到四周充斥着一股异样感。这让我不敢大意,生怕这单活干的不漂亮,就要把小命丢在这里。
过了约半个小时,探测仪已经组装完毕。我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带三脚架的双层透镜,走到窗边将透镜架了起来,并不断调整角度,直到阳光能精准折射到我的成分分析仪上。过了一会儿,仪表盘的温度值逐渐爬升到了红线,表示光线已满足分析条件。
我把链条放进分析仪,一阵阵细烟在阳光的烧灼下飘散开来,分析仪的数值不停跳动,直到内部的指示铃响起,才终于停在一个定值。而一旁的发条计算器随即开始工作,进位齿盘和乘除法滚轴的脆响此起彼伏,我则在一旁记下计算结果,在纸上进行函数运算,并再次将结果输进计算器,循环多次后,计算器终于输出了金属链条的磁场信号值。
我从箱子里撕出一张铝箔,将链条包裹进去,以避免其干扰我的探测工作。接着,我从大衣内侧取出一只我最常用的手摇发电式探测仪,将磁场信号值输进去,并将其与天线伞和万向球笼连接起来。随着我转动探测仪的发电摇把,万向球笼里的指向球逐渐开始剧烈跳动,最后牢牢停在了球笼的最底端。
我一边摇动发电手柄,一边拍了拍球笼,可里面的指向球只是稍稍摇晃了两下,依然指向球笼的正下方。
“根据探测结果来看,您家的狗,现在正处在我们脚下……或许是我算错了,您等等,我再测一遍。”
“没关系,蓝先生,你没有算错。”红围裙咧开嘴笑了笑,“这说明我猜的没错,兰迪确实还在岛上,只是跑进了下水道而已。”
这时,红围裙的鼻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喷涌而出,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如同蛛网般突起的青筋,可他此时的表情仍保持着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恐怕我们这次谈话只能先到这儿了,剩下的事情,我的手下会处理好,请您不必担心。”
他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混着鲜血从他抽搐的嘴角流了下来。
说完这句话,红围裙好像瞬间被人抽掉了灵魂,当即瘫倒在地,痛苦地喘着粗气,如同一头中了枪的鹿。灰头发男人站在窗台旁,沐浴在阳光里,仍在默默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的脸,我只能隐约看见烟头的火光忽隐忽现。
当天,我在东先生家里一直待到了下午四点,期间我和灰头发男人放下了架子,相谈甚欢,决定互相取一个尊敬又亲密的好称呼。我说我喜欢别人叫我工程师,于是他决定称我为“蓝工”。他说他有希腊血统,喜欢别人叫他希腊人,他甚至拿出了一份自己随身携带的希腊血统证明给我看。这份证明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一份证明,只是一张从百科全书上撕下来的希腊人种解说,上面印着希腊男性和女性的典型相貌画像,书页最末端签着他的希腊名字。但出于礼貌,我并没有过多询问,仔细阅读之后就将证明还给了他,并决定亲切地称他为“李希腊”。
谈话间,李希腊向我解释了他作为公爵岛治安队长的工作内容。公爵岛上执行着一项非常特殊的人口控制法规,岛上的所有人都有一张独一无二的吊牌,而大部分人的吊牌上刻着的都是数字,只有身份特殊的人,才能拥有刻着名字的吊牌。
这些吊牌的数量是固定的,不在特殊情况下决不会制造新的吊牌。也就是说,每个公爵岛新生儿的出生,必须伴随另一个岛民的死亡,而死者的吊牌,自然就会继承到新生儿的身上。
听到这里,我不禁问道:“要是岛上人数已满,没有多余的吊牌,那这时出生的婴儿要怎么办?总不能掐死吧。”
还没等李希腊回答,一旁忽然传来了一个年轻且尖锐的陌生声音:“那您觉得该怎么办?”
我扭过头,只见原本昏迷的红围裙,此时正微微睁开眼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戏谑。
红围裙坐起身,脸上残留着血污,眼球上的血丝仍未褪去。他拿起一旁为他准备好的湿毛巾擦了擦脸,并用毛巾捂着嘴猛烈咳嗽了几声,血迹从毛巾的另一侧渗了出来。
“走,咱们出发。”红围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喘着粗气说道。
“要不缓一缓吧,你先好好休息一晚,找狗的事明天再说。”扶着他的李希腊在一旁劝道。
“不,就今天,就现在,”红围裙眼神坚决地摇了摇头,对一旁的仆从说:“备车,去西区,我来开车。”
在去西区的路上,我看向车窗外,傍晚的夕阳逐渐由橙转紫,一大群海鸟在公爵岛的上空盘旋。西区的街道没有电灯,一栋栋破旧房屋内只有微弱的烛火忽亮忽灭。在亮暗交接之间,我看见许多干瘦的人影一动不动地蹲坐着,或是靠墙站着,他们的双眼浑浊,无声地看着我们。
我不敢再继续往窗外看,于是把目光移向了车内。只见李希腊坐在副座,胳膊搭在车窗上,迎风抽着烟。而透过后视镜,我看见开车的红围裙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狂热和兴奋,如同一个准备赴死的邪教徒。
红围裙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皮包,反手递给我。我打开皮包,发现里面装着一支装满了一种淡红色的粘稠液体的针筒。
“东先生特地让我交给您的,这可是我们公爵岛的特产,公爵血。”
“对,准确来说,是从公爵的牙龈抽出来的。公爵浑身上下,只有从牙龈抽出来的血,才有最强的威力。”
“那可大了去了,就您手里这一小管,能把一栋几百方的平楼炸上天!欧洲那几个国家,尤其是正在打仗的,抢这玩意都抢破头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手里的公爵血,淡红色的光波在针筒中流转,缠绕出一层层波纹。虽然对红围裙的说辞半信半疑,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进了小皮包,塞进了我大衣内衬缝得最结实的口袋里。
没过多久,车停在了西区最西端的悬崖边上。这里是一个简易的起吊港口,两台重型钢架起吊机用巨型铆钉固定在地面,旁边是一间带有活动天窗的库房。起吊机和库房的表面都涂着崭新的橙色油漆,显然是不久前才建造好的。
我们三人站在一台起重机旁,看着吊臂缓缓垂下绳钩,伸进仓库的天窗里,将一一台形状古怪的椭圆形钢铁机器吊了出来,缓缓搬运到我们面前。机器的尖端带着一面用钢筋强化的玻璃窗,尾端则覆盖着八条带着钩爪的履带,就像是八只章鱼腿包裹着一只鸡蛋。
“潜艇,公爵岛唯一的潜艇。”红围裙不紧不慢地答道。
“这是东先生托美国的机械研究所制造的新式潜艇,不需要螺旋桨。”
“等会……我们不是要去下水道吗?难道公爵岛的下水道在海里?”
“差不多吧,”红围裙打开潜艇侧面的舱门,朝我招了招手,“上来吧蓝工,我已经派人把你的仪器装上去了。”
我和李希腊跟着红围裙登上了潜艇,却出乎意料地发现一个熟人正坐在潜艇的驾驶座上,脏兮兮的手指上粘着一只熟悉的烟头。
此前开船送我上岛的大胡子转过身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红围裙朝外面吹了声口哨,随即关上了潜艇的大门。我们三人肩并肩围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小瓶茴香酒和两包李希腊的细香烟,桌下是一台小型发电机,机器的半透明燃油仓里装满了高纯度的汽油。潜艇的尾部货仓放置着我的探测仪,仪器底部的支脚被皮带和铆钉牢牢固定在地板上。
起重机的吊臂将潜艇再次吊起,移动至悬崖外的海面上空,并开始缓慢下移。我深吸一口气,已经做好了沉入深海的准备。可到了半空中,我们却停了下来。透过潜艇的观测窗,我看见几个工人正在朝公爵那根耷拉着的巨大尾巴上套绳索。随后,另一台起重机的吊臂伸下来,勾住绳索,将尾巴掀了起来,并露出了一个满是褶皱的灰黑色洞口。
“没错啊,蓝先生,”红围裙微笑道:“这就是公爵岛的下水道入口。”
红围裙看向窗外的巨型屁眼,耸了耸肩,表示确实如此。我这时才明白,红围裙此前一直在闪烁其词,一会儿说进下水道,一会儿又说下海,其实就是想骗我钻进一个屁眼里替他们干活。
“操!我不干了!送我上去,现在!”我愤怒地站起身来,当即就要踢开潜艇的舱门。
“很抱歉,蓝先生,”红围裙从裙摆下抽出一把左轮手枪,指着我的眉心,说:“您他妈想都别想。”
与此同时,潜艇开始在吊臂的运动下像个秋千一样前后摇晃,大约在第七次摇摆后,潜艇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动能,一头扎进了公爵的巨型屁眼里。潜艇外侧的铁皮传来了可怕的摩擦声响,窗外的褶皱被一条条展开,灰黑色的皮肤逐渐变成了淡红色的直肠内壁。
大胡子拉动左手旁的一只拉杆,启动了潜艇的空气压缩机。潜艇尖端的气嘴开始释放出大量的压缩空气,将公爵的直肠吹鼓起来,形成了一条可视度良好的通道。在潜艇的亮黄色灯光下,我们面前的直肠显得温暖又安宁。
随着大胡子踩下油门,潜艇的八条履带开始工作,带着我们一步步进入直肠深处。履带上的钩爪与肠壁摩擦的声音十分粘稠,潜艇里的空气染上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我感到自己的肠胃仿佛也开始蠕动起来。过了约莫两分钟,潜艇停了下来,我们前方的肠道出现了一个狭窄的弯道。
“前面是乙状结肠,我们要加速冲进去。”红围裙答道。
“蓝先生,我需要你给我个保证。”红围裙冷冷地看着我。
“嘿!都别吵了!看外面!”李希腊这时突然打断了我们,指着窗外大喊道。
我们一同朝窗外看去,只见乙状结肠的弯折处蠕动了几下,紧接着,居然有一个男人诡异地从里面钻了出来。那男人穿着黑色橡胶材质的修身西装,脸上带着一张狗头面具,手里还拿着一把黑橡胶雨伞。他就这么站在潜艇的探照灯前,一声不吭地盯着我们。
潜艇里安静得像灌进了水泥,连最轻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李希腊手里的香烟落在地上,冒出的烟雾如溪水般在我们四人的脚下流淌。我看见红围裙的后脖子上的汗毛竖起,渗出了一大片冷汗,我摸了摸我的衬衣,发现自己也早已汗流浃背。这时,我忽然想起此次任务的目的,连忙取出我的手摇探测仪,连上后方的仪器,并开始转动发电摇把。万向笼中的指向球弹跳了两下,随即牢牢指向前方。
那男人缓缓将右手放在胸口,左手拿着雨伞背到身后,然后朝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来,举起雨伞朝上猛地一刺,扎进了他头上的肠壁里。我俯过身去,看见他用雨伞刺进去的位置被人用红油漆标记了出来,旁边还写了一行标识:“前列腺”。
下一刻,四周的肠壁如天崩地裂般震动起来,公爵的括约肌开始收缩。可怕的蛮力将潜艇的外壳卷碎,电力在混乱中被切断,我的周围陷入了一片漆黑。在令人绝望的巨响中,我感到自己被金属和血肉包裹起来,一种强大的脉动在这团蠕动的漩涡中传到了我的体内。随着这股脉动也越来越快,我的心脏也随之开始加速,好像要撕开我的胸腔发射出去。加速的血流涌进我的大脑,让我的眼睛瞬间获得了惊人的夜视能力,在这短暂的超凡视野中,我唯一看清的,是李希腊的脸,他那张正在大笑,狂喜几乎要撕裂嘴角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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