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腊这个人经常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他时不时就爱拿枪指着人,而且他那把鲁格手枪的保险还被他卸掉了,为的就是方便他能随时威胁别人的性命。我曾经问过他,这公爵岛上哪来这么多危险人物?他说,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本性有多险恶,平日里循规蹈矩,但一遇到危险就会变得凶狠异常。也就是说,他不是先判断对方好坏再拔枪,而是通过拔枪指人,来判断好坏。对老实的好人,他就收起枪与对方握握手,对凶恶的坏人,他就连扣扳机,不打完两梭子不罢休。
李希腊的这种神经质的说辞,经常让我的理性思维受到严峻挑战。我总觉得他说的话属于狗屁连篇,却又找不出他到底错在哪里,思来想去,只觉得脑子里像塞了一团麻绳,越想越乱。
李希腊有一个很讨厌的特点,那就是越是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得就越开心。平常遇见滑稽事,或是听到笑话,他都板着一张臭脸,但一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就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李希腊长了一张非常不适合笑容的脸,他平日里总皱着眉头,嘴角耷拉下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一笑起来,他的眼睛就瞪得滚圆,整张脸的肌肉都拧成一团,牵带着嘴角一并朝上提,露出两排尖牙。我在公爵的直肠里遇到潜艇事故时,周围的一切在括约肌的作用下翻滚,李希腊那张狂笑的大脸正好经过我面前,害得我几乎当场犯心脏病,随后的昏厥中,我开始做起被他那张狞笑的大嘴吞噬的噩梦。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可怕的笑容,属实吓得不轻。
从那场噩梦中醒来后,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坚硬又潮湿的坑洼地面上,四周被黑暗包围,只有几团蓝色的微光在不远处忽明忽暗。我的肚子上压着一条大腿,脑袋下面枕着一排肋骨,全身上下沾满了冰凉的苦味液体。
而不远处,隐约有一个坐在地上的身影正在“咯咯”笑着,听见我醒来的声响,那身影转过头来,露出了李希腊那张扭曲的笑脸。
“哇啊!!”我被吓得叫出声来,以为自己仍在做噩梦。
李希腊揉了揉脸,笑容瞬间消失,回到了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说到一半,我的喉咙忽然抽搐,随即吐出了一大口苦水。
我甩了甩身上的黏液,试图站起来,可双脚却一直打颤,不听使唤,我只好直起上身,膝盖跪在地上,试图让自己找回平衡。
听到我的话,李希腊也抽了自己几耳光。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抽耳光的声音在我们四周回荡。
李希腊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手脚,发出一连串关节摩擦的“噼啪”声。
报完数后,我们安静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等一下,哪来的五?五是谁?刚刚谁他妈说的五?!”李希腊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这时,黑暗中的某人掏出了一只发光的蓝色石头,并在地上敲了两下,石头的蓝色光芒随即变亮了起来,照亮了周遭,也照亮了石头主人那张布满了细小皱纹,且面无表情的男性脸庞。
陌生男人亮出了脖子上的吊牌,上面正写着“七百三十三号”。
“七三三?七百……三十三?!”红围裙的声音显得虚弱又激动。
我顺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红围裙正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腰部往下全是血,双腿断成了十来节,像两根破水管一样耷拉着。
李希腊连忙跑到红围裙身旁,想要替他紧急止血,却又无从下手。
说着,红围裙撑起上半身,对编号为七三三的陌生男人说:“你……你过来,给我看看你的吊牌。”
七三三的动作显得呆滞又僵硬,他缓缓走到红围裙面前,刚蹲下身,就被红围裙一把抓住了脖子上的吊牌,几乎勒得喘不过气来。
七三三面色涨红,脖子直暴青筋,但依然面无表情。这副若无其事的痛苦姿态让我想起了此前与东先生的谈话。
红围裙把七三三松开,从领口掏出自己的吊牌,对七三三说:“我是九号。”
“咳……咳咳……你好,九号……咳……你好,你好。”七三三喘着粗气,脖子被勒出了一道紫印。
“嗯……”七三三号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无意义的闷哼。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红围裙在七三三面前挥了挥手。
我在一旁听得脑袋都大了,于是我插嘴问道:“那你知道些啥?”
“唉……”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有,有三位数,有四位数,还有长老,长老什么都知道。”
“行,咱们去会会这个长老,”红围裙勉强把自己撑起来,双手都在发抖,“给我搭把手。”
李希腊连忙把红围裙扶起来,然而红围裙的双腿只能挂在下半身晃悠,完全站不起来,像个断了线的牵线木偶。
李希腊先让红围裙躺在自己背上,接着他抽出自己和红围裙的两条皮带,把两人的肩膀绑在了一起。可当李希腊站起来后,红围裙的烂腿依然耷拉在地上,十分碍事。
红围裙的两条腿已经烂得惨不忍睹,又软又碎,李希腊将其拎起来,围在自己腰间,打了个简单的十字节结,顺带还有止血的效果。就这样,红围裙像个登山背包一样,固定在了李希腊的背上。
“走吧,带我们去见你的那个长老。”红围裙对七三三说道。
我们一行人就这样穿梭在这个奇异的山洞里。四周的墙面灰红相间,质感也不尽相同,前一段路还是平整且宽敞的坚硬地面,下一段路就变成了柔软坑洼的潮湿洞穴。无数手臂般粗细的管道在洞穴中如蛛网般蔓延,有些较粗的管道还会有节奏地跳动,似乎我们周遭的一切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
“你记得吧。”红围裙这时悄声对背着他的李希腊说道。
“七三三这个号码,在公爵岛上是缺失的,号码记录上没有这个人。”
“等等,蓝先生,你怎么就确定我们现在是在公爵肚子里?”红围裙问道。
“不是地狱,我刚刚打了自己巴掌,疼得很。”李希腊答道。
听到红围裙的理论,我只觉得荒谬,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他。我看向四周如同外星球般的景色,只感觉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内心愈发觉得这里就是地狱。我不由得捂住心跳加速的胸口,却摸到了一个熟悉的方盒子。
我连忙把手摇探测仪从大衣里取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你那一套球笼和天线啥的都没了,就剩这个有用吗?”李希腊问道。
我开始摇动发电摇把。只见探测仪的表盘微微跳动了起来,紧接着,表盘下的蜂鸣器开始有规律地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只是每次提示音之间的间隔相当宽。
“我只能说在附近,但是在哪个方向,有多远,那就搞不清楚了。我那套设备全没了,手上这个探测仪只能在靠近目标的时候发出提示,距离越近,提示音就越快。”
“那他妈管什么用?花大价钱请你来就为了听个响?”红围裙朝我叫骂道。
“你妈的,那也比你管用!刚进来就废了两条腿,早知道就把你扔那儿等死得了!”
“老九,撑得住吗?”李希腊回过头,朝背上的红围裙问道。
“要不咱们先找路出去吧,别把命搭在这里了。”我在一旁劝道。
“找路?呵呵,哪来的路,你知道我们在哪吗?”红围裙苦笑道。
“要我说,到时候实在找不到路,就一直向下,挖一条路到海里,然后游出去。”李希腊指着脚下的地面说道。
“你要是在这里边挖洞,公爵醒来扭一扭腰就能把咱们夹死。”
“醒不来,”李希腊摇摇头,“我们在他背上建房子挖地窖,往他屁眼里塞潜艇,他都睡得死死的。只是肚子里破几个小洞而已,哪有那么容易把他叫醒。”
说着,李希腊拔出手枪,当即朝周围的肉壁上开了一枪。
“操!你他妈干啥呢?!”被枪响吓了一跳的我怒骂道。
李希腊打出来的枪眼流出了一股黄色黏液,而我们四周仍一片寂静,公爵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就叫针对问题的假设和验证,蓝工,你是搞学问的,你应该懂吧。”
他无视我的怒火,转而点了一根烟。奶白色的烟雾在周围缭绕,并随着洞穴里的微弱气流不停打旋。
我们这才发现,随着刚刚的那声枪响,原本走在我们前面的七三三如同魔术般消失了。他最后的脚印停留在我们面前,周围的黑暗中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和风声在洞穴里回荡。
李希腊恨恨地呸出一口烟,没想到那烟雾如同银鱼般,立即钻进了旁边的肉壁上的一条缝隙里。我们凑上前去,仔细打量起这条缝隙,只觉得里面似乎深不可测。正当我要把手伸进去时,七三三的脸突然从中冒了出来。
我们面面相觑,只好一个个钻进了缝隙中。黏液和血肉在我身上不断摩擦,我只能依靠口鼻间的细小缝隙进行呼吸,同时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方向。随着不断深入,周围的肉壁开始逐渐缩紧。正当我几乎要窒息时,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拉了出去。
在许多年之后,我依然会梦见那时候看到的景色。我记得当时我戴了一只可以显示昼夜的手表,指针正指向深夜的十二点整。
在我的头顶上,覆盖着一片闪烁着蓝色星光的夜空,而在夜色之下,散布着二十余间外观朴素的斜顶排屋。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正在潺潺作响,溪水倒映着天上的繁星,在水波间翻腾流转,煞是好看。
但定睛一看,我才发现头顶的夜空其实是一片挖空的岩壁,上面嵌着许多蓝光石头。那二十多间排屋,全都盖得歪歪斜斜,有一间屋子甚至已经塌了小半,侧面破了个大洞,但里面仍有人影来往。而那条小溪,里面流淌的溪水全都是黏液,其中还夹杂着许多血丝。
李希腊松开我的衣领,把我扶了起来。这时,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急匆匆跑了过来,他的头上戴着一个形状类似鱼缸的玻璃头盔,杂乱的长发从头盔的缝隙里钻出来,活像一只水母。他的玻璃头盔表面已经浑浊不堪,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愣了许久,这个打扮得像个水母一样的男人才开了口:
这个水母带着我们回到了他的家中。这是一间略显干净的排屋,里面仅有一张发霉的长桌,几个破木凳,以及一套中国进口的高级茶杯。除此之外,还有一面墙上插满了挂钩,上面挂着几百张数字吊牌。
我们进门后,水母请我们坐在长桌前,给我们倒了四杯颜色看上去很不对劲的茶水。我不知道这个鬼地方哪来的茶,也不知道这间破屋子里为啥会有这样一套如此精美的茶杯,最重要的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公爵的肚子里会住着这么一群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怪人。
“我有点迷糊,你们公爵岛……是一直有人住在公爵的肚子里边儿吗?”
“请!用茶!”水母打断了我的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请我们喝茶。
无奈之下,我只好拿起茶杯尝了一小口。茶水混杂着不属于茶叶的苦涩和咸味,喝起来更像是某种体液。这味道让我的胃里泛起阵阵酸水,我不得不尽全力才能抑制住呕吐感。
“嗯……我刚刚想问,你们……等一下……不对劲……”
我的脑后泛起了一股酥麻,好像有千万只蚂蚁从脑后的一个小洞里不断爬出来,爬满了我的脑袋和皮肤。这种感觉我很熟悉,我在去医院割阑尾时,医生给我打的麻醉剂,就有这种效果。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醒来时,我的嘴巴不自觉将昏迷前没讲完的话喊了出来: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坐在昏迷前坐着的那张破木凳上,而李希腊和他背上的红围裙站在房间中间,浑身是血,不停喘着粗气。除了我坐着的木凳外,其他的桌椅被砸得稀烂,铺满了整个地面,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玻璃碎片。而那面挂着吊牌的墙上,挂着一个被钩子扎得千疮百孔的人,他浑身血肉模糊,像是肺部的器官暴露在空气中一张一缩,过了一会才终于死透了。
大胡子走过去把那人脖子上的吊牌取下来,看了看,对我们说:“这家伙是八十五号。”
“呕……”我当即吐了出来,直到胃囊抽搐,再也吐不出半点汁水。
李希腊一边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向我解释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考虑到我是个工程师,他用了一套非常科学的解释方法,即他之前用过的那套“针对问题的假设和验证”。
验证:我们都喝了茶,只有蓝工倒了,所以茶水没有下药。蓝工看上去很安详,还在打呼噜,应该是在睡觉,我们不要打扰他。
验证:穿雨衣的男人说我们确实是在公爵的肚子里,准确来说,是公爵的肾脏。佐证就是我们周边的这些发光石头,据雨衣男人的说法,它们是公爵的肾结石。
验证: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答案,包括雨衣男人。而且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包括雨衣男人。
验证:雨衣男人自己也不知道,并且表示他都不知道,其他人更不可能知道。
假设:长了个狗头,有四条狗腿和一根狗尾巴的就是狗。
验证:在蓝工的随身笔记本上画了狗的示意图后,雨衣男人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这就是狗。
验证:问了,雨衣男人说没人见过,即使见过也大概率记不起来。
问题八:这里的人见过那个在直肠里袭击我们的,穿着橡胶西装,戴着狗头面具的男人吗?
验证:我把狗画像的下半身擦掉,换成人的身体。雨衣男人表示,他认识的三百七十二号最近就见过这个人。
验证:雨衣男人表示根据他的经验,接触到公爵的体液似乎会影响人的记忆,脑子里会变得满是一片片空白。他说最近有个老太太忘记了怎么睁眼,结果变成了瞎子。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穿着雨衣。
验证:雨衣男人说特别管用,我说要真管用的话他也不至于变成这副鬼样子。
验证:雨衣男人接过烟,表情平静了下来,看来刚刚确实是生气了。
问题十三:雨衣男人为什么抽着烟没多久,就开始捂起脑袋?
验证:他在呻吟,看上去很痛苦,似乎不太喜欢我的烟。
问题十五:雨衣男人说我是个叛徒,然后喊着要杀了我,并扑过来掐住了我的喉咙。
问题十七:挣脱之后,雨衣男人依然在发疯,怎么揍他都不管用。
验证:他肚子都被勾烂了,还能挣脱出来继续揍我,不是疯了是什么?
把八十五号的吊牌取下来后,大胡子又在地上的血污中扒拉出了那件黑色雨衣。此时的雨衣已经被钩子戳得满是破洞,上面还沾满了八十五号的血污和不知名体液,看上去就像是八十五号的皮被剥了下来。
大胡子个头太矮了,雨衣不合身。而一旁的李希腊和红围裙又像个连体婴一样,同样穿不上雨衣。于是大胡子看向我,说:“蓝工,请。”
看着雨衣的衣摆仍在滴落的浓血,我答道:“不了,我宁愿脑子出问题,也不想穿这玩意。”
说完这句话,我又想起了七三三那副老年痴呆的模样,想到自己变成一个面无表情,脑袋空空的傻子,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强忍着恶心,把雨衣套在身上之后,我们一行人又出发去找八十五号说的那个见过橡胶西装男人的三百七十二号。这一路找得我们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倒不是说有多耗体力,而是想要找人,我们只能像警察一样挨家挨户地找人询问,而住在这个鬼地方的人大多数都和七三三一样,面对问题只会“嗯”和“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一个裹着厚棉袄,蜷缩在角落里的老人低声告诉我们,三七二是他的孙子,原本和他住在一起,但自从前段时间,三七二回到家后,他就变了一副模样,整个人看上去很不对劲。现在他独自搬到了村子外的一间老房子里,不愿意见任何人。
“您说您的孙子看上去很不对劲,具体是指什么?”我问道。
“就是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你看到他就知道了。”老人挥挥手,示意不愿多言。
我们根据老人的描述,在村外找到了那间旧房子。只见房门紧锁,而旁边的窗户内一片漆黑,不像是有人住在里面的样子。
“谁?”门内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奇怪,像是有人往自己喉咙里塞了一只口琴。
“我是九号,长老派我来看看你。”红围裙对着窗户喊道。
红围裙取下自己的吊牌,拍在窗户上,喊道:“你自己看看。”
我打开门,只见屋内一片漆黑,啥都看不清,只有一个矮小的影子若隐若现。于是李希腊把自己手中的肾结石丢进屋内,照亮了那个影子。
那是一个面容哀伤的年轻男人的面孔,他眼睛里压抑着敌意,嘴角抿紧,似乎时刻准备朝我们扑过来。而他的脖子下面,竟然连着一只黑狗的身体。
“我操!我操他妈!什么东西?!”我惊得几乎要坐倒在地。
李希腊的老毛病发作,当即拔出了枪指着三七二。看着李希腊的枪口,三七二怒目圆瞪,发出了狗的低吼声。紧接着是两声枪响,火光闪烁,三七二撞开我们逃了出去,留下一路血迹。
我们开始在公爵的体内狂奔,大胡子跑在最前面,我跟在队伍最后面,跑在中间的李希腊挥动自己的长手长腿,跑得毫不费力,同时还为了顾及背上的红围裙,跑得像个水平仪一样平稳。而红围裙也没闲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五六把手枪,一把把上好子弹,关掉保险,揣在围裙的内衬口袋里,全程看得我心惊胆战,生怕他手一滑走火把我脑袋崩了。
跑着跑着,我们脚下的道路逐渐由肾脏的肉质变成了粗大的血管和内脏之间的筋膜。人头狗身的三七二极其灵活,在不同的内脏之间来回窜逃。渐渐地,我们周围开始出现一种频率极慢的巨响,像是近在咫尺的雷击,又像是把耳朵贴在中国大鼓上的震响。
我们手中的肾结石发出的光芒,在公爵的体内如同几粒萤火,只能勉强照亮前方的道路。四周包裹着我们的,是一大片飘荡着遥远回声的黑暗。而每当那巨响传来,黑暗中就会有无数脉络爆发出绿色的荧光,那些脉络形如一团团闪电,我猜测那是公爵的神经网络。
在神经网的短暂照耀下,遥远处的某些角落里,映出了熙熙攘攘的人影,他们的视线似乎都聚焦在我们身上,如同一群外星生物正在跨越银河注视着我们。而在光芒消失后,一切又陷入死寂,只剩下狂奔的我们和人头狗。
过了不知道多久,当我已经跑得双腿发软时,我们终于将三七二逼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呼……没关系……快了……”三七二转过自己的人脸,盯着我们,嘴里喃喃说道。
“十六……十五……十四……”三七二开始念起倒计时。
“他妈的!别装神弄鬼!老老实实站在那!”李希腊侧着身子,与红围裙一起举枪对准三七二,同时一步步朝他靠近。
这时,我们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一股极强大的力量正在地面下方积攒,像是一只即将引爆的炸弹。四周的神经网开始泛起弱光,似乎正等待着一声号令。
地面瞬间膨胀起来,同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可怕的巨力将我们抛到了半空中,翻了个跟头的我,看见身下的器官被密集的发光神经网包裹着,强光形成了一只心脏的形状。汹涌的血流在冠状动脉中野蛮冲撞,看上去如同一颗被红色河流环绕的奇异星球。
眼前的宏伟景象随着我的坠落戛然而止,我的双眼连同身体一并落入了粘稠湿滑的漆黑中。我试图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事物,但落在我手里的不是脆弱的毛细血管,就是一捏就碎的脂肪块。我就像一只掉进地下河流的湿耗子,使尽力气拼命挣扎,直到我滑进了不知名的深邃谷底,停留在了一处平坦的地面上。
我朝四周大喊,可传来的只有我自己的回音。我从腰间摸出一小块肾结石,照亮了四周,只见地面被粉白色的皮层覆盖,仔细一看,还能发现无数细小的血管。我猜想这里已经是公爵体内的最底端,也就是下侧的肚皮。再往下凿,说不定就能凿穿公爵的皮肤,落进海里。
然而我身上没有任何尖锐物,四周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回声。我只好举着肾结石,朝着一个方向缓缓前行,期待着能与其他人相遇。走着走着,我的脑子里忽然有了主意。
我将肾结石用力抛向空中,等它落下来,我就捡起它再次抛上去。如此重复十数次后,一枚子弹从黑暗中的远处飞来,当即将我的肾结石当空击碎,化作了一团光斑在空中消散。
我立刻朝着枪声跑去,感觉失去方向后,我就再次抛起肾结石,然后循着枪响前行。
终于,在第四次尝试后,我越过一道皮肉褶皱,找到了李希腊和其他人。只见大胡子陷进了一个不知名的肉缝中,只剩下脑袋和一只手臂露在外面,而红围裙正抓着大胡子的手臂,使劲地往外拽,李希腊则抓紧背上的皮带,努力朝反方向蹬腿。
我连忙跑上前去一同抓住大胡子的手臂朝外拽。可无论怎么使劲,大胡子的身体都死死卡在肉缝里,只有他的手臂在我们的拉拽下嘎吱作响。
我们松开手,这才发现大胡子并没有越陷越深,只是卡在了肉缝里动弹不得。
“我是被拖进去的,我现在另一只手就抓着那家伙的狗腿呢,他拼命朝这里边钻,就把我也带进去了。”
“先看看周围环境吧,说不定能找条路从另一边把他们俩推出来。”我答道。
我们将所有肾结石攒成一堆,从中找了几颗最大的,抛向不同方位,然后李希腊再抬枪一个个打碎。一番努力后,肾结石的碎屑照亮了我们四周,我们这才发现,大胡子陷进去的那条肉缝,后面连着一只巨大的梨形肉球。
“看着……像是子宫,合着公爵原来是个雌性?”李希腊打量着肉球说道。
我指向子宫的对面,一套巨硕的雄性器官同样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你们这个公爵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雄的玩意和雌的玩意各有一套?”
“蓝先生,请你说话注意点,不要侮辱公爵岛。”红围裙冷冷地看着我说道。
我们绕着子宫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能进去的路,除了两只挂在天上的输卵管。红围裙提议让我把输卵管割开爬进去,从里面把大胡子顶出来,我说要是我进去了,出来就成了公爵的孩子,这个主意想想都诡异。
最后,我们回到子宫口,大胡子依然卡在那里,像一只难产的大马猴。见到我回来,他朝我招招手,问:“有火吗?”
说着,他把他那根粘着烟屁股的手指朝我晃了晃,说句实话,真他妈恶心。
李希腊掏出打火机,凑到了大胡子手边。火苗燃起的一刻,大胡子忽然抽搐了一下,脸色变得相当不对劲。
紧接着,我们面前的巨型子宫开始有节奏地收缩起来,每一次收缩都愈发剧烈。被夹在子宫口的大胡子开始怪叫起来,身体发出骨骼摩擦的可怕爆响。
我和李希腊立即抓紧大胡子的手臂,拼命地向外拉,红围裙也从李希腊腋下伸出手来,揪住大胡子的胡须朝外使劲。大胡子被我们拉得连怪叫都发不出了,只能面色涨红地翻白眼。
眼见大胡子快要被夹死,我顿时发了狠,两只脚蹬到子宫口上,憋足一大口气,咬死牙关向外使劲,只听到“咯”的一声,大胡子就像个热水瓶的木塞一样被我们拔了出来,而紧跟着他的,是由羊水组成的洪流。
双脚离地的我当即被羊水冲走,在激流中来回打滚,撞得我浑身麻木,只感觉嘴巴里血味弥漫。这时,一对大钳子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用力钳住了我的胸口。我抹了抹眼睛,把头伸出水面一看,原来是李希腊用双腿兜住了我,他此时正一只手攥着地面上的一大捆毛细血管,另一只手抓着大胡子,背上的红围裙死死揪着三七二的狗尾巴。三七二的脸正好与我对上,他嘴里不停吐出血沫,眼看是活不久了。
“你们俩!咳……快点抓紧!”李希腊在激流中大喊道。
我和大胡子连忙学着他的样子,把地上的毛细血管挖出来抓紧。这时我才发现,从公爵的子宫里竟然涌出来了一大群迷你公爵,它们姿态各异,有的长着羽毛和鱼头,有的浑身长满尖刺,有的像冰块一样坚硬透明,还有一些甚至看上去大致与人类无异。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毫无生命体征,只是一群奇形怪状的死胎。
这时,我远远看到一只小公爵从子宫口冒出来,浑身被紫色的鳞片覆盖,长着修长的脖子和优美的尾巴,如同远古时代的巨型恐龙。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只小公爵就像一枚炮弹一样直冲向我们,当即砸在了李希腊的脑袋上。被击中的李希腊双眼翻白,顿时晕了过去。我和大胡子连忙伸出手,抓住他的双脚。他整个人倒转方向,手臂在激流的作用下不自觉地抬起,而绑在他身上的红围裙,就这么滑了出去,被卷入了羊水的巨浪中,与三七二一同失去了踪影。
待到这场分娩完成,我把晕过去的李希腊背在背上,趟着深及膝盖的羊水,开始和大胡子在满地的死胎里寻找红围裙和三七二。这么一背,我才发现李希腊浑身冰凉,简直就像个冰库里的僵尸。他的呼吸极其缓慢,心跳也几乎微弱到难以察觉,要不是他嘴里一直在说胡话,我真以为他要死在我背上。
四周的死胎在分娩后没多久,就开始发出极其可怕的臭味,它们的肌肉和表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化成暗红色的烂泥,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一些骨架和鳞片在羊水中沉浮。
“嗯……那……嗯……”李希腊的呢喃似乎稍微清晰了些。
“那……边……”说着,李希腊缓慢地抬起头,指向了我的右前方。
我和大胡子顺着李希腊所指的方向一路搜寻,终于在一只骨架下找到了红围裙。他此时已经变得惨不忍睹,身体像个破麻袋一样瘫软,骨头在巨浪中被撞得稀碎,而他的右手依然紧紧抓着三七二的尾巴。
此时的三七二早已断气,他的人头与狗身的连接处裂开了一条大缝,而一只吊牌正嵌在缝隙中,被缓缓涌出的血污淹没。
我从缝隙里抠出吊牌,擦干净血污,只见上面已经被锈迹掩盖,看不清刻字。我抓起衣角用力擦拭,也只能剥下一层又一层的锈迹。
“蓝……蓝先生……”红围裙勉强睁开血红的双眼盯着我,“……测……测一……下……”
我赶紧从大衣里取出我的手摇探测仪,开始转动摇柄。可探测仪的指示灯只是泛着红光,示意探测目标不在附近。
红围裙的瞳孔逐渐失去光芒,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急得我手都在发抖。可无论是把吊牌贴在探测仪的天线上,还是把探测仪拆开重组一遍,探测的结果依然只是那一点红光。
我停下转动摇柄的手,满头大汗地看着他,只能摇了摇头。
红围裙闭上眼,胸口的起伏越来越缓慢,正当我以为他不再呼吸时,他突然双眼暴睁,朝空中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嘶吼,随后双眼流下两股血泪,看向我和李希腊,问道:“我是……是为了啥啊……”
李希腊此时双眼迷离,依然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嘴里呢喃了好一会儿,对红围裙说:“……为了……嗯……为了东先生……”
“东先生……东先生!”红围裙回光返照般坐起身来,身体发出折断和撕裂的脆响,“我要见东先生!你们等等,我把东先生的信号接过来!”
红围裙仰起头,浑身开始不停颤抖,仅存的血管脉络在皮肤上突起,身体四处的伤口顿时喷涌出一股股血流。过了一会儿,红围裙的脸上浮现出平静又衰老的神色,似乎是成功接收到了东先生的信号。
红围裙朝四周看了看,似乎有些迷惑,接着又看向了我手中的吊牌,问道:“蓝先生,是这个吗?”
红围裙叹了口气,接着抬起支离破碎的左手,抽了一旁的李希腊一耳光,污血在李希腊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而李希腊只是迟钝地摇了摇头,没有作任何反应。
“对了,这个,就交给您吧,还请您帮我一并带回来。”
说着,红围裙抓起脖子上的吊牌,用力拉扯起来。顿时,一股挣扎和恐慌的神情开始在他的脸上浮现,像是有另一个人格正在呐喊。但红围裙毫不在意,随即扯下了脖子上的九号吊牌,交到了我手上。
话毕,苍老的神色从红围裙的脸上消失,他的面部肌肉立刻收缩成一副可怕的模样,像是要杀了我一般盯着我手中的吊牌,但眼睛深处却又埋藏着恐惧和不甘。
我伸出手,把吊牌递到红围裙面前,可他一动不动,我推了推他的肩膀,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这时,我看向一旁的李希腊,只见他依然没完全恢复神智,上半身仍在不自觉地来回摇晃。但我注意到他的脖子布满了青筋,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牢牢盯着惨死的红围裙,眼神里充满了浓厚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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