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蓝光透过眼皮笼罩着我的视野,我下意识捂住双眼,不耐烦地翻过身去。
我说完这句话后,那股蓝光开始变得愈发明亮,穿过了我的指缝,害得我睡意全无。
我慢慢睁开眼,只见一个浑身发光的男人正蹲在我的面前,就像个即将爆炸的人型炸弹。
我惊得跳起来,却发现脑袋被一片有弹性的肉膜摁了下去。我四处观望,这才发现我依然身处血管中,但其他人不知去向,只剩下我和这个诡异的发光男人面对面。
发光男人没有回答,而是撸起袖子,把右臂上的纹身亮了出来。我伸过头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个长着奇怪触角和握把的方盒子,看上去很眼熟,而盒子旁边则用中文写着一个“蓝”字。
随后,男人从背后掏出我的手摇探测仪,递到我手上,问我:“我从你身上找到了这个,这是你的吗?”
“那你就是蓝先生。”男人指着手臂上的“蓝”字,笃定地说道。
“蓝先生,你身上带了刀吗?”男人打断了我结结巴巴的问题。
我从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我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但迟疑着不敢交给他。
男人笑了笑,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样式很老的左轮手枪,反握住枪管递到了我手里。
“您现在有一把刀,一把枪,哪个更好,您就留着,把另一样给我就行。”
我握着手里的枪把,顿时安心不少,另一只手随即将瑞士军刀递给了男人。
话毕,男人撸起了左臂的袖子,其上的纹身是一条虚线,线条旁还有一个标识,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标识是一只小刀。
我话音刚落,男人就抬手一刀插进了自己的左臂,散发着刺眼蓝光的浓稠血液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散落在四周的血管壁上。男人面无表情地继续沿着虚线,割开自己的左臂,直到手臂肌肉被剖开一个巨大的裂口,像一条被开了膛的鱼。而后,男人放下瑞士军刀,将右手手指插进了伤口中,一顿翻找,最后竟从伤口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说着,男人将油纸包递给我。我颤颤巍巍地接过来,拆开牛皮线,翻开纸皮,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白色的细烟,和一根红头火柴。
我把细烟拿在手里,越看越觉得这就是李希腊抽的那种奇怪香烟。可还没等我仔细检查,男人就把香烟拿过去叼在了嘴里,并抽出油纸包里的火柴,熟练地在鞋底擦着,点燃了嘴上的香烟。
随着烟雾缭绕,男人陷入了沉默中,不知为何,两行散发着荧光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他就这么流着泪,抽着烟,直到指间落下了第一截烟灰。
男人站起身来,扒开血管上的豁口,轻巧地跳了出去。我跟着他的脚步,一并钻出了血管。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荧光蓝的田野,一株株闪耀着蓝光的植物随着这片空间里盘旋的气流轻轻摇摆,植物根部的脉络像黑夜中的闪电般,布满了整个地面。
我从血管的豁口伸出腿,刚落地,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地面如同一大片流沙,稍微站立得久一些,我的腿就会陷下去。而地面之下似乎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泊,而且那湖水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味。我不慎踏进水中的右脚顿时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我连忙脱下鞋袜,痛感才稍微缓解一些。
“这里,”男人伸出手指,朝四周挥了挥,“这里是公爵的胃袋。”
“而这里,”男人又指了指地面,“这是我的菠菜田。”
我弯下腰去,想仔细观察一下这些植物,可凑近一看,我猛地发现自己的脚下居然踩着一张翻着白眼的人脸。
我当即跳了起来,脚下胃酸四溅。现在我才发现,这片所谓的地面,实际上是一个由尸体堆积而成的浮岛。
“别害怕,蓝先生,那些是肥料而已。”男人笑了笑,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朝着周围大喊,并开始弯腰搜寻他的身影。可这个浮岛足足有三四个足球场大小,我不禁有些心生绝望。
“灰头发?瘦高个?我认识李希腊,”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像我认识你一样,蓝先生。”
不知为何,男人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周围的光芒也开始逐渐黯淡。与此同时,一种熟悉的机械轰鸣声从我耳边传来。当我的瞳孔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后,我才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直肠潜艇中,大胡子正坐在驾驶座上,带领着我们一步步深入。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红围裙的手枪正顶在我的太阳穴上。
此时,潜艇又一次停在了乙状结肠的入口处。那个戴着狗头面具的神秘人走到我们面前,手拿雨伞,朝我们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他摘下面具,露出了李希腊的那张可怕的狰狞笑脸。
听见发光男人的声音,我这才发现他一直坐在我对面。他伸出手,撑开我的右眼眼皮,仔细检查了一番。
“你进来太久了,你是个外人,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呼吸急促得如同发动机的活塞,口舌也随之肿胀发麻,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发光男人见我这幅模样,抓起我的右手,用瑞士军刀割开了我的手掌,鲜血在高血压的作用下喷涌而出。
我深吸一口气,一股熟悉又可怕的腥味涌入鼻腔,那是公爵体液的味道。
男人猛地低下头,我们的眼球几乎要贴在一起,刺眼的荧蓝色虹膜让我的视神经一阵阵刺痛。
与此同时,我们四周开始传来括约肌收缩的声音,黑暗像一只大手将我攥紧,男人的发光身躯也顿时被卷入了不知名的深处。震动和轰鸣包裹着我,恐慌驱使我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吼。
突然,一切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下我耳朵里的回响。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荒岛的悬崖上。傍晚的霞光染红了整片天空,海鸟在岛屿的上空盘旋,一种蓝色的小花开在我坐着的草地上。我深吸一口气,尝到了海风中的那股清凉的咸味。
这时,我遥遥望见一艘帆船停靠在了不远处的沙滩上,两个穿着风衣的年轻男人从上面走了下来,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走在前面的那个弟弟似乎很兴奋,不停指着岛上的各处地貌,向哥哥诉说自己的蓝图。而走在后面的哥哥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就当弟弟即将走出沙滩踏上绿地时,哥哥掏出一把匕首,两步冲上前去,抓着弟弟的头发,刺穿了他的喉咙。
待到弟弟在地上终于停止挣扎后,哥哥拔出匕首,在大腿上擦了擦,收回刀鞘,随即越过弟弟的尸体,身影消失在了树林中。
我想找到那个哥哥,看看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于是我走下悬崖,来到一条小溪旁,捧起一把水洗了洗脸。这时,我听见树林里有模糊的话语声和钝响,于是我顺着溪水,一路向前。路上,我看见一些穿着脏兮兮的衬衫的伐木工,正挥舞着斧头砍树,一旁有女人在溪水旁做饭,锅子里煮的是一种发黄的稀粥,散发着微微苦涩的气味。
翻过一个小山岭后,只见岛屿的中央盆地里已经建起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城镇。在镇子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广场,人们此时聚集在广场上,给中间腾出了一块空地,供两个人决斗。站在东边的是那个杀害了弟弟的哥哥,此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身形消瘦的老人。而站在西边的是一个头发乌黑,一脸怒容的年轻人。老人似乎是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于是放下了手中的长剑,想和对方说一说道理。可对面的年轻人怒气滚滚,脸色涨红,还没等老人开口,就怒吼着冲上前,一斧子砍得对方肚破肠流,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死掉了。周围的人群顿时爆发出欢呼和哀嚎,紧接着,欢呼的人们举起武器,开始对哀嚎的人们大肆屠杀。可能是由于我坐得太远了,我看着这般血腥的场面,感觉像是在看蚂蚁打架,不觉得残忍,只觉得有趣。
等他们杀得差不多了,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却不慎一个踩空,从山坡上滑了下去。等到我狼狈地从草丛中钻出来时,我竟发现整座岛屿的地形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起伏的山脉全部消失,变作了一座高耸如云的大山,气温变得有些寒冷刺骨。
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于是从附近的果树上摘了一些野果揣在口袋里,一边吃一边向上走。走了大约有两三个小时,正当我的果子快要吃完时,我听见上方传来一阵沉闷的低鸣声,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雷声。随着我继续向上爬,这股轰鸣声逐渐变得愈发清晰且猛烈,最终化作一个实体,猛地从我前方的林子里冲了出来。
那是一颗被切削成球形的巨石,石头的表面被刺眼的血污覆盖,裂缝里还夹着许多断臂和残骸。当我即将要被碾碎时,一个小土坡改变了巨石的轨迹,使其从我头顶掠过,并继续向山下滚去。
我望向巨石来时的轨迹,只见树林被撞开了一个大洞,透过洞口,可以看见一座建立在山顶的灰色城堡。城堡下方是正在搭梯子的攻城军队,而城堡的守军则站立在城墙上,用开水和弓箭击退爬上去的敌人,用岩石和宽斧破坏搭好的云梯。双方的战吼和惨叫穿过云层的破洞,朝我呼啸而来。
我避开滚落的尸体,在树林间来回穿梭,用树干作为掩体,一步步向上进发。当我终于爬到山顶,躲藏在草丛里,打算近距离观察这场战争时,我的身后不知何时涌出来一大股士兵,推搡着我向前突进,并在我面前架起了梯子。在士兵们杀气腾腾的注视下,我被迫爬上了梯子。
这只云梯是用铁木和藤条捆绑而成的,藤条上有许多没刮干净的倒刺,扎得我手掌生疼。我强忍着不适,爬到了梯子的顶端,只见一名身上血迹斑斑的军官手提一把已经卷刃的弯刀,正冷冷地看着我。他的脸上里没有杀意,也没有恐惧,只有一股平静的漠然。不知为何,这副表情让我想起了一个熟人。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名军官就抬起脚把我连人带梯子踹了下去。我抓紧梯子,用尽全力在空中翻了个身,像滑雪橇一样踩着梯子在树木和山岩间穿梭,一路向下滑去。有些士兵此时仍抓着梯子,每当撞上岩石和树根时,他们就纷纷发出哀嚎声,直到地面画出了一道道血红色的轨迹。
我看着这副场景,觉得很好玩,于是笑了起来。听着自己的笑声,我的内心深处似乎正在发出微弱的低鸣,就像是从深井传来的回声。然而这回声被我的欢笑轻易盖了过去,我意识到似乎有一种非人的情感占据了我的思维。
这座山高得出奇,我坐在梯子上,一直从白天滑到了夜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感觉到梯子终于撞上了某样东西,而我则被惯性甩进了一堆稻草里。躺在稻草堆上,我感到一股困意袭来,于是我摆开手脚,在稻草上睡成了一个大字型。
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睁开眼,扒开稻草,看见不远处是一座砖房,房门虚掩着,烛火和模糊的话语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轻轻推开房门,只见一个浑身血肉模糊,喘着粗气的人被捆在一张铁椅子上,手脚被铁镣铐锁得动弹不得。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左手拿刀,右手拿笔的短发女人。
借着烛光,女人在桌上写着一份报告式样的纸稿,她脸上的血珠汇聚成一条线,滴在了纸张上。看着纸上的血污,女人停下了笔,转而看向被捆在一旁的犯人,低声问道:
犯人没有回答,呼吸声变得越发轻微,没过一会就死在了椅子上。
女人看着犯人的尸体,似乎陷入了沉思。我躲在房门外的黑暗里,看着她睁大眼睛,低头摩挲手上的尖刀,她的指尖被锋利的刀刃割开,流出一滴滴浓血,她也跟着流出了一滴滴眼泪。我捂着胸口,再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她的泪水让我喘不过气。
忽然,她抬起头,似乎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我看见她的眼睛深处有股熟悉的蓝色微光,这股光芒让我想起我似乎要前往某处,于是我转过身去,快步走进了黑暗。
没过多久,天边开始微亮,借着朦胧的晨光,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矮山的山峰上,而在大致朝南的方向,我能模糊地看见一个熟悉的圆形广场正坐落在靠海的地方。于是我顺着山脊一路向下,终于在朝阳升起的时候来到了广场上。
在广场的中央,搭起了一个木质的高台,周围建了一圈楼梯通向台顶。我爬上楼梯,见到一个被削掉了半张脸的老人正被捆在一根木桩上,缓缓喘着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正当我想弯下腰查看一下老人的伤势时,高台的楼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跑了上来。她看着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呵呵笑了两声,随即从背后抽出一只黄铜喇叭,用尽全力朝城镇的方向吹响。
随着小女孩的喇叭声响起,居民们纷纷涌了出来,开始围在高台旁。先到的人们在台阶上井然有序地排好了队,每人的手里都拿着自家的利器,有剔骨刀和尖叉,还有短斧和缝衣针。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可怕的狂热,盯得我毛骨悚然。
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餐刀,递到了我的手上。接着她把老人的衣服掀起来,露出了被摧残得触目惊心的身体。
这时,原本昏迷不醒的老人抬起了头,冷漠地盯着我,似乎已经准备好接受新一天的酷刑。我看着他的双眼,感觉到自己生而为人的思想和感情撕开了一层障壁,重新回到了我的体内,于是我颤抖着举起刀,推进了老人的心脏。
老人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胸口喷涌而出,似乎有些吃惊,随即对我摆出了一张狰狞的笑脸,原本就被割烂的嘴角顿时开裂到了耳根下方。
“他们说……我是坏人……难道你把我杀了……你就是好人了吗……?”
一旁的小女孩见状,连忙向人群大喊:“他死啦!死透啦!”
愤怒的叫骂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他们粗鲁地推搡着我,把我赶下了高台。我双手抱头,躲避着人们的拳脚,一路拼了命地向前逃跑,好像我成了整个镇子的罪人。
我一路连滚带爬,朝着城镇的方向跑去,由于双手抱着头,没办法看路,我就像个弹珠一样在镇里的街巷间撞来撞去。直到人们的喧闹声消失,我才敢再次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我周围的城镇变成了一副奢华至极的模样。四周的建筑使用了昂贵且巨大的木材和泛着金纹的大理石作为支柱和墙面,房屋的风格涵盖了世界各地的风俗和美学。日式的庭院里摆放着罗马风格的石雕,古中国的砖石塔楼上嵌着英式的大摆钟。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我脚下踩着的紫金色的坚硬地面。
我蹲下身去,开始仔细研究起这地面的材质。粗略一看,会以为这材质是颜色特殊的岩石或金属,但只要认真观察,就会发现一种细密且有序的纹路覆盖着整片地表。并且只要用手顺着纹路抚摸,就会感到一股冰凉穿过手掌,其质感几乎与冰块无异。
这时,一个穿着丝绸的小男孩蹲在我的身边。也许是见我对这地面着了迷,他拍拍手,派一个老仆人为他取来一把匕首,接着他用匕首插入地面的纹路,翘起了一小块鳞片状的石头,并递到我的手上。
我伸手想接过来,却不慎被石头割伤了手指。见到我受伤,男孩嬉笑起来,在我周围蹦蹦跳跳。随后,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吸引,连跑带跳地消失在了街角,老仆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我看着周遭的一切,脑海里似乎有一股久远的记忆正在蠕动。于是我站起身来,想要在这堪称建筑学奇观的城镇里走一走。然而还没走两步,我的脚底忽然传来一阵阵巨响和震动,似乎有巨大的力量即将冲出地面。我低头一看,原本坚硬光滑的地面,此时竟碎裂成了紫红色的散沙,并且在沙石的底部,露出了灰黑色的粗糙岩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从城镇的不远处传来了可怕的惨叫和哭喊,一股血腥味夹杂在风中,越来越浓,几乎要将空气染成红色。
我走出街角,看见两个身影站在街的对面,那是此前的那个老仆人,他正拿着刚刚那把匕首,抵着男孩的脖子,眼神凶狠地说着些什么。见到我出现在对面,他侧过头看向我,脸上的神色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狂喜。
正当他即将割开男孩的喉咙之际,人群从西边的街口冲了出来,掩盖了二人的身影。衣着华丽的人们跑在前方,而赤裸着上身的凶徒们手持火枪和利器在后方追逐,杀戮的同时还不忘在周围的宅子里用烈酒放火。
我被卷进这可怕的逃亡洪流中,再次奔跑了起来。只是这次,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恐惧。性命即将被夺去的那种窒息感,让我使出了全力向前奔跑,肌肉的酸痛和肺部的火辣都瞬间消失,只剩下了必须活下去的念头支配着身体。
我身后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滚烫的鲜血在我背后不停飞溅,就像是酷夏的风一阵阵吹拂。渐渐地,连恐惧都从我脑海里消失了,好像往前跑已经变成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一种自然现象,不需要任何主观意识的驱动。
而就在这种极端的空我境界中,一个人影重重地撞上了我,我们俩打着滚,一同跌进了路边的下水口里,并顺着下水道一路滑行,在地下的管道里来回穿梭,最终从一处洞口掉出来,落进了排水系统的主干道。
我扶着一旁的砖墙站起身来,只见这条主干道的顶端嵌着一个个下水口,血流不断地涌进来,汇成了一条腥臭的河流,一路朝地下深处流去。看着这副景象,我不禁一阵阵干呕起来,而此前搏命奔跑的后遗症也开始一并发作,剧烈抽筋的双腿让我不得不瘫坐在地上,任由血水淹没我的胸口。
而把我撞进这里的男人,此时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借着下水口的光线,我看见他的脸上有一道从左额头蔓延至右耳的巨大伤疤,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胸口并没有佩戴任何吊牌。
他匆匆看了我一眼,就连忙朝河流的下游方向跑去。但没等他跑几步,一个穿着黑衬衣的精瘦身影就掀开下水口的井盖,轻巧地跳了下来,拦在他的面前。
“挡路?东先生说了,今天就是跟你们算账的日子!哪来的路给你走?”
说着,黑衬衣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冲了过来,男人来不及拔出背后的枪,只能迎上去伸手抢刀,两人当即扭打在一起。黑衬衣的力量不大,但速度极快,不停地朝着男人的关节处攻击。男人招架不住,想拉开距离趁机拔枪,却被黑衬衣看穿意图,一脚将枪踢进了血水中。但这一脚也让黑衬衣失去了平衡,男人抓住机会,用蛮力将黑衬衣举起来,狠狠摔向了一旁的砖墙。
“老九,别打了……我们俩无冤无仇,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男人喘着粗气,摆着手想停战。
“无冤……无仇?”黑衬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是好人……你是坏人!咱俩的仇大了去了!”
“你他妈的,凭什么你就是好人,我就是坏人?!”听到这话,男人的火气也上来了。
“就凭这个!”黑衬衣扯开领子,亮出了自己那张写着“九号”的吊牌。
“哈哈哈哈!你真当那玩意是独一无二的?我他妈随便找个铁匠就能打一百个出来,到时候往岛上一发,就是一百个九号,一百个好人,你他妈又算个球?!”
或许是这话戳到了黑衬衣的痛点,他当即怒吼着朝男人全力冲了过来,一脚将男人踹得连连后退,随后又是一个飞扑,攻向男人的面门。男人见状连忙侧身躲过,并借机抓住黑衬衣的头发,将其摁倒在地。
男人左手抓起黑衬衣的吊牌,右手握成锤状重重砸下,将吊牌硬生生砸进了黑衬衣的胸腔里。黑衬衣一声惨嚎,随即刺出双指直奔男人的眼窝,男人赶紧向后躲闪,给了黑衬衣反攻的机会。黑衬衣接上一个鞭腿,踢中了男人的肋下,男人顿时吃痛后退,黑衬衣再次一个飞扑,将男人摁进了血水中。
气泡不停从血水下涌出,男人一次次试着起身,却始终被黑衬衣牢牢摁下。渐渐地,男人挣扎的手脚变得无力,气泡也逐渐变得微弱。
还没等黑衬衣说完,一朵枪火当即在水下炸响,子弹轰烂了他的半个脑袋。
黑衬衣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男人赶紧坐起身来,不断咳出肺里的血水。
黑衬衣嘴里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并一瘸一拐地朝下水道的上游走去。男人站起身来,看着黑衬衣离去的背影,眼神里似乎有些不忍。短暂调整好呼吸后,他甩了甩身上的血污,继续朝下游跑去。
我坐在原地,想要跟随着男人一同前进,但巨大的疲劳让我连手指都抬不起来。我看着映入下水口的火光摇曳,地面上传来的惨叫声逐渐离我远去,我慢慢闭上了双眼。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破木凳上,面前的长桌摆着一副高级茶具,杯中的茶水浑浊不堪,让人没有半点喝下的欲望。四周寂静无声,让我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听力。我呆呆地看着茶水在杯中摇晃,不知名的悬浮物像时针般周而复始地旋转,我忽地哭了起来。
一般来说,哭泣有两种。第一种是激烈且歇斯底里的大哭,情绪像泄洪一样被释放出来,哭泣者眼圈红肿,嗓子嘶哑。这种哭泣的目的是寻找出路,寻求解脱,说明此人依然还抱着希望。第二种是静默的流泪,没有嘶吼和挣扎,哭泣者只是从容地保持静止,放任眼泪流出,一路流进衣领,如同呼出一口长气般自然。此类哭泣代表此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无言地接受了现状,只是身体依旧因不安或恐惧而作出了自然反应。
而我的哭泣属于两者的结合,我无声地看着自己的眼泪滴进茶杯,拳头却攥得死死的,我能感到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这却使我愈发用力。我的血压上升,眼球好像要迸出眼眶,全身的皮肤表面传来毛细血管涨破的酥麻感。如果此时有人闯进屋子,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把他杀了。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左侧响起,我立刻推翻桌椅站了起来,手里还不忘抄起桌上的茶壶。然而声音的主人不是什么入侵者,而是一个被挂在墙上,内脏散落的濒死之人,我记得他,他的号码是八十五。
“我想想,你是要把那些发动屠杀和虐待的人给杀了?”
“不然呢?你还想怎么做?除了杀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区别?我是好人,他们是坏……”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之前在下水道里,有人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呵呵,你说你是好人,他们是坏人。”八十五号笑了笑,“那我告诉你,现在在门外,就有一个人准备杀了你,你告诉我,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看向门口,顿时紧张了起来,原本要被放下的茶壶又再次被攥紧。
“你知道他是谁,你和他很熟,但这不重要。我的问题是,即使他是一个你素不相识的人,而且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这个时候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说完,八十五号抬起被钉在墙上的左手,想要吸一口夹在手上的烟,可他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够不着烟嘴。我见状走上去,帮他把香烟塞进了他嘴里,他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长烟,用右手指了指我手里的茶壶。
“把茶壶留下吧,那是我的宝贝。再说,要对付那人,拿个茶壶远远不够。”
我帮他把桌椅和茶具重新摆好,发现有一只茶杯磕碎了杯底。
我推开房门,只见门外是熟悉的灰白地面,天空被暗红色的夕阳笼罩,海鸟在高处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空气有些冰凉刺骨,海风大作,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裹紧大衣,顶着风走到了圆形广场上。李希腊正抽着烟,站在对面默不作声,他吐出的烟被风拉成了一条白线,飘往天黑的方向。
我们就这么遥遥望着对方,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衣服被大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了他消瘦的身形。随着最后一抹夕阳落下,李希腊将香烟丢在地上踩灭,随即开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我冲来。
我没想到他会进攻得如此迅速且无情,以至于当他几乎快要冲到我面前时我才反应过来,弯下腰躲过了他的擒抱。
李希腊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是一记鞭腿攻向我的膝盖。我完全没有搏斗的经验,只能任由他将我踢翻在地。李希腊接着抬起脚,要朝我的脑袋重重跺下,我不得不像个蠕虫般在地面躲闪他的鞋底,他见我这副模样,于是由踩改踢,将我狠狠踹了出去。
我在地面接连翻滚了四五圈,只感觉胸口像灌进了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滚烫难耐。我强撑着站起来,想要逃到广场边缘,跳进海中,说不定还有一丝生机。可还没等我跑出几步,李希腊就追了上来,又是一脚蹬在我的小腿上。我顿时吃痛,重重摔倒在地。
李希腊将我翻过来,骑在我的身上,掐紧了我的脖子。他的手指如同钢圈般陷进我的皮肤,几乎要把我的脊柱和气喉管捏碎。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彻底的窒息,我的大脑仅在几秒后就陷入了眩晕,身体各处的触觉开始消失。
我的肺叶传来可怕的剧痛和颤抖,挣扎的手脚逐渐变得绵软无力。我听见体内的心跳声变得无比洪亮,那急促的巨响似乎是在为我的死亡作倒计时。在这可怕的濒死中,我那充血的双眼透过模糊的视野,看见李希腊的嘴巴正在开合,像是正在对我说着什么。于是我把剩余的感知都交给了耳朵,在剧烈的心跳声之间,传来了这样一句话:
面对这个问题,我仅剩的思维颤抖着汇集起来,用蠕动的嘴唇无声地给出了答复:
紧接着,是一声超越了心跳的轰鸣传来,我的视野被浓稠的血液覆盖。但视网膜上传来的并不是鲜红色,而是刺眼的蓝光。掐紧我脖颈的双手随即松开,紧绷着的肺部肌肉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舒张,空气流进我的气管,又携带着黏液和血块,被剧烈的咳嗽喷了出去。
我躺在地上,过了不知道多久才缓过神来。听见身边传来些许动静,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此前的发光男人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嘴里依然叼着那支香烟,脑袋则开了个大洞,散发荧光的脑浆和血液缓缓从洞里流出。而李希腊正站在一旁,握着他那把枪口冒烟的鲁格手枪。
我不清楚眼前所见的是真实,还是此前那场绵延不绝的梦境的续章。我身下的菠菜田地,头顶的胃壁穹顶,串联起的似乎是我脑海中极为久远的记忆,就像是一本过了许久才再次续写的日记。
我推开发光男人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和李希腊一起寻找大胡子。这时我注意到,本已死透的发光男人,似乎抽动了一下。我弯下腰,想看看他的情况,没想到他那右眼被打烂的脸居然朝我笑了笑,随即说道:
说完,他张大嘴巴,将仍在燃烧的香烟吞进了嘴里。下一刻,他的口腔里出现了一股橙红色的亮光,火焰从他的眼窝和口鼻中喷射而出,并顺着喉管蔓延而下,使他的身体燃烧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还没等我回答,我们的四周当即传来一阵阵颤动。随着火舌离胃壁越来越近,这颤动也变得愈发剧烈。我们脚下的岛屿开始分崩离析,浮尸们缓慢移动起来,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我和李希腊在浮尸上来回跳跃,试图逃向漩涡的边缘。然而随着漩涡越来越凶猛,我们也被这股巨力逐渐拉向了中心点。正当我们即将走投无路时,大胡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们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此前被我们用作活塞的两个大胖子正浮在漩涡表面,看样子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而其中一个胖子的肚皮瘪了下去,大胡子的脑袋则从肚脐眼的位置冒了出来,看上去极其诡异。
来不及多想,我和李希腊立刻跑向大胡子的藏身地,先后钻了进去。肚皮里腥臭难耐,我们三人像拼积木一样以奇怪的姿势贴在一起,李希腊的双手死死抓紧肚脐上的开口,不让胃酸涌进来。
我们三人把大胖子的肚皮绷得又紧又薄,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我的脑袋被不知是谁的膝盖死死压在了靠近脊椎的皮肤上,透过脂肪、筋膜和皮层,我看见无数的尸体在我面前如跑马灯般闪过。这些死者脸上最后的表情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他们的肢体破碎,内脏散落,骨骼融化。我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地狱的一口大锅中,只待我面前的这层薄皮破裂,我就将作为罪人承受这烹煮酷刑。
这时,我看见一团火焰如流星般出现在漩涡中,此前那发光男人的尸体依然在剧烈燃烧,并烧得四周水汽滚滚。他那被打烂的头颅似乎仍残留着意识,不断朝我们逼近。火焰将他的荧光血液烧得一干二净,让他露出了此前隐藏在强光后面的相貌。在他狠狠撞上我的脑袋的前一刻,我看见他的面部带着一条横向开裂的巨大伤疤,那疤痕的走向十分眼熟。
在昏迷之前,人的意识其实有一段非常非常短的时间可供挣扎,这是我在公爵岛上经历的反复昏迷中发现的一个现象。意志强大的人往往能在这时强忍昏意,保持清醒,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段时间如闪电般消失,连抬一下手指都来不及。
但可能是此前那场怪梦的作用,让我这次昏迷的挣扎时间稍稍延长了一些,我得以在这段时间里重新拾起一段回忆。在猛烈撞击导致的脑浆震荡中,我看见我回到了家乡的秋天,老宅院子里那棵老树挂满了枯叶,而我那个做肥皂的疯叔叔正趴在树杈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蹲在树枝末端的一只松鼠。
“来啊……来啊……来啊……”我叔叔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轻声呼叫,想把松鼠招进他的怀里。
我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看着我叔叔这副模样,又好笑又担心,生怕他掉下来摔断腿。
我叔叔耐着性子喊了十几分钟,听着他那催眠般的呼声,我不由得打起了哈欠,渐渐闭上了双眼。
我被这一声炸雷似的狂吼吓得当即坐起身来,浑身冷汗直流。回过神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正置身于一间堪称奢华的卧室里。我的身下是丝绸床单和厚实的羊毛毯,四周的大理石墙壁刻着细密精美的浮雕,房顶悬挂着一只沉甸甸的紫水晶吊灯,紫色的光晕衬得墙面的浮雕栩栩如生。
看到这一切,我几乎要以为此前的经历都只是在这张大床上经历的一场漫长梦魇,这一假想让我不禁心生喜悦。可下一刻,一个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我重新拉回了噩梦般的现实中。
说话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整齐的橡胶西装,脸上带着一张狗头面具。
听到这回答,我看着头顶的豪华水晶吊灯,摸了摸身下羊毛毯的柔软质地,只感到匪夷所思。
西装男人从门外的餐车捧起一盘牛排和土豆泥,轻轻放在房间里的小圆桌上。
“洗手间在您的左手边,若您有需要,可以在里面简单洗漱,再出来用餐。”说完,男人慢慢关上了房门。
我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走进洗手间。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于是我顺着香味的来源望去。只见在镀金的洗脸台上,叠放着两条纯棉毛巾,而置于毛巾的上方的,是一块小小的肥皂。我走上前去,颤抖着拿起这块肥皂,只见上面用粗糙的工艺,刻着一只松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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