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999 是从北京朝阳去沈阳北的夜班高铁。宋一山的这个车厢里有几个小孩,也就格外吵闹。放在平时,这种吵闹是免不了乘客的白眼和家长的管教的。但今天大家都格外宽容。大过年的,都活得自在一点。准确地说还要再过几天才除夕。可过年这个概念对于中国人的意义非常奇特。假期越来越短,年味越来越淡,对过年的期盼却越来越迫切,越来越提前。这要不是发动整个办公室的人帮忙刷12306,宋一山这趟差肯定是没戏。
到了承德,旁边一直空着的座位来了邻居。特别健谈的大婶。其人如此之热情,宋一山不得不摘下耳机跟她寒暄几句。从年轻人北漂多少岁不结婚就应该回老家,到联合国该不该管埃博拉。但主要都是大婶在发表意见。宋一山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头疼,借口有些晕车,便重新戴上耳机,把额头侧贴在冰冷的车窗上。
耳机早在兴隆站之前就没电了,出门之前完全忘了拿去充,但现在好歹能挡下不少噪音。车窗外刚刚离开承德市区,仍然能零星看到几座房子,有的灯火通明,应该是家人已经回来得差不多了。还有的灯光零零星星,可能刚从车站接到人。也许那个快到家的人刚才就在这个车厢里呢。开着灯的家庭是真好,热热闹闹的。
一声沉闷的声响,外面的温馨景象马上被一张疲惫的脸所替代。火车钻进了隧道。宋一山眉头一皱,玻璃上的脸变得更加阴沉,和映照出身后以及旁边那些洋溢着轻松和快乐的脸不一样。那些情感不属于他。那些情感,是被亲切搀扶着,被期待勾引着,过完了年三十,还要去庙里烧头炷香,还要过正月十五元宵节,还要争着二月二龙抬头,是要奔赴自己即将创造的未来。而宋一山不一样,宋一山的日子现在论秒过。
沈阳有很多好吃的。零食点心,煎炒烹炸,几乎每一条巷子里都有自己的特色菜品。但宋一山吃不到,因为他下了车,直接被送到老工业区的招待所里。早餐是小米粥、油条和煮鸡蛋,榨菜随便取,花生米随便捞。
早餐之后是早会,专门给他开的。现场的客户把邮件里的牢骚又发了一遍之后,同事开始给他汇报目前的进度。宋一山来的目的,就是帮助现场的同事从客户尾大不掉的信息系统中找出线索来。
白天浪费得很快,早会之后去人力,去IT,去机房;办工牌,开权限,建工作站。忙完这些是午饭,在员工大食堂拿饭票兑换。宋一山手里的橙色票是装卸工的,三个菜堆得高高的,连做主食的馒头都吃不完。夹了两口菜提前出来去工作站,结果设备被IT放进机房,门给锁了。也找不到人问,终于找到IT办公室之后发现,人家已经抽出折叠床睡午觉了。等到把人叫醒打开机房,已经到了下午。本以为可以工作了,自己的同事开始一会儿一会儿来敲门,一会儿一会儿发QQ,这个好了没有?那个找到没有?光应付这些问题,他就已经精疲力竭,开始后悔没把午餐的馒头带两个出来。
东北天黑得早,但工业区里的人根本用不着黑天来催促,早早就已经人去楼空。只把孤独的夜晚留给楼里的宋一山和楼外的打更人。这个工作的开始的部分他不喜欢,人的成分太多。每个人都口若悬河,好像这件事情对自己无比重要。一提到能给出什么帮助,就全都不置可否,不了了之。但他喜欢后面的部分,一个人,一台电脑,连到那些真实可靠的服务器,一问一答。有时候能直接得到答案,有时候就得稍微花点心思推敲琢磨。很像参禅,辩经,问公案。但参禅辩经,为的是脱俗。现在手上这个活计,确是最俗。先说要找的东西,直白一点说就是钱。他们都是被委托来这个现场,查前年发改委批下来的上亿拨款都哪里去了。之后再说他们。今年过年晚,国资委年前就要结论。
结论是没有结论的,临过年就剩下几天了。但草稿还是可以有的,那些同样口若悬河的人们可以拿着这个草稿唇枪舌剑一番。每每遇到类似的情况,每一个加班的夜里都有他的悬梁刺股,但报告的字里行间里,肯定不会有他的作为。他来,他看见,他把他们都罗列出来。他所做的工作,就只是汇聚蛛丝马迹而成江河,冲刷出现实的图景以作证据。但更加现实的真相,需要的恰恰不是他的证据。
“宋工,在么?”又一条恼人的QQ留言,闪烁的头像是一个二次元美少女。这人上午给他汇报过进度,是个坐下之后双脚内八的男的。闪烁在继续,对面并没有等他回复,自顾自地说起来,谁谁谁很着急,想和你通个电话。这个谁谁谁宋一山倒是认识,项目组的张总。他当然急,就是他把自己发配过来的。他没有理会那个二次元美少女,接着在孤独的办公室里抽丝剥茧。
“爷爷!那孙子来电话啦!爷爷!那孙子来电话啦!”俗气十足的手机铃声,宋一山一直在用。倒不是觉得这个铃声有意思,就是没找到其他合适的。宋一山的手机并不设置成静音,他常年设置成免打扰模式,除非你在他的白名单,还得连着两次打给他,不然谁也打不进去。“爷爷!那孙子来电话啦!”拿起手机瞟了一眼,是张总。真是的,他想,自己到底在期待谁给他打电话?早早和家里人说过自己不回家过年,他觉得,要不是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想起来家族里还有这么个人。“爷爷!那孙子来电话啦!”他瞟了一眼手机顶上的时间,晚上9点多。早知道他就关机了,现在只能拿起来。
“喂?”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喂!”对面是中气十足的音波。宋一山吗?我是张洋,我开着功放了,我旁边是辛总和易总。对面的音波自顾自地开始介绍。现在现场情况怎么样?资料清单上的内容进度如何?
总被你们这么打扰能有什么进度?宋一山没说出口,说了也没用。按部就班,他简单说了一下今天的工作进度和内容,大致谈了谈收集资料的困难。对面显然不满意,要求他加班加点赶进度。宋一山告诉对方自己现在正在加班。越想越气,就又加了一句,现在数据口就我一个,想要快的话多派人来。
对面的音波开始爆炸。不要问所里能给你做什么,想想你能给所里做什么!你这才几天?!一天都没到!我们已经在这个项目上面三个月了!每天我们都加班到凌晨1、2点!我们抱怨了吗?!
你现在不就在抱怨吗?这句话也没说出口。虽然自己是主攻技术的,但以他在办公室的生存时长,还是能听出这话是喊给谁听的。但他折腾了一天全是白忙活,心里也烦躁得很。“那你们好辛苦哦,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抱抱?”
电话突然安静了。宋一山回味着刚才那句不知从哪里来的“抱抱”,觉得甚是满意。QQ再度开始闪烁。反正也没在干活儿,宋一山点开看了一眼。二次元非常客气地在道歉。我们boss你懂的,怪脾气,您别介意。嘿,你个小二次元,要么是不懂你家领导,要么是不懂我们IT男。今夜应该不会再有人打搅他了,重新选出样本,继续自己和服务器的参禅。
这一夜会很长,从招待所到厂区办公室,竟然没有一根Type C接口可以给耳机充电。
宋一山要给张总一个抱抱的消息当晚就已经传遍项目组。大家对他的态度变得更加亲切,他做了他们想干而又不敢干的事情。对他而言更直观的结果是要求他们配合变得更容易了,也没有那些烦人的询问。他真可以做出一些进度来了。
午饭时间,二次元会来叫上他一起去食堂。他们手里都是访客的绿票,不用排队,直接从一个单独的窗口取餐。但他们马上爱上了装卸工的橙票,锅包肉的量绝对对得起这个工种。要说这新建立起来的友谊有什么缺点的话,一个来自五湖四海十来人的团队居然没有一根Type C,实在是匪夷所思。二次元说他刚来的时候带了,有次周末坐地铁给挤没了。
这个老工业区就像是一个时代黑洞,生活方式早早定格在了自己坍缩的那个瞬间。波波头用光了旅行装护肤品,现在在用郁美净;假正经NS摇杆坏了,每天摸鱼用电脑玩扫雷;万人迷带的三双鞋全报废了,劳保店里买的绝缘棉靴已经穿了俩礼拜。宋一山到场区的第一天就从网上下单了一根数据线,到现在显示的还是在途。
晚饭餐桌上,二次元自告奋勇要陪着加班。宋一山本身其实是拒绝的,一则本身不懂信息技术的人根本帮不上忙,只会添乱;二则他很担心这个二次元美少女头像、坐起来脚会内八的男人是不是想和自己搭讪。他不是不懂如何拒绝,只是二次元展现出的热情让他很难在大家一起的餐桌上说出那个“不”。很快,宋一山就对自己的这个决定产生了动摇。二次元让他先去办公室,自己去买点东西熬夜用。他起初没在意,但当他知道二次元要跟他们回招待所的班车半路下车,买到东西之后在徒步回来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餐桌上那些同事夸二次元心细的表情有点姨母笑的意味。
此刻,他只希望自己现在是疑人偷斧,自作多情。戴上耳机权做隔音设备,他再度开始参禅。真正开始工作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似乎就在下一个瞬间,二次元就拎着个大塑料袋回来了。他们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雀巢速溶咖啡,健力宝,娃哈哈矿泉水,一堆瓜子和薯片,几颗红富士。其中这红富士最符合这个塑料袋的时代印记,又大又结实,装满沉甸甸的东西之后承重的部分甚至透明起来,散发出聚乙烯那种富有颗粒感的味道。二次元一边掏东西一边抱歉地说,镇上的商店里也没有type C。宋一山背脊发凉,做好人到这种地步,他是图我啥?强作镇定回到工作站的椅子上坐下,抬头瞄了一眼,二次元在烧水冲咖啡。后者一边冲一边说,我们之前加班简直快疯了,没有你们数据口的人来,好多工作我们只能人工筛。刚来的时候还有红牛和力宝健来着,都被我们买光了。宋一山没有说话。这儿只有这种速溶咖啡,镇上连咖啡店都没有。哎,你平时熬夜都喝什么?二次元仍然没完没了地套近乎。泡完了咖啡,二次元双手端着两个杯子坐在一把办公椅上,熟练地把自己一推,一转向,滑到宋一山旁边,咖啡一点没撒。放在桌子上之后,二次元身体稍微前倾看着宋一山的屏幕,双脚再度内八起来。宋一山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皮肤白皙柔软。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你查他们的灾备服务器了吗?”二次元这么问。宋一山一愣,盘算着普通审计师知道灾备服务器这种东西的可能性有多少。但二次元很快表明了来意。“你听说了吗?报告草稿已经定稿了,这两天就能签发。”
无暇为自己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去庆幸,宋一山马上开始揣摩起其中的意思。时间大概持续了0.01秒,他就直接开口问二次元。他能洞悉数据的流动,但却猜不出人心的叵测。“我们其实已经揪出来问题出在哪儿了,光查数据库是查不出来的。”二次元往后一仰,不再看屏幕,而是望向宋一山。“账面上两层关联方交易之后,钱就体外循环了。他们用这种操作把钱投资到上海一个技术研发中心,结果是个骗子。”
“一小部分,大部分确实是还欠债和进成本了。”二次元抿了口咖啡,皱了皱眉头。放下咖啡,打开一罐健力宝。“经营确实有问题,成本浪费太高了。投资技术研发是领导层拍脑门想出来的,觉得是自己设备技术落后造成的产能低下。”二次元喝了口健力宝,眉头又一皱,但没放下。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重新获得了冷静的宋一山再度用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情况摆明了是用不着他实际去揪出什么问题的,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二次元能先来跟他沟通,虽然有些泄气,但要比回头鸡蛋里挑骨头好了太多。
二次元需要的也没什么过分的,甚至算是帮了大忙。他给出了之前工作底稿中资金流动的统计和几个重点关联方的名单,也确实能看出名单上那几家的流动规律,最近量也不多,如果按照既有的排查方法,这几家恐怕都是最后才会去查看的。
“这件事就不用让张总知道了。”二次元一边同步文件给宋一山一边说,“张总想要拖一拖,先给草稿,年后再来说出报告的事儿。”察觉到后者质询的表情,二次元解释道:“张总想跟国资委的人谈谈工业区业务的问题,按时出了报告他就只能等上面问他。”又喝了一口健力宝,“晚出报告的话肯定会叫他去,省得他等或者专门去找。啊,所以才叫你一个人来,就是希望你年前做不完。”
宋一山轻松了不少,来时火车上的那种紧张和压抑全都没有了。他照着二次元的假设筛了一遍数据,确实是可以印证得了的。现在他只要改动一下底稿里的计划,把抽样方法和风险模块改动一下,就可以声称自己针对性的计划提前完成了工作。有了这个思路,咖啡、健力宝、瓜子什么的统统用不着了,今晚就把你拿下。二次元看到这番景象也没什么其他好做的了。你慢慢搞,我打个车回招待所了。有什么需要随时Q我,我晚上刷剧。
“谁大晚上在招待所刷剧啊。”对二次元,宋一山的心声还是能说得出口的。二次元正在收拾桌上的电脑和笔记。“今天刷刷剧,给你打打下手。明天我们心里就有底了。”拉上拉索,二次元抬头面向宋一山,“我们在这儿天天加班到凌晨,就是想早点搞完了事。我们是真的不想年后再来这里耗着了。张总想要什么,他自己使使劲儿去。我们就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但跟我一起来的可都是自己的弟兄们,我想让他们过个好年。”
二次元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宋一山下意识也站起来相送。二次元抬手压了压表示不必,调整了一下电脑包的背带。“而且,”他说“我热爱截止日期,尤其热爱它们与我擦身而过时发出的嗖嗖声。”
“你也喜欢亚当斯?”二次元变得腼腆起来,甚至开始挠头发,“本来想凹一下形象的。”
你形象已经很伟岸了。这次宋一山没说出来,但为的是全然不同的原因。他坐回椅子上目送二次元离开,对方并没有回头。
那一晚之后的凌晨,大概4点钟。宋一山把信息技术报告发给了张总,抄送了辛总和易总,确保他们都知道,现场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两天无比轻松。二次元把数据分析提前完成的消息告诉大家之后,午餐的时间变长了,下班的时间也提前了。几个人甚至晚上去了一趟沈阳市里唱KTV。接到他们可以离场的消息之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开始刷票。
“爷爷!那孙子来电话啦!”宋一山一看来电显示,赶紧接起来。“哎,爷爷,我爸妈都到啦?”爷爷那边非常气愤,宋一山已经两年没回来了,爷爷要求他今年必须回,并威胁今年不回来,自己百岁之后咒他升职不加薪,迎娶不了白富美。电话另一边能听到爸爸劝爷爷,孩子忙国企的项目什么的走不开,理解理解,别牵连上白富美。宋一山赶紧应下来,说好好好,我现在就买票回去。爷爷的愤怒还没结束,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吗?啊,好歹这次我生气连着打给你小子打通了,平时你跟人也这么过啊?!对对对,您教训得对。我放下电话马上改。
就这样,除夕这天,宋一山登上了归乡的绿皮车。临走的时候,招待所的前台把到货的type C 数据线给了他。等他上车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耳机落在厂区的办公室了。面对几乎要花一天的车程,他从流动推车上买了两罐雪花,一袋瓜子,还有一份从来没听说过的杂志。
本文缘起机核网,由@正统小狗老师带头的写作互助小组。本文为笔者第二期活动的投稿,这次活动方式为参与者提供3条自己摘抄的句子,组织者随机配发5条句子,每位参与者每5,000字要用到一个句子。本文5,600字,采用5个句子中的 “不要问国家可以为你做什么,问问你可以为国家做什么。” 和 “ 我热爱截止日期,尤其热爱它们与我擦身而过时发出的嗖嗖声。 ”这次活动也玩儿的很开心,群里的大佬们水平都在我之上,自愧弗如。欢迎来参加。 以及 @正统小狗老师带此次Boom主导了《荒野侦探-1》的开发。《荒野侦探》同时也是波拉尼奥的经典作品,拉美小说的精粹。还有朱老师的加持,一定不要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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