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完毕。”陈师傅向公司口述完当天的工作日志后,关闭了通讯屏幕。
“您咋又关掉了?”指令长老吴皱皱眉头,“上头说要保持24小时监控开启,咱们这才出发几天就关掉两回了。”
陈师傅走向自己的床位,大声嚷嚷:“白天盯着也就算了,晚上要还这么盯着,屏幕瞎亮瞎亮的,搞得睡不着觉。”
小刘不安地从书里抬起眼来,小声地说:“昨天我还看到陈师傅把生理记录仪也关掉了。不按乘员规程来,只怕公司会扣钱吧。”
“惊抓抓啥子哟!”陈师傅从衣柜里抽出一个金属箱子。“规定都是死的,我们反正到时挖到矿拖回去,能交差就要得了,钱少不了我们的。”
陈师傅将箱子拖到桌前,甩到桌上,哐的一声闷响让小刘吓了一跳。
“好东西。”陈师傅眨眨眼,他朝着隔壁机舱大声吆喝:“李师傅,别耍跑步机了,来耍这个!”
李师傅似乎早就等着这声暗号,他吭哧地回应:“来了来了!”
老吴从驾驶座上走过来,“陈师傅你这是要干什么?别在我的飞船上太胡来了。”
“不得不得。”陈师傅喜上眉梢地开启箱子,如同启封一箱稀世宝藏。“莫那么老马起脸嘛。”
老吴一时语噎,这件宝藏的夺目光彩果然让他也无法抗拒。
麻将牌为哑光黑色,通体闪耀着暗沉的光泽,有一种古典雅致的气韵,牌面则铺盖着亮金漆面,又具有极佳的透光率,牌面上的字采用立体图案雕刻,就像被琥珀包裹一般,工艺设计的水准极为不凡。
其实,这副麻将的外观就算再粗糙劣质,老吴的心理防线也极易被攻陷,他的血管中流淌着的除了炎黄子孙的血液,还有浓到化不开的麻瘾。事实上,“四个人凑一桌麻将”简直就是中国人的种族本能。他嘴角嚅嗫,尴尬地僵在那里,也无意拒绝一场久违的牌局。
陈师傅自认诱惑得逞,动作流畅地从盒中抽出一张金属薄片,这或许就是自带的麻将桌,就像野餐桌布一样,他展开三次,一张83厘米见方的纤薄金属恰好铺满了这张工作台,与麻将牌的背面色调统一,完全没有折痕。
“这,真漂亮啊。”小刘打量着麻将桌上若隐若现的小字,念出声来:“Mojo of Mahjong. Intelligence interactive entertainment terminal, designed by…”
“来,坐起坐起!”李师傅还穿着背心,肩上还搭着擦汗的毛巾,快步朝着麻将桌走来,急不可耐。
老吴难以抗拒,毕竟前往火星轨道是一段百无聊赖的漫长旅程。他从不满的抗议,转为言不由衷的警告:“下不为例啊,这次……打哪里的?”
“成都的晓不晓得打?”陈师傅笑眯眯地问,一边开始洗牌,手法娴熟,他指指李师傅:“我们这儿有两个四川的。”
“知道点儿,是打缺门吧?刮风下雨,血战到底,杠也是在结算时算钱的。”老吴对答如流,他摩挲着麻将,问道:“您这高科技从哪儿弄来的?”
“这是我娃儿给我从美国那边带的。我疏通点关系,就带上来了。一副麻将还能害死人吗?莫紧张。”陈师傅指了指麻将桌边不起眼的一排按钮:“这个还能自己洗牌的,只是说明书我忘放哪里了,我们就先搓着,还有手感些。”
“但是,公司不是要我们专注于任务,不得将娱乐设备带进舱的吗?我们的PDA都是定制化的,装不了游戏。”小刘讪讪地扬了扬手中的小说。
李师傅搬出先辈的教导:“你这小鬼啊,毛主席都说过了,关心群众生活,要注意劳逸结合。我们这就是群众生活嘛!来来,叔叔伯伯教你打。放心,监控都关了的。”
小刘饶有兴味地坐到了桌前,陈师傅利索地码好四堆牌,找寻骰子,声调得意地高了几度:“就算是高灯下亮也不怕,天高皇帝远嘛。”
也不知这句话是触犯了哪条忌讳,霎时间,灯光齐齐熄灭,船舱陷入一片黑暗。四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陈师傅更是手忙脚乱,砰的一声,不知磕到了哪里,随之传来一声闷哼。
飞船的舷窗透进黯淡的星光,仪表屏幕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在四人都冷静地陷入短暂的沉默。
老吴也舍不得放在刚握在手中的八筒,他说:“怎么没启动应急电源?”
小刘分析道:“我想只是照明系统发生故障,小毛病吧。”
李师傅也不想放弃:“没大问题就慢点再修吧。这还看得见,我们起码打完这局吧?”
老吴作势就要起身:“您怎么不分轻重缓急!这麻将比这船重要?摸黑都要打?”
“倒也看得见。”陈师傅提醒说,“瞧!这玩意儿还是夜光的!”
麻将的牌面图案发出温和的蓝光,连平板一块的桌面的边缘也出现了一道光线,荧荧的光线沿着边缘快速流转。如果在本世纪初来看,这是未来风格的精妙设计,不过在当下,已经是司空见惯的装饰元素。
在幽明的牌桌上,麻将悄无声息地从牌堆上依次落下,贴着桌面错落有致地移动。片刻之后,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手在操控,其他牌也都让出道路,14张牌从牌堆中滑到老吴的面前,先竖立起来,就像一个从容的隐形牌手在桌面上排出他的手牌。
麻将自带的夜光让老吴不难辨认:“东南西北都凑齐了,再加两个白板……”
几乎是同时,一个清脆的合成女声从桌面某处传出来:“Big four winds.”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做声,无一人敢动弹,只是静观其变。
沉寂持续了不知多久,这副大四喜的牌又整齐地翻过身去,桌上又出现了一轮安静的洗牌,麻将彼此碰撞,发出最轻微的响动,一副新牌又立在老吴的眼前。
“三个白板、三个发财、三个红中、三个八筒,还有一对九万……”
“对子胡!”“大三元!”李师傅与老吴以不同的声调同时抢答成功。
“Big three dragons.”女声也随之应和,同意了老吴的称呼。
“我觉得,这不是闹鬼。”小刘攫紧手边的小说,脸色煞白,“这可能是一种信息。”
“看过,还是初中时候和我女朋友一起看的。”老吴回忆道,“那年奥斯卡好像就只拿了个最佳特效奖,气得导演后来只拍校园文艺片去了。”
“那电影一开始就也是‘闹鬼’了,但其实不是的。吴叔,您还记得片子后面那个被困在四维空间的宇航员是怎么给他女儿传递信息的吗?”小刘加快了语速,如果麻将桌上的信息转瞬即逝,他就必须尽快让大家知道这个现象的寓意。
老吴感到不可思议:“但那是科幻电影,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反重力方程,更没有过第三类接触,至少各国政府没有公布。”
小刘紧张地说,“我能想到的只有引力因素了。假如是因为引力波发射器导致的异动,但是制造出这种设备,对方起码要能做到比中子星密度更大的简并态弦震荡,或许已经掌握了曲率驱动技术。但是从这个现场来看,或许更进一步,如果真是像那部电影中的话,我们这里只是他们的一个子空间,他们在高维尺度精确地控制引力,向我们发话。”他不寒而栗:“我看了眼雷达,并未显示附近出现人造天体或者飞行器,如果能在超远的距离上控制引力,随随便便就能凑成一副牌,而且还是用我们的麻将术语来表达,那对方,这外星人,是不是对我们了如指掌了?他们还能制造奇点了?这太可怕了!”
“对对,在那DC漫画里就有五维人捣蛋鬼,飞叉叉的,没人打得过!”李师傅搬出童年嗜读的漫画作为佐证。
“那都是小孩玩意儿!”老吴沉着地表示:“我们先不管理论,假如按你的思路,刚才是透露了什么信息?”
李师傅困惑地说:“大四喜……我弄不明白。会不会是四季发财?恭喜发财?”
“也不可能是四喜丸子……假如是英文的话……”小刘转而推敲英文:“Big four winds…风,四大风?大四风?”
李师傅顺势接下去:“大四风?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
“太阳风?太阳风怎么了?等我看看记录。”小刘赶紧调出太阳观测日志,“从昨日12时到现在……太阳表面连续发生了4次中等级别的耀斑,并伴随有太阳风暴事件,能观测到质子束流……难道真的是指这个?”
“姑且这么认为吧。可能是开门见山地表明他们是智慧种族?”老吴怀疑这只是凑巧对上而已,于是追问,“那么大三元呢?英文是什么?”
话音未落,牌桌上又开始风云变幻,一百多块小砖的麻将如同操练有方的士兵,在并不宽敞的桌上井然有序地排列出新的队形,就像让上方的观众观赏了一场集体操,而牵动傀儡的又究竟是何方人士?老吴既惊又怕,这可能将会作为一次人证物证皆在的超时空接触,更也有可能由此揭开文明接触的篇章。
“又来了!”小刘顾不上想上一副牌的涵义,他依次念出牌面:“一万、九万、一筒、九筒……这牌怎么这么凌乱……一索、九索,还有东、南、西……”
“The thirteen orphans.”女声姗姗来迟,似乎反应总是落后于两位麻坛老手。
三人都望向小刘,默认将解读的任务交给了他,信息在接二连三地袭来,他决定以这种思路为基准继续延伸。
“大三元,Big three dragons……大三龙?三大龙?这个‘三’是不是关键信息?难不成是……”他瞥了一眼手边的小说。二十多年前,这套“地球往事”三部曲的英文版顺利斩获美国“星云奖”长篇小说奖项,让中国科幻昂首走上世界科幻界的视野,意义极为深远。小刘思忖:莫非,不仅如此,这还是作者对地外文明的一个预言?连名字都相仿。或者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外星人是想借此引发自己的联想,来确认他们的身份?
小刘结合后一条信息,宣布自己的猜测:“大三元,我想,也是阐明自己的外星人身份。这个thirteen orphans……十三……孤儿?”他立刻接道:“我知道了!吴叔,我们现在太阳系秩序是怎样的?”
小刘发觉卖关子只会耽误时间,就简明扼要地说:“太阳系几个行星?”
“有!你没算上谷神星、冥王星、阋神星、鸟神星还有妊神星。”小刘解释。
“我们现在将卡戎星和冥王星并在一起,算作一个双矮行星系统。”老吴解释。“之前卡戎星还被当成冥卫一来着。”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跟我们的认定方法一致。”小刘语速飞快,“但如果算作五个的话,这么一来,就正好是十三个。也就是说,他们就是冲着我们太阳系来的……”
“孤儿?”李师傅觉得不妙,“难道要我们成为孤儿?”
“两个一筒,二、三、四筒,两个六筒,七、八、九筒,还有三个八筒,这是……”
“清一色!”陈师傅大喝一声,似乎不甘落在李师傅的反应之后。
麻将桌传来的英文翻译让小刘眉头紧锁,这位负责解读,或者说臆测的年轻人面有忧色:“麻烦了!这是个侵略声明!”
“flush,是指面红,指花色吧,但是如果用双关意思的话……”小刘顿了一下,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制造戏剧效果,“是指冲刷,冲洗,这个词组的意思就是fully-flush……”
“全部冲掉……”老吴惊了一跳,“创世纪7:4……”他喃喃地背诵,“‘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
听到老吴的话,李师傅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陈师傅由惊转怒,突然站起身来,愤然叫道:“你娃溜洽子!打就打啊!我们未必怕你索!”他像是朝着这个不知藏匿在何处的对手直接喊话:“谁怕谁啊!我们的激光、动能弹、星际鱼雷正愁找不到活靶子勒!”声音在密闭的舱内久久回荡。
此时麻将开始新一轮的运转,陈师傅想继续咆哮,目光也不由地转向了麻将桌,麻将图案发出的幽幽蓝光使得牌面并不难辨认,老吴面色凝重地盯着这副牌,却一时捉摸不透。
“三万、四万、九筒、八索,九索……诶?不对吧?”陈师傅看了半晌也觉得奇怪。“这多个七索是啥意思?这胡不了牌吧?”
“是胡不了啊,还推倒,啥意思?那是谁赢了?”李师傅也一筹莫展。
“诈胡。”老吴轻轻地说道。英文翻译紧随其后:“Declaring a false win.”
“看来他们是听到你的话了,陈师傅。”小刘恐慌地说,“我觉得他们的意思是,我们的宣战只会导致失败。False,我觉得都是委婉表示了。”
“为哈子!”李师傅顿时感到极度虚弱,几乎是瘫软地倒在座椅上,“天要亡我?”
陈师傅对他近乎缴械的态度感到气愤,“瓜娃子!豺狼来了我们有猎枪!”他继续对空吼道:“你以为你们就赢得了吗!凭什么!”吓得小刘赶紧安抚他,说不要激怒对方。
的确如此,如果对方已经具备这样隔空移物的手段,只怕动起真格来必将势不可挡。虽然面无惊雷,老吴内心也是慌乱无比,他不知要立即向公司报告,还是在对方的监测下老老实实地接收完对方发送的信息,哪怕是不可一世的战争宣言。
“凭什么啊!”陈师傅还在嘶号,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凭什么!”一触即发的气氛让人窒息。
良久之后,牌桌终于有了新的动静。与之前不同,这次展现在老吴面前的牌是一张张立起来的,似乎在模拟一个人的摸牌过程。
“三万、三万、三万,六筒、六筒、六筒……”陈师傅暗叫一句,“好牌。”
“诶?这是……”一张张牌像会操的士兵入列一样,每张牌都有条不紊地靠在前一张牌右边。当最后一张牌站好之后,三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A natural win.”女声俨然成为外星侵略者的发言人。
小刘无力地翻译:“自然规律,物竞天择。”信达雅俱全。
这种自信无疑是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刚才那种摸牌的节奏调性,就像一名已经赢得盆满钵满的牌手,既能随心所欲地打出一手好牌,也能承蒙上天的眷顾,享受自然而然的胜利。
老吴束手无措,李师傅瘫软在椅子上,陈师傅已难发出高分贝的战吼,小刘将书卷成一卷,撑在桌上。一片败象。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战前的恐吓威慑若能发挥作用,就能极大地削弱对手的斗志。或许对方正是想将这种绝望的情绪传回本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构成天胡的十四张牌同时倒下,轻微的响声直击四人的耳膜,震耳欲聋。
“The end of teaching courses. Thank you for selecting our product. Practice makes perfect.”
评论区
共 2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