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隔在银汉另一侧,这片星系最边缘的一颗行星上,分布着江左之地的六郡八十一州。
柴桑口外,大江东去。月明星稀,把江水浸染成一种澄澈的深蓝色,晚归的乌鹊绕树南飞,在清冽的月影中留下几点残影。一叶扁舟孤零零地漂泊在水中央,船头置着打来生火的柴薪,船尾坐着掌舵的蓑笠渔翁,水中小洲忽远忽近地散落在航道上,曲折了行船的轨迹,渔樵江渚,秋月春风。
一名渔家女在狭小的甲板上起灶升火,持作鱼羹,她弯腰去舷外打水时,泅水的后生从江面底下猛地探出头来,晶亮的水花溅到她遮在笠下的脸上,那颗淋漓着江水的脑袋,随即在笑声中挨了渔女受惊的一勺子。渔郎把摸到的鱼虾丢上甲板,在月光下立起自己雄健英发的身姿,船尾的渔翁掷过一壶浊酒来,他接过,猛灌一口暖暖身子,带着微醺的醉意远望千里江川,天空的银汉另一侧,可以隐隐望见荆州的星影,著名的军港夏口就正对着江左所在的方向,东边则能望见巨舰林立的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全都被江水与夜染作了一色深蓝,好天色!真是让人甘愿怀抱着明月,永远徜徉在其间而长终了。
江树摇影斑驳在渔舟上,他回过头来打趣道:“你长得那么漂亮,我以为你打小不会干活儿的。”
渔女熟练地给鱼去了鳞:“长得漂亮又不是女人的错。刘繇、严白虎那些人年年拼得你死我活,再富的人家也都落魄流离了,我跟姐姐打小跟父亲在江边糊口,不会干活儿还怎么活命?”
一个穿蓑的女孩子从船篷中跑出来,捡起那些银子一样闪亮的鱼鳞,对着月亮去看上面的反光:“姐姐也教我干活儿,以后像姐姐一样讨到个好男子!”
渔女把剖净内脏的鱼浸到江水里洗去血污:“你再野得跟个男孩子一样,一辈子都没人娶!”
女孩子的哥哥坐在船头那堆柴薪上,低头看着奔流不返的江水,是船上唯一忧闷的一个。渔郎到舱内换过泅水时浸湿的短衣,便来到身后,将有力的大手按到他肩头,谑笑道:“人生如梦,神游故国。年少多情,早生华发!(人生就像梦幻一样,即使死去了,神魂也还是会游历故乡。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忧愁,小心很早就长出白头发来!)”
那张年少而多愁的脸应声转来,在月光的银影之下,那双眸子就像西域货殖而来的波斯猫一样,是翡翠般的碧色,越过肩头,可以看到他手中展着那封早已读过无数遍的信,上面的书文,像惊雷一样无声地击碎了这江风山月的幻象,将来自银汉那一侧的兵戈杀伐降临到江左:“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
孙权,字仲谋,用他的那双碧眼望着自己最信任的部将:“公瑾,曹公致书劝我归顺,我该如何处之?”
周瑜,字公瑾,重新披上了那件寻常渔家辛劳一生都不可能挣到手的华贵锦袍,在发髻上束好青色的纶巾,执羽扇拂动江风明月:“子敬已经持主公的书信去向刘备结盟了,主公却仍存疑虑吗?”
“如果父兄在,必无疑虑。但我比不上父兄。”孙权望向两岸山川,梨树上的白花,仿佛仍在为他的长兄孙策戴孝。孙策,字伯符,转斗千里,击灭群雄,遂据有江东,时人以项羽喻之,号“小霸王”。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孙策曾欲趁中原混战之际,突袭曹操的根据地许昌,一度被曹操视为心腹大患,据说郭嘉生前曾为曹操预料,孙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若遇上刺客,也只消一个人就能干掉他。孙策袭许前夕,临江未济,果然因先前曾处死吴郡太守许贡,而被许氏门客寻仇刺杀。由此引出一个疑问:究竟是曹操恰好等到了郭嘉的预言成真,还是受到了郭嘉的启发,而借许贡门客之手暗中策划了这次刺杀?。
“主公不自信,还不信父兄对你的厚望吗?”周瑜问道。孙氏一家素有军戎悍厉之风,从名与字亦可见一斑,孙坚字文台,寓意像楼台一样坚固强硬,讨董战争中为义军先锋,诸侯逡巡掣肘在后,而江东猛虎坚战长驱在前,合战乃斩华雄、先驱以入洛阳;孙策字伯符,寓意长子要以战策运用好麾斥大军的兵符;孙权字仲谋,寄意次子要以谋略驾驭手中的威权。孙策在世时,经常指着帐下文韬武略的谋臣勇将们对次弟说,“此诸君,汝之将也!(这些人,今后都是你的部将!)”
“但众臣都说应该投降。”孙权从长兄手中接过了那些“诸君”作为自己的部将,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却感到疑惧,孙策以铁腕杀伐夷灭江左英豪,在血泊之上建立起了江东孙氏政权的基业,及至孙策入葬之日,连吴郡的雨水中都仿佛能嗅到刀兵的铁锈味儿,人与人之间的目光两两不敢相接,各怀心事的一双双眼睛都在暗中观察判断,“小霸王”临终托孤的那个碧眼小儿,究竟是值得辅佐还是能够反叛?面对悲痛过度的孙权,重臣张昭痛陈:“周公制定的丧礼,连他自己的儿子都未能遵守,不是因为其子不孝,而是当时形势紧急不允许从容服丧,现在人心叵测、未有君臣之固,只会一味悲痛可称不上仁义守礼!”促使孙权换下丧服、策马巡视军营,以安于内;周瑜远从巴丘将兵赴丧,驻军留吴,以安于外,大势方定。
阚泽,字德润,现在虽是文臣谋士,察举为孝廉之前却是家世农渔为业,正像他的名字一样,是惯常在江川的润泽之间讨生活的,他从渔翁的蓑笠之间抬起头来,将碇石推入水中:“周郎想停多久就停多久。莫说行船驻船,这大江上下,我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撑船走个来回呢。”
渔舟停驻,舷外的山川也像画轴一样静止下来。周瑜面对着这江山如画:“仲谋,知道我们为什么带你到江上来散心么?”
孙权郁郁地看着山峦在流水中逝去:“因为人主的游疑怯懦,不能在臣僚们面前展现出来。”
“同时也是为了让你亲眼看看父兄打下的基业,若西迎曹军渡过银汉,这片江山可就要易主了。”周瑜与孙策恩若兄弟,并称“孙郎”“周郎”,他于孙权既是臣僚,也另有一层其他部属无法企及、几近于家人的亲密关系,在私下里径呼主公的表字,这在大多人看来是难以想象的,“仲谋,伯符留给你的臣属,大多是江东本地的世家大族,在他们眼里,家族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江左的政权姓曹还是姓孙则无所谓,他们不愿意拿出自己的力量来拱卫孙氏,所以才劝你投降。但个中利害,子敬临走前不是已经向你陈说过了么?那些人投降之后,仍旧是一方豪强,甚至我和子敬投降之后,也必能为曹公重用,惟独仲谋你不能投降,荆州投降之后被曹操杀掉的刘琮,就是你的下场啊!”
孙权的回答令周瑜感到意外,他没料到这个幼主竟然思索过那么多:“天下汹汹数岁,国家崩解衰败,百姓民不聊生,要是谁都只想着称王称帝,战祸不知道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现在曹公天下三分已有其二,如果向他投降能够促成天下一统,令生民安乐,即使亡我一家一人又有什么关系?”
周瑜望着夜空中的银汉,看到历史的星光在其中流过:“仲谋,天下没有白坐的江山,得之易、失之易,艰难的国运才能造就雄健的国体,山河一统是要争出来的!如果现在冒出一个家族来,在今夜就兵不血刃地凭白得到天下、结束战争,那绝不是天下的幸运,而是最大的不幸,这样轻松建立起来的政权,没有经历过艰难奋战的磨砺,好比没有经过破茧之痛就被人剖出来的蝴蝶一样,是臃肿孱弱、飞不起来的,要不了多久,就会陷入比现在更残酷、更持久的内忧外患。如果连天下江山都可以退缩谦让,为什么是你把江东让给曹操,而不是曹操把中原让给你?”
孙权沉思过后答道:“因为曹操奉天子以讨不臣,他是代表汉室平定天下。”
“冀州牧韩馥也曾像你一样,对袁绍报有类似的期望,本着度德让贤的想法,将带甲百万、谷支十年的冀州拱手让给袁绍,及至发现所托非人,悔之晚矣,终日惶恐,只不过看到袁绍跟别人耳语了几句话,竟因此无端自危,忧惧自杀,为天下笑。乱世之中,哪里容得下这种烂好人?大丈夫当制人,不可制于人!”周瑜引前车之鉴,“曹操现在还尊奉天子,是因为刘备还在当阳不肯认输,马超、韩遂还在西凉虎视其后,仲谋你还在这里坐断东南!如果你们投降,曹操再无外患制衡,必将篡汉自立,届时再想阻止他,岂可得乎?若汉室当立,仲谋你就应该倾江左之力争衡曹操,迫使他率义以正天下,到时候归汉未晚,何必早早急于投降、制于人手?若汉室当亡、天下唯强者居之,仲谋就应当与曹操杀伐合战、比权量力,决出真正有力量兴复天下的一方来。袁绍、公孙瓒等辈纵然无能,犹将兵奋争,不正是因为明白,天下是争出来的吗?”
孙权跟着他一同望向银汉:“以江东一隅抗击三分有二,我能争得过曹操吗?”
“如果只要对比一下兵力钱粮就能决定胜利,那天下就不必打仗,缩在西鄙之地养马的秦人就永远不会东出函谷、席卷六合,被项王打得一次次丢盔弃甲的刘邦,也永远不会建立起汉并天下、长乐未央、溯洄银汉、传延四百载的帝国了。”周瑜伸手攥住银汉中洒下的星光,“仲谋,曹操没你想象得那么可怕!江左之地粮足民悍、利尽南海,主帅伐谋、将士用命,铸山为铁、煮海为盐,尚当横行天下;曹军远来,粮草将尽,又驱北国车马之士入于江汉,彼竭我盈,足能克之!”
孙权默然。银河倒映在大江上,不知是星汉坠入江水,还是江水上接青冥,天上天下的两条大川滚滚东逝,周瑜看着自己的倒影置身其间,宛若天地一蜉蝣,沧海一渺粟:“长江无穷,人生须臾。而今诸侯鹰扬、群雄逐鹿,时势英雄、两待相成,正是智士豪杰用武于天下之际,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而碌碌无为,与朽木腐草何异!?哪怕明天就要像伯符那样少年而终,至少在今夜也要奋争出一番功业来啊!”
孙权回过头来,在那口持作鱼羹的釜边笠下,看到了一笑倾城欢的小乔,在小乔身边,又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孙尚香:“妹子,王侯将相是不能有好心肠的,如果哥去做了曹操那样的主君,将来甚至可能要为了权谋之事,送一口剑来逼你自杀,那样也没关系吗?”
“孙家的女儿,与别家是不同的!”孙尚香答道,“王侯将相家的女儿不能有好姻缘。如果在兄长用得着我之前,先被我遇到了能入眼的心上人,我就带他逃跑,我能先跑出去,还是兄长先杀得了我,就得看我们兄妹各自的本事。要是没有好男子能让我看得上,兄长就把我嫁去给一个想要防备又不能撕破脸的人,如果两边不翻脸,我帮兄长盯着他,如果两边翻脸了,我帮兄长杀了他!”
孙权沉沉地叹息。他知道,今夜之后,自己也像历史上的所有帝子王侯一样,是孤独的了。
走舸来报:“赞军校尉(赞军校尉是鲁肃的官职)已渡银汉而回,引左公帐下诸葛亮来见!”
一片极深极远的沉鸣,掀起银色的万顷波涛拂过扁舟,孙权在江汉的月光之下站了起来,武昌坞港新造的星舰,正从他背后大江上遮天蔽月地驶过,宛若能吸百川的长鲸正在入海。孙权映在那横拦了天幕的舰影之下,声音在洪涛中涌动着:“公瑾,新造巨舰,船粮已齐,精兵三万,战装俱备,皆付与汝,准备横渡银汉,与左公会猎于江夏,共伐曹操!”
周瑜向着他准备登上走舸的背影唤道:“请主公为新舰命名!”
濡须,闻之如见巨龙临江濡洗长须。周瑜从这短短二字中听出来许多,他惊问道:“仲谋,你长胡子了!?”
孙权的面色赧红了一下,蓄须是男子成熟的象征,此前臣属们对着孙权光洁的下颌,始终无法自制地将他视作一个小儿。那双碧色的眸子同样引来了不少风言风语,其中最不恶毒的一类谣传说,孙坚祖上杂有西域女子的血脉,因此将那碧眼的征象传到了儿子身上,孙权实在是很烦自己身上再现出什么异征,来坐实这个“西域胡血”的谣言,但他知道这事儿总归是藏不住的,便只好回到周瑜身边私相耳语道:“早就在长了。每天早上长出胡子来,我就自己偷偷剃掉。”
周瑜大笑,换上戎装去登上那艘新名为“濡须”的巨舰,去鲁肃那儿迎接另一个和他同样聪明的人,去银河的另一边掀起搅动天下的滔天巨浪。孙权则乘上报信的走舸,归往柴桑口登岸去,他要去蓄起自己紫色的须髯来,去独自面对那些一心想着投降的臣属,去挥剑砍下那块案角,去对他们说出那句“敢言降者与此案同!”
夏侯渊奉曹公之令督军急行,及于当阳长坂,后卫援兵一营接一营地投入到前线,士卒们头上的羽饰和盔胄涌动成一片甲首的海洋,在无数目光所聚集的天空中,“云龙”正因引擎过热而迫降坠下,双臂所持的“青釭”式光束剑借助砸落的冲击力自上挥劈,砍倒了一台前去迎击的量产型“陷阵”式。那是步兵所难以参与的、铁甲巨兽之间的争战,“云龙”望见敌围甚重,竟转身逆击,径向长坂坡高地仰突曹公所在的营垒,环卫在侧的“陷阵”式具装迎击俱溃。
曹操在众部将一台台高大的具装环绕之下,厉马登于高堤,俯瞰着那台被夺走的“云龙”式一步步朝自己溃围冲来。他想起了多年前讨董联军兵临虎牢关下的那一天,当时的义军盟主袁绍,也正像自己现在这样,遥指着战场对面那睥睨于阵前的“飞将”吕布,顾问帐下诸将谁敢撄其锋。
满山具装轰然冲压下去,重骑兵部队的量产式具装则从侧后方围来,赵云见敌方具装大多已被自己突袭中阵的攻势吸引了过来,打乱了原本严整的环形包围圈,便果断调转突击方向,借助“云龙”的速度优势,朝兵力最薄弱的一角突破而去,各类型号、各种吨位的具装紧追在后,形成一片如云从龙的钢铁洪潮,在长坂坡下往复冲涌轰腾,引擎尾焰燃烧成铁流之中一大片耀眼炙灼的星辰。“云龙”在突围过程中反复折变着攻击方向,不断横过长枪来击挑追得最近的敌甲,追击队列则一次次随之改变流向,远观有如在挥舞长枪翻卷着千百吨的巨浪,冲在最前头的具装一台台被击毁、抛落到滚滚的钢铁疾流之外,更多的具装又像洪峰潮信又一样接连冲上来争抢先锋位置,负伤的张著爬进了与驾驶舱连通的左肩炮台,操纵肩载速射炮不断向后轰碎那疯狂追涌的潮头。“云龙”突破到围阵边缘之际,前方起伏层叠的丘陵后面奔涌出另一道新的铁流,由张辽、徐晃等曹营大将率领的第二阵重具装部队已经赶到,恰好截断了南去的通路,两股追击部队迎面会师,像两条巨龙一样,以“云龙”为中心翻搅回旋成一片洪辽壮阔的漩涡。赵云奋力回身击退追得稍近的后方敌军,勉力迫使他们散让开一片稍为开阔的空间,如同一条浅水的困龙在奋力游动着阻止冰面完全封冻。
许褚,字仲康,以曹操近卫的身份突阵在前,那台巨大的“武卫”式重具装像山崩一样朝“云龙”轰压而下,以重型戈劈开了突刺的长枪。赵云以前未曾驾驶过像“云龙”这样加装有肩载速射炮的具装,对机体结构的不熟悉带来了要命的麻烦,他在向侧面挥扫长枪格挡时,意外将枪杆撞到了突出的速射炮身管,“武卫”式趁势横戈轰斩而下,凿穿了“云龙”装甲最为薄弱的左肩炮塔。赵云在天塌一样的震动中抵死稳定住具装,连退数步拉开距离,将被绊住的长枪再次刺出,架住了那把重戈的横刃,张著和左肩速射炮全都陷入了死寂,滚烫的血流从炮塔淌进了驾驶室,“左伍”尽忠,现在只剩他一人拼杀下去了。
“云龙”难以架开与“武卫”式的僵持,其他敌人已经从侧后围涌攒刺而来,一直缩在座舱一角的阿斗站起来,抹掉张著流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一言不发地就往炮塔里钻。赵云腾出左手来扯住他的脚踝:“不要命了!?”
“我在营地里学过给速射炮整备!”阿斗喊道,“再没人去炮塔的话,咱俩还不是一样都要死!?”
赵云的手随着犹豫而略松了一下,阿斗随即消失在了炮塔里。沉默的速射炮再次转动起来,将炮口牢牢锁死在“武卫”式的胸舱正前方,炮闩发疯地撞击着膛室,将一夹弹药全都轰击在了“武卫”正面,“武卫”像被攻城锤迎面撞垮了一般退倒下去,愤恨地将那把重戈脱手投掷出来,砸击在了“云龙”的左肩。
摆脱压制的赵云及时回身,用坚固的正面装甲抵住那些攒击的锋刃,长枪缭乱地蓄势又刺杀,将围堵过来的无数具装冲杀逼退。
负羽的传令兵登上长坂坡报告时,声音颤动得像是在谈及一头怪物:“陷阵都尉、百人将以上,已被‘云龙’击杀具装五十余台!”
曹操俯瞰着重围再一次被荡开:“玄德麾下殊多士耶!?何置若辈于此?(刘备手下有那么多勇士可供挥霍吗?怎么把这样难得的猛将留置在这种险地啊?)”
赵云破围而去,一骑绝尘埃:“好小子!身上不愧是流着主公的血!”
张著那本已凝固的血迹之上,又有一道重新滚烫起来的灼流淌落到了赵云肩上,这位从未害怕过的突将一阵心悸,阿斗随即从残破不堪的炮塔里坠下来,落到了赵云怀里,“武卫”先前掷出的重戈,在他躯体上劈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血不断地往外涌,赵云清楚地感到,这具本就瘦小的躯体正在不断变得越来越轻,仿佛就要飘散到长坂坡上的硝烟战云中去了,那双满是愧疚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被座舱隔去的天空,仿佛是在为葬送了赵云的抵死护卫而抱歉。
赵云空洞地看着那些敌军具装一次次包抄堵截到前头,像被劈分开来的潮水一样,不断冲撞到自己的枪尖上,又不断毁垮着消失在视野两侧,想起自己曾经也这么漫漫地涉过了空阔的冀州,朔寒的幽州,广大的徐州……
汉水横断在了平野之上,一台黑沉沉的重型具装拒断于长坂桥头。张飞素有勇名,过战必克,他的这台具装也因此被称为“战克”。张飞奉刘备令断后于此,遥遥望见敌军逐随着一台孤甲卷野而来,“云龙”式的座舱在疾驰中打开,他看见赵云探出身来向自己扬手。
长坂桥下万夫争渡,一夫当关,“战克”像一座城关一样,沉沉让过了疾奔的“云龙”,随即横矛据水重又阻断桥头。张飞瞋目震雷,扬矛搦战:“身是燕人张益德,可来决死战!”
“云龙”斩将溃围,曹军夺气,一台台具装各自被创,在汉水之畔林立成一片重影,谨慎地判断着,面前这台重具装,会不会又是一个万人敌?
曹营后军续至,张辽、许褚等骁悍之将渐次入阵,呼喝着命令具装部队重整阵列。张飞立待他们列阵未半,乃前突挺矛入阵。以乱击备则险,以劳迎逸则危,刚刚经历过激战的曹军尚未展开迎击队列,前卫拥塞掣肘而难以协力,斗将阻隔在后而无从施展,竟在“战克”的单骑突阵之下一破而溃。曹操策马方至,陡见前方混乱的阵列四散退垮,“战克”具装突阵至前,赶在许褚等人回援之前,将长矛连人带马劈过曹公。
矛尖从水一样的虚影中穿了过去,张飞方才觉出,眼前的曹操,原来是由夏侯渊的“虎步”式具装利用通讯设备投射出的全息影像。张飞挥矛扬声:“曹瞒!若敢在阵,我百万军中取汝首级,如探囊取物!”他顾视具装斜投在地面上的日影,算出与刘备约定的断后阻击时间已经过了,便又旋身破围退去,绝尘于长坂桥外。
疲于奔战的曹军望着空荡荡的长坂桥,不少人都想起了博望坡追击遇伏的旧事。大军在汉水边暂时止住了步伐,他们既需要时间重新整备,也需要时间去判断,突然退去的张飞究竟有没有在桥那边设伏。
曹操站在荆州近地轨道的“观沧海”舰桥里,通过与具装相连接的全息通讯系统,看到了长坂战势。“云龙”被夺走之后,他选择了委任夏侯渊督军追击,自己则经由襄阳坞港重新回到星舰,并因此等到了疑虑已久的那则情报:已确认有一艘伪装成商船的星舰横跨银汉,返回了江东,鲁肃、诸葛亮俱在船上。
“想不到那碧眼儿还有点儿骨气!”曹操知道,请孙权“会猎于江夏”的那封信是不会有回音了,“命舰队入银汉,以备江东!”
太阳风在银汉之中形成了固定的洋流航道,自襄阳坞港启航的荆州商船“博望”号,正在这带电粒子的潮汐之中顺流而下。
雕龙画凤的华美舱厅之中,播放着《阳春》的典雅乐声,客商们漂浮在失重的厅堂阁廊之间攀谈,一些有闲的世家子弟则在重力室里投壶为戏。星光斜映在舷窗与长廊上,拂去又来。
蒋干,字子翼,是第一次乘坐星船,既不熟悉那空游无依的失重环境,也不习惯到密封的真空袋里去汲水喝。他在飘过回廊时晕头转向,差点狼狈地撞到舷窗上,引来路过乘客的一阵窃笑。
苏飞,字子扬,曾在荆州重地夏口任副将,在江左舰队攻破夏口之际幸免未死,其后便离开军旅,到商船上讨生活。苏飞路过回廊时顺手扶了蒋干一把,教他如何在失重状态下辨别船舱方向,二人因此攀谈起来。教蒋干如何用真空袋饮水时,苏飞对着舷窗外的星光与黑暗,盯着那貌不惊人的真空袋怅惘起来,旧世的科技,连这种太空之中的生活细节都已安排停当,而现在的几座星舰坞港一旦失修停产,今人却连这小小一只袋子都造不出来了。
蒋干却完全没考虑到那么远的事,言谈之中尚孜孜于功名事业:“我打算去拜访结交襄阳蔡氏。在下素有辩才,又与江左周郎有故,方今东南用武,只要能依附豪族发迹,不论投向曹公还是投向江东,都不愁没有建功的机会。”
苏飞不以为然:“连刘琮都被曹公杀了,蔡瑁卖主作窃之辈,自保尚难,还怎么带挈门客呢?”
“刘琮身负荆州旧主的名望,手上却又没有固附的兵权作为筹码,哪能跟张燕、张绣那些举众降曹的豪雄相比?留之有患,除之无阻,被曹公杀掉不也是很自然的事吗?”蒋干分析道,“蔡瑁就不同了,他手上有荆州舰队的势力作为后盾,曹公必定要拉拢倚重于他,要是接下来还想平定江东的话……”
星船系统猝起警声,苏飞与蒋干在一片茫然的混乱中竭力想要搞清楚出了什么事,舷窗边猛地爆发出一片惊呼:“锦帆!”“锦帆贼!是锦帆贼又来了!”
苏、蒋二人挤到一眼舷窗前,看见太阳风的洋流中,有一圈圈涟漪般的光环正在节奏分明地泛动,由于真空无法传声,坞港自动生产线特制了这种光学铃铛配用在星船上,当光铃震摇时,就会扰动可见光波段而形成这种光涟,如同一圈圈耳朵听不见、眼睛却能看见的铃声。甘宁,字兴霸,多年之前曾是骇震荆襄的海贼剧盗,织锦状膜为太阳帆以行舟,携光铃发讯以为号,“锦帆悬铃、潮入汐退”,出入劫掠夏口、江陵诸重镇如入无人无境,吏民无不见铃光而退避,闻其咳唾而不敢渡津,谓之“锦帆贼”。投归东吴孙氏之后,甘宁在荆襄航线匿迹已久,谁也没料到,那悬铃的旧魇竟会再次闪烁于航船侧舷。
一阵更惊恐的声潮迅速传遍了全船,位于左舷的所有人都看到,一台具装正在独自逼近“博望”号,像苏飞这样有年岁的荆州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正是甘宁的具装“锦帆”。在冷光的映照下,它的装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深紫色,那对锦状膜制成的太阳帆在座舱两侧怒展开来时,就像一对透明的薄翼在太阳下反射着金色光芒。
船上多有世家豪族,故而携有武装护卫,两台量产型“陷阵”式在临时清空的前甲板先后起飞御敌,苏飞和蒋干注视着“锦帆”式在面前这眼舷窗外一闪而匿,短暂的死寂继之以全船沸反的喊叫,他们只看见那两台“陷阵”式被击毁的残骸碎片,像枯叶一样成百成千地从窗外飘过。
“去哪儿了!?”苏飞顺着回廊一眼舷窗接一眼舷窗去找“锦帆”的行踪,俄而便听到上层有人呼喊,“在舰桥!”
船员水手们惊恐地注视着“锦帆”式悬停在舰桥正面,闪烁着红光的独目式瞄具像一只巨眼般贴在航窗上向内扫视,太阳能炮黑洞洞的膛口抵在了舰桥上。他们马上顺从地把船停了下来。“锦帆”转而飞到右舷悬停住,太阳能炮像匕首一样在船尾切开了一道精准而笔直的破口,断开了舰桥对主引擎的控制线路,随后便将双臂抵于右舷中段,由于真空中没有阻力,仅凭一台具装施加的动力,便轻易推动着这艘大船偏离航线,向银河另一侧移动。左舷的人们很快就看到,前来接收战利品的江左舰队,正蝗群一样从藏身的小行星背面拐出来。
“君幸食!”周瑜坐镇“濡须”号舰桥,把一系列破交作战所夺取的物资军实清单递给鲁肃看,“请曹公挨饿!”
军队与平民混杂着在荒野之间迤逦而行,粮草已尽,饥饿与疲惫都达到了极点,人人都兼怀着绝望与希望,在一步步跋涉中,苦等着前方地平线上出现江陵的船坞环港。
一阵沉沉的巨响,似有某种巨物在远方踏击着大地。刘备和刘辟策马往前方察看,他们登上一道土梁,愕然看到下方荒野上歪倒着一台“陷阵”式具装,前驱探路的士兵们正围在周边查看,附近并没有发现驾驶员。
“从哪儿来的?”刘辟不解地眺望四野,除了那台具装深陷入地的大坑,根本没发现它行走至此留下的脚印。
“从天上!”刘备抬起头来,被阳光刺痛了双眼,“是星舰的轨道投送。”
“我记得军师不是说……”刘辟努力回忆着那些他无法理解的技术细节,“那玩意儿投不准吗?”
“可他们最近的坞港在襄阳啊,离得太远了根本没法儿导航。”
“不对!最近的坞港在江陵!”刘备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江陵失守了!”
阳光突然被遮住了,刘备再次朝太阳的方向抬起头来,眼中露出了罕有的恐惧,他看到“观沧海”的船影像一片广阔无比的宇宙云,侵遮了太阳的圆心部分,是曹操的舰队挡在了荆州与太阳之间!
无数呼啸声凄厉地刺穿大气层,无数摩擦燃烧的火尾在天地之间降下一道道笔直的灼痕,轨道投送的无数“陷阵”式具装像暴雨一样砸落在了长坂的原野,少数落点离得很近,惊扰了队伍中的骡马,大多数则都降落得很远,散布在通往江陵的方向上。整支队伍不解地看着那些无人的具装成片落下,感到某种极其危险、却不知道究竟为何的预兆正在不断逼近。
扬尘像海啸一样连接起天空,铁蹄像滚雷一样震颤着大地,刘备绝望地看着一大片黑沉沉的阴影,瞬间覆盖了江陵方向的地平线,漫山遍野地朝着这边压覆而来,这就是突破了魏延阻击线的那支重甲精骑,曹公恐刘备先据江陵,乃遣虎豹骑五千急追,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间行抢占江陵,邀截左公于长坂之野!
曹纯,字子和,以曹公族弟选为虎豹骑督,亲将重骑奔袭江陵。虎豹骑骁锐冠于天下,军士多从百人将中拣拔补选,连山漫野之际,仿佛是星船舰队投映到大地上的一片倒影。由于安全的载人轨道投送技术已经失传,舰队只能在新占据的江陵坞港导航指引之下,将无人的具装投向指定地点,由虎豹骑从陆路赶来接收,一日一夜三百里的急行军,平均速度甚至打破了夏侯渊那“三日五百、六日一千”的惊人纪录,奔赴降落场的重骑兵们踉跄着跳下马匹,麻木而蹒跚地朝刚刚投送的“陷阵”式具装跑去,他们的战马大多在狂奔中吐着粉红色的血沫,鞍上一空便即虚脱倒地,其中的大多数将要就此累死在这片荒原,广阔的大地上一时遍布了垂死倒毙的披甲军马。
刘备看着满地向天悲号的残马,仿佛预见到自己不久后就要倒在这里,同它们一起死去。精锐的虎豹骑被他横跨整个荆州一路拖到这里,强弩之末、鲁缟不穿,他的伏击计划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了,但那成功的前提,是要按照前约,抵达江陵与走水路的关羽部队会师,而通往江陵的这最后一步路,他是永远也走不过去了。他悲愤地痛打着瘦马,向着最近处那台投偏了的“陷阵”式奔去,至少要抢到一台能够与敌人抗衡的具装,在败亡之前作出最后一搏!但他只奔出几步远便被迫停住了,因为曹纯带着一批选锋重骑当先突入,遮断于前。
就在刘备无措地回马受困之时,刘辟帮他牵住了马笼头,郑重地说:“主公,你也送我一束白毦吧!”
随从的最后几骑近卫,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左公手编的白毦,之前总是送给身边骁勇敢战的悍将死士,久而久之已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家并非看不起这个老黄巾,但凭他庸碌的击技武艺,竟也来讨要象征精锐的白毦,多少有些不自明了。
刘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马鞍边那束用牛尾新编的白毦给了他。
刘辟将那华丽的白毦系到头盔上,满意地朝刘备一笑:“左公勿忧,尚有我在!”
刘辟,穷庄稼汉,老黄巾贼,杀人打仗反他娘只为挣一口饭吃,村夫无字,“公拓”这个字还是刘备为他起的,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理解刘备在想什么,但他清楚无比地知道,刘备的所思所为都是值得敬佩的,配不上戴白毦的匹夫,愿意为此去做一回合的英雄,他学着自己永远也成不了的关、张、赵云,策瘦马、扬缺刀,朝着曹纯的具装重骑兵迎去,暴雷喝曰:“我乃汝南刘公拓!谁敢与我决一死……”
借着这用命换来的一回合空隙,刘备绕过曹纯兵锋,来到了那台歪倒的具装脚下。身为主公,身边却无兵也无将,他独自徒手登攀那高大的装甲,这就是刘备起事以来羁旅半生的常态啊。
在曹纯弃马登上具装的同时,刘备也进入了驾驶舱,他掣出具装所佩的双手长剑,顶天立地地挡在遍野奔逃的平民之前,向敌骑劈击迎战,同样夺得了几台空具装的卫士们不断翼护在他身边,一次次挡去那些刺穿铁甲与胸膛的锋刃。刘备被好几台敌方具装磕开长剑击倒在地,回想起多年前,自己在高唐令任上第一次被流贼击破的狼狈相,他持剑的手不如当年那样劲捷,也没有气力去跟那些个小伙子拼命了。
一阵短暂的死寂,所有敌骑都警悚地迎向了战场侧面,在那一边的山梁上,一骑战马冲入战场,魏延纵马呼喝而来,而在他背后,就像跟着一道经过放大的影子一般,有一台形制雄武的重具装沉沉踏上了山巅,那是所向无前的温侯吕布曾使用过的“赤兔”式,吕布败亡之后,又为曹公所得,转赠给了关羽,前后两任勇将的两重威势,由这同一台具装重叠起来,悍然凌压在了战场一侧。魏延把云长带来了!那义阳佬儿被虎豹骑冲破防线后,料算出刘备的主军跑不赢骑兵、到不了江陵,便孤身转去江夏一带与关羽会合,引军沿汉津沿岸寻找救应刘备。
赤兔具装,关公入阵,能在万军之中阵斩颜良的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曹纯全力把稳长枪据守中线,去抗衡关羽刺来的长矛。这是两种相同的力量在碰撞,支撑在这力量背后的,则是两种相似却又相反的意志,这意志之中包含了兄弟手足之间亲任用命的简单情感,也具有对不同斗争理念的顽强笃定,曹纯相信,天下可以没有像自己这样一夫之勇的猛将,却不能没有匡乱扶正的曹公;关羽则从左氏春秋所记录的历史规律中笃信,天下的再度兴盛不能完全依靠权谋诈术和一小撮吃得起肉的人,而必须纲序正统、泽被万民,这样一种明天的到来不能指望曹操,而只可能由刘备来实现。
曹纯奋力格开了关羽的长矛,那矛尖上加装着的“偃月”式光束刀却在交锋之际启动,挥过一道青凛的月光迎头劈下,和之前所有被关羽阵斩的武将一样,曹纯直到在生死之间认识到了对手的杀招,才真正明白关公为什么是难与匹敌的。刀光犹如偃月破开夜色,先是劈断了曹纯的长枪,顺势又从右肩处斜砍向下,将“陷阵”式具装的驾驶舱挥斩成了一团轰灼的焰火。
北方一阵虎吼,那台黑沉的具装冲破重围,所过战克,张飞入阵。刘备的“陷阵”式具装被“赤兔”与“战克”协力扶起,站在两位兄弟之间,形成一个稳定坚实的三角形面对战场,在关、张两支生力军的接连冲击之下,失去主将的虎豹骑正在组织起最后一次冲锋。刘备扬起长剑,麾军迎战而去,他又一次艰难地活下来了,这次败亡边缘的危局,正随剑锋所向而转变为一场久违的胜利。
风虎云龙,桃园花开无限。三人成众,手足协力共登攀。兄弟三人组成的兵锋所向披靡,仿佛为他们带来了一种预示,志同道合所凝聚起来的力量,将能够抵达现在看来还无法企及的高处,引他们去触碰到天空中那璀璨的银河。
夏侯渊主军通过了无人防守的长坂桥,终于抵至江陵城,与曹纯余部会师,但同时抵达的,还有江左的轨道投送陆战队。曹军部将们聚集在主墙敌楼之上,凝重地俯瞰着城下杀声震天,敌我悍将的重型具装正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抵死攻杀。
幼平曰泰,当为义公。九江下蔡的周泰,自小体弱多病,接连四个兄长都在连年的战乱与饥馑之中陆续夭折,悲痛的父母非常害怕这最后一个幼子也会死去,便取名为“泰”,取字“幼平”,希望他能平安活过幼弱之年,一生安泰,谁也没想到,四个哥哥失去的生命力仿佛聚集在了这个末子身上爆发出来,周泰一年年生长得越发雄壮健伟,以勇力投孙策从军,曾在百敌数千的恶战之中护卫幼主孙权,身被十二创而竟仍能平愈复苏。辽西令支的韩当,身当险阻以副义公名字,健于弓马以承北地慷慨悲歌之壮,以膂力从孙坚讨董,常任前锋敢死之先登校尉。周、韩任委先锋,号为虎臣,各自驾驶江左式样的“先登”式具装攻拔江陵,与出城御敌的张辽、许褚诸将久战不下。
在杀声震荡之中,重伤的曹纯被残骑救回了江陵。面对曹操从舰上投来的虚影,他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主公,子和尽命,不能再随阿瞒去争天下了!”医官为他那连年征战所锤炼出的雄健体魄所惊骇,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但带着这样严重的创伤,他最多活不过两年。
即使仅是一道投影,身边的部将们也隐隐觉察,曹操在那一瞬间仿佛突然老了许多,他再也找不到像曹纯这样优秀的骑将,来督领虎豹骑了,只好决定亲自接过指挥这支精锐重骑兵的职责。城外杀伐愈震,曹操示意夏侯渊将通讯投影移动到敌楼上观战,在城下望见周泰的“先登”式正与许褚的“武卫”式两相斗阵,各被创甚,犹死战不休。韩当刚刚登上为攻城而筑的土垒工事,试图居高击垮张辽那台往复冲杀驰阵的“荡寇”式。在战阵后方稍远一些的地方,新土堆成了一道环状的长堤,江左士兵正奋力掘壕,想要为江陵隔绝上一道周城而过的封锁。
曹公的神色有如城头硝影一般沉重:“文章锦绣之乡,竟有如斯虎将!”
周瑜隔着广大繁杂的江陵城军事地图,向沙盘对面的鲁肃问道:“吕蒙这人怎样?”
吕蒙进入舰桥督舱,在作战沙盘上移动着代表敌我兵力的算筹:“江陵利在速战,胜负只在一日之间!城内有星舰坞港,如果等到曹军舰队停靠运兵,敌军的防御态势就要压过我们了,如果还按照现在的计划,想要等筑好围城工事之后再发动主攻,至少需要一昼夜才能完成准备,到时候江陵的城备已经整修完成,敌军的兵力投送也已抵达,就不可能再撼动他们的防线了。应当借助现在太阳风的潮汐,在短时间内投入更多星舰,急增前线兵力,趁着敌人阵脚不稳、援兵未至的虚弱时刻一举拔城!即使攻势受挫、被迫撤兵,尚能借着夜间太阳风退潮的势头全军而出,这是两全之策。”
鲁肃也笑着承认自己识人不明:“子明非复吴下阿蒙!”
“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周瑜向吕蒙赞赏道,“子明愿意争先登的头功吗?”
吕蒙举荐:“愿表甘宁为升城督,督攻在前,蒙以精锐继之。”
诸舰示警,曹操命令把雷达探测结果显示到“观沧海”舰桥,看到一颗小小的反射光点,正在向群星一样的己方舰队雷达信号靠近。经过船舶信息比对,识别为荆州商船“博望”号。
星舰系统仍用了郭嘉的声音说道:“是前不久被江左舰队掠走的商船,船上乘客先前已被全数释放逃回。船也许是被掳掠一空后放回来了。”
在最新传送的抵近光学侦察影像中,曹操看到“博望”号船尾与引擎连接的部分,有明显的修补痕迹:“必是江左遣间谍来,欲白衣渡江窥吾舰队。打!”
舰队火力燃烧了银河,疾风暴雨地朝“博望”号涌去。由于观瞄距离之阻,大多数火力都从很远的地方偏过去了,但即使是剩下那一小部分盲擦中目标的炮火,也仍然将“博望”号瞬间砸穿出一舰残损。曹公舰队中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集火轰击的这艘小小间谍船上,竟然就坐着江左的最高政治军事统帅孙权。他始终渴望着效仿父兄,树立起勇烈尚武的形象,孙氏血脉中那股为危险而兴奋的血性,也仍在他的身上流淌和鼓动,即使孙坚、孙策都为此而付出了轻忽丧命的代价,也仍然未能抑制住孙权那同样的冲动。
右舷副引擎被击毁,船督喝令着把左舷副引擎的动力也切断,得到的回复却是,控制线路故障了,左副引擎在不受控制地全功率运转。由于两侧动力失衡,整舰都打横翻转过来,大大增加了被弹截面积。
听着满船惊恐怯惧的呼号,看着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侍从在舰桥里纷乱逃窜,孙权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和长兄热衷的那种兴奋在自己液里燃烧,他向部属们展示自己的沉勇与机智,去赢得他们的惊愕和敬佩,并从那一双双敬仰的目光中获得无比的力量,他成了满舰惊惶之中唯一还在发笑的人:“要怪就怪兴霸劫船时打得太准了。调整主引擎指向,把船调过来,以左舷接敌被弹!”
“博望”回船,将相对完好的左面对准了炮火袭来的方向,左侧副引擎随即被接连三发炮火命中而击毁脱落,恢复力矩平衡的舰身重新稳定下来。
孙权看着舰桥屏幕上的定标原点,已经牢牢锁在了大气层下的江陵城:“让元代动手!”
董袭,字元代,奉孙权命令,督率甲板筑有五层大舰桥的“五楼”制式重战舰“东兴”号遥相随后,一缕微弱的定标信号拂过,甲板前后的数座三联装重舰炮群起应和,由于没有重力将弹道坠压成抛物状,无数炮火轨迹惊人地笔直,横跨银汉直抵荆州,才在行星引力的作用下弯坠而去。
猛烈的炮火,使得“东兴”号暴露成了整片流域最耀眼的目标,曹公舰队的炮火越失过“博望”号之后继续飞行,狂暴地朝“东兴”号轰击而来。这是一个比“博望”更大、也更不容易错过的目标,敌舰火力很快将“东兴”号宽阔的甲板完整洗过了一遍,舰体周围四处飘浮着残件与死骸,只有那几座伤痕累累的巨炮还在忠实地转动和怒吼。曹军来袭的具装像兀鹫一样,围绕着这艘垂死的巨舰袭扰俯冲,“东兴”号上起飞御敌的几台“先登”式接连被击毁,船员们争抢着登上救生艇逃命,董袭斩断小艇船绁,任其随太阳风阳流飘逝,向着惶恐欲逃的水兵们怒斥道:“受将军任,在此备贼,何委去耶!?敢复言此者斩!”
众莫敢干,须臾曹舰炮火大至,董袭以下俱与舰沉。在散作银河的尘埃之前,“东兴”号打空了自己的所有炮火。
“大事定矣!”孙权看着“东兴”号那潮水一样的炮火从侧舷涌过,“回航作鼓吹,谢曹公不必相送!”
隔着一整支舰队,曹操站在“观沧海”的舰桥上,遥遥望见“博望”号远去时鼓吹奏乐所震动产生的光环,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如刘景升子,豚犬耳!”
“东兴”号的炮火,像陨雨一样砸垮了江陵城墙,甘宁的“锦帆”式击毁城头具装,砍翻敌旗,扬江左军旗顾盼城下:“先登!”
一军欢呼,声震川野,江左死士缘残墙踊跃而升,食时城陷。
夏侯渊以“虎步”式具装堵住逃往内城的关门,向溃下城墙的守军喝问:“卿等见重于主公,孰与渊?渊尚不惜死,卿等独惜死乎!?(诸位受到曹公的器重,难道还能超过我吗?我尚且不惜死,诸位反倒怕死吗?)”
曹仁,字子孝,以从弟身份持曹公假节急赴江陵方至,站在“虎步”式上方的内墙敌台上,向城下溃军沉然喝道,江陵若失,襄樊以南非复国家所有,我奉曹公令,来与诸位同死,如欲委城逃命,请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左右因此并能就战,军势复振,逆击吴军,江陵遂胶着。
两支舰队都在星空中俯瞰江陵僵持的战局,外墙已被江左攻陷,曹军则依托内城死守,像波浪般一次次发起反冲锋。
周瑜看着千百人的生死杀伐,被摆列成沙盘上几处小小的算筹:“子明之见若何?”
吕蒙计算了一下到薄暮太阳风退潮之前的时辰:“以舰队主力突破曹舰封锁,再投生力军,夺取江陵坞以供星舰停靠,继续增兵与曹军争衡。”
“子明于术则少对,于略则逊矣。(你在战术上已经少有对手了,但在战略上还比较逊色。)”周瑜开始写手令,“子敬,请孔明来试他一试,看他自比管仲、乐毅,肚子里是不是真有经纬。”
诸葛亮进舱时,周瑜把已经写好的手令虚掩着,直到孔明递上自己写的兵策,周瑜才展开示人,两人开头写的都是同一个“退”字。
孔明说:“军争为危。”(军事争夺既是有益处的,也是有危险的)
周瑜说:“曹军锋锐尚劲,即使现在增兵拿下江陵城,还是要面对曹操数万大军的反攻。”
孔明说:“届时江陵背负银汉之阻,面对荆州之众,孤悬在外,补给困难,死伤必重,不久定为曹军复夺。”
周瑜说:“不如退一步,引曹公入银汉争衡,摧毁他的有生力量之后,再夺江陵有如唾手反掌。”
孔明说:“退之前给江陵坞港切一道口子,曹公若不想眼看着一座星港报废,就得拆襄阳的坞港部件来抢修,数月以内,二港皆废,曹操坐无所用。”
荆州入夜之际,江左登陆部队乘着太阳风退却的潮汐随船而走,甘宁在离开之前,隔着内城墙,用“锦帆”式的太阳能炮在江陵坞港主塔上切了一道长百尺的小口子。曹操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为这短短百尺而寝食难安。
刘备击溃了屡次将自己逼入绝境的虎豹骑,斜趋汉津济沔水。
“还以为再也捡不回来了!”魏延重新戴上了失落的紫毦胄,刘备没猜错,他真的很喜欢这顶头盔,“子龙呢?”
一阵垂死般的轰鸣,正在登船渡江的士民们骇然相顾,看到那台近乎全毁的“云龙”式蹒跚着拖过山梁,在见到主军的那一刻,轰然坍跪在了汉津河岸上,赵云浑身染血地从打开的座舱中摔下来。众人争围上去将他扶起,他单膝踞下,低着头不敢看刘备的眼睛,双手将那具已经流干了血的小小遗体奉上:“阿斗是像个大丈夫一样战死的!”
云沉欲雨。刘备颤抖着接过那个死去的孩子,在泪水淌下的时候,却又猝然怔住了,心里冲涌起一股无比复杂的情感。
“父亲!”一个虚弱的声音唤道,所有人都愕然顾视,看到阿斗灰头土脸地从难民队伍中走了出来。赵云在活着和死去的两个孩子之间来回扫视,他之前总是远远地隔着卫队,看到阿斗与甘夫人坐在马车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清楚阿斗究竟长什么模样,那块篆着北斗七星的玉佩,成了他认人的唯一凭证。
刘备站到幼子面前,没有伸手去抱他,而仍然紧紧抱着那死去的孩子没有松手:“这是谁?”
“村野小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阿斗淡然地答道,“在新野时,他跑到军营里来帮忙整备具装火炮,从兵士们手中换一点儿干粮乞活。他和我年岁相仿,相貌相近,危急之时正好能够做助我金蝉脱壳的替身,我便与他攀谈结交,教他一些大人物的文理言义,好让他能扮得像一些。他很敬仰子龙,最早溜到营门时,就是想看看子龙骑马出营的样子,但据他说一次也没看到过。”
阿斗复述了前事:“被曹军追急时,我觉出护卫家眷的马车太显眼,还不如难民们安全,就把玉佩交给他,让他做我的替身留在马车里,自己则混入流民,就跟在子龙救下的第一批难民里头过了长坂桥。我是吃了父亲分给流民的粮食果腹,受了父亲保卫流民的掩护逃命,才能活着回来的。”
赵云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了那孩子死前的愧疚眼神,他是愧疚自己以草野之身,冒领了尊贵之名,自认为欺骗了赵云来舍命救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孤儿。
刘备狠狠地一掌将儿子扇倒在地:“你身为主君之子,不思量救护百姓,反而让这苦命孩子替你去死!我宁愿子龙能拼死救回来这个勇义的孩子,也不愿为你这孺子损我一员大将!”
阿斗仍是淡漠地站起来:“世上无两全之事。父亲可以为了将士、为了流民而身自死战,但危难临头不也得抛下我和母亲么?两个姐姐都陷在曹营里了,大家都惦记着让我这个男子回来承嗣,有谁会记得她们?我为了活下来继承父亲的大业,让一个无名小儿替死,不也是事所无奈么?”
没有人答话,每个人都在想不同的事情,每个人所思所想的都极其复杂。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主公的儿子,与主公是大大不同的。
赵云把那个敬仰自己的无名孩子埋在了汉津江畔。登船渡江之际,他回望那方断枪做成的小小墓标消失在了雨雾之中。天下纷乱,生民倒悬,芸芸众生,命若蜉蝣,他不知道何时才能改变这一切。
曹操在“观沧海”的舰桥中写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星舰系统在这时,向他报告了江左抽军撤出江陵的消息。这系统总用奉孝的声音来报告这些坏消息,他对此有些厌烦了:“周瑜小儿比想象中要精明,能挫我者,必此人也!”
他还没有听到江陵坞港受损的消息,因此尚有心思写完《短歌行》的最后两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星舰系统报告:“孙权把部队增援给了刘备,邀请刘备到江左舰队相会。”
曹操惊而落笔于地,“天下归心”的梦想不会那么容易就实现了,大耳贼和碧眼儿真的联起手来了!至少在自己败退之前,这种联盟还是稳定而可靠的。
刘备在“濡须”号的甲板上见到了周瑜。他看着舷外的战舰排列成作战阵形,一直延伸到深暗的远方:“舰容壮矣!不知战卒有几?”
刘备不能不在心底里暗自嘉许,现在的少年豪杰真是了不得!
残破不堪的“博望”号勉强捱到“濡须”号侧舷,主引擎刚一靠泊就彻底停机了。孙权从那艘破船登上了自己的旗舰。刘备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他那双碧色的眼睛,而是在想,这小子上半身比两腿长!他站着的时候就显得矮小,坐下去时又显得高大,绝不会是站着侍奉人的下臣,而只能是坐着接受侍奉的贵人,长上短下,是终不肯低头落于人下的。在联手抗曹之前,他部下的周瑜会是一个信得过的强援,但如果曹操真的兵败北退之后呢?刘备因此打定主意,等击败了曹操之后,一定要找个私下对谈的机会,给孙权上点儿眼药,对他讲几句“周瑜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之类的混账话,至于有没有用,那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孙权在与刘备相顾谈笑之际,则想起了孙尚香说过的话,等打败曹瞒之后,要不把妹子嫁给大耳朵这厮吧?
两人都没有把这些事儿说出来,且付笑谈,宾主尽欢。诸葛亮到,请众人移步舷边。在舷外那璀璨浩瀚的星辰之中,大片尾迹正在跨过银河,落向尚处于刘备掌握之下的江夏。诸葛亮告诉他们,那是火箭,是拆下星舰引擎做成的短程航行工具,在周瑜的支持下,诸葛亮终于利用武昌的坞港,验证了这一早在隆中就曾产生的设想:并不一定非得造出一艘完整的星舰来,仅对它的发动机进行简单改装,就足以在星系内交通航行,生产一艘巨舰的工时,可以造出十艘火箭,而一支火箭的成本还不及一艘巨舰的十分之一,制造工艺的大大简化,使得他们第一次可以部分脱离坞港流水线的限制,依靠那些连字都不认识的村野乡民,来进行火箭的批量生产,诸葛亮就是利用这种策略,把江左的粮草快速运到江夏,解决最根本的补给问题,进而将刘备拼死保护下来的人力,大规模地转换成工业与军事潜力,他组织那些难民们修筑起了简陋但堪可使用的江夏火箭发射场,就是一例事实的明证。
甲板上的人们看着火箭尾焰留下的星光,隐隐感觉到,可以沿着这种灵活利用技术、而不是被技术限制的新思路,去逆转历史衰退的流向。他们要艰难地重又开始向上向前,要从最基本的冶炼工艺、万物之理起步,去一点点地向那已经失落的技术高峰靠近,天下大势,久必分合,交相退进,他们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点,知道今后还将会有一次次沧桑巨变、盛衰兴亡,他们的后辈也许要花上千万年的时光、千万代人的交迭,才能触及并超过星舰遗迹的技术水平,那时,新造的坞港像天梯一样林立在一颗颗星球上,新式的巨舰在星云之中往来川行,那时的人们也许真能实现他们天问的梦想,溯游从之,去看一看银汉的尽头。
战场两侧的舰队都在凝望着同一条银河,据说宇宙是广大无涯的,亿万年前所发出的星光,至今仍在它们亿万年后所抵达的浩瀚之中闪耀。上古以来的一代代仁人志士、谋臣武将、英雄豪杰,他们的身影就涌流在银汉的光辉之中,至今仍在千百光年之外的深处继续延伸流淌。这些正在争夺着天下的人们相信,方今一时多少豪杰,也将在这个属于英雄的时代里,将各自不同的意志与力量融入银汉,在历史的长河中掀起自己的波澜,在历史的天空中闪烁自己的星光,直到被这滚滚长江东逝水所淘尽,随星光而川流向大势所趋的无限远方。
而眼下,他们不得不将目光暂且收回到近处,计划着要在银汉中流碰撞出更加残酷的战争。赤壁已经近在眼前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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