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棒槌因没有命中目标而无奈落入河中时留下遗憾的声响。不过紧接着,河两岸陆续响起类似的声音,当然,更多的是南岸L庄和北岸T村洗衣服女人的骂声——
这L庄和T村就隔着一条不知名的河,说是河,其实也就是条小溪吧。但正如那个时候人们的淳朴带来的知足,这条“小河”也养育了两个村子,而且这两个村子“淳朴”的名字就是因为L庄人大都姓鲁,而T村人大都姓田。
L庄和T村都是J县的村子,J县和BF县这一带,都属于PDS地区平原和丘陵交接的地方,千百年形成的地貌也塑造了这里的人有着“善恶二象性”——善良起来像平原般舒缓平和、恶毒起来也能像丘陵山地一般沟深峰险。因此,此地历来是出土匪的地方。
但虽说土匪不是啥好玩意,但是匪气却未必是坏东西。就像人的名字可能是假的,但是诨号却很难不真实。赤发鬼未必叫刘唐但是想来头发必然是红色,小李广未必叫花荣但是必须箭术了得。因此,凡有匪气之人,大都也讲义气。
听说,我太爷就是这么个人,嗯,只能是“听说”了……
说不清从何时起,L庄、T村每年二月十二都会起一场大集。这个“说不清”有两点:一是说不清从何时开始张罗的这场大集,这个说不清倒还没啥,可这第二个说不清就有问题了——人们说不清这个大集的发起者是谁了。这带来的问题是,在那个年代,人们要面子、争排场的心是很重的,尤其是在一个出土匪的地方。
现在经历过这些事的老人们,基本已经都不在了,从完全无法考证的流传下来的一些说法中,关于这件事,L庄的观点是:这个大集最早是由L庄发起的,因为那时间L庄家族大、人丁旺,T村赶这个大集属于趁腿搓绳,沾了L庄的光。这本是L庄人很骄傲的事,就如同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会把自己不舍得喝的好酒留着客人来了才喝,这是东方这片大地上的老祖宗用他上千年的文化烙印在我们骨子里的东西。
但是问题就在于,随着一年一年过去,T村也不甘心老是在这件事上被L庄压一头,于是,慢慢的这个大集变成了两个村庄在争谁主导来办。想来为啥我们申奥成功了能举国欢腾,在当时就能以小见大了。
可任何事只要争,哪儿有规规矩矩的,就必然有蝇营狗苟的。在其中的某一年,两个村庄在吸引人气的时候各自搭台唱起了“对台戏”。这本来也无可厚非,可T村却偏偏使了个上不了台面的招式,搞起了带颜色的荤段子。那对于当时人们的冲击力,可不像受够了P站草榴熏陶的现代人,结果就是人群都被吸引到了T村那边。
本就是我们最先发起的大集,你们趁腿搓绳我们也就不说啥,后来非要争那各自凭本事也行,现在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得寸进尺了你!
于是乎,梁子就此结下。或者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矛盾纠纷的隐患由此产生”。结果就是平日里毕竟两村就隔一条小河,因此做生意、互相走动也都照常,可每年一进入二月,两个村庄自然而然地就安静了起来,安静的让人觉得飘在小河河水上的不是残冬初春的薄雾,而是宛如凝成黏稠的一股肃杀。
于是,率先表现出的对立的就是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因为到了二月,本就青黄不接的时候,下地种田、做生意、走亲戚都能暂时放下不打照面。可唯独这洗衣服,都还得去河边。因此,用当年太奶的话说,“本来没啥的话,就不知道咋的在那几天听着就那么不舒坦”。结果就是,女人爆发的“战争”,以飘荡在河面上的谩骂和沉入河底的棒槌而结束。
前苏联有位女作家写过这么一句话——“战争让女人走开”。这倒不是歧视女性,但是女人们的杀伤力,在男人们上场后,那就完全不同了。
关于当年那场争斗,在当时就说不清,传到现在就更模糊不清了。不过结果就是在那一年争夺大集主导权的时候,两村爆发了不小的冲突,而T村,有人丢了性命。
虽然是那个蛮荒的年代,但对中国人来说,“人命关天”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两村一下子都陷入了静默,难说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还是决定都偃旗息鼓。
最后,太爷站了出来,说反正人多手乱,现在怎么也没法找是谁失了手伤了人命了,而且找到了又能咋?不都是咱鲁家的人么?干脆,我认下吧!正好神垕那边有我个朋友,他的主顾要找人走一趟瓷碗,我正好也出去。有人找我麻烦让他来找我。就这!
这话说完,庄子里也没人再说啥,尤其那俩字“就这”,就这么地把这事定下了。
再见到太爷回来,已经个把月之后了,那时候大集早已结束,那场冲突也似乎被人淡忘了。那个年代,没人有权利沉溺在过往之中,因为生存的压力时时都在提醒人们,要站起来向前走,要努力活下去。
太爷这一趟回来,显然比平日里时间久得多,而且还带回来“异于寻常”的报酬。大家都觉得太爷是故意出去躲风头了,可太爷却说,出去是为了给俩村一个交代把这事了了,可不是我怕事出去躲活命了。这趟走的久了,实在是这趟路上够倒霉,后有贼前有盗,天上还有飞艇扔蛤蟆罐!
那天我走后,当天夜里就到了神垕,找个我那个朋友后,我俩先喝了顿酒,神垕不愧出瓷器,咱们过年摆供才使得的细瓷碗,他们平时喝酒都直接使!
俺俩喝到夜里,有人来找他,我搁那儿一听,说是他们那儿好些回子收了人家的牛肉欠账不结,人家去要好些回都耍赖,回子们又抱团,他们可作难,也是找俺这朋友想叫出出主意。我当时喝了不少,有点上头,本来想着我来了那我去替他们给这事办了,但是转头一想,这不是咱L庄,咱也没拜人家的码头,这事替人出头不合规矩。也得亏是这,才叫我见识了个高人!
当天夜里俺朋友听完,说今儿黑了不说了,明天一早你来,带点馃子我领你去拜拜“招耳风”吧。第二天我跟他们一块,去见着这个“招耳风”了,看着可不起眼个人,嘴上也说这退出江湖本来不管事了,但是你们说是回子,那我走一趟吧。
结果去到回子他家,这个“招耳风”声不高语不急,慢慢摆道。刚开始回子还是耍赖,就不松口,结果就见人家“招耳风”说道,“自古以来,收了人家的耕·牛·战·马·没有不给钱的道理吧”,嘴上说着“耕牛战马”四个字的时候,手指头点着那个回子家的夯土地,一指头一指头生生在夯土院平整的地面上捣出了四个一般般深浅的洞!
看见这,回子再也不嘴硬了,老老实实给欠账给人家结了。我也是见识了咱这一带不是老说人家“快腿”跟“招耳风”么,人家是有真本事,也亏得我没那天夜里喝多给人家出头。
转天我都拉着俺这朋友,找他主顾套了骡子装上货,俺几个人可出发了。
结果路上刚走出去没多远,可遇见贼了,听见他们搁后头解绳子,我都想着给个面子,没回头看他,说了声朋友松手吧别解了。结果这小贼不听劝还不长眼,也不认识我,结果我一鞭子甩过去,那货捂着半边流血的脸可轱辘到路边的草窝里了。
谁知道又没走上两天哩,路前又碰上从山上下来劫道的。这没法我又上前头去,说,朋友,都是出来干活挣钱的不容易,你也看出来了这都是下力挣辛苦钱的,都没啥油水,这一趟我跟着哩,你让过去吧。
说来倒霉的地方就在这,这个绺子里下来的人,他还不认识我,我报了号他们反倒来劲了,不仅要劫货还要抓人。我跟他们说别让我上山了,要不弄不好恁还得管我饭哩。
这越说他们越来劲,还非把我押上山。结果到山上一看,大当家、二当家都是我的朋友,把那小子收拾一顿不说,还跟他们山上好吃好喝住了好几天,最后走了还一个人给了两块大洋。临走时我知道他们这次破财了心里不痛快,怕他们真下手了。还专门交代交代没让难为押我上山那小子。
本以为这一趟都算到头了,结果眼见要到地方了,天上又飞飞艇,还往下扔蛤蟆罐,那罐子扔到地方“咣”一声炸了,可真比大夏天河沟里那蛤蟆叫唤的声音响多了。
这一弄,牲口惊了跑的到处都是,人、牲口、货,散的哪都是,我一个人也弄不住,干脆拉着自己这一架骡子往路边大石头后边一藏,等飞艇过去了再出来了,人也找不着了,牲口也跑散了,喊半天没找着人,我干脆就近找个地方把货便宜一卖,连骡子也给卖了。回到神垕跟主顾说,遇见飞艇扔蛤蟆罐,牲口叫惊了,连货一块跑丢了,人也都跑散了。可怜那主顾还心惊胆战地说“人没事都中、人没事都中,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再后来,国民党来抓兵,把太爷的二哥抓走了,太爷听说后一气之下追出去十几里地,生生从四个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手里把二哥抢回来。可回到家里后,所有人也自知这事不会就这么完了,结果太爷连夜翻墙跑了,他二哥也主动去投了军,国民党最后找不到太爷,这事才算作罢……
但自此,这个原本庞大兴旺的家族,也开始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落。剩下的,只剩了这零碎不连贯的关于他们、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碎片……
但从今往后,关于太爷的诸般种种,都只能停留在“听说”之中了。因为最后一个还见过太爷,对太爷有直观印象或者画面的人——我福爷,去世了。他们这一辈人全部都从历史不断前进的列车上下了车……
就像B站著名UP主瓶子君152说过的——时间,有着魔鬼与天使的两面性,在不停索取的同时又在不断地给予:它将我们经历的每个微小瞬间回收,交还给我们名为回忆的片段;它将青春从我们的面庞剥落,烙上名为岁月的印记。它寂静无声、冷漠无言地不停向前,留下一路不时下车的人,无论还在车上的人如何回头张望,下车的人终究会再也看不见……如同太爷,他第一次死亡是他心脏停止跳动那一刻,而最后一次死亡是时间终于磨损了我们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太爷如是、爷爷如是、姥爷如是、你我如是……
但时代无论在太爷那个年代还是现在这个年代,时间自始至终都没给过我们沉溺于过往的资格,时代的列车在前进,我们终究还是要随着人生的列车前进。于是,一群人能走得更远,但一个人能走的更快,越来越快的时代,不停地将我们原本生存的单元——家族,细细打碎成家庭、甚至个体。我们压力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难,被迫越走越快,我们来不及背上老人抱起孩子,拼了命地追赶时代的列车。
这个“战争”,不再是小日本与中华民族,不再是L庄与T村,不再是好汉与歹人,甚至不再那么显性,但当你发现自己要拼尽全力去战斗时,横亘在面前的,赫然是这个时代!于是我们埋头向前冲,顾不得脚下的坎坷,更忘了好好的回头与那些下车的、曾经我们联系最为紧密的亲人们,认认真真的告个别……
脑门与冰凉地板的接触,发出一声因没有好好告别福爷、抑或是没有好好告别一个时代而留下遗憾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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