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大厅的嘈杂交织成一种听不出特征的平静。何延川跟着长长的队伍排到了服务台前,进行船只入港登记。穿着蓝色制服的港务员熟练地在票单上抄下一串心电图般潦草的船舶信息:“到东港区正下方的9号码头靠泊。”
何延川踏进了大厅之外的夜色。身后一片细碎的声响,惊动了他紧绷的神经,他转身,风穿过,干枯的碎叶成百成千地从树上飘落,就像是有人抱在怀里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洒了一地。街道两旁的居民楼已经沉睡了各自的灯火,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将夜晚朦胧不清地分开成两部分,雨水和落叶在空中相互击打着发出干簌的声响,从暗不可见的那一部分飘零进灯光黯淡的那一部分,雨水反光成闪亮的丝状,落叶打着旋儿像羽毛一样铺落到地面,何延川感觉到了靴底踩碎那些干枯的叶片,发出层层叠叠的飒飒声。下了晚课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披着雨衣骑车穿过街道,劈劈哒哒地碰撞着沿途飘落的雨和叶,在掠过何延川身边时传来了交谈和笑声,街边唯一一家夜宵店的灯光像一汪积水似的泛动着,工人们影绰在那灯光中进餐饮酒。这一切像极了漫步在晚归的家乡小城街头,令何延川感到一种近乎惶惑的恍惚。
虚假的熟悉感在走到街口时被打破了。那儿高高地立着一尊士兵雕像,在这大理石的耀武者脚踩的基座上,以浮雕镌刻着一轮圆,其上大陆的轮廓形状分毫不差,确乎是地球无疑,但在这地球的图案周边,却由交错环绕的四条公转轨道运行着四颗月亮。
顺着雕像竖立的方向抬起头来,何延川看到地球正悬挂在星空之间,与浮雕所绘的那套四月天体系统不一样,那是他的地球,仅有一颗月亮环绕着的地球,他的脚下就是这唯一的一颗月亮,这座建筑在大环形山底部的月面城市,像一面安置在月表的巨镜,仿若把地球上某一座城市的投影倒映在了何延川的身周。不幸的是,这座城市是敌人的领土,是那拥有四轮月亮的另一颗地球投射于此的力量弧光。
一大片黑点在这时掠过了夜空,何延川没料到它们已经这样近、看得这样清楚了,谈笑和饮食的声音陡然寂静,只剩下枯叶飘拂着霖霖的夜雨,他能觉察到夜色中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向了同样的位置,楼宇之间的人造大气仿佛因此变得沉重起来。那是防御联盟舰队朝敌月表基地群发射的第一轮定标炮火,正在进行最后一圈绕月飞行,在地月之间漫长的航程中,它们的弹道受到引力牵引而弯曲成弧形,因此这些大当量弹药并非如直观想象中那样简单地径直砸向月表,而是像登月火箭一样经历了复杂的多次变轨,进入月球引力圈后便开始环月绕行,宛若一圈宏伟无比的指针正在以月球轨道为表盘而转动着,但在制导和引力的共同作用下,它们每绕行一圈就会下降到更低的轨道、加速到更短的环绕周期,因此这并不是一座均匀恒定的时钟,而是像发生故障一样越走越快,不断疯狂急促起来的钟点,每转过一圈便要将弹着轰炸的绞索在这座月面城市的每一个人颈上缠绕得更紧。每当定标炮火从月面基地群上空掠过,连接天地的轨道拦截火力便会与之交叉,就像一道燃烧的刷子扫过了遥远宇宙中的一大群惊鸟,每次接触之后,那钢铁的鸟群就会变得更稀疏一些,由于缺少传声介质,不断被拦截诱爆的弹药,就像一出战争默片般在夜幕上燃烧着。定标炮火的点阵在爆炸中被抹去了一部分而变得参差起来,剩下的那一部分则继续绕行着消失在了夜空的另一端,在那些渐渐熄灭的残火映照之下,伪装成货船的“陈仓”号特种舰正在缓缓降落入港。
在何延川的目光所指向的地球表面,远洋的巨浪正墨一样无尽地翻涌着,夜色模糊了天际的界限,宇宙仿佛与大海连接了起来,在星空和大海之间,陈阵和李步悬浮于海面上方数十米处的虚空中,波涛发出低沉肃穆的吟咏,苍茫广大地延伸到无限远方,他们是这苍茫无限的背景中仅有的两人,像是在星海深处漫步。两人面前同样毫无凭依地飘浮着一副符号化图案,与何延川在38.44万公里之外的同一时刻看到的浮雕如出一辙——地球周围绕行着四轮月亮。这组显示图案的周围没有任何屏框或底色,就像是直接漂浮在了海水里,波浪起伏,天体随之在海中舞动。
战争进行到现在,这就是有关敌人母星的唯一一点儿模糊图景,来自情报战线和科学界的信息,像风涛声一样交杂在他们的脑海里:另一个宇宙的另一颗地球,相位空间科学与“平行坍缩”假说,两颗地球将在两个宇宙发生“平行坍缩”与空间重叠的瞬间,相互碰撞并化作尘埃……除非——除非在那之前就毁掉其中一颗,让另一颗在“平行坍缩”发生之际,能够安全泊入它毁灭之后所留下的空位,直到下一次“平行坍缩”灾难的再临。敌人们,另一颗地球上的“孪生子”们,更早地认识到了这一事实,于是他们发动跨越和连接了两个宇宙的战争,来毁灭这一侧的地球,来夺取活下去的权利。两颗如镜面般相似的地球之间所爆发的这场战争,被称为“镜面战争”。
李步将画面显示切换为一张侦察照片,苍茫雪影掩映着莽莽冰原中央一座顶天立地的钢铁巨穹:“针对南极点‘穹顶’展开的攻势失败了,空中侦察发现敌人开始在北极点建造另一座同样的装置。”
陈阵翻看着长长的科学分析报告,那是一对聚变对撞机的储存环,整个地轴就是它的加速器,粒子对撞产生的聚变效应将把地球90%以上的质量转化为能量,并在释放过程中将剩余的质量推向外层空间:“北线攻势筹备得怎么样?”
“环北极五国没有向我们进行这方面的情报共享。”李步调出了建设到一半的北极点对撞环航拍照片,犹如南极点对撞环的一片残缺倒影,这是他们获取到的唯一情报影像。
“《阿留申协定》几年前就签订了,到头来‘行星防御联盟’还是各干各的。”陈阵知道其他成员国也在对他们做同样的抱怨。
两人背后辽远的大海上,突然被切开了一道形状规则的正矩形破口,矩形中心的通信兵报告道:“侦测到敌方舰队!”
陈阵挥手关掉了综合光学传感器画面数据而形成的全周角环境投影,看似空无一物的苍穹大海在他们身周剧烈闪烁了几下,恢复成了“临洮”号战略舰舰桥导航室的本来模样,开阔无垠的视野陡然被重新拘禁在了六面舱墙以内,只剩下正面开阔的导航大窗,还透映着前方的远海。整支战略特遣舰队已经展开成作战阵型,即使相距最近的友舰也远在视距之外,黑暗的海面上看不见别的舰影,仿佛只有“临洮”号一艘船在这无尽大洋中独自漂泊着。但在海军作战的尺度上,这片海域已经足够拥挤了,信息化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示着各舰实时位置,参谋人员、技术员和通讯兵成排地分列在两侧作战台前,紧张而交杂地报告着潮汐一样的作战信息,在舰桥之内形成与海浪相互应和的另一种声潮:
-“B43d区域捕捉到疑似敌舰信号,方位77451,79835。”
-“收到‘长安’号指令:航向调整89734,89601。作战配置BVN5709,指令条目参照2698-乙。”
陈阵仰起的面庞上倒映出信息化作战地图的经纬线网格与图例标识,大致判别了敌舰的当前位置,感到海军服的硬领在颈子上勒得更紧了,不由得有些怀念起陆军时期的作战服来:“躲不过啦,最晚在子夜之前就得干上一仗。”
“联盟主力舰队两天前就启航了,目前已经接近作战位置,咱们落后太多了。”李步望向导航窗外的星空,回想起在霜川河战场上第一次注意到猎户座星域异样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多出来”的那些“星星”,其实是敌人部署在近地轨道的军事卫星,这颗行星的夜晚变得前所未有之璀璨,敌人的星星封锁了她的天空。在比战前拥挤得多的夜幕上,月亮显得黯淡了不少,陈阵和李步的目光都向她投去,各自的思绪游离飘忽着拴上了那颗古老的天体,并在同一个念头上产生了若即若离的交点——“纤夫行动”。
“陈仓”号正在准备“纤夫行动”的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陈仓”号是隐藏在货船外壳之下的战舰,是一只包装着战争的盒子,她的设计理念就是在有限的空间内塞进尽可能多的军事设施,所有舱室都仿佛变成像毛巾一样柔软且可折叠,被拗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布局,相互弯曲嵌套着挤进了船舱里,迷宫一般的空间利用效率,令原本狭小的舱体在感观上被错误地放大了数倍。情报室被压缩到了标准规格的四分之一大小,且兼用作开会,一墙之隔外就是用舰桥改装成的机库,一副漆黑的机鼻整流罩从长而窄的舱墙舷窗外沉沉降下,墙这边的人们仍专注于各自的谈话,仿佛窗外落下的不过是隔在另一个世界的幻影。那是行动前秘密列装的第四代空巡机歼-20“霜川”。
苗野从通向整备舱的门闯进来,身上套着脏兮兮的蓝色地勤制服,地勤人员一个拆作两个用,连飞行员也亲自参加了座机的整备:“老何,回来了?”
何延川把搭在椅背上的毛巾甩过去:“入港顺利,敌人的海关没发现船舶信息是伪造的。”
苗野擦掉脸上的油污,毛巾由白色变作斑马色:“机体整备也完成了,刚刚好赶上。”
墙外一阵巨物触地的沉响,两人看到“霜川”的一体式座舱盖在长窗外反着光,像一颗巨大的独眼在透过玻璃扫视室内。听到“霜川”这个地名再次出现于机体代号列表时,他们产生的那种恍惚感是难以言喻的,就如同顺着时间的茎蔓往上走,发现过去踩下的某一片足迹已经在枝头开出花来了。何延川注视着座舱两侧翻折的鸭翼:“希望用不上它才好。”
情报屏幕上显示着两张照片。左侧是曾在霜川河战场与他们激战过的那种敌机,下方的情报信息,标注着它在敌军作战序列中的型号:空-77“龙吟雪”式空巡机(Aerospace Cruiser,空天巡航机);右侧则是一名年轻人的上身照,穿着与苗野样式迥异的飞行员抗荷服,凌厉的笑容令人联想到空巡机的后掠翼角度,下方标注的姓名是“苗新羽”。
“这小子就是被你击落的‘霜川原型机’驾驶员。”何延川回想着敌方飞行员在霜川河战斗中逃走的那一幕,但当时离得太远了,并没有看清楚这张脸。
“我可没兴趣认识被击落的敌人,会做噩梦的。”苗野露出无奈的苦笑,“最好永远不要知道我杀死和杀死我的是些什么人。”
马响和他的车组成员聚在情报室另一角吵闹,他手里蚊香盒大小的随身听正播放着一首悠扬的歌儿,二者都与这老响马格格不入。他炫耀战利品似的,在歌声中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小少爷’背着咱们就听些这玩意儿!”
情报室另一侧的门打开了,和情报照片上一模一样的那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像一只永远受惊的猫,随时准备缩回到不合身的大衣里头去,听到情报室里的歌声时,他的神色就像被一颗子弹射穿了心口,及至见到自己失踪了的随身听被攥在马响手上,便随即露出一副想要转身逃出门去的模样来。
但马响抢先一步开始了取笑:“喂!‘小少爷’!给咱讲讲,你关在小盒子里的那娘们在唱些什么鸟语?”
凑热闹的装甲兵和侦察兵们都哄笑起来。一个男子在当兵的之间被称作“小少爷”,绝不会是夸奖的意思,汉子们在笑,歌还在唱,那张脸窘迫得像纸一样白,就在人人都等着看他哭的时候,那副瑟缩着的身躯陡然将大衣撑了起来,那颗怯惧的灵魂仿佛在这一瞬间死去消散,取而代之以另一颗雄健的灵魂在这躯壳之中熊熊燃烧,从原本游移的双眼中映出如情报照片上那般锐利的火光,情报室为之一寂,只有歌声还在悠扬地唱着,笑容僵滞的人们注视着他顶天立地地踏到马响面前,用一种近乎于高贵的愤怒,声音不高但清楚有力地骂道:“我骂你,不是因为不尊敬军人,而是因为你是一个粗俗恶毒的混蛋!”
由于他进逼得如此紧迫,反向跨坐在靠椅上的马响如果想要站起来放对,就不得不先蜷着身子退一步,或是由下自上地仰望他,这两种示弱的表现都让老响马不痛快。身周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真像啊!”“短短几个月可以学到这么像哦!?”
趁着马响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表示,苗野上前来关掉了随身听里的歌儿,把它夺过来还给了“小少爷”:“老马,别瞎咧咧!这首歌是行动对象数据库里的情报资料,听歌是行动的一部分!”
人们就这么散了。“小少爷”在接过随身听的那一刻,重又熄灭成低沉阴郁的本来模样,连声音也是低而轻的,因而“苗姐”就被他喊成了“喵姐”:“喵姐,这首歌没在情报资料里,是我自个儿偷偷找来听的。”
“你就是太老实了!”苗野忿忿道,“老响马就喜欢捉弄你这种人!你别怕他,多骂他几回,他就拿你当自己人了。收好,别又让那家伙顺走了。”
苗野离开时注意到,他把随身听按到胸前贴近心口的位置,不声不响地咬着牙把那首被马响嘲笑过的歌洗掉了。
马响很快在新的话题里找到了新的嘲笑对象:“瞧瞧这找的是什么舰长,司令部里没爷们儿了么?”
情报室的门从背后重重地磕到他脑壳上,“纤夫行动”指挥员楼兰像一团乌云样的浮在他背后:“你们爷们儿打不赢仗,就别抱怨女人也被拖到了战场上来啊!”
由于挤的人太多了,楼兰只好像进鸡圈一样,踮着脚穿过满房间的人头走到最前边。与那些雄心勃勃的指挥员们相比,她似乎是被硬推到“陈仓”号舰长这个位置上来的,即使在战友们面前也总是一副厌倦了战争的模样,经常夹着烟却从来不点的习惯,令人想起何延川和马响等老兵闹烟荒时的状态。她把情报屏幕向左推了一格,空-77式空巡机的照片被推没了,苗新羽的照片被推到了左侧,从右侧边缘推进来一张新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不过是沮丧时的苗新羽,下方的情报文字却标注着另一个姓名:方辽。一半以上的人都回过头去看坐在角落的“小少爷”,这才是他真正的照片。
在霜川河战场上看到被杀死的敌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那种震愕的感觉何延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他很快得知,虽然稀少,自己的诡异经历却并非个例,全球战场上有越来越多人在敌方军队中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难以置信的奇迹迅速消退成理所当然般的平淡,随着战事推进,人们渐渐了解到这是在和“另一颗地球”上的“另一群自己”打仗,战争彼岸的另一个你也许以截然不同的身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经历中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基因、外貌等生物特征却会精准得如镜像般一致,这样一对个体在“平行坍缩”理论中被称为“互为镜像人”。这成为了“纤夫行动”的基础。
“行动对象苗新羽,具有敌方军事设施的生物特征认证权限。”楼兰在切换出的电子地图上,标示出了苗新羽服役的驻军空巡中队营地,“侦察组已再次确认其位置。”
地图继续显示出两座结构各异的塔状建筑:“行动目标一:能源中继塔,承担了驻军作战单位及城市防御屏障的能量中转供应;行动目标二:导航台,存贮有敌军所有月面基地的军事定标数据,根据地月系统运行轨迹进行实时测算更新。”
情报系统标定了两处行动目标的三维结构模型,它们有如这座月面城市中生长出来的两棵巨树,除了地面以上的主干塔身,还有如根脉一般杂乱交错的线路,深埋在地下延展遍布了远超基座数倍的面积,从不同塔座发源出的两组线路网络,在一栋巨大的圆形建筑物正下方层错交杂:“海鸥剧院,两组行动目标地下管线交汇最密集的位置,工程组已经进入该位置提前展开掘进作业,预计一小时以内能够触及目标线路。”
长短不一的行动条目,自上而下地在屏幕一侧逐行推落下来:“首轮定标炮火还有1小时43分钟抵达月表,能源塔会随着防御屏障的启动而达到最大运转负荷,中枢控制系统的所有数据接口都会暴露出来,工程组负责在这一窗口时间内,从剧院地下的线路进行物理侵入,‘镜像人’方辽负责伪装成苗新羽,按时进入能源塔,通过系统认证接口提供与苗新羽一致的生物特征信息,远程协助工程组解除中枢系统的防火墙。瘫痪敌方能源供应后,以同样的方式侵入导航台,获取定标数据,并由‘陈仓’号的舰桥通讯塔完成传送,总排水量超过百万吨的联盟主力舰队,正在等待我们标定进攻航线!接下来各组再做一次行动推演。”
作战会议随着最后一次行动推演而结束了。方辽的背影即使混杂在散去的人群中,也仍显得孤零零的。何延川从随手碰到的第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这次行动对他来说太苦了些,毕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把自己完全伪装成性格相反的另一个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办法,在符合条件的几对‘镜像人’里,只有他和苗新羽是最合适的。”楼兰则把夹在手里的烟揣回纸盒里去,“他做得已经够好了,如果行动顺利,真正用得上他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这可是无法替代的一个小时啊。”何延川翻看着厚厚的情报资料,“负责情报的那位‘侯鸟’同志未免也太神了些,连穿什么衣服、喜欢吃什么这样的小事都能查明白,难道他是潜伏在苗新羽家里?”
“这是目前最让我头痛的一点,自从两天前发出情况危险、需要进入‘深潜’状态的通讯之后,‘候鸟’就再也没有恢复联系。”楼兰反复地把烟盒打开又盖上,“行动在即,线人却断了,按照情报战线的习惯,本来应该立即中断计划的。”
“箭在弦上。既然做好了两手准备,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何延川偏过头去,看窗外的“霜川”空巡机正在做调整鸭翼角度的测试,“你要是不会抽的话,其实没必要装成在戒烟。”
楼兰愣了一下,随即莞尔:“我还以为至少装出曾经会抽烟的样子,能跟你们这些老家伙混得更熟络一些。你们老兵咋个个爱抽烟?”
“今天脱了鞋和袜,明天不知穿不穿,这就是打仗的滋味啊,”何延川露出惭愧的笑容来,把手中那缺了一根的剩下一盒都递给了楼兰,“有兴趣的话就试试吧,这种烟好入口。”
“远秋海”并不是一片海洋,而是月球上一片低洼的平原,这种地貌在天文学中称为“月海”。这座最靠近远秋海的月面城市因而得名远秋市。它被“跃迁地球”建立在了最靠近战争前沿的敌方卫星之上,讽刺的是,战争和杀戮所消耗的力量,却要从和平与生活中产生,因此远秋市没有被打造成一座纯粹的军事化要塞,而是继续行使着城市生产运作的职能。毁灭一颗星球可不是靠着军队的一两次突袭就能实现的,它的居民们早已准备好支持一场延续一代人的漫长战争。
远秋市最大的建筑不是金库、市政厅或军队指挥部,而是剧院。海鸥剧院像一座宏伟的宫殿般坐落在最热闹的市中心,想要理解“文化战利”这个概念,再没有比此处更合适的地方。在《海鸥》这出戏首演惨败之际,非凡的涅米罗维奇-丹钦科向创作了剧本的契诃夫写信道:“剧团和观众都无法理解《海鸥》对生活和人的灵魂的奇妙展现,应该让一个有艺术趣味、懂得美的戏剧导演来表现您的杰作,我以为我就是这样的人选。您要是拒绝我,无异于置我于死地!因为《海鸥》是唯一一部吸引我的剧作!”他们成功了,《海鸥》让戏剧获得了新的艺术生命,并成为院徽而飞翔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座艺术剧院大门上,直至今天、直到月球。但《海鸥》早已不再是海鸥剧院的全部,她的建筑风格来自第三次“镜面战争”中被毁灭的“城邦地球”,前院与主厅之间气势恢宏的凯旋门来自第一次遭受到有力抵抗的“公民地球”,美丽的彩画与歌声来自花园一样华贵优雅的“玫瑰地球”,“蛮荒地球”的壁画艺术一度被认为是粗鄙的,但仍然被一视同仁地保留了下来,直至数代人之后,大众才理解并惊叹于它的力与美,如今那些爆发着野性与力量的线条被雕刻在了剧院长廊的第一列……为了与这一次次“镜面战争”中毁灭的一颗颗“孪生地球”加以区分,他们高傲地称呼自己为“跃迁地球”,以此象征母星是在一次次跨越空间的“跃迁远征”中存活下来的,关于那些被毁灭地球上独特的文化,曾爆发过激烈的争论,“跃迁地球”最终认定,把异类文化付之一炬是野蛮愚昧的行为,每一个平行空间中的平行地球都有着微妙不同的历史,由此形成的许多独特文化,是在母星毁灭之后再不可能得到相同的环境土壤、因而也永不可能复制的孤品,“跃迁地球”把掠夺和保留这些文化当作一种比掠夺物质更加光荣的战利品,一颗颗地球毁灭了,一群群孑遗消失在了与“跃迁地球”的人口融合之中,他们的文化却熠熠生辉地一代代保存了下来,成为了“跃迁地球”战争博物馆中的藏品,成为了“跃迁地球”记功柱上的赫赫武勋。“跃迁地球”的人们注视着那些来自一个个毁灭世界的文化遗产,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和惋惜,把这当成是“必须死一个”的战争中对敌人们最崇高的敬意。海鸥剧院成为了这种“文化战利”行为的缩影,她是一座艺术与文化的万神殿,是来自三千世界的三千个梦。
现在,来自下一个敌人的文化成为了最受追捧的新浪潮,这颗新的地球甚至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行星政权,由一个松散的国际组织勉强维系着六大洲上的众多国家,因而被称为“列国地球”,远秋市的居民们可以在气候晴朗时,看到它高悬在人造大气形成的天空之外。军事战争还没有结束,文化战争就已经开始了,登陆“列国地球”表面的远征陆战队每送回来一批精心收集的敌星文化,都会引发远秋市一阵新的热潮,这座被建筑在战线前沿的边塞小城,甚至比远在另一个空间的“跃迁地球”母星都要更早享受到文化战利品的瑰丽辉煌。
人工大气营造出的又一轮24小时昼夜如期到来,今天是休息日,市民们如潮水般涌向海鸥剧院,敌军定标炮火绕月迫近的阴影,早已被淡忘在了月面基地群强大的拦截火力之中。
苗新羽迎来了数月紧张值勤之后的难得假期,他获批离开空巡队驻地,换上便服到市区去放松12个小时。同为飞行员的常缨与苗新羽同一地长大、同一批入伍,接受双座机训练时被分配到同一座舱,改飞单座机时又编为双机小组。苗新羽自从单独冒进、在一条名叫“霜川”的偏僻河流吃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败仗之后,就变得阴郁了起来,常缨自认为有责任带这家伙找找乐子,便怂恿他同去海鸥剧院看戏。
“一代人赶不上两场跃迁远征。只要活到把那颗地球干掉,咱们就能作为战争英雄光荣回家,下半辈子也就安稳啦!下一场镜面战争,让儿子或孙子们头疼去吧。”常缨穿着便衣,混在去剧院的平民队伍里,言语之间谈论的却还是战争,“空间跃迁和能源传输,对上他们刚刚才爬出大气圈的航天技术,赢定了呢!”
大概是气候调节装置的原因,远秋市正如其名,仿佛笼罩在永远的秋天里,天阴阴的,绵绵冷雨夹杂着簌簌的秋叶,苗新羽扯紧了大衣领口:“别把咱们的空间跃迁科技看得太神,科学院并没有真正掌握空间原理,只不过是顺着‘平行坍缩’形成的天然虫洞把船送过来。我们并没有造出自己的巨舰,只是一艘小独木舟恰好闯入了空间的洋流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还没有对‘列国地球’形成绝对的技术优势,他们缴获仿制空巡机和战舰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多了。”
“这帮乡巴佬恁难缠呢!国家分得那么碎,数都数不过来,一两个投降了,后头还能有一大帮子拿着完全不同的武器冲上来拼命,打的全是烂仗!”常缨大发牢骚,“这次的战争进度,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战史馆上记录得那么快?”
“上一场战争还没过两代人呢,损失太大根本来不及恢复,以前从没见过两场‘镜面战争’间隔这么短的。‘平行坍缩’的频率好像越来越快了?”落叶飘过,苗新羽打了个寒噤,跟着数百号人一同踏进海鸥剧院的前厅,数百颗头颅不自觉地抬起来,仰望着上方恢宏雄伟的大圆穹顶壁画,在大理石穹顶形成的天空背景上,燃烧的陨石图案如火雨般遍布了殿堂上空,这幅史诗画描绘的是最初的陨石雨,那是“前两颗”地球碰撞毁灭之后残留的尘埃,即使只剩下碎片,“平行坍缩”效应却还是继续重复,将灾难降临到了当时还不叫“跃迁地球”的跃迁地球,唯一一轮月亮在冲击中被撕裂成了四块;但也正因为“只剩下碎片”,这颗地球侥幸地活了下来,并在毁灭边缘首次窥见了“平行坍缩”效应的残酷面纱。这场开启了灾难的陨石雨,被“跃迁地球”记载为“尘埃陨落”。
穿过前厅之后,沉重历史所压覆而来的窒息感消散了,院落里遍布着店面,人们四散争拥着去寻觅来自“列国地球”的最新文化战利,交谈之间不时夹杂着惊呼:
-“‘列国地球’的曹操写了一首在咱们历史上没写过的《观沧海》?”
-“因为‘那边的’阿瞒没能成为征西将军,去争天下了。”
-“你看这个!是用手画出来的!这可是神才能做得到的事啊!”
-“有了!这回有第三卷!他们没经历过整颗母星毁灭的危险,所以才能画出这么有趣的东西来吧?”
“这里好无聊啊。”苗新羽被常缨拉到音像店,在试听用的随身听里听到了一首很悠扬的歌儿。他并不知道,一个多小时之前,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远秋市空港的一艘船里听了同样的歌,被嘲笑了。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活该遇不到姑娘!”常缨谈起这个话题时比讨论战争还要严肃,“城里的好女孩子都喜欢到这儿来找帅气小伙子。你跟远芳拢共还没讲上五句话呢,不至于就成情种了吧?”
他们跟着人群涌进后厅坐定,剧院最近喜欢搞事先不露风声的神秘主义,攒动的人头之间窃窃争论着今天会上演什么新剧目。剧场暗了下来,一厅肃寂,短暂沉默过后,一名穿着作战服的士兵从幕布后面站了出来,他的右臂被绷带吊在颈子上,一敬礼一开口,苗新羽就知道他是真正的军人:“我代表第134近卫步兵师第57团,谨向大家献上本部队从‘列国地球’西线战场获得的战利品——我们完好地带回了‘福尔摩斯’剧目系列的第6集,《巴斯克维尔猎犬》!”
音乐响起,展开的银幕上开始播放大本钟的剪影和“私家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居住在贝克街221B”的开场字幕,那名老57团的伤兵在全场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就像是一位在凯旋门下沐浴着花瓣雨的勇士,脸上的笑容让常缨和苗新羽嫉妒地艳羡。
在行动目标之一的远秋市导航台最顶端,池思远感到了困惑,为什么这场技术听证会没有任何一名科学家参加,反而是一帮穿着黑色制服的特务部宪兵满列在会场等着她?
池思远是“跃迁地球”主持实行“月面城市迁移”工程的首席科学家,同时也是数月前震动了月面城市圈的“开普勒市事故”的主要责任人,她被要求在今天的听证会上,对先前提交的事故调查报告进行解释。
为首的特务头子用手势下了个命令,宪兵们把池思远直接拷了起来。池思远并未表示愤怒或反对,但极端地疲倦且厌烦:“说一不是一、说二不是二,所以我才讨厌跟内阁那帮大人物打交道。”
特务头子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向池思远正视一眼,好像不过是奉命来接收一件货物。他低头看了手表,是时候去港口了,回跃都的船正在等着他们。
能源塔并不是能量的来源,而是以无线波能形式转接能源的中继装置。“能量的无线传输”并不是一个新鲜概念,在“列国地球”的20世纪,尼古拉·特斯拉就已经论证过这项技术。“跃迁地球”在该领域所取得的优势集中于以下两点:一是在航天工业支持下实现的太阳能大规模采集转换,以及高效率的能量波传送技术,使得在无线传输过程中所损失的能量降低到了可以接受的比率;二是对空间能量的精密化控制。整颗“跃迁地球”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发电厂,突破了使用需求限制阈值的太阳能,经由卫星网络源源不断地集中到地表各处中枢站,再以波的形式扩散到其力量疆域的每一处角落,由各级中继装置层层传输到最末端的各类设备节点。在“跃迁远征”过程中,远征部队也会直接从敌星的太阳获取能源,以弥补母星能量经过空间虫洞之后受到的衰减。这项技术将“跃迁地球”军队的能源补给、无线通信和电子对抗整合于一体,原本用来加载和传输信息的讯号波,本身也是可以直接接收使用的能量,在维持己方通信、干扰敌方通信的同时,支撑起了前线作战节点能量武器的庞大能耗,大规模集中释放的能量,能够在不借助载体介质的情况下直接对标定位置实施远程战略打击,这成为了“跃迁地球”军事力量的基础,并从根本上决定了“跃迁地球”与“列国地球”之间的战争形态。“跃迁地球”形成了以“耀斑舰”等次级能量中继节点为中枢,在呈环状的能量有效作用区域内,发挥能量武器优势的作战体系;“列国地球”则对抗性地形成了以猎杀敌能量中继节点为主要目标,在多个环状能量作用区域未能交叉覆盖的边缘地带开展运动战的作战体系。
能源塔是支撑起远秋市作战力量的主干。方辽穿着与苗新羽今天出门休假时一模一样的装束,沿途与认识苗新羽的军事人员简单地打过招呼,独自通过了森严壁垒的七重门禁,找到能源塔的其中一处控制节点,并完成了虹膜、掌纹与血液基因采样的三重认证,控制屏幕显示出“认证通过”的字样。他就这么退回到了塔外街道上,一切进行得太快了,快到他不敢相信第一阶段的行动目标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完成了。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庞大行动网络中的一个小小末梢节点,在自己完成系统认证的一瞬间,潜伏在海鸥剧院最底层的工程组同时将电子病毒植入了掘开的地下线路,此外还有至少三支情报、技术领域的小组进行了一系列他连原理都不清楚的复杂配合,第一轮定标炮火的最后一点儿残余,正按时在上空被敌方拦截火力肃清,其中一部分落向远秋市的弹片,被笼罩了整个环形山口的能量屏障无声无息地挡下,但为了干扰炮火观瞄而刻意聚拢起来的积雨云遮断了天空,连一点儿火光、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透下来,街道上的行人和交通工具刚好都离得很远,形成了一种短暂而遥远的寂静,一切都那样平凡,仿佛潜入敌人军事中枢的危险行动、跨越地月配合支援的轰煌炮火,都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一场幻梦,他突然生出一种恍惚的后怕来,甚至一度想要重新返回塔里去,再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完成了“纤夫”计划里要求的所有行动。但无线耳机的加密通讯,在他远离能源塔防区之际重新恢复了,何延川的声音将他重新从臆想拖回到现实:“第一阶段任务完成,剩下的事交给技术组去做,你按照预定路线前往第二行动目标。侦察组确认苗新羽还在剧院里,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
方辽折向下一个路口,导航台高大的剪影已经影绰在远方雨雾中了。他回想起部队到家里来找自己的那个夜晚,想起第一次听到“镜像人”这个词儿和“苗新羽”这个名字时的惶恐失措,只要再穿过几条街道,把刚才那样平平无奇的行动再重复一遍,之后就能回家了么?他带着这样的念头,绕过了一棵大厦般宏伟的巨树,它那爆云般凝固的繁茂枝干交错遮映着头顶的天空。方辽在走出树冠的遮蔽时猛地回头再看了它一眼,生出一种此前还从未有过的疑惑来:这座月面城市不是在开战之后才建立起来的么?怎么会有生长了超过百年的古树?
闷响顺着街道传来,方辽并没有意识到那是爆炸。但紧接着第二响就在他斜对面的街口处炸开了,他被冲击波推倒,看到硝烟和火光像海草一样在雨水中缓缓扩散着,像是某种蜷缩起来的巨物突然伸展开宏伟的形体。行人顺着爆炸冲击波的方向呈放射状奔逃,方辽在巨大的耳鸣中看着一队巡逻兵朝自己冲过来,就在他的神经快要绷断时,那些敌人从他身边掠过远去了,一边跑向爆炸地点、一边大喊着催促平民疏散。接下来的几声爆炸空洞地在他看不见的远处起伏着,整座城市像涨潮一样混乱起来,何延川在耳机里催促道:“城内发生不明原因的爆炸,敌人戒严了!任务中止,到H3点跟我们会合!”
在大海上,敌军舰队已经离得很近,电子设备开始感受到它们散发的压制干扰了,陈阵和李步不得不来到舱外用肉眼观察情况。巨浪一次次拍碎在船舷上又坍塌散落,他们衣襟上被浪花溅湿的位置显现出一大片颜色更加暗沉的斑驳,夜与海黑得令他们仅能勉强看清楚对方的脸,再远一些的地方就只剩下比夜色更深的舰影了。
陈阵低头看了一眼怀表:“第一轮定标炮火应该已经着陆了,不知道‘陈仓’号的行动有没有按时开展。”
“只能按照原定计划各自行事了,必须在窗口时间内发射下一轮支援炮火。”在李步的背后,甲板垂直发射井已经打开,临时加装的发射架也正在竖起。战前建立起来的航天发射基地,至今几乎全部被摧毁,敌人正在有计划地瓦解他们飞出大气层的力量,转移到舰队甲板上的机动火箭发射基地,成为了刺向这张近地轨道封锁网的尖锋。从他们所在的位置仰望,正好能沿着发射架那倾斜的角度看到积雨的沉夜,就好像这些抬起的钢架正在勉强支撑起被缚的天空。
死一样的黑暗深处突然爆发出一大片强光,陈阵站在离光源较近的位置握住舷栏,离得较远的李步则上前两步来到他身侧,无意间挡住了那些涌向陈阵的火光,在侧脸上映出一片鲜血般的颜色。他们在黑暗的天际线上看到了一片燃烧的大海,一时没有爆炸声,只有海浪在无止境地摇曳着巨舰,渐渐侵染了夜幕的火光,仿佛是毁灭时的怒吼声在天际凝结成的形影,那是位于舰队外围的船只,正在受到敌舰的追及和攻击,李步望着那团爆焰像太阳一样缓缓沉没:“老天啊,那是‘甘泉’号!”
声音经过了短暂的延迟才传播至此,像海啸一样冲击和粉碎着两舷的浪涛,在“临洮”号剧烈的摇撼之中,他们接到了舰桥通讯兵的报告:“‘长安’号已下达发射指令!”
一阵可怕的呼啸声刺穿了“甘泉”号自远方传来的哀鸣,将整个夜晚淹没在了无止境的嘶吼声中,两人竭力握紧舷栏抵御发射时的冲击,抬头看到一枚火箭正脱离甲板刺向夜空,在黑暗的底幕上划过一道孤零零的航迹。近百声呼啸加入交响,近百道尾迹划破夜幕,近百艘火箭的近百点尾焰,在无底的夜色中燃烧成一大片人造的星辰,他们仰望着这些装载有中继卫星或弹头战斗部的运载体组合成一夜辽阔无比的点阵,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是站在舰桥边沿,俯瞰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宇宙,而那一道道缓缓划开的尾迹,就是落向深空的一滴滴钢铁之泪。
那一刻他们觉得,整个世界都由这些尾迹悬吊在夜幕之下摇摇欲坠。
何延川赶在戒严封锁之前将方辽护送归舰,突然发现这个年轻人从行动最核心的人员成为了最边缘的人员,只好草草将他安置在生活舱。何延川赶到情报室才发现这里已经吵作一团,对于猝起搅乱了整场行动的爆炸来源,从能源塔的防御机制到系统被骇入导致的能量过载爆炸,种种猜想莫衷一是。中止行动迅速撤离的提议招致了剧烈争吵,楼兰将一直别在左肩的舰长帽往头上狠狠一扣:“做了过河卒子,还有什么退路可言!?来硬的!”
作战地图像一面光的大旗般展开在情报屏幕上,敌人似乎和他们一样混乱,到处都有驻军在进行战时戒严,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停泊在空港的“陈仓”号,人口最密集的中心城区几乎被疏散一空,由于该区域是直线距离导航台等军事设施最近的进攻方向,敌人将大批兵力部署到这里,准备将其设置为主要防区,侧面的海鸥剧院一带则挤满了被疏散过去的居民。
“从防御薄弱的剧院方向展开侧翼进攻,”有人提议道,“聚集在那里的平民会扰乱敌人的行动。”
“同样也会扰乱我们的行动。”楼兰把这个建议否了,“敌人的能源供应被切断,现在硬碰硬该轮到他们吃亏了!从市中心的防区直接撞过去,放开手脚杀伤他的有生兵力!”
积雨云在楼宇之间浩瀚地翻涌着,将战争的阴影轻轻披向整座城市。居民们在警报声和交火声的凄厉催促下沿着街道疏散,像是躲避一场低悬在头顶的暴雨。人群在撤退到路口时又潮水般分开到两侧,驻军部队从他们让开的道路中央穿过,凝然地开往他们逃避的那个方向,在无数惶惑的眼睛和满街的碎玻璃上倒映成千百片残影。滚雷般的爆炸响过,人们纷纷抱头遮挡被震落的水泥碎屑,远方交战的火光在林立的大厦冠冕之上盛放着,他们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头一次意识到,这里是敌人的月亮。
大雨在战场之上起舞。每一滴雨水的表面,都随坠落而变幻出整个战场的倒影,其中一滴落入残失了玻璃的窗框,倒映出何延川的面庞,随即又在他的突击步枪护木上砸碎成无数闪亮的残粒。双手端据的突击步枪成了视野中唯一稳定的形状,整个世界都在枪口前飞旋着,直到隐匿着敌人的那一点被拖到正前方,由标尺缺口和准星牢牢钉住,爆发出一连串开火的震响,枪栓发疯地撞击着膛室,黄铜弹壳沿着角度不同的弧线接连抛落到侧面,落进脚边的积雨中蒸发出滚烫的雾气,他通过后坐力感受着子弹穿过墙体和敌人时那种可怕的冲击,看到残垣后面抽打出一阵刺眼的血雾。同一突击组的两名战友分别从左右两翼进入视野,交替越过何延川所在的位置前出突进,交叉火力沿着错综复杂的室内掩体犁推过去,何延川趁机拨掉空匣换上新的弹药。对面投来的榴弹在散兵线左段空隙处炸开,左侧那名战士被爆炸冲击波狠狠地摔拍在墙上又缓缓软倒下来,继之以一片雹暴般的敌方阻击火力。何延川听着弹头敲打在整栋残楼内部所回荡的韵律,开战以来一直空荡荡飘着的茫然感,在这震耳的枪声中重新踏落回了地面,随着远秋市能源塔的瘫痪,他们成功把敌人从高精尖的能量时代拖摔回灰头土脸的火药时代了。
敌人布置在这一楼层的阻击阵地,呈半月形包抄了他们形成的突击前沿,在右侧战友开火牵制的同时,何延川猫着腰迂回到左侧,揪着防弹衣后领拖着伤兵后撤,伤员仰躺着继续开火反击,敌人追射的子弹不断击打在他防弹衣之外的肢体上,鲜血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拖把般的痕迹。退开到安全距离之后,何延川用满是红的手拨开了对讲机:“‘谷雨’呼叫‘碾盘’,定标数据已发送!”
细线一样的无线电波穿过长长的街道,将一辆WZ-123工程实验车“碾盘”式主战坦克从街口位置牵引了过来,长长的125mm主炮扫过零落的雨丝对准了长街另一端,马响和车组成员们拥挤在低矮的炮塔中,看着炮镜刻度一个密位接一个密位地移动:“听响吧!”
主炮击发的巨响震落了满街枯叶,飘旋的叶片在坦克周边呈圆形吹散开来,为无形的冲击波勾勒出有形的轮廓。大当量高爆弹药在目标建筑的中腰部位狠狠地咬去一大口,何延川从震击的余波中探出头来,看到面前的楼层阵地已经塌去一多半,直接暴露在了墙外的雨水中,残敌蹒跚着重新架枪反抗时,另一支突击组的火力直接打穿上一层楼的地板斜刺进他们的头顶和肩颈,更多战友从侧面冲出消防通道,将弹雨泼向敌人毫无掩护的左翼,他们被来自各个方向的火力挤压成了一滩滩破碎的血色。
“‘谷雨’呼叫,直角楼已经拿下!”何延川猫到窗口,隔着茫茫雨雾,望向斜对面那栋有如硬币般层层垒叠起来的柱状高楼,“‘芒种’准备突击‘硬币楼’。‘碾盘’安全推进150米,重新定标,自由开火!”
一座敌垒的易手换来了数百米长的安全控制线,在“谷雨”小队居高临下的瞰制掩护之下,原本龟缩在街口的“碾盘”坦克得以沿着主街向前推进一大段,将火力覆盖范围延伸到了更远处的“硬币楼”,自动装弹机以10秒钟的装填周期反复撞击着炮闩,主炮从天台开始自上而下地逐层轰击,代号“芒种”的另一支步兵小队紧贴在人形道一侧,顶着被炮击震落的楼体碎屑的暴雨冲进“硬币楼”,据守楼内的敌人像水一样从这尊千疮百孔的钢筋混凝土巨桶中流淌出来,顺着街道交替后撤,“碾盘”坦克在“直角楼”火力哨的指引下轰然碾进,用炮塔并列机枪清扫着街道上的敌影。攻击线一栋楼接一栋楼地向前推进,步兵的无线电波牵引着主战坦克,而在主战坦克背后,则牵引着三十余万公里之外的“列国地球”主力舰队。
代号“水闸”的大楼阴沉沉地压覆在街道尽头,这是附近战区最高大的一栋建筑物,按照战时防空标准以两倍厚度的墙体结构修筑而成,像闸门一样俯瞰和扼守着中心路口与三条主干道。何延川从刚刚占据的“直角楼”隔着一条街道观察“水闸楼”,盘算着需要多少时间、动用多少兵力和火力、从哪些方位展开突击才能橇动这座堡垒,每一格窗口都黑沉而寂静,整栋“水闸”仿佛在无人打扰地沉睡着,直到一片强光吞噬了他的整个视野,他陷入一片耀眼的盲目,听到楼层崩塌和呼号跑动的震响,暂时性的失明恢复之后,他看到紧挨着自己的楼体被贯穿出了一道外形规则精确的圆柱状破口,融烧后又冷却的切口部位平整光滑有如冰面,原本踞在侧面的几名战友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们被熔融的血迹洒落在每一块残砖碎石上。
何延川以最快的速度把身体完全收缩到墙体后头:“‘谷雨’呼叫!受到来自‘水闸’方向的能量武器攻击!”
他在讯道里听到了楼兰的直接呼叫,这让他愈发意识到了势态的严重性:“舰载‘含羞草’系统侦测到‘水闸’内部出现能量信号反应,敌人可能试图动用武器平台中残存的能量储备,在前线重建能量武器支援体系!”
还击火力将“水闸楼”正对“直角楼”这一侧的墙体从上到下洗了一遍,沉寂中的“水闸”顿时爆发出一阵加倍猛烈的压制火力,“直角楼”像一片枯叶般在狂暴的击打之下破碎崩解,各层火力顿时被压下去一大半,何延川明显感受到了楼体的倾斜,前来支援的工兵从崩塌最严重的一角爬过来,浑身血迹上落满了白灰:“主梁结构受损了,再挨上一发能量炮,这楼非塌了不可!”
一片震耳欲聋的轰响从三岔路口另一侧传来,一阵更猛烈的火力从“硬币楼”方向喷发而出,咆哮着抽打在“水闸楼”的另一面外墙,“芒种”小队在无线电中呼叫道:“‘芒种’呼叫,已控制‘硬币楼’,开始实施火力支援!”
“水闸”的半数火力都被分散到了“硬币楼”那一侧,“直角楼”所受到的猛烈轰击突然减弱了,两栋街垒的交叉火力,分别从两侧对“水闸”形成了夹击态势,三座大之间楼爆发了一场纵向的“接舷战”,相互隔着仅数十米宽的街道,既不会打偏也无法规避,三处阵地都只能依靠楼体来承受住敌对火力,并竭力泼洒出更猛烈的火力想要压过对手,密集混乱的弹道在楼房与楼房之间敲击着疯狂的战争鼓点,火箭弹拖着飘渺交缠的烟尾,像铁鱼一样在大雨的海洋中游走,先后撞击到对面楼体上绽放成一丛丛灿烂的火花,被击碎的建筑残片,如瀑布一样顺着高大垂直的墙体成片湍砸而下。
何延川带着“谷雨”小队的几支突击班组穿过这固态的瀑布,从不同方向的破口潜入了“水闸”内部。敌人像守卫着城墙一样冲上来堵缺口,“谷雨”小队的弹雨在敌人身周半米远的位置撞滞到能量屏障并纷纷弹开,对面的能量光束却切开了阴影和他们的身体,强光再次将他们笼罩在了武器代差劣势的噩梦之下,同时也再次证实了敌人正在重建前线能量武器支援体系的猜想。何延川示意所有人伏倒到窗框以下:“三层西北第五窗!”
密切提供着伴随火力支援的“芒种”小队,按照呼叫指引从对面的“硬币楼”发射了两枚人员杀伤弹,火箭弹将何延川头顶的窗框撞得粉碎,在楼道内部炸开成一片燃烧的火海,敌人在烈焰中跳踉着死亡的脚步,突击班组的几名士兵也被险恶的近距离火力支援所误伤,还活着的人用工程炸药破开了侧面的墙体,赶在火焰完全吞噬这一封闭空间之前突破到了相邻的楼室,并对着眼前出现的所有人开火,短促的交火过后,何延川看到这一侧楼梯间里被打死的大多是没有武装的技术兵,正在为少数几名战斗兵调试单兵能量接收装置,每一具能量背包,都连接着那种曾让何延川讶异过的长刀柄部,这种看似与战争形态格格不入的冷兵器,是兼作为无线能量传输的接收天线配发给敌方步兵的。
“离得不远了。”何延川伸手挥出搜索前进的战术指令,楼兰的声音则在讯道里引导道:“能量源在你们正上方!”
能量源是一艘“向日葵”艇,敌人在“水闸楼”的背面墙体上炸开了一处巨大的缺口好让它悬停进来,作为一处固定的接收基站部署在高层位置,以便接收从相邻月面城市散失到空间中的微弱残余能量,虽然效率低下,但竟勉强支撑起了前线有限范围内的作战能量供应,艇体的模块化武器接口处安置有一门大功率能量炮,隔着墙体射口瞄准摇摇欲坠的“直角楼”阵地,负责护卫的步兵们焦虑地等待着“向日葵”艇完成下一次击发所需的能量存储,希望能够先拔除“直角楼”一侧的火力威胁。搜索到这一层楼的何延川躲在暗处测定了目标方位, “向日葵”艇所在的楼层甚至比“直角”和“硬币”两楼顶端还要高,来自这两栋楼的支援火力很难以仰射角度威胁到它。
一发125mm穿甲弹穿过长长的街道,砸嵌在“水闸”的楼层外墙,发出钢芯折断的铿响。数百米外,炮击失准的马响在炮塔里骂道:“那墙太他妈厚了!”
驾驶员提醒道:“再靠近的话就直接暴露在敌人的反坦克火力底下了!”
车长用弹道计算机进行了简短的测算,拿定主意敲了下驾驶员的防震帽:“从楼底下破墙拱过去!叫‘直角楼’给咱凿出一条射界来。”
“直角楼”内同时响起好几声爆炸的共振,“陈仓”号的工兵穿过烟尘去查看自己的爆破成果,擦着汗庆幸没有震断不堪重负的主梁。他站在受到爆破的两层楼之间,往左上方望去,可以透过被炸开的巨大破口看到“水闸”的墙体,再侧头望向右下方,看到另一侧墙上炸开的破口,正好与第一处缺口形成一条倾斜的直射线,它的一端朝斜上方指向隐蔽着“向日葵艇”的那一方射击窗口,在另一端斜向下所指的楼底位置,要求开辟射界的“碾盘”坦克刚好撞开相邻一栋建筑的一楼墙体,拱到了“直角楼”背后的空地上,转向后方以防撞坏膛管的炮塔沉沉然碾转回前头,抬起主炮斜指向贯穿了整栋“直角楼”的射界缺口,将一栋之隔以外的“水闸楼”窗口锁死在了炮镜刻度正中央。炮弹准确地从“向日葵艇”正下方那层楼的窗口射进去,斜向上击穿了两层之间的地板,并从底腹击中了“向日葵艇”的蓄能舱,能量外泄造成的殉爆将艇身整个儿顶起,向上拍到了天花板又狠狠坠落,砸穿了被击碎的地板跌入下一层。敌方步兵们身周那圈隐现的能量屏障随之消失,何延川冲出墙角,短促的点射把被震倒的敌人们挨个儿点了名:“进攻‘水闸’!”
班排长们刺耳的铜哨声发出了进攻命令,各支突击班组纷纷从“直角楼”和“硬币楼”冲上主干道,“水闸”像大坝似的压覆在他们头顶,它的顶端隐没在了雨雾之中,仰望有如一座直通天国的巨塔,有如一座从云上垂落人间的天梯。战士们冲向这座陷落中的要塞,敌人从相反的方向涌撤而出,一连串鞭炮般的闪光和巨响从“水闸”的每一楼层顺次向下炸开,他们错愕地注视着巨楼的顶部从云层之上陨落进视野,顶楼压碎次楼、次楼再连同顶楼的重量一同压碎下一层……整栋楼在数秒钟内像一座沙塔般轰然倒塌,大团大团的尘埃翻涌升腾,吞没了围绕着它作殊死搏杀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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