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秋市驻军总部是一座立方体的堡垒式建筑,镇纸一样地沉压在城郊远角。这里同时也是“跃迁地球”月面驻军的最高指挥部,信息化指挥系统将整个指挥室投影成了宇宙空间战场的全息立体影像,地球在三维坐标系的远端缓转划过,代表敌我双方空天军事力量的众多图标,像星辰一样洒满了这片“数字宇宙”。位于三维作战航图坐标原点的那个人站得笔直,看着那些自然或人造的天体,在身周亘古不变似的运行着。
“‘列国地球’主力舰队的第二波星际炮火,早在两天前就已紧随首轮定标炮火发射,目前已经进入第一圈绕月飞行轨道;27分钟前,位于太平洋的敌军舰队发射了第三轮星际炮火,预计两天后抵达月面战场。”情报官一边汇报作战信息,一边协助调节指挥台上的时间轴装置,这是一座纵立的圆柱体,由众多大小一致的圆盘叠加组成,每一层圆盘都代表着不同的作战时间,随着情报官选中指定的时盘,全息宇宙航图也会变换成对应时间节点的战场态势。与大气层以下陆海空一体化的三维战场不同,地外的空间尺度拉长了时间尺度,一次简单的通讯可能需要中继卫星长达数分钟的转接才能完成,一次普通的炮火支援可能需要以地球日为计量单位来测算抵达时间,一次兵力调动需要在防线缺口出现之前就予以派遣,一次错误的航向改变则可能在开战之后才暴露出支援不力的危机,时间的影响被成倍放大,成为了宇宙战场中愈发举足轻重的“第四维”。
对近月空间的防御舰队完成了最后一次部署调整后,全息宇宙作战航图熄灭了,站在“原点”位置的那个人重新被指挥室的灯光照亮,此人就是“跃迁地球”的月面防御指挥官边疆。很多人都曾议论过,边疆自己也这样以为,他那张粗朴干瘦、像农民一样的糙脸,套在军官的行头里是不相宜的。虽然有不少传言说他是因为反对过内阁的战争提案,才被流放似的迁到这边远的敌方卫星上来管事儿,但更多人相信,上头的大人物们只不过是看不惯他这张脸罢了。
棋子已经落下,地月空间战场的形势将交由时间去决定。边疆这才把目光落回到巷战地图上来,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国手之间的博弈,借助中场间隙瞥向另一盘蹩脚的残局。
受他委任负责市区战场指挥的副官如释重负:“按照您的作战预案,已经对D区47号大楼实施了定向爆破。”
边疆站到了这张小得多的“棋盘”面前:“这给咱们又多争取了至少半个小时。”
一处阵地能够支撑一场胜利,一处阻碍也能绊住一支军队。敌人不惜炸毁他们自己的堡垒来迟滞进攻,“水闸”坍塌之后,像血栓一样彻底堵死了最重要的全部三条主干道,即使步兵能够翻越废墟,也绝无可能把作为重装甲突击节点的坦克拖过去,“陈仓”号冲向导航台的攻势戛然而止。
“按照你的命令,只留下两支小队控制街道,其余部队都先收缩回来了。” 何延川回到了舰桥情报室,额头上包扎着的绷带还在不断渗血,“更改新的进攻路线吧,敌人可不会等我们。”
楼兰的回答却让他一时没听明白:“‘含羞草’系统在舰内侦测到了微弱的信号扰动。”
方辽站在自己的起居舱里,木然对着面前纷乱的情报信息,这些照片和文字以行动对象苗新羽为中心,凌乱地扩散成了一整墙,连睡觉时都得对着它们入梦。
苗野敲门进了舱室:“总说什么没到我出击的时候,搞得咱俩都变成闲人了。辽哥儿,你的随身听借我解解闷吧。”
“苗姐。”方辽照旧低落且寡言,没犹豫地把随身听放在桌上,推向苗野那边。
苗野翻看着播放目录:“我听听你在情报室的那首歌。”
苗野没有播放音乐,她在接下来短暂的沉默里定定地盯着面前这个人,变幻了一连串复杂的表情,最后放下随身听,宣读审判结果似的退后两步说道:“方辽自己把那首歌洗掉了。”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来,伸手想要抓到身边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物品,但苗野抢先一步拔出了手枪,何延川和好几名侦察兵拉开舱门闯了进来,作一堆儿将他死死压在了桌面上。从他的大衣里搜出了对外通信用的谍报无线电终端,这就是舰载“含羞草”系统侦测到的异样电波来源。
何延川紧盯着被压在桌上的人,看到那双眼睛褪去了伪装出来的低落游移,显露出飞行员的锐利与果断——他这才确认,自己送出舰去的是方辽,接回舰来的这个人却是苗新羽,方辽刻意模仿苗新羽今日衣着的伪装行为,却反而为苗新羽提供了同样严密的掩护。
常缨独自回到了空巡队驻地机场,身上带着血迹被雨水冲刷过后的红渍。他在奔向自己的017号空巡机时,被队长拦住了。
“城里在打仗,新羽不见了,可能被他们打死了!”常缨听着远方交战的轰响,“咱们就在这儿干坐着?”
“敌人对能源塔植入的电子病毒仍未清除,现在只能勉强维持城市大气系统的供能运转;听说从高处接收相邻基地能量传输的计划也失败了,现在重武器缺乏能量传输供应,几乎全部瘫痪,空巡机根本无法起飞。指挥部要求我们待命。”队长把他摁坐在机堡里。
“战舰昨晚就全部离港去防守近月空域了,指挥部不会为了这场巷战而打乱舰队防御部署。”队长看着堡门外灰色的大雨,“你在市区看没看到敌人是从哪儿打进来的?”
常缨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那辆坦克是从港区方向出现的,他们很可能是伪装成货船从空港潜入。”
“通往空港的路全被交火给截断了。”队长又回头望向飞不起来的空巡机,“要是这会儿还有架烧油的古董机在就好了!”
“直到完成对能源塔的渗透之后,侦察组都还盯着苗新羽的位置,他是借着敌人进行戒严的混乱时机,才脱离监视混进来的。”何延川回到情报室里,因自己的严重过错而影响了判断力,“会不会只是恰好碰上我,才被我错认成方辽接回来了?”
“如果是意外碰上,怎么可能会事先准备好谍报装备?”楼兰把缴来的微型通讯器材推到情报桌上,“这是有预谋的潜入,咱们的强攻行动全被苗新羽泄露出去了。”
“苗新羽关在舱里正审着,但恐怕来不及等到他开口了,”何延川擦了擦从绷带里渗出来的血,“‘候鸟’失去联系,渗透行动遭到反向潜入,看来‘纤夫’计划早就被敌人掌握了。”
“如果计划在战前就已经暴露,敌人大可以在‘陈仓’号入港时就捕获我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放任我们行动?”楼兰转身站到情报桌一端,凝视着长长的桌面另一端隐没在阴暗之中,她习惯于想象敌军指挥官就站在战场棋盘正对面与自己对峙,但这次战役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来自“棋盘”外的扰动似乎太多了,“最初引起戒严的爆炸查清楚了没有?”
“爆炸地点共有三处,全部伪装成道路施工阻止行人靠近,没有造成实质破坏和人员伤亡。”在战场的另一端,情报官向边疆作出了报告。边疆刚刚问出了和楼兰一样的问题。
边疆在费解之中隐隐感到,捋清这一团乱麻的线头离得不远了:“这不可能是‘列国地球’渗透部队实施的爆炸,他们的初期潜入行动完全避开了我们的耳目,没有理由制造混乱来破坏自己的计划。”
“不可能是‘跃迁地球’驻军自己实施爆炸,也不像是意外事故,更像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迫使我们暴露出来与敌军交战。”楼兰看着何延川递过来相同的调查结果,捋着同一团乱麻。她不由得偏过头去,望向战场之外那同样空无一人的长桌侧面。
在战场对面,边疆同样把脸侧了过来,两人突然意识到,战场从原本意想中的长桌两端,变成了复杂的三角形,有一个看不清的“玩家”正隐没在这盘战争赌局的第三边,伺机扰乱着局势。
“还有第三股力量。”边疆和楼兰隔着广阔的战场同时说道。
舰桥情报室响起了警报,外围警戒的暗哨报告有人正在接近坞区。楼兰将屏幕切换到干舷摄像头的监控画面,看到来人已经在爬登舷梯了,这个不速之客穿着港务蓝制服,左手拎着厚厚一沓船舶信息登记册,右手消遣似的反复按着弹簧笔,正懒散地向甲板船员们要求登船。
“看样子是空港的例行查船,敌人可能觉察到今天入港的船只有问题了。”何延川认出,他正是昨晚给自己做船只登记的那个港务员。
楼兰接通了舱门卫兵的讯道:“不要打草惊蛇,放他进舱再控制住。”
舱门打开,露出那名港务员倦怠的微笑,门后,伪装成船员的战士们贴墙躲在他看不见的两侧廊道里,个个握着枪。
港务员踏进一步,舱门在他背后轰然关上,他展开双手以示没有武器,对冲上来的战士们说:“我是来接苗新羽的。我就是‘候鸟’。”
“候鸟”被带到了审讯室,由好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押着,楼兰站在他面前,难以置信地翻看着他撒了一桌子的情报信息:方辽的照片,他的出身履历、性格特点和言行方式,他的随身听,他与战友们友好或交恶的人际关系……她甚至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和何延川等重要行动成员的情报信息,现在她切身体会到,苗新羽看到自己被分解成无数照片文字钉在墙上时是什么心情了。
“这几个月来,苗新羽也在学习怎样伪装成方辽,那小子可是很努力啊。”“候鸟”的外衣已经被脱走了,战士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把更多情报从衣襟里往外掏,让人诧异那身蓝衣服里是怎么塞进这么多玩意儿的。
“你是双面间谍。”楼兰并非疑问,而是确信,“渗透能源塔成功之后,是你策划了爆炸来扰乱后续行动。”
“李东闻,”对方把右手斜横在胸前,“我是‘跃迁地球’地下反抗组织‘双子星’的成员,组织的行动目标,在名称上就宣示出来了:我们要让相邻空间的两颗地球都能存活下去,反对无穷无尽的‘镜面战争’,主张用和平与科学来解决‘平行坍缩’问题。”
“你们的行径可没有说得那么好听。”楼兰从桌上挑出自己的照片,盖到了背面,“是你引导了‘纤夫行动’?”
“我策划了‘纤夫行动’!”李东闻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骄傲,“一方的努力无法达成双方的和平,为了了解你们,我与‘列国地球’的情报机构进行了接触,成为了你们的线人,‘候鸟’是你们给我的代号。我为你们提出了‘镜像人潜入’的构想,制定了‘纤夫行动’最初的草案,帮你们选定了行动对象苗新羽,给你们提供了他事无巨细的所有情报信息。唯独没有告诉你们的是,苗新羽也是我们组织的成员。”
“你把我们引过来,又亲手破坏了‘纤夫行动’,到底是为什么?”
李东闻在满桌子情报之中,抽牌似的拣出来一张照片,那正是今天在导航台参加“听证会”的池思远:“池思远,她是几个月前‘开普勒市事故’的主要责任人。”
楼兰没看出这与纤夫行动有任何关联,她沉默着任由李东闻继续讲下去。
李东闻展示了另一张尺寸更大的照片,画面被分割成黑色和灰色的两大片,黑色是上半部分幽暗的太空,灰色是下半部分苍凉的月表,在天空与月壤的交界位置,有一大片城市废墟突兀地匍匐着,它的一部分位于环形山以内,另一部分位于环形山之外,突起的山环像刀锋一样从市中心切开了一道弧形的大裂口,自城基贯耸至天空,就好像整座城市从天上砸在了环形山边缘似的:“‘开普勒市事故’。这座城市原计划要通过‘空间拼图’技术,迁移到开普勒环形山底部……”
李东闻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地板,他总是习惯从看似无关的事情讲起:“你们脚下的远秋市,是一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城,奠基时种下的‘立城树’现在已经长得和大厦一样高,被印在了市徽上。”
楼兰发出了和方辽看到那棵“立城树”时一样的疑问:“难道‘跃迁地球’早在几百年前就穿过虫洞来我们的月亮上筑城了吗?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观测到这些城市?”
“这些城市不是被‘修筑’在月面上,而是被整个儿‘迁移’到月面上。”李东闻的声调里,有科学创造神话的自豪在昂扬着,“远秋市是建立在‘跃迁地球’东北亚地区的一座城市,这次‘镜面战争’打响之后,为了给远征舰队建立稳固的前进空港,科学院将整座城市从母星转移到了这座月面环形山中央,用能源塔系统维持的人造大气来庇护她。有好几座城市先后转移到了月面不同位置,这就形成了远征舰队的月面基地圈。转移城市所用的方法,就是‘空间拼图’技术。
‘空间拼图’与远征舰队进行虫洞跃迁的技术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借助了‘平行坍缩’效应导致的强大空间势能,将物体从一处空间转移到相邻的另一处平行空间。对空间转移的影响范围加以控制,就能确定进行跃迁转移的目标物;对转移的相位坐标加以控制,就能够精确地保证空间转移之后的终点位置。将这种技术运用到太空战舰上,就实现了跃迁远征,运用到更大的空间范围上,就能把整座城市迁移到相邻空间,这就好比把一大片地区像拼图一样抠下来、再贴落到另一位置,所以才称作‘空间拼图’。”
楼兰再次看了看“开普勒市事故”的现场照片:“这技术好像不怎么安全。”
“这是第一次出事故。”李东闻介绍道,“这座城市原本计划要迁移到开普勒环形山底部,但空间转移出了岔子,整座城市在母星旧址消失之后,竟然没有按期出现在开普勒环形山,月面驻军搜索了好几天,才发现它被转移到了月球另一侧的加加林环形山,由于定标错误,城市落在山环边缘被切开成了两半。还好每次进行‘空间拼图’时都会事先迁出民众,事故没有造成伤亡,但作为迁移工程首席科学家的池思远,必须为巨大财产损失和月面基地圈的建设滞后而负责。她在监押状态下,受命对事故原因进行了调查,并向首都提交了《对跖点报告》,但报告中发现的调查结果超出了控制,内阁要求她今天在远秋市接受一次技术听证。”
李东闻苦笑了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听证会!这只是欺骗池思远的幌子,从首都赶来的,不是论证调查报告的科学家,而是特务部的宪兵队。我们掌握到了情报,内阁要求特务部把她直接带回到关押政治犯的重狱里永远囚禁起来。我们需要《对跖点报告》,更需要池思远!但‘双子星’的武装力量太薄弱了,根本无法突破远秋市驻军的防御实施营救行动,等她被带回特务部监狱,就更没有可能了,今天是我们最后的营救窗口。”
楼兰隐隐把两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搭起来了:“所以你策划了‘纤夫行动’?”
“没错,借助我作为‘候鸟’的间谍身份,我引诱你们‘列国地球’实施了‘纤夫行动’,在特务部收押池思远的同一天,借助你们的力量攻击远秋市,用战争来阻止特务部离港!”李东闻把双手展开在桌面上,像是在感受这艘由他引诱来的战舰,“你们入港以来的每一步行动,对我们‘双子星’而言都是单向透明的,我们在恰当的时机引爆事先装设的炸药,引起驻军戒严、迫使你们双方交火,苗新羽作为间谍混上船,获取并报告你们接下来的作战行动,我们原本计划抓住双方交战最为混乱的时机,从后方突袭导航台并救走池思远,但我没料到苗新羽这么快就暴露了,失去了对你们动向的掌握,营救行动也随之搁浅,你逼得我不得不从水底下浮出来。”
楼兰预感到,“纤夫行动”的转机就在眼前:“你找我们有什么目的?”
“我来帮你们!”李东闻说,“边疆截断了你们的进攻通道,我能引导你们从市区侧面迂回过去。”
但楼兰明知道他是来求助的:“我可不能保证,你们那位失了职的粗心小姐不会被流弹打死。”
“你会保证的。”李东闻肯定道,“因为我会告诉你《对跖点报告》究竟发现了什么。”
隔着一条走廊的起居舱里,苗新羽对负责看守的何延川说:“你真的很像广田叔。”
何延川再次想起了在霜川河战场被自己杀死的那位“镜像人”,情报显示,那来自另一个地球的另一个他,名叫张广田:“看到他的脸时,我被吓坏了。”
“你们连她的照片也找来了。”苗新羽摘下一张贴在情报墙上的照片,浮现出一种比方辽那张苦脸上更深重的凄怆,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跃迁地球”飞行员作战服的女子,她生前那副咄咄逼人的神态,仿佛跨越了死亡而仍残留在影像中,隔着纸张无声地逼视着生者,“我跟艾远芳都是军队世家子弟,能在服役期间赶上一场镜面战争,就是我们最大的荣誉,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希望我能成为空军世家新生的苗草和羽翼。她在瓦罕阵亡了,她的座机残骸被你们缴获,也就是你们所称的‘瓦罕原型机’。”
苗野看着被自己先后击落过的死者和生者,心里头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我和她拢共还没讲满过五句话,但两家给我们定了亲,这在世家子弟之间是常有的事。在一场镜面战争中首次被敌人缴获先进武器平台,是最为深重的耻辱,我受不了让她背负这样指责,所以才冒险单机出动去追击你们,想要把她被你们缴获的座机给毁掉。”苗新羽在霜川河的风雪之中梦呓,“广田叔理解不了我们世家子弟的荣誉感,想不通年轻人为什么要主动寻求危险和死亡,但只有他愿意跟着我。到头来我和远芳一起去背负同一种耻辱了,广田叔救了我的命,自己却阵亡了。我因为出身而免于惩处,广田叔却因为出身而没得到表彰。我帮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广田叔是地下反抗组织的成员。”
“你包庇了他?”何延川听到了很多在作战情报中没有的信息。
“我加入了他。”苗新羽两眼中显出一种茫然的空洞,“我找到了跟他接头的李东闻,加入了‘双子星’,想看看像广田叔那样的好人,为什么会加入这种组织。”
何延川在这时听到了楼兰的无线电指令:“把苗新羽带过来,我们有新朋友了。”
方辽拘谨地坐在海鸥剧院其中一处地下室,看着面前看押自己的“双子星”成员,感到一种和马响相似的火药味儿。搅乱“纤夫行动”的那一连串爆炸就是他们的手笔,在城区戒严的混乱中,也是他们准确地跟踪并绑走了方辽,赶在他呼救之前掐掉了连接“陈仓”号的通信讯道。方辽无法想象,苗新羽在同一时间顶替自己回到了“陈仓”号。
负责侦察的探子回到地下室:“边疆那老小子加快了居民疏散的速度,剧院附近的平民都快撤空了,再耗下去,咱们这儿可藏不住了。”
方辽根本没反省清楚自己到底哪里“麻烦”了,好在他们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地下室门外再次敲响暗号,李东闻走了进来:“谈妥了,准备引导‘陈仓’号从侧翼进攻。”
方辽愕然看着李东闻背后的两个人。先是何延川跟了进来,确认他安全之后,便咧嘴冲这边笑了笑;接着走进来的,是苗新羽。
“做好战斗准备!”李东闻把苗新羽推到方辽那边,“两位‘双胞胎’先转移到东侧剧场去躲着,等待我们开辟进攻通道。”
战火忽远忽近地震颤着疏散一空的剧院。苗新羽和方辽相互隔着几米远,坐在巨大而空荡的剧场之中,纪事彩画像天空一样宏伟地覆盖在他们头顶的厅穹之上,历史仿佛在此凝固,将他们也化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壁画描绘的是正在燃烧的天空,无尽的运载火箭,像上古神话中的天舟一样撞向这片火之苍穹。那是“尘埃陨落”时代最为黯淡的一段岁月,每一粒天空的尘埃坠落地表,就可能伴随着一座城市的毁灭和百万人的死亡。剩下的尘埃随着引力而均匀散布到大气层,从所有方向埋葬了整颗地球。星星和月亮消失了,太阳变成了尘埃云后面一团垂死的光晕,人类在经历着自己的灭绝。在尘埃云那黑暗穹顶一般隔断天空的囚禁中,人们向冥冥之中的神明祷告,但科学却推论出,天外的神明很可能也已经死去了,当时的物理学家们还无法测算平行坍缩的中心和规模,以概率论来计算,它同时发生于整个宇宙的可能性,比仅仅发生于地球上一处奇点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换言,整个宇宙很可能同时遭遇了同样的碰撞和崩解。尘埃云隔绝了向地外空间进行观测的一切信号,假说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毁灭的阴影就像另一重看不见的尘埃云,扩散并笼罩了地表与人心。
在那个时代,“跃迁地球”的工人和技术员们,就像现在的苗新羽和方辽一样,坐在破碎的天空之下抬头仰望,同天空一样混浊的瞳孔里,倒映着发射架那空荡荡的剪影。在尘埃云的球面散射作用下,晚霞的血红色在整个天空中熊熊翻涌着,无数火箭相继拔起,像无数烧去了翅膀的飞蛾般,朝正上方那燃烧的宇宙扑撞而去。距离很远,火箭很小,天空很广大,声音很空寥,无数双眼睛望着燃烧殆尽的分级推进装置像死去的躯体一样分离坠落,将灵魂般的顶端运载舱缓缓托举向天际,在深红的底色上轻柔地划过一道道笔直的残痕。装载着战斗部的运载舱在触及密集的尘埃碎片时爆炸开来,在殓布般的死寂中扩散成一团团狂暴的呐喊,装载着宇航员的乘员舱向着开辟出来的空洞跟随而去,直到在更高位置某层更稀疏的尘埃云上撞击绽放成一团小小的火花,为随后的更多运载舱开辟出更遥远的脚步。胆怯和迟疑使得无数用生命碰撞出来的道路,在尘埃云的重新弥合之间被徒然葬送,勇气和固执又反过来用更多生命把新的航线推向更远。越来越多望向天空的眼睛低垂下来,无数生命在他们头顶燃烧,夕阳随着火箭上升的反衬而向整个大地陨落,地球正在继续变成陵墓,那些空荡的发射架就是人类的墓碑。
第一缕穿透了尘埃云的无线电波自天外垂落,将深埋的一颗颗头颅重新牵往星星所在的方向,这颗地球的“加加林”和“阿姆斯特朗”们从第一批突破了尘埃云的火箭舱中,发回了那段铭刻在记忆与历史中的著名讯息:“星空仍在闪烁!”
平行空间真的掷骰子了,灾难只击中了尘埃般的地月系统,太阳仍在燃烧,银河仍在旋转,宇宙仍在广大无垠地熵增和膨胀。凿空“尘埃云之墙”的航线牵引着更多航天器飞向天空,火箭群的尾焰将尘埃云吹开了一大片,在等候了几代人之久的死亡和毁灭之后,大地再一次看见了星空。月球的碎片和那些相互碰撞聚合的大块尘埃重又在新的公转轨道上稳定下来,原月球主体部分距离地表最远,被称为“牧月”;另一部分残缺月体,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仍难以恢复到规则的球状,被称为“芽月”;第三颗卫星笼罩在了小行星带的遮掩之下,被称为“雾月”;受到天体碎片反复冲击而最后冷却下来的第四颗被称为“热月”。独特的四卫星天体系统,后来成为了这颗地球的徽标图案。
月港在体积最大的“牧月”上建立起来了,在第一艘太阳帆结构的行星际飞船启航的那一夜,全球一半以上的人口都聚集到了这一侧半球,像围着沙漠中央一眼通向大海的水井一般,庄严地望向那从尘埃云中凿开的一角星空,注视着一颗新的星星缓缓脱离月球,就像是从月亮中孕育出的一颗火种,那是太阳帆飞船的尾焰。
方辽顺着壁画的弧度向最高处望去,看见顶端中心位置画着一艘正在坠落的巨船,整幅画面极具立体感,看上去就好像真有一艘巨舰正在砸穿天空的穹顶一般。
“那是我们的第一艘太阳帆飞船在首航时坠入了大气层,”苗新羽告诉他,“是来自另一颗平行地球的远征舰队把她击落的。”
“相邻空间的那颗地球比我们先一步突破了‘平行坍缩’和空间虫洞的研究瓶颈。”苗新羽凝视着破碎的天穹,感到心脏正与那时的祖辈们一齐搏动着,“那是我们经历的第一次‘镜面战争’。敌人教会我们,在‘平行坍缩’的灾难中,两颗地球要不就一起毁灭,要不就必须死一个。又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死在了那场战争中,但最后我们赢了,我们在战争中学习并掌握了空间跃迁技术,把自己的舰队降临到了敌人的天空,在他们那颗地球的两极位置建立起了第一对地核聚变对撞机,他们毁灭了,我们活下来了。”
这场战争被记载为“弱冠战争”,象征“跃迁地球”在“平行坍缩”灾难中的成年礼。
方辽看着历史的天空在头顶燃烧,仿佛感受到“跃迁地球”一代代人的血脉在自己胸膛中翻涌,他为此惶惑:“不打仗就不行吗?”
“这个问题,早在‘弱冠战争’之后就有人提出、也已经解答了。”苗新羽指向了满墙壁画的最底端,方辽这才注意到,那儿绘着一大片白色的陵园,“‘空想者公墓’就是最后的答案。”
“弱冠战争”之后,人们以为苦难随着胜利的到来而结束了。他们错了。空间科学家们在由前两颗地球碎片尘埃聚集形成的“雾月”表面建立起了实验室,像研究地层一样,发掘这些古老岩体上一切物理现象所遗留的痕迹。研究结果是残酷的:他们在这颗遗迹尘埃上找到了至少百余轮坍缩撞击的痕迹!在他们无法触及的漫长过去,“平行坍缩”的悲剧已经无止境地重复了也许有无限次,且必将无限次地继续重复下去,这是宇宙用地球做骰子所掷下的无尽赌博,是一轮轮无限循环的毁灭梦魇。
“剑榄战争”爆发了。反对继续毁灭相邻地球来换取生存的和平主义者,向力主发动新一轮空间跃迁远征的主战势力做出了公开抗争,他们反对无止境地陷入与“另一群自己”互相残杀的战争深渊,主张联合起两个地球、甚至更多个地球的力量,去探索“平行坍缩”,了解“平行坍缩”,求得可行解来终结这场该死的循环。这是一场勇士杀死勇士的战争,和平主义者最终落败了,胜利者为敌人们筑起了宏伟的陵园,称之为“空想者公墓”,这座墓园是一个将被铭记千百代人的符号,它象征着“剑榄战争”是一场持不同主张者以战争为形式进行的激烈争论,争论的主题是在“平行坍缩”灾难中的生存道路,失败者得到了平等的尊重与纪念,而胜利者赢得了争论的答案——“战争”。
“当时有一名修筑陵园的战士说,他更愿意同那些空想者一起躺在里面。”苗新羽始终觉得,如果能够经历“剑榄战争”,自己也很可能会说出这句话,“但那是不负责任的,无数人已经用生命求出了‘战争’这个答案,战争不是我们的热爱,而是我们的义务。如果还对此抱有什么疑问,那就去看看‘空想者陵园’里枯萎的橄榄枝好了。”
“跃迁地球”经历了一轮轮循环,谱写了漫长的战争史诗。“平行坍缩”的灾难多少次地重复下去,“镜面战争”就要多少次地持续下去;能够多少次地胜利下去,他们就要多少轮地生存下去;如果在某一次战争中终于失败,那就让“跃迁地球”接受自己曾施加给别人的毁灭,在地核聚变的光辉中燃烧殆尽。
苗新羽第一次放平了目光,看向身边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方辽却觉得他是在看向整个“列国地球”:“我们对每一颗被毁灭的地球都没有仇恨,对你们‘列国地球’也一样,你我都有平等的生存权,谁也不比谁更重要,谁也不比谁更应该存活或死去。如果两颗地球都抱着和平的空想无所作为,相互撞毁之后的尘埃云照样会继续砸向下一个空间和下一颗地球,就像我们曾经历过的‘尘埃陨落’一样。请为了争取生存的权利来与我们殊死战斗吧,竭尽你们的所能来尝试毁灭我们,因为我们也会做同样的事,只有靠双手赢得胜利的那一方,才能够活下去。”
一轮轮“镜面战争”在苗新羽眼中燃起的火焰顿时熄灭了,他的神色变得和方辽一样苦恼起来:“和‘剑榄战争’时的祖辈们一样,我来寻找答案。李东闻说他们有比战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要亲眼验证一下这是不是真的,如果发现他们说谎,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回到军队这一边。”
方辽离开了剧场,苗新羽还无声地在原处坐着,似是向那燃烧着的历史寻求一个解答。
方辽独自来到帷幕另一侧的后台,找到了同样留在这儿待命的李东闻。他犹豫再三,为这些“空想者”后裔担忧的心理,终于压倒了告密的屈辱,把刚才的对话简要告诉了李东闻:“苗新羽随时都有可能背叛你们。”
“我知道。我拉他入伙时就已经同意这件事了。”李东闻坦然地笑,“那小子永远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没关系,我相信‘双子星’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也相信新羽会认同我们。”
方辽突然为自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他还不知道,怎样才能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陈仓”号升空了,整座城市都覆盖在她炮火射程的阴影之下。
炮击落点将杀伤半径以内的一切都抛向天空,随着爆云的膨胀而撕扯成无数碎片,又被洪流一样的大雨冲落回地面,越来越急促地震颤着防线后方的导航台。在顶层大厅,宪兵们的站姿像摆在桌面上的锡兵一样摇摇欲坠,特务头子一步不拉地随着自己的手表指针来回走动,接他们回首都的船就在港口等着,突如其来的战争却恰到好处地把他们困在这个笼子里。被拷住的池思远透过震碎零落的玻璃幕墙,远远望见炮火的脚步离这边越来越近,溃散的守军像是被雨水冲刷着一样涌流下来,更远一些的地方,“陈仓”号的步兵在废墟间散落成一片片灰点,那辆“碾盘”坦克正活塞似的顺着街道推进。
一名宪兵放下电话,向特务头子报告道:“边疆将军建议我们后撤。”
安全门上的指示灯闪烁着认证通过的绿色,门外传来脚步声,大约是导航台里的卫兵来接应撤离了,宪兵们为之放松了些许。特务头子朝池思远走过去,后者做好了准备要被押走,却不料他一言不发地抽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前额。
池思远厌倦的双眼里汹涌起恐惧。她对无法靠计算来预测的一切都总是感到恐惧。
门开了,长短不一的点射弹道呈放射状在厅堂内交错横穿,池思远怔怔地看着特务和宪兵们倒了满地,何延川和李东闻从左右两侧分别贴墙而入,呈交叉状检视是否还有活着的敌人,同时翼护住了负责解锁开门的苗新羽,其余士兵跟在他们背后纵列而进,“列国地球”的城市迷彩作战服与“双子星”伪装用的工人制服相互交替斑驳着。
确认安全之后,李东闻赶上来保护住池思远:“特务部对女士未免太不讲礼貌了。”
在下层导航室,另一队战士们正持枪对着被击倒的“跃迁地球”卫兵,掩护方辽完成导航系统的数据解锁。“导航坐标传输完成”的提示音响起,方辽喘了口气站起来,看到两艘“向日葵”艇交替盘旋着悬停到窗外,一名战士隔着大窗向它们发射防空火箭弹,梭形的弹头击碎满墙玻璃后继续飞行,在艇身周边的能量屏障上殉爆成一团火花,艇腹位置的双联机关炮轰轰地响了起来,将士兵们撕扯成一道道破碎的红痕。
“侦测到大规模能量反应和舰体雷达信号!”“陈仓”号的舰桥雷达兵向楼兰报告道,“敌人从环月防御舰队调回了一艘‘耀斑’舰!”
“调一艘耀斑舰回来”,这是边疆在交火之初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也是这场战役最简单的逻辑:只要战舰能为远秋市重建能量支援体系,就意味着胜利。接下来的所有作战行动,都是在为这道命令争取执行时间。此时这艘耀斑舰刚刚返回近月轨道,她的能量场却像看不见的阳光一样照耀了远秋市。
楼兰知道这场仗撑不了太久了:“向后方舰队发出导航信号!”
导航信号像纤绳一样连接到了“列国地球”的远洋。另一艘“跃迁地球”的耀斑舰正巡航于这片空域,这是她追击了一夜的敌舰队信号最后消失的位置,迎接她的只一片茫茫大海。
舰桥雷达兵发现,一大片来自深海的微弱信号正在急剧加强,甲板上的水兵们看到,下方的大海像沸腾了一样怒涌着,巨兽一样的阴影正在海面以下不断上浮并扩大,直到其中最近、最大的一片沉影化作“临洮”号战略舰那高大的舰艏冲破海面,像一座钢铁的蜃气楼一般宏然拔起,在破晓的微光照耀之下,从舰身淌下的海水洒落成万千点闪闪发光的碎鳞。更多舰艏破海而出,在这片辽阔的大洋上纵列起一片如林的钢铁。
只有大海才能承载起如此巨大的吨位和与之匹配的发射冲击。战略舰深潜之后,在海水中将舰体调整为艏部朝上的垂直纵向姿态,排出压舱吨位增加浮力,启动第一级水下火箭获得反推力,在阿基米德与齐奥尔科夫斯基之手的共同托举下,巨舰升空,并在舰尾喷口完全离水之后,启动第二级主火箭发动机,继续刺向遥远的苍穹。
“耀斑”舰向着整片天空开火,被击毁的战舰哀鸣着陨落回大海,砸坠出巨墙一样的波涛,更多战舰冲破这波墙继续上升。在舰队升起和坠落的海平面上,三艘最新上浮的战略舰没有像友舰一样垂直升空,而是像潜艇一样沿着倾斜的角度冲出大海并恢复水平,呈正三角状向被包围在上空的“耀斑”舰喷涌出成吨的防空火力。接连击沉两艘敌舰之后,“耀斑”舰的能量屏障在最后一艘残舰的轰击之下崩解了,她的舰长隔着舰桥外的一层能量余波又一层防空炮火,看到敌舰队像一条川流不息的钢铁大河,从大海湍涌向天空,火光和舰影在他的身周划过,令他回想起了母星历史上那场冲向尘埃云的天空远征。
“耀斑”舰坠落了,为这片海底坟场新筑上一座巨大的陵墓。在敌骸触底的同时,“临洮”号冲破了燃烧的大气,跃入了星辰的怀抱。“陈仓”号成功了,他们像纤夫一样拖动了整支舰队。早在两天前就已升空的联盟主力舰队,此时已经逼近了近月宙域,他们将冲破“跃迁地球”远征舰队的防御封锁,按照导航信号的指引泊入远秋市空港,为夺回月球的星际登陆作战开辟第一片抢滩阵地。按照作战计划,“临洮”号所在的这支战略舰队,将于两天之后,与他们昨夜发射的那一轮支援炮火相继抵达月面战场,届时他们将作为生力军,面对从“跃迁地球”支援而来的敌军主力舰队,接替首批登陆舰队巩固刚刚夺取的月面防线。
陈阵和李步透过广阔的舰桥前航大窗,看到相继升空的舰队在前方排列成一片尾焰燃烧的庄严阵列,宛如在地球的大气之上镶嵌成一片新的星空。但天空中能够看到的星星,还不及其总数的千亿之一,它们是在那看不见的无数星星衬托之下,才闪耀成了这片广阔的星海。为了这支舰队能够升空,为了这一小批人现在被百万吨的钢铁包裹 着漂浮在地月轨道之间,远比这多得多的人洒下了汗水和鲜血,他们就是那些看不见的星星。
远秋市的雨泪点点滴滴砸落在“陈仓”号的甲板上,细细的雨痕随着战舰的移动而陆续断开又重新连接天地。“陈仓”号保持着被弹截面最小的舰艏对敌姿态全速后退,在她的正前方,敌“耀斑”舰的能量场正横断天地地推压而来,隐藏在甲板下方的折叠式主炮重新升上舰艏,对着那无形逼近的屏障连连怒吼,沿着能量场的轮廓炸开成一道灿烂的火力墙。沿飞行甲板起飞的歼-20“霜川”式划过一条黑线穿过这道墙,自斜上方切进了远秋市空巡队那被炮火扰乱的队形之中,在高超音速巡航性能的推动之下划出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航迹,一击脱离的尾痕几乎是沿着垂直方向反复俯冲又爬升,像是一道尖锐的呼啸在打乱着敌人的谐奏。敌机飞行员们看着“霜川”鬼魅一样地刚刚掠过编队一端又倏然出现在另一端,一旦有空巡机试图脱离能量场的作用范围,前出攻击“陈仓”号,苗野就会圈羊似的对这些失去防御屏障保护的对手发动突袭,迫使其退回到能量场里去,在反复的袭扰牵制之下,前方的“陈仓”号越缩越远了。通讯电波在各机之间杂乱地绞结着:
-“能量场应该也同时干扰了敌人的雷达,它是怎么锁定咱们的?”
“陈仓”号始终保持在敌舰的能量场范围以外活动,常规雷达虽然受到了强烈的电磁压制干扰,舰载“含羞草”系统却能通过敌机启动防御屏障时的强烈能量反应来完成锁定,并通过数据链为“霜川”提供索敌引导。
楼兰看了看作战屏幕上的计时数字。有很多人要回不来了。
一道光轨照耀了乌云,蒸发了沿途落下的雨水,笔直地刺进了“陈仓”号舰桥,并随着舰体的高速后退而在侧舷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创口,挤在舰桥侧面的机库整备舱代替指挥室承受了这次攻击,楼兰等人隔着航窗,看到整备员们像沙子一样被气流卷出舱外,洒向大雨中燃烧的战场。完成攻击的那架敌机几乎是紧贴着舰桥划了过去,他们甚至能清楚地看见翼部那门还在冒烟的光束航炮,以及座舱下方的编号数字017。常缨觉察到了敌人锁定能量信号的侦察方式,冒着被击落的危险,在能量场范围以内就主动关闭了防御屏障,得以躲过“含羞草”系统的侦测实施了单机突袭。017号机在天空的原野上尽情展现着自己的气动与航速,不断变换着机械肢体的姿态来控制飞行包线,以一串眼花缭乱的偏转迂回从低空掠过前甲板,吹掉了船员们后缀飘带的水兵帽,无数敌意的目光和怒吼的近防炮火随之急转,近炸火花紧咬在敌机后方,仿佛是它在天空中拖出的一连串尾迹。飞越甲板之后,常缨再次调转机首展开攻击,射出的导弹在“含羞草”系统干扰之下勉强错过舰桥击中了干舷,紧急返援的“霜川”从那团翻涌的烟尘之中冲飞而出,挡在了敌机与母舰之间。由于索敌系统失效,双方在互相进入视距之后才发现对手并展开缠斗,处于低空劣势位置的苗野驾机折向侧面,紧贴着“陈仓”号的甲板建筑沿干舷飞行,以舰体崎岖表面形成的强烈杂波干扰为掩护,躲避敌机的制导攻击锁定。常缨没有贸然俯冲追入低空,选择继续保持在上方优势位置瞰制空域。
在苗野越出干舷线并脱离舰体掩护之际,双方进行了最后一次交锋,常缨的飞控系统侦测到敌机在近距离进行了火控雷达照射,但“霜川”自低空仰攻的发射角度非常差,常缨自信赢得了比对手更高的命中率,将敌机锁定在导引头前半球位置发射了两枚短距格斗导弹。
017号的机舱警报急促响起,常缨看到自“陈仓”号飞来的垂发防空导弹已经遮蔽了座舱,他这才意识到,对手并非想要从劣势位置发射机载导弹,而是用火控雷达引导舰载防空导弹从角度更好的位置实施攻击。苗野将“霜川”作为了这场空战中的预警指挥平台,整艘战舰都成为了她的“僚机”。
常缨放弃攻击加速脱离,失去锁定引导的两枚格斗弹在最后一刻被“霜川”加速甩开,丢失目标信号而凌空炸开成两团火花。017号机却被敌防空导弹缠绕在了航迹之中,随着第一发弹头的抵近空炸,高速巡航的机体短暂一滞,随即被咬尾的更多导弹接连击中,随着急剧下坠而变成了漫天大雨中的一颗小点。
在巷战交火最激烈的位置,苗新羽仰望着那棵巨大的“立城树”在自己面前熊熊燃烧,如同在宏伟的枝冠上盛开出一树烈焰的繁花,焦枯的树叶带着千百点火花在大雨中飘落,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热爱远秋市,一种尖锐的痛苦穿透了他的心房。
“碾盘”坦克在树下暴怒地碾压和捶打着破碎的城市,用炮火和弹道封锁着一次次想要冲上来的敌人。在路口另一侧,“陈仓”号派来接应的运输直升机正从低空垂下梯索,流弹在轰鸣的螺旋桨周围划过一道道半透明的灼痕。李东闻正护送着池思远爬向机舱,何延川奋力把苗新羽推向他们那边。
何延川就像在霜川河战场断后时的张广田那样笑了一下:“我还得去接方辽!”
苗新羽被最后一个拖上直升机。透过震颤轰响的舱门,他看到被战火点燃的“立城树”轰然倒塌,常缨那架坠落的017号“龙吟雪”式空巡机,像一个残损的魔鬼般从火焰中踏了出来,运转不良的机体倾斜着将能量航炮对准路口并开了火。何延川和许许多多他叫不出名字的人,永远消失在了耀眼的强光之中。
017号踏过满地残骸,继续瞄准了正在爬升的直升机,苗新羽没有听到开火的声音,一切声响都被来自上方一种辽阔而宏大的震动所掩盖了,战场上的所有人为之仰首。
在他们头顶,天空正在破碎,“列国地球”主力舰队的第二轮炮火抵达月表,紧随着导航信号的引导,降下了一场钢铁的暴雨。
“耀斑”舰将能量防御屏障扩展到最大,翼护住了军事设施所在的这半边市区,剩下的半边战场则掩盖在了弹雨激起的大片尘埃之中。017号机在动能弹头的砸击之下折断、破碎,跌进这尘埃的底部再也看不见了。
“远秋”市在大雨和伤痛之中沉沉睡去,破碎的街道上回响着驻军清扫战场的脚步与呼喊。重伤的马响倚靠在坦克残骸上,看着面前毫发无伤却未及撤离的方辽,像是面对着一道极难的算题而费解着。
“这种程度可瞒不过去啊,空巡队的人准会发现你根本不是苗新羽!”马响为难了一会儿,对着方辽举起枪来,“我得打你一枪,他们不会逼伤员开飞机的,至少在伤愈之前,你都能瞒下去。站直喽别乱晃,我头晕着呢,偏上一点儿你小命就没啦!”
枪响了,方辽撕心地号叫起来,比他预料得疼多了。马响快乐地嘲笑。清理战场的敌人们出现在街口,能量光束穿透了马响的胸膛,他倚着自己的坦克死去了。
“新羽!是新羽!”方辽听到有人在喊,敌人们围上来给他包扎。
同样受了伤的常缨出现在他面前,眼中穿刺出锐利的痛苦与仇恨:“新羽,活下去。仗还没打完呢!”
“陈仓”号航行在月地之间的返程线上。舰桥在半小时前脱离月球引力时收到的讯息是:“航向第一拉格朗日点,与主力舰队汇合。”
楼兰想要把没到齐的各队指挥员召来集合时才意识到,活下来的就只剩面前这点儿人了。
舰体远处传来一记轻微的碰撞声,但所有人都听到了。提醒防御撞击的警报声响了起来,自动近防炮开始接连开火,他们朝舷窗外望去,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无数残骸正像银河一样从舰舷两侧流过,先是一些细碎的装甲,接着便是整舰整舰的龙骨残骸,在其中一具残壳上,他们看到了主力舰队的旗舰舰艏徽。
楼兰扑到通讯台上一遍遍地呼叫着,幽深的宇宙一片死寂,仿佛吞噬了她的每一声呼唤。她突然反应过来,主力舰队选定的主战场隔在月球对侧,与“陈仓”号脱离月球的位置之间存在半个小时的中继通讯时差,她先前接到的会合讯息,是主力舰队在那半个小时之前发出的。
一切都已经在这半小时内发生了,边疆部署的近月防御舰队,准确地从侧面伏击了联盟主力舰队,预想中的月面登陆作战,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纤夫”行动没有给战场带来任何改变。
楼兰独自留在了情报室,从口袋里摸到了何延川留给她的那包烟。
楼兰点了烟,罩上防止烟灰飘散的封帽并吸上一口,难以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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