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积雪云的阳光被染成柔和且明亮的色泽,透过天空的缝隙折射成一道道倾斜的轨迹,像无数闪亮的碎片洒向了大地,映照出漫天雪花中的薄暮,辽远,广大,宁静。
雪和光为城市飘下了一层柔曼的轻纱,工厂运转的震动也被辽远的天空消解了,像摇篮一样节奏轻柔的晃动着,远处有高高的塔吊和正在修建的发射架屹立在明净的地平线上,钢架勾勒成一座座线条交织的剪影,工人们像停落在电线杆上歇脚的麻雀一样,成排地横坐在钢梁上吃晚饭,俯瞰着雪暮之中安然的街市。
条石砌成的街道像城墙一样两两相对,夹在中间穿城而过的运河,在枯水的冬季已经干涸了,比街道还要宽阔的河床底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有一对不怕冷的年轻人竟踏着雪走到了空荡荡的河道中央,那姑娘尽力展开双臂来拥抱这和平的一切,那小伙子看着她安静地笑,那一刻天空、河床和城市都为他们而美丽,雪花像一段清脆的前奏般零落在他们的头顶和肩上,她的歌声很轻柔,但天地之间都能听到:
~舷窗外的地球啊!舷窗外的地球啊!舷窗外的地球触手可及。
~我们在宇宙流浪,我们在宇宙流浪,思念着唯一的地球母亲。
在他们背后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团雪绒的尾雾中笔直升起一条细细的白线,那是城郊的“云中”发射场正在执行又一次火箭发射任务,天空很远,大雪很安静,那笔直的尾痕无声地划过暮色,就像是划过平滑的湖面,连接起一条从大地通向天空的轨迹。
横在河道上方的拱桥正对着他们,行人在各色的伞花下急匆匆或慢吞吞地穿行而过,偶尔有人侧过头或停下来,循着歌声去看那年轻的一对儿。李东闻交叉两臂支撑在发冷的雪栏上,听着整个城市都像留声机一样在那歌声中回响:“是《屋旁的青草》!”
他的同伴张函侧着身子,用左肘斜倚着同一道桥栏:“我喜欢这首歌,它和它歌唱的那些人,把航天从工业变成了艺术。”
她唱到了“虽然离繁星更近,却远离了地球的温暖”,李东闻摆弄了一下胸前黑漆漆的照相机:“年轻真好,我都想给他们拍照了。”
张函抬起栏杆上的胳臂,硬硬地站直了,李东闻紧跟着抬起了头,桥上和两边街道上的行人纷纷望向同一片天空,他们脸上斑驳的云影和流光消失了,淹没在一片耀眼的强光之中,歌声戛然而止,河床上的两个人回过身去,看到火箭的尾迹在天空中绽放成一团不断扩散的爆云,它炸开的位置已经超越了大气层,没有声音,无数人静静地目睹着火海在天空中盛放,将刚刚逝去的一刻击成无数燃烧的碎片。
他们全都想到了同样的事实:脚下的城市,乃至战争中的两颗地球,都不过是比这团火花更大一点儿的尘埃罢了,只需要一瞬间就可能永远消散。
入夜后,西城那家只做晚饭生意的小馆照例挤满了人,厨子们忙得像打仗一样,以夜班工人和晚习学生为主的各色食客争攘着叫问自己的点餐,并随时伺机从厨窗口抢领走别人先叫的相同菜肴。
关垒在饭馆的其中一角坐下,并不太闹也不太偏。关垒的模样就像这间馆子一样,陈旧、凌乱、毫无特点,他来得不勤,每次都坐不同位置,连善于招徕客人的老板都没记住他,更没有人关心他的身份。
店口柜台上摆着一件旧饰品,平底托盘上,悬浮着一颗外形不规则的近球状天体模型,有代表卫星的好几颗光点围绕它做周期公转。他们脚下现在踏着的正是这颗天体,它是一颗微型的人造星球,一座在两颗地球历史上都前所未有的最大的空间实验室。它实质上是一对呈对称结构的巨型空间传送器,城市是在它的外壳表面建设起来的。建造它的目的,则是为了研究和验证在战争期间被提出的“对跖点假说”,为“平行坍缩”问题探寻除战争之外的另一个可行解。
它同时肩负着两颗地球的战争与和平、新生与毁灭,这样重大的责任以及与之相称的惊人工程体量,是任何一方都无法独自负担的。按照两颗地球在“跃占”月面泪海区域所签订的《泪海协定》,“跃迁地球”与“列国地球”分别负责建造它的一部分,再按照相同的技术接口标准组合成同一整体,双方分别选定了质地、尺寸和结构合适的小行星进行工程改造,挖空了坚固星体的内核部分用于建设空间传送实验室,两部分结构分别被代号为“北河二”与“北河三”,名称源于双子座的两颗主星,对应古希腊神话中一神一人的双生兄弟波吕克斯(Pollux)与卡斯托尔(Castor),组合之后的完整天体则被称为“双子桥”。双子桥悬浮在两颗地球的平行跃迁平衡点位置,由于双方在战争中使用的空间传送技术,都是要借助“平行坍缩”势能和空间虫洞跃迁才能实现的“伪传送”,因此这样的跃迁传送只能跨越两个平行空间进行,而无法在同一空间内实现,“双子桥”却是唯一一处既能从“跃迁地球”传送抵达、又能从“列国地球”传送抵达的中途站,像桥梁一样连接着两个平行世界,因此也是观测空间跃迁现象并探索相关原理的绝佳位置。
《泪海协定》并不是和平宣言。秉持“谈的只管谈,打的只管打”的简单原则,当两颗小行星逐渐现出“北河二”与“北河三”的结构雏形时,当双方的宇宙工程队在双子桥合龙那一刻爆发出来自两个世界的欢呼时,当科学家们开始在小行星那么大的实验室里合作探索空间物理时,“镜面战争”却仍在断续进行,双方只是做出了和平的尝试,却谁也不知道战争与和平谁先会得出最终解。“双子桥”被划定为了这场跨越两个空间的战争中唯一的DMZ(De-Militarized Zone,非军事区),日思夜想要毁灭对方的人们,只有在这里才能为同一件事协作共处,无尽战争和重工业饱和造成的大量失业人口,也跟随着“双子桥”的工程建设,来到了这片太空中的“新大陆”。“双子桥”成为了一座战争海洋中的和平岛。
关垒的注意力从那件廉价纪念品上移开了。来接头的人同样倦怠而不引人注目,进门后没坐到关垒对面而是坐到了他身边,距离即没有近到让人觉得他俩在攀谈,也没有远到听不清对方的低语,形势的恶化,让一切留下任何媒介的情报传递方式都不再安全,他们只好用语言传达、用大脑记录,店里的混攘嘈杂提供了绝佳掩护。
关垒听到细若蚊声的低语从身边传来:“五个小时前,警戒线对面的‘云中’发射中心发生了这个月以来的第8起事故,炸毁的火箭上运载了新的空间通讯卫星。”
“加上之前几次通讯设施的损毁,‘双子桥’的对外联系几乎被断绝了。”关垒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点的菜被端上来了,“这不是事故,而是人为的破坏袭击。”
“不太像,至少‘北河三’部分的‘列国地球’驻军和我们同样焦头烂额,”关垒交待了自己的间谍活动成果,“他们的关键设施也遭到了一系列破坏,并且怀疑到了我们头上。在最近的两个星期内,警戒线上的对峙兵力加强到了‘双子桥’建立以来的最高峰,暴露在地表的军事和科研实施被大批转移到地下,双方都在大规模召回位于对面的科学家和居民,仅存的遥测预警力量报告称,在安全宙域边缘多次侦测到疑似大规模舰队的反射信号……这不是好兆头,可能要打仗。”
线人扒了两口饭,问道:“听说前几天跃都内阁府传出了枪声,这事儿可信么……”
餐馆在一阵灯光明灭之间剧烈震颤起来,陷入了自开业以来从未有过的死寂,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望向门外,一支军队正从街道上开过,沉重的履带啮碎水泥路面,留下一对对宽阔的齿辙,装甲车辆的灯光将士兵们投射成巨大而变形的剪影,对侧的楼墙上绘有一张巨幅海报,画的是穿蓝色制服的“列国地球”工人与戴头盔的“跃迁地球”工人在握手,正在合龙的“双子桥”像太阳一样照耀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正下方写着“友谊结束仇恨,和平终结战争”的标语,现在这幅旧画早已斑驳褪色,且被各种“武装起来”“准备打仗”的新海报侵覆得斑驳破碎,士兵们的巨影从它的残留部分踊跃掠过,将那“友谊”“和平”的字样一次次抹去。
最后一辆坦克刚刚通过,整座城市都在更加剧烈的爆炸声中摇撼起来,店里的人纷纷涌上街道避难,关垒和他的线人来到了最近的一处高地,这里视野极佳,俯瞰城市地形简直就像是在看地图一样清楚,呈现在他们眼前的这座城市,同时既是“北河二”、也是“北河三”的首府,大警戒线就横在他们面前,将同一座城市切割成南北两半。双方原本希望这座横跨两部分的北河市成为无国界的合作区,但在这颗小小的人造星之外,日益残酷的战争使得此等愿景成为空想,一道警戒线建立了起来,将北河市划分成了位于东半部、由跃迁地球控制的阿尔法区,和位于西半部、由列国地球控制的贝塔区,分别对应“北河二”与“北河三”在拜尔天文命名体系中的代号“双子星α”与“双子星β”。
在那条线对面阿尔法区的夜幕底色上,战争正在用能量与火焰涂抹成天地之间一幅残酷的图景,战舰那巨兽一样的阴影,像钢铁的行星一样运转划过平流层。这边的贝塔区却还处于一片不知所措的寂静,天空中的炮火照亮了警戒线两侧,紧急调动中的“列国地球”驻军纷纷进入对峙位置,主战坦克在前后交错的沿线阵地陆续停车,隐入一丛丛迷彩网的伪装之下,对面的“跃迁地球”驻军则隐没于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双方都在茫然张望着仅有一线之隔的战争与和平。
每当看到舷窗外的“双子桥”,“萤火虫”空间站的乘员们都会想起那具著名的雕像“掷铁饼者”,“双子桥”就像是那个雄健有力的运动员,伸出无形的引力臂膀,将空间站像铁饼一样一圈圈抡下去,却永不掷出。
空间站的两位指令长,分别由来自“跃迁地球”和“列国地球”的宇航员担任。舱内的乘员都聚集到了生活区,在地面基站指令讯号断开之后,所有枪支都被要求上缴,集中存放在一具双锁联控的保险柜里封起来,钥匙分别由两位指令长保管。
“下面在打仗!准是‘跃迁地球’在侵略我们!我们不能解除自己的武装!”一名“列国地球”的宇航员抗议道,恨不得给每一句话都续上一长串感叹号。
“你看看舷窗外边,难道真能看到有什么国界线吗?”一号指令长指了指窗外的“双子桥”,“打仗是地面上那帮家伙的事儿,咱们天上的别搀和。”
“那你让他们也都挤到这个一枪就能穿到外头、喝水都能呛死的小笼子里,我包管他们打不起来!”
吵成一团的宇航员们竭力想要分成壁垒分明的两派,但飘来飘去地混在一起,硬是分不开来。两位指令长同时双手抱胸,气势汹汹地并排飘到保险柜前挡着,像做上天前的热身操一样平展开双臂,他们近侧的两条胳臂各自握着一把钥匙,剑似的交在一起,远侧的两臂指尖则分别抵达了长柜两侧的两处锁孔,用臂展给乘员们作了一次直观的尺寸丈量:
-“这还没完,你的胳臂得长到这么长才能拿到枪哪!”
乘员们估计自己的胳臂都长不到那么长。于是抗议的声焰大为减弱,诉求也只好让步了:“把人员分到两个舱里吧,我不要和‘列国地球’的蠢货待在一块儿!”
二号指令长斥道:“这么闲的话,还不如滚出去帮帮在干活儿的那两位!”
“在干活儿的那两位”从舱外呼叫道:“我们重新连接了外置天线,通讯恢复了吗?”
舱内的人纷纷回到各自负责的控制台前,指令长看了看和下方大地一样黑暗的通讯屏幕:“还是没有信号。我们会尝试调整太阳能帆板的接收角度,你们在外头能看到‘凤凰’空间站吗?”
舱外的声音陡然变成惊恐的嘶吼,舱体通讯也在严重的干扰中噪响起来,指令长感觉那断续的喊声就像是一片片玻璃,破碎地倒映出某种巨大而可怕的景象:“看哪!在舱尾!”
强光覆盖了每一眼舷窗,他们看到宇宙的一部分燃烧起来,形成一团死去的火焰从尾后划过,这陨落的火流星高速穿透“双子桥”的人造大气,晕染开一层层迅速闪烁的朝霞和晚霞,最终以撞击点为中心,腾起一团冲散大气的炽云,从天外俯瞰,犹如突然生长起一棵直冲宇宙的天东若木,整个“双子桥”为之震颤,巨大的冲击波呈环状扩散开来,在大地上形成一圈灼烈的冠冕,当它在天际尽头渐渐消散,圆周之内已是一片毁灭和死亡。
直到这时,才有人回过神来怔怔地问道:“那是‘凤凰’吗?”
那是“凤凰”空间站,“双子桥的太阳”,“跃迁地球”利用强大的空间能量传输技术,将来自太阳的光与热传导给这悬空的镜面体,为“双子桥”散射出一轮轮人造的日出日落、春夏秋冬。“萤火虫”空间站刚刚看到了它的陨毁,“双子桥”的两侧半球同时陷入永夜。
指令长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萤火虫”公转航向的前方天际线上,有一圈辉煌灿烂的光晕正从“双子桥”的另一侧散发出来,仿佛有一轮太阳正在升起,但“凤凰”刚刚死去,那是哪儿来的光?
他们越过光晕边缘,就像萤火虫落进了巨兽的水族箱。指令长看到宇宙那幽邃的背景突然变得无比压抑且粗糙,他盯着那些纹路看了好一会儿,才骇然意识到那不是太空,而是一艘巨舰挡在了航窗外,在眼前形成了一片钢铁的苍穹!一道凝蓝色的光束从侧面射来,沿着倾斜的角度切入舰艏,沿着纵轴线笔直地划过了整个舰桥,在移动过程中不断变得越来越亮,当宇航员们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那可怕的强光时,蓝色的光束变作先前那种晕染了大气层边缘的橘红色,巨舰炸开了,在他们面前燃烧成一团金属的太阳。
在舱外进行太空行走的两名工程师毫无遮挡地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在空间站下方更低一些的轨道上,两支舰队正隔着不同的高度差、以不同的周期进行绕星公转,两条运行轨道之间疯狂交错着耀眼的能量光束与线列炮火,就像是两具以“双子桥”为轴的搅拌机将齿叶咬错在一起反向运转,调集起全部的功率想要率先绞碎对方,那是“北河二”的护卫舰队正在阻止另一支舰队降下登陆。
“检查你们的安全索!”指令长对舱外的两人呼叫道,“咱们要变轨啦!”
提升功率的发动机尾焰,在漫天战火中点燃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萤火,将自己死死固定在安全架上的两名舱外工程师爆发出一连串无法传播的呐喊,随着空间站升上更高轨道,以避开那片无声的轨道战场。巡天遥看一千河,轨道公转的巨大速度使得他们瞬间就掠过了交战宙域,风筝一样的两人心有余悸地回望着炮火再次消失在地平线下,当他们把视线转往另一边时,却被另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攫住了,舰队战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而眼前的这种恐惧却超出了理解,他们看到“北河三”部分正对着的那片宙域,群星正在熄灭,一种似乎平面无限广、纵向无限深的黑幕,正缓缓展现在他们面前,遮蔽着整片宇宙,仿佛在星光的交响之上压抑了一片永恒的沉默。
指令长们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是他们已经见过了无数次的跃迁转移技术所引起的空间扭曲波动。但这次跃迁的过程却被拉得无限长,从没有人见过转移这样巨大的一件物体。他们完成了一次简单的估算,如果这次跃迁完成,如此之大的转移物,将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突破“双子桥”的洛希极限。
“北河二”的夜空中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舰队交战的炮火在燃烧,偶有未能完全烧蚀的舰体残骸穿过大气层,像火雨一样砸落。在这破碎的天空之下,“跃迁地球”驻军步兵翻滚到侧面躲避炮火,匍匐静止之后,他感到背负的传导天线刃震动了两下,将球状能量屏障重新展开在身周,阻挡住了横飞而来的弹片,他侧翼的另一名战友同样笼罩在能量屏障中,但已经被穿透球壳的冲击波震倒在地,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的残留,像一只破损的玩偶般被遗弃在战场中央,僵硬的肢体随着爆炸冲击波的吹拂而震荡抖动。步兵从灼热的尘土中抬起头来,看到高大的发射架就在前方夜幕中影绰着,那是入夜之前刚刚发生过火箭爆炸事故的“云中”发射场。半小时前降下登陆的敌人占据了发射场侧面的高地,携行炮火在战场上空散覆成一片片弯曲的扇形弧面,遮断着他们夺回发射场的进攻道路。
步兵呼叫了己方炮火支援,整片大地都震颤了几下,轰鸣的弹道从后方划过他的头顶,向前方的敌占高地落下,那些黑点似的炮弹,在低空位置陆续炸开成一团团球状的冲击波,那座高地落入球壳区域的部分,在剧烈的冲击作用下陆续解体崩散。地面的颤抖陡然加剧,步兵叫骂着慌忙朝侧面躲避,在他刚才趴着的位置上,一辆“跃迁地球”军的T-45“壁垒”式重型坦克轰然冲碾过来,负重轮驱动着沉沉的履带绞过他的身侧,战场上的残垣在这巨物碾压之下像沙堆一样碎散,沉重底盘上巨大的炮塔在行进过程中缓缓转动,炮盾一侧的红外大灯凶狠且多疑地四下扫视着,并在炮口轴线对准前方高地时完成目标锁定,进行了又一次直瞄炮击,后坐力将底盘周围的尘埃碎砾震拂成一大圈扩散的圆环。高地防御被彻底摧垮,远远可见守敌正在四散转移,步兵们纷纷远离这危险的协同者,分散着从一处弹坑向另一处弹坑作蛙跳式跃进。“壁垒”坦克炮塔尾部的一处顶舱门从内部打开,穿着野战服的张函探出头来判断作战形势,头顶着漫天炮火冲战士们呼叫道:“我们的三座空间站已经被摧毁,最后一座将在15分钟内通过上空!夺回发射场、恢复地面导航通讯!否则那些航天员就活不过下一轮公转了!”
在他发出指令的同时,“壁垒”坦克的大口径主炮向上仰抬到约40度角,按照前沿步兵的指引进行了新一轮曲射支援,炮火从夜色中映出了“云中”发射场的半边轮廓,两艘“向日葵”艇分别从两翼越过坦克所在位置,对地支援的光束轨道不断划破战场,并将更多步兵投送到那闪烁的阴影之中。
与“列国地球”那些日趋低矮紧凑的主战坦克不同,能量传输支援体系的建立改变了战争形态,使得“跃迁帝国”的坦克平台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能量屏障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战场生存问题,快速突击职能则被“向日葵艇”和装备了能量武器的步兵班组分化承担,“跃迁帝国”军的坦克因而更加偏重大体量、大吨位的设计理念,以巨大底盘容纳车载“耀斑”系统,从而并入成为能量支援体系的一部分,在某些能量传输难以覆盖的极端作战环境中,依赖重装甲和重火力来承担区域攻坚任务,冗余的车体空间甚至在作战车组乘员舱之外,还能在炮塔尾部额外附加一处通讯指挥舱,这就是张函作为前线指挥官所处的舱室。李东闻从同一处通讯舱里探出来,捏着怀表望向掩映在炮火后头的发射场,硝烟像一片片白色的羽毛般在夜幕上飘拂着:“这糊涂仗打的!老张,能看出打咱的是谁吗?”
“等抓到几个舌头再说吧!” 张函的声音透过炮火间隙从身边传来,听起来仿佛很遥远,“要我说,准是‘列国地球’那班混蛋!”
“说不通,‘列国地球’的‘北河三’驻军,至今还只是在警戒线上采取防御态势,没有配合发动进攻,好像对这场战争完全没有准备。”李东闻感受着坦克装甲上传导来的震动。
成丛的空对地航弹从视距以外巡飞而来,在“壁垒”坦克的周向能量屏障上撞碎成大团的火花,坦克后撤了一大段距离以规避这种精确打击,张函判断了一下弹道来袭角度:“从低空打过来的,好像是武装直升机。”
李东闻没回答。他很清楚直升机是“列国地球”才有的现役装备。
进攻锋线继续前移,怠速中的坦克重新开始绞动履带。李东闻注意到,车身周围的杂草都开始震颤起来,不是炮击产生的那种间奏分明的震动,而是在持续不断地加快加强,就好像有一只顶天立地的巨轮正在朝这边滚进。这时他听到张函用发颤的声音喊道:“快进去!”
在被摁回进炮塔前的一瞬间,他看到远处夜空中出现了一条无限长的线。那是“凤凰”空间站坠落产生的冲击波正在抵达,灼热的气浪像一道纵贯天地的海啸,将沿途一切不够重和不够矮的物体翻卷扯碎,高大的发射架被搅成一团扭曲的钢线随风翻滚,交战中的“向日葵艇”和直升机群像落叶一样翻卷飘落,成吨地砸震在坦克身周的大地上又被重新拂起,空气在高温中燃烧起来,炙烤着这片炼狱般的焦土。
李东闻一度以为“壁垒”坦克要整个吹翻过来了,但它终究如同自己的代号一样抵受住了这场骇人的冲击。他透过观察孔窥视车外,世界像是在刚刚毁灭过后的死寂中沉睡,只有舰队炮火还在漫天尘埃之上燃烧,仿佛是在无意义的神经反射作用下,疯狂涂抹着漫天荒诞的抽象画。
穿过余烬与尘埃,他们进入了发射场坚固的地下掩体,接触不良的照明光线垂死地眨着眼,跨过厚重的防爆门之后,陵墓一样宏伟的控制中心展现在了眼前。先期进入的尖兵们已经部署好护卫,幸存的技术员们正在将成排的控制台一一唤醒。
打破沉寂的第一声呼叫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大地:“呼叫‘云中’,这里是‘祁连’发射场!”
亲自接听的张函有些茫然,技术员帮忙指了一下地图,他像吃苍蝇似的拧了下眉毛,“祁连”是位于“北河三”部分的“列国地球”发射场。
“祁连”仍像自己人似的呼叫道:“我们已引导‘萤火虫’空间站安全通过当前宙域,将于150秒后向你交接地面基站通讯指挥,空间站轨道测算数据将一并发去。”
遥测数据像海洋一样传输到了控制中心主屏上,在张函看来全都是些能要命的军事情报,但它们同样在另一种意义上关系着轨道上那些宇航员的生死。他想起边疆曾对自己说过,那些科学家的想法,与政客和当兵的都是不一样的。张函犹豫了一下,还是赶在通讯结束前,向“祁连”发射场说道:“谢谢,伙计。”
讯道切换,天基链入,张函第一次听到了那些宇航员的声音。他曾滑稽地想象过,他们像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一样在星辰之间飞行。
“这里是‘萤火虫’,我们侦测到异常空间跃迁迹象!观测数据正在发往地面基站!”
“这里是‘云中’,观测数据正在接收,”张函在技术员们接收和计算数据的紧张敲击声中回答道,“新的导航信息已经发向你们,请按照引导在青海湾水域降落,救援船队正在前往落点。”
“你不够惊慌!”空间站指令长强调道,“你根本没意识到这警告的严重性!”
张函不解地望向那些正在解析观测数据的技术员,发现他们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少。分析结果被显示在了大屏幕上,所有坐着的人都同时站了起来,张函看不懂那些数字和公式,但隐约感到了压抑和焦灼,他感觉屏幕上的矩阵模型像黑洞一样在翻涌着:“这什么意思?”
基站指挥告诉他:“意思是说,有一个很大的物体正在朝我们跃迁转移。”
得到的回答,令他终于达到了宇航员想要的那种惊慌状态:“比双子桥还大!”
“东闻……”张函伸手想倚住桌子,但胡乱摸了几把都没碰着,他的第一反应是征询李东闻的意见,“东闻!?”
李东闻不见了,张函分明记得进门时他还在跟在背后。有个守在门边的士兵说,李东闻不久前才刚出去。张函总是待在他身边,士兵们都以为李东闻是个职衔更高的大人物,以至于没人拦他。
李东闻独自穿行在更深更暗的地下通道,不时低头看一眼通讯器上的信源点来判断方位。这里的逼仄幽深,令他回想起了远秋市监狱的回廊。当时“开普勒事故”的新闻正在月面城市圈的报纸上风传沸扬,李东闻作为工人团体的代表,去探视在押的事故责任人池思远。
班房的四壁上用木炭骇人地涂满了算式和图形,遍地是写满了的稿纸和写空了的笔,池思远困坐在这些数字与线条的无尽包围之下,空洞的两眼仿佛穿透穹牢看到了外面的宇宙星辰。她抬起头来对着李东闻,怔怔地说:“算出来了。我是对的。”
“‘对跖’的意思是‘脚掌相对’,‘对跖点’原本是一个地理概念,指地球同一直径的两个端点。也就像那个笑话里说的——从东亚往下一直挖,就能穿透地球挖到南美。”池思远用班房里一只足球大小的圆水罐充当地球仪,向李东闻解释“对跖点”。
在讲述那些中学地理课本上就能查到的概念时,池思远不动声色地从水坛底下推过来一大片破布,看起来像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这样一段结论:
“把‘对跖点’概念引申到空间物理学,当我们利用‘平行坍缩’势能实施虫洞跃迁时,跃迁势能会在对侧空间形成一个球壳状的势能场域,通过空间转移装置的定位系统确定三维坐标,能够使转移后的物体精确落在该球面的某个点上,从该点引出球状势能场域的一条直径,直径落在球面上的另一端点,与目标转移点互为对跖点。
‘对跖点假说’对开普勒市事故的解释如下:开普勒市进行空间迁移期间,某一未经掌握的‘第四向量’产生了空间相位耦合扰动,致使整座城市被对称地传送到了目标点在球面势能场域上的对跖点,即加加林环形山所在位置。
假想中的‘第四向量’如能得到观测证实并纳入可控范围,则有可能将传送中的物体扰动转移至其‘对跖点’位置。”
李东闻不动声色地看了,记住,然后避人耳目地把破布凑到蜡烛上烧掉。这就是《对跖点报告》最初的草稿,池思远告诉他,她打算向首都科学院提交这份调查报告,并申请召开一次听证会来验证自己的假说。
李东闻离开时,受到了和进来时同样严密的搜查。狱卒质问池思远说了些什么,李东闻相信探视的全过程都被他们监控着。他如实答到:“她告诉我,从东亚往下一直挖,就会挖到南美。”并跟着狱卒们一起笑了起来。
李东闻回去了,策划了日后震动整个远秋市的“纤夫”行动。
三个月后,行动实施,“陈仓”舰接走了池思远,她在“列国地球”的支持下公开提出了“对跖点假说”。
李东闻将思绪收回到现在。一扇闸门出现在了廊道侧面,通讯器显示信源位置就在这里,门后面有轻轻拉动枪栓的声音,他站在门侧,检查好自己的手枪,然后低唤道:“小少爷!”
门从里头打开了一条缝,方辽透出来阴郁郁的半边脸:“我讨厌这个外号!”
作为马响临终前赠予的“礼物”,那打穿了方辽的一枪使他“因伤从空巡队退役”,从而避免了暴露自己飞行技术并不熟练的事实,成功伪装成苗新羽的身份潜伏了下去。随着他作为空军退役人员转入宇航机构,“列国地球”情报部门设法与他重新搭上了线,并将他作为长期埋入“跃迁地球”内部的一名卧底。双子桥的形式陡然恶化,方辽所在的“云中”发射场也受到战争波及,间谍通信渠道被“跃迁地球”特务部一一切断,他冒险向上线发出了请求接应的信号,急于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尽快送往“北河三”部分的“列国地球”控制区。他没想到前来接应的会是李东闻:“跟你来的是些什么人?”
“都是边疆派来监视我的。”李东闻与他相互核验了接头用的密钥。双子桥建立之后,一直主张对“平行坍缩”问题采取“科学手段,和平解决”的“双子星”组织,从地下转入了半公开状态,调任至“北河二”指挥防务的边疆,决定聘任组织成员李东闻作为驻军情报顾问,他请来并囚住这只鸟儿,将其作为一个情报窗口来窥视整个鸟群的动向,“双子星”组织及与他们保持准盟友关系的“列国地球”就是那鸟群,张函就是他派去看管李东闻的“猫儿”;李东闻应邀住进了这只鸟笼,且反透过笼子来窥伺和利用他的囚主。这层相互利用的平衡关系,一直像薄冰上的舞蹈一样回旋着,直到李东闻收到了方辽的求救信号,决定以“夺回发射场”为名义,借助张函的军事力量来帮助自己接应方辽,他知道这层窗户纸是时候该捅破了。
张函的部下们四处搜索的脚步声正在逼近,李东闻跟着方辽钻进了一条应急逃生通道:“你到底搞到了什么情报?”
“很多很杂,我要直接向‘北河三’驻军指挥部报告。”方辽答道。
“有什么我能听的吗?”李东闻追问,“那些宇航员说有个大块头在向双子桥跃迁是怎么回事?”
方辽的身影在逃生通道中时隐时现,声音像这黑暗一样冰冷:“他们要把‘芽月’砸过来!”
李东闻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身上爬,他无法想象“跃迁地球”现在那残缺的夜空——去“跃迁地球”的徽标上找到那颗体积最小的破损月亮,那就是“芽月”!
两人爬上地面,张函的“壁垒”坦克就在附近守着,履带撕扯绞集着残草朝这边碾过来。毫无预兆地,他们和坦克之间的夜色像水一样波动了起来,就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反复揉皱又撕扯破开,从裂缝中划过一大片空间扭曲的淡蓝色光影,双方都愕然看着一艘小吨位登陆舰凭空出现在面前,舰体在显形之际,匪夷所思地斜嵌进了被“凤凰”冲击波摧毁了一半的发射场主控大楼,二者融合之处看不见任何外力拼接的痕迹,好像这件巨大且怪诞的组合体最初就是长成这样的。
“别大惊小怪的,”李东闻趁机扯着还在发愣的方辽逃跑,“这就是在开普勒市发生过的那种事,跃迁定标出了问题,这艘登陆舰把自己传送到主控大楼所在的位置了!”
敌舰嵌合在楼体之中,就好像一艘冻结在冰山里的大船。巨大的“壁垒”坦克轰击在舰体上,就好像一颗豌豆砸中了一条巨鲸。那些 水兵们蚂蚁似的顺着倾斜的甲板爬向舰炮,艏炮反击的一刹那,摇摇欲坠的残楼在后坐力冲击下粉碎尘散,承受不住结构强度的舰体从中腰部位断裂成两截轰坠在地,那门主炮挣扎着转过不肯死去的硕大头颅,再次对准了规避之中的“壁垒”坦克。
“‘候鸟’呼叫,已经找到‘野草’!”李东闻在讯道里催促道,“野草”是方辽的行动代号,“接咱的人在哪儿!?”
另一阵轰鸣从相反方向咆哮起来,另一对履带在大地上撕扯出狰狞的辙痕,穿透被舰体震激而起的漫天尘幕,一辆“碾盘”式主战坦克怒吼着从警戒线方向碾了出来,长长的滑膛炮在行进中甩向敌舰并开了火,水兵们从被击中的炮位上四散溅落,炮塔联装的激光指示器同时锁定了残舰,受到引导的猛烈炮火从警戒线另一侧的“北河三”部分呼啸坠来,被砸穿了甲板的残舰发生了动力室殉爆,在巨大的火花中熔融成一大团不规则的钢坯。
“碾盘”主战坦克继续向前冲了一大段才刹住车,将低矮的车体翼护在李东闻与方辽面前,更多随行步兵纷纷冲出烟幕,在坦克两侧展开成松散的防御队列,远处天空中传来隐隐的盘旋声,李东闻估计视距之外还有武装直升机在警戒支援。
从舰炮下捡了一条命的张函探出炮塔,气急败坏地看着这支挡在面前的步坦协同小队,对面的列国地球“北河三”驻军,竟然不惜武装穿过警戒线来对李东闻实施越境接应。
在双方对峙僵持的紧张局势下,李东闻不断向楼兰催问道:“……那两个人到底抓到了没有!?”
那辆“碾盘”坦克的主炮略微抬起一些,以示避战,车长探出炮塔来,用车载广播喊道:“按照《泪海协定》赋予双方平民的权利,‘北河三’驻军前来保护‘列国地球’公民的生命安全!这两个人我们要接走!”
“他们是间谍!”张函扯着嗓子像是在骂人,“间谍不受《泪海协定》保护!”
“碾盘”和“壁垒”的主炮都放平了,双方战士也抬起了枪。这时李东闻越过散兵线,独自走到了对峙双方之间的空地上,他平展开双臂以示没有武装,看上去像是个拥抱苦痛与命运的普罗米修斯,交战与杀戮的恶意仿佛无法越过他。
“老张!”他向张函喊道,“呼叫边老总吧,我有个建议!”
子夜时分,北河市阿尔法区与贝塔区的分界线上森严壁垒一片肃静,密密层层的乌云压着边境,雪花纷扬飘落在横跨疆界的友谊大桥。自从双子桥对峙形势恶化以来,双方驻军封锁着这座本用于连通的大桥,反而比封锁别处的垒壑更加严密。“碾盘”坦克沉压在贝塔区一侧的桥头,“壁垒”坦克则扼守着阿尔法区一侧,双方哨兵在灯光与黑暗之中峙立或隐伏着,在被探照灯光交集照亮的大桥中段隔离区,两组人正分别穿过两侧桥头的龙齿路障,面对面地朝中点处相向靠近。
在张函等人的押送之下,从阿尔法区方向登桥的是李东闻和方辽;在他们的对面,另一队“列国地球”士兵,则押送着刚刚被抓住的“跃迁地球”间谍关垒和他的线人——在李东闻和方辽被张函所部困住之时,关垒等两名间谍也在贝塔区暴露落网,李东闻提议双方换俘,友谊桥就是交接点。
漫天夜雪飘舞飞旋,如果以其中一朵雪花作为基准视点向下俯瞰,会看到整座大桥都在雪痕之间旋转,大多数士兵在行进至大桥两侧各四分之一处时停驻,张函独自押着李东闻与方辽继续往前,对面也由单独一人监视另两名间谍前出,队列变化得就像一件对称结构的机械在运转。六人在桥梁中点处会面,雪花在这时落到了李东闻的衣领上,他将其抖落,询问道:“可以开始了么?”
按照李东闻的建议,双方驻军指挥部同意将换俘仪式作为一次情报交流的渠道,关于今夜突然降临的战争,他们相信各自的情报人员都掌握了一部分事实,拼接在一起就能够还原出扑朔迷离的全貌,比起双方都分不清敌我的危险态势,他们更希望双方能够同时明确当前形势。四名间谍隐隐感到,整个双子桥各自一半的区域分别在背后逼视着自己,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透过两名监视军官的记录仪,实时传送到两军指挥部,双方商定情报交流只限于与当前战争有关的信息范畴,一旦谁泄露了在此之外的其它关键情报,潜伏在桥头阴影中的狙击手也许就会奉命打穿他的脑袋,由此引发的交火,势必将友谊桥引燃成边境冲突的导火索,而桥中央的这六个人无疑将会是第一批死者。他们这是攥着自己性命的开关在会谈。
“有大量迹象表明,今晚向‘北河二’区域发起突袭的,是从‘列国地球’本土出发的舰队,”得到许可之后,李东闻开始展示自己的情报照片,这是在“云中”发射场那艘登陆舰残骸附近拍摄到的阵亡水兵,作战服内襟处缀有“列国地球”舰队的军籍信息,“但‘北河三’部分的‘列国地球’驻军对此一无所知,既没有收到防御联盟理事会关于配合进攻的命令,也没有事先得到撤离平民的警告。”
“双子桥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切断。近期的一系列人为破坏和远程打击行动,使得环双子桥中继卫星网被破坏了50%以上,发射新卫星恢复通信的尝试也受到阻挠,连对外往来的船舶运输都停了。这是我赶在运输中断之前,通过黑市渠道从‘列国地球’渡进来的报纸。”关垒的线人掏出来一份皱巴巴的报纸,日期是前几天的,黑色的铅体炸着这样两个大字:“谎言!”报道正文则写着:“‘对跖点假说’与‘双子桥’的建立,是‘跃迁地球’自开战以来所实施过最成功的战略欺骗!敌人通过宣扬所谓‘空间转移对跖点’的伪科学论,诱使我们将原本能装备数十支舰队的海量人力与资源,浪费在了为敌人建造‘双子桥’这座用于进攻我们的桥头堡!昨夜,处于战略巡航中的我舰队,在木星轨道遭受了敌人自‘双子桥’发起的卑劣伏击,舰队主力正向双子桥进行跃迁反击。”
关垒则在报纸另一面的角落里,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兵力与航线计算草稿:“与这支舰队的航线数据进行比对,你们就会发现,所谓‘舰队遇袭’的新闻报道,早在舰队离港之前就已经发布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舆论欺骗。”
方辽开始说话,他的脸庞和声音在大雪中时隐时现,没有交待自己的情报来源,而是像念编年历一样直接列出了调查结果:
“‘开普勒事故’发生后,‘跃迁地球’在未查明原因的情况下,仍然冒着可能发生同类事故的风险继续推进月面城市迁移作业,池思远提交《对跖点报告》之后,内阁却立即叫停了全部‘空间拼图’工程,竟在整个星球战争机器高速运转的背景下造成了工人失业潮,因为池思远的报告令他们意识到,此类事故有暴露出‘对跖点原理’的风险,而这一原理的公开,将导致和平议程取代他们正在推行的战争议程。
《泪海协定》签署之后,‘跃迁地球’把持内阁的全部7家主战派门阀,有5家失势下野,另外2家沦为末席;‘列国地球’开战后登顶全球富豪榜的大批军工复合体集团,军火利润暴跌至40%,其中一半以上破产解体,冗余流失的生产力全部被双子桥建设工程所吸收。
按‘列国地球’历法计算的去年末,双方的战争既得利益势力开始频繁进行私下接触,他们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无论哪一方在战争中落败,其战争推动者都将获得豁免权,并能够在自己的地球毁灭之前移民到对面。
本月初,‘跃迁地球’的跃都内阁府爆发了一场未公开的武装叛乱,下野的旧门阀重新入主内阁;同一时期,‘列国地球’受军工复合体支持的成员国开始大举挤占联盟防御理事会席位。
现在,双方主战势力都通过类似的舆论战略来否认‘对跖点原理’的存在。‘列国地球’舰队已经以一场虚构的伏击为理由,向双子桥发起了进攻;‘跃迁地球’则集中了全球90%空间装置的转移功率,准备将‘芽月’掷向双子桥,他们的远征舰队也已经进入攻击航线了。”
这就是双子桥面临的命运,她所受到的不是某一方的攻击,而是两颗地球鼓吹战争的势力联合起来所发动的共同打击,作为和平路线最重要的产物和驱动力,她是战争贩子们必须拔除的眼中钉——不论这颗人造天体上正同时聚集着双方的多少人口。
四人陷入沉默,他们已经讲出了允许的一切,相信自己再多讲一个字,就足够招来那颗橇开颅骨的子弹了。但换俘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他们在风雪中跺着脚,两侧的士兵把一件件大衣递上来,由两名监视军官交叉走到对面去捧给己方的间谍。
在李东闻和方辽背后的“北河二”驻军指挥部,边疆独自面对着黑暗的通讯屏幕,整个双子桥已经接收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讯号了,但残缺的中继卫星网还能勉强支持着向外单向发出信息,于是他将从各个情报渠道汇集起来的局势真相,向两个世界同时进行了全频道广播。如他所料,在经过电磁波抵达“跃迁地球”所需的时长之后,通讯屏幕被接通了,远在跃都的内阁成员主动联系上了他。屏幕很大,内阁府的灯光很刺眼,他们像审判团一样高高在上地围坐成大弧形,边疆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到撼动着整个双子桥形势的声音如洪钟一般轰响着:“边疆,命令你配合正在开赴前线的舰队,向‘北河三’部分的敌人开战,摧毁作为‘列国地球’战略进攻跳板的‘双子桥’组合体。”
“你们把我和占这颗小行星一半人口的同胞蒙在鼓里等死,直到我们把真相说出来,才坐不住了想要下达命令拉拢我吗!?”在警戒线对面的“北河三”驻军指挥部,楼兰对着前方的通讯屏幕质问道,她刚刚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与边疆同样的行动,将“列国地球”防御联盟理事会逼到了自己面前。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联盟理事会讲话?这副没上没下的嘴脸难道是想造反吗!”对面的声浪冲破了屏幕,在整个指挥部内汹涌着。
“你们的命令上只有七个门阀的家纹,”边疆对着同样的呵斥反问道,“内阁首相的印信在哪里?公民大会和十将军委员会的许可又在哪里!?”
“你们在理事会成员国缺席投票的情况下发布的命令是非法的!”楼兰面对着暗夜一样广阔的屏幕,“我将忠实执行防御联盟下达过的最后一条指令,用我全部的生命和力量,来保卫两个地球的人民共同建设的‘双子桥’组合体,以及其上全部‘列国地球’同胞的安全!”
两边的屏幕后面发出了同样的咆哮:“你想要对抗一整支舰队吗!?”
“你们在为了一小撮人的利益,把两个世界拖入战争;我们为的是让两颗地球的所有人,能够一起和平地活下去。”边疆沉静地说,“如果卑劣的人能够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力量……”
“……那我们高尚的人也要这么做!”楼兰挺立得像一根正要折断的芦苇,“‘列国地球’双子桥驻军的全体同志,将站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待来自两个世界、一百四十亿人的支援!”
换俘命令下达了。李东闻和方辽被接到贝塔区一侧,越过桥头时,他匆匆回过头去瞥了一眼,隔着起伏错落的人影,似乎隐隐看到张函也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后便杂在混乱的人群中认不出来了。整个双子桥都进入了紧急战争动员,双方开通了边境关口,将滞留在对面的工人等准军事人口全部召回。两颗地球均将双子桥上的驻军宣布为叛乱,侵入人造大气层的战舰广播着劝降公告,无止境地震颤着整个双子桥。在敌声的包围之下,边境火车站上的广播塔,像一株寒风中的哀草般嘶吼着:“全体士兵和工人限24小时内归岗到位,违者作为逃兵论处!和平必胜,战犯必败!”
火车站像逃荒一样混乱,拉上来应急的蒸汽火车头巨大、黑沉而老旧,在太空时代的夜色里喷涌着蒸汽时代的灼热鼻息,一条条发亮的铁轨曲曲弯弯,一直通向远方那宽广银色的原野。李东闻意外看到了今天在河床上唱歌的那对年轻人,那小伙子已经换回了蓝色的工人制服,正挣扎着挤上返回“北河三”部分支援前线的车厢,那姑娘一次次靠近他,又一次次被维持秩序的边境哨兵推回到“北河二”那边,李东闻这才知道,这一对儿分别来自“列国地球”和“跃迁地球”,是闲谈笑话里经常提到的那种“星际恋”。
雪下得更大了,翻涌嘶吼着像是要把人从大地上扯下来。汽笛撕扯着夜色,火车隆隆地动了,李东闻看到他挤到厢门边,声嘶力竭地对她喊道:“打完了仗别乱跑!留在那边等我找你!”
在这严寒的冬季,她大约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花儿了,竟不知从哪处温室里摘来了一朵蒲公英,奋力插到了蓝色工装的上衣纽扣缝里,火车加速的一瞬间,那朵蒲公英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似的碎散开来,化作无数白点飘进大雪里,那姑娘逐渐消失在了蒲公英和雪花的掩映之下,仿佛一同化作飞雪飘散进了寒夜。年轻的工人回过头来望着火车前进的方向,看到炮火正在染红夜空,“北河三”部分也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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