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我回来了。近段时间除开工作上的原因,一方面是大量的阅读和废稿,以力求通俗简练但又不失深度的表达。另一方面是正值开会期间,舆论管控较平日更为收紧。
作为一个能在较好的环境中成长的幸运的普通人,我也曾是优绩主义的狂热信徒。但我逐渐发现,被优绩主义所定义的“胜利者”,往往要为胜利付出长远而沉痛的代价,但他们自己可能意识不到。因此我才成为了传统教育体制的激进异见者。这对我而言不是萝卜白菜,而是蜜糖砒霜。
为什么衡水的毕业生对母校的感情会是复杂的?为什么海淀鸡娃和毛坦厂复读生,两种不同阶层的人要忍受同一份痛苦?为什么有些家庭会主动支持衡水甚至豫章书院的管理模式?
关于以上这些引人注目的这些现象,我目前看到的最有解释力的说法,来自韩国学者张庆燮。他提出了一个叫“压缩现代性”的概念。他分析的是韩国,但对整个东亚社会都很有启发。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把东亚社会现在的困境,跟当初的成功结合在了一起,仿佛一枚硬币的两面。
张庆燮发现,在韩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家庭的角色和作用跟西方社会不太一样。
西方古典社会学认为,家庭对现代化进程的“贡献”,主要体现为牺牲其社会功能和淡化其社会角色。也就是说,在西方国家现代化的过程中,传统家庭的概念逐渐退化,原本由家庭承担的许多功能,逐渐转移到社会。
但是韩国不一样。在短短几十年里,韩国实现了突飞猛进的现代化,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家庭不但没有被边缘化,反而成为了很中心性的角色。
韩国的现代化战略可以概括为“先增长,后分配”,通过“最大限度地缩减社会福利和公共支出”来打造出经济竞争力,然而与此同时,社会再生产的责任几乎全部交给了家庭。
换句话说,一个个韩国家庭,才是韩国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发动机。家庭为经济增长贡献了人力、物力、财力,但是养老、育儿、教育这些责任全都不太用社会操心,出了问题家庭自己来扛。
这一切当然离不开韩国家庭的自愿配合。韩国家庭有一个很强烈的欲望,就是“代际向上社会流动”,不论经济条件优渥还是贫困,他们都会在教育上不计成本地投资,培养出来之后无偿交给社会,这也一定程度上造就了韩国高考内卷的奇观。在“读书是阶层向上流动的最稳妥方式”的胡萝卜面前,韩国家庭对教育热情是如此之高,甚至超过了政府的发展需要,这使得政府企业在公共教育支出较少的情况下,意外地获得了受教育程度极高的劳动力群体,从而发展出了世界上最先进的产业结构之一。
故事讲到这里,只是一半。假如韩国故事可以一直这么演下去,地球上其他国家都会被卷死。韩国人民可以追着胡萝卜永远前进,直到星辰大海。
硬币的一面有多么轰轰烈烈,另一面就有多么不堪直视,而它们是同一个故事,有因必有果。
韩国这种以家庭为中心的现代化,在"用几十年时间走完西方国家上百年的历程"之后,家庭本身撑不住了,出现了“去家庭化”的各种征兆——如低生育率、无子化、家庭遗弃、离婚、恐婚。
承担了太多责任的家庭,开始变得过载,家庭却没有办法给自己减负,因为人们想象不出新的家庭形态,社会也不支持。这其实也是东亚性别议题与西方性别议题在本质上的不同。东亚社会的男男女女,往往对于另一种性别抱有隐约的愤恨,因为在“东亚传统特色”的二元性别建构中,男性和女性的核心价值分别被“经济能力”和“生育能力”捆绑得死死的。他们无形中都背负着“必须组建完美家庭,为社会培育新生力量”的精神负担,在现实中却无法实现这样的愿望,所以把仇恨都投射到了彼此身上。
东亚社会的内卷难题也在于此。张庆燮把韩国家庭称为“战略性的企业单位”,家庭与家庭之间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教育、创业、甚至投机竞争。但是这种恶性竞争,却很有可能造成学历的恶性贬值,甚至加速经济危机的到来。“个人教育课程和城市住房的费用过高,威胁着大多数城市家庭的基本生活水平,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的邻居和同胞造成的。”
我的理解是,东亚社会之所以能够在工业上实现跨越式发展,一个重要因素是东亚家庭愿意自我牺牲、自我压榨,享受吃苦,延迟满足,换取下一代“逆天改命”的机会。同时家庭的内卷也催生了学校和课业的内卷:不断严格的管理模式,总是狼来了的“学生减负”。单极化的评价标准,只会塑造单一化和扁平化的个体,从而实现了内卷的代际传递,哪怕工业化和现代化给许多家庭带来了经济跃迁,但他们的世界观也许还有大量农业社会的残余。这样卷了两三代人之后,工业化确实成功了,统计数字是那么的耀眼,但是家庭本身自我延续的土壤被挥霍一空,东亚家庭在自己的功劳簿上过劳死了。环顾四周,这确实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
家庭,美好的、田园诗式的精神归属,其本质可能已经异化为刻在宿命中的苦难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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