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英澪反复念叨着这个意味不祥的词,让它在唇齿之间像软糖似的滑来滑去,还是没能想起它的意思,而这会儿妨碍思考的因素又实在太多了,比如她的右脸颧骨下方被流弹划了道口子,流血不止,而且还疼得要命;比如她找不到发带,好不容易重新留长的头发没有规规矩矩地梳成马尾,而是松垮地散了开来,在眼下相当碍事;再比如,live场地的过道上站了好些持枪的蒙面人,就算特别热衷于暴力加害,肯定也不会介意干掉一两个轻举妄动的家伙。
Live…她摸了摸自己被劫持者的一击钝击打得肿痛的脖子,艰难地摸索着导致她头昏脑胀之苦的病根,不仅没解决问题,反倒又招来一阵别开生面的刺痛,尖锐得就好像往浑浊凝滞的池塘里甩上一截高压电线,但她总算想起了为什么自己会在出现在斯普林菲尔德体育馆——听演唱会,《集会限制令》颁布以来的第一场正规演唱会,台上的主角还是亚莉安妮··杨和她留下的猫、还有澪自己都很喜欢的一位歌手,两人一猫无来由的热情在歌手淡出众人视野很久之后依然如故,时隔多年的回归本该是响应了众人她喜爱不减的呼声,招来的却是市区内前所未见的大规模恐怖袭击。
她的手机安然无恙地躺在夹克口袋里。控制了体育馆的自治阵线*[1]分子对千叶市的恐袭响应流程恐怕相当清楚:先关断周边的无线基站、在核心路由处封禁馆内有线IP,接下来才是紧急安全会议、调拨快速反应部队。防范有害信息传播是第一要务,阻断与恐袭相伴而来的模因污染要比一千来个人质的生命安全重要得多,更何况,就澪的了解,安全署对前半部分相当擅长,而后半部分则极度生疏。这么一来,受害者即使手头的各种个人设备未被强夺,也没法联络上亲朋好友,好去诉诉苦、抱怨抱怨无能的理事会和警察,间或抹上几把眼泪,互诉衷肠;虽然叛军应该挺乐意他们这么干的。
此时馆内正利用原为演唱会准备的音响设备播放某些内容,对于澪来说,它虽然既空洞吵闹,又高深莫测,同时还和最完美的现场演出一样,情绪充沛得能让她直犯胃疼,但终究是噪音罢了。放眼望去,从表情上推断,其他听众的观点和她完全不同。有人深深沉醉、打着拍子,有人努力控制随之起舞的冲动,有人恶心得快吐了,还有人干脆昏了过去,而澪只是感觉很吵。
不出意外的话,澪是在场唯一一个接受过反模因免疫的,她的额中回被剥夺了部分功能、又参与了更多官方拒绝解释原理、她本人也不太乐意回忆的疗法,从那以后就无法轻易理解任何不够妥善完满(换言之,符合《洛氏语法讲义》和2046版新编辞典)的表达。这固然让她在上网时遇到了很大麻烦,毕竟人们很喜欢发明一些便于饶舌的偏正短语,再略掉时态、更不可能讲究什么抑扬格;但从此以后,她就安全了,除非她花大力气试图弄懂的一段话正好被模因污染过。折衷方案当然不够保险,但总比彻底丧失学习能力要好——至少,她的主治医生是如此评价的。
——想象你被丢进了一伙儿戈斯尼亚裔合同工当中,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些人只会用同一个形容词来表达美好,从句超过两个就搞不懂该从哪读,哪怕生了病,比起找持证的正规医生开处方,宁愿抓虫子泡水喝。那么,十年以后,你会变成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市民权,从没被纳入到医保计划当中…
——没什么。对,我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白痴。然后,她默念道,他们的处境不是他们的错,可也不是我的错。
——MMCI*[2]的机理与之类似,只是要剧烈几万倍。凡是感染,或早或晚,无人能逃。在最初实验时,有受试者挺过了三十多年,这给当时的研究员带来了很大困扰…算了,这不是我有权限透露的信息。总之,千万别干蠢事,好好活着,理事会为你们每个人都投资了几十万镑。
说最后一句话时,医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回想起来,对方大约是想从她褐色的瞳孔里找到一丝鲁莽的迹象,然后向评估专员提交报告,证明她无法胜任职责,最后关头才止损也比把不适合的新兵指派到特应组好。
也许医生的直觉终究没错——她的确盘算过,要怎样才好兼顾逃生和协助民众。只有傻瓜才会产生此类想法,因为这等同于因为同情一群传染病患者的处境就把人放出隔离病房,而且还忘了考虑这种不治之症的潜伏期很可能长得可怕。于是她把这个念头像处理废稿一样揉皱了,丢进脑海里属于遗忘的幽邃之处。
一名匪徒把脸转向她。她立刻摆出一副精神涣散的模样,胡乱摇了摇手中的应援棒,以免被人发现模因武器对她几乎无效。那人戴着AR目镜——当然不是今晚演出的联名款,而是威视通MK227,警方外勤人员的标准配备,把一支装配有反射瞄具的7毫米突击步枪紧张地挎在身旁,教人不敢拿他的射击技术打赌。长久以来,理事会都对公众宣称,墙外的暴民只是一群智力与日俱减的乌合之众,这或许没错;然而澪知道,他们当中有不少心智仍存,而且因为被关在千叶市之外而满怀怒火。叛军还弄来了两部福康电子的“幽灵蛛”六足巷战机器人,机首的25毫米自动炮不仅足以抵挡任何治安警察,还能确保没人敢生出逃跑的念头,于是,被驱赶进大厅时人质们像羊群一样咩咩乱叫,这会儿又像羊群一样安静怯弱。
但事情仍有转机,只是方法有点残酷。最快表现出MMCI症状的感染者很可能会忘记“枪炮”和“危险”之间的象征性关联,接着,他们可能感觉空调开得太冷,想出去走走,而这时绑匪则会击毙几个带头的,但应该会控制火力。毕竟自治阵线希望演唱会的听众们好好地、深刻地重新审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再把全新的见解分享给其他市民,人质如果全都不喘气了可就办不到了;也许,她可以利用劫持者的犹豫趁乱脱身。她回顾了一番自己匆匆一瞥间记下的信息,把巡逻哨的路线和体育馆内部地图相互拼合,如同叠加图层。结论很明显,成功概率不足三成,勉强算值得一试。
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着有人替她去死。在昨日的世界里,会有人把另一些灵魂放上祭台、同时用理性的计算——所谓为成大善不拘小恶——不断安慰自己么?那时她以为高中历史课论文就是她最大的麻烦,来不及思考一切似是而非之物,而现在这答案清晰分明,呼之欲出。
那时,她捧着虚拟歌手「月鏡花」的首张原创专辑,仔细欣赏封面绘:银发少女在被夷为废墟的城镇中以左手提灯,越夜独行,身后雾气缠结,凝成竖瞳的形状;臂弯所怀抱之物宛如雪花球,仔细端详,才能看到一整片无光之空,被遥远而纤细的黯淡星辉盘绕,让人联想到黑洞事件视界的经典形象。澪对音乐的兴趣谈不上深厚,上大学特地选读乐理后也只是多掌握了些无处安放的名词罢了,但「月鏡花」为自己勾画的世界观却难以轻易忘却,歌手本人也从个人势而始,最终被纳入大事务所的企划下。——但现在,这份对昨日旖旎的眷恋只能把澪再次引向枪口下。
「只是世界尽头」,月鏡花的成名曲亦作为她多年后回归时的宣告,同样许下了一句悲伤的预言。她的化身此刻了无生气地抱膝坐在舞台上,人偶似的无瑕美貌也蒙上了人偶似的死寂,其人也一定是以同样的姿势蜷缩在某间隐蔽的录音室里,无法阻挡灌进耳朵里的语言毒药。因身份特别,本次袭击的组织者可能对她另有计划。为什么还没人打算离场?澪只好再放任妄想滋长片刻,让监视者们看穿她的意图可就不妙了。然后她注意到,「月鏡花」的虚拟形象很像她见过的一个人。但她只在动画里才见过银发蓝眸、雪映冰塑的美少女,而她们好像长得都差不多,完全可能只是巧合——她本来是想继续推测下去的,却突然用余光瞥见了通风管道的盖子跌落下来,从中跳出了几只长了挺多腿的金属小家伙。她认出那是特应队其他单位使用过的无人机,也顾不得伪装,立刻俯身躲到座椅下,避开了第一轮弹幕。
如果能钻进风道的自律机器就是首选营救方案的话,那行动指挥应该马上被革职查处。它们出动的数量众多、行动也灵活,但是火力压根对付不了那两台幽灵蛛。不知道是交火的哪方丢了几枚烟雾弹,夹杂着滚烫的细小金属丝的浓烟顿时遍布会场。热诱烟幕的确能干扰幽灵蛛的索敌机能,但只造成了人质更大的伤亡。已经、即将和很久以后才会变成傻瓜的人们四散奔逃,倒也像极了是受了惊吓的羊群。
澪终于明白,比起自治阵线的入侵者,安全署反倒更希望沦为人质的市民们赶紧死掉,别再给早已无暇应对各种事态的理事会添麻烦了。也许某个穿军服的家伙决定承担起责任,让自己成为制定愚蠢战术的罪魁祸首,然后他的同僚都能免去许多善后的辛苦。还是那个关于传染病的比方——即使救援成功,防护措施薄弱的第三区内转移这么一堆病患到十七区,想必会造成难以估测的附带损伤。长远来看,这说不定还为千叶市平息了一次大危机呢。
真是理性的决断,她不禁赞叹道。如果没人因此而死该多好。真奇怪,在两个月前她被勒令退役时,她也为调查委员会找了很多合适的借口,即使在被当犯人看待、离入狱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依然如故。
叛军不可能再对处置人质的手段心存犹疑,形势也随之急转直下,至少人肉掩体比预期中多了不少。她不太担心逃亡成功后的余波,因为理事会在对待耗费甚多的投资项目时总是审慎非常。那么——
她最后看了一眼舞台。由「月鏡花」本人动作捕捉所呈现的人偶正在掩面啜泣,银发颓唐地披落。音响里还在持续播送着与外星语言无异的怪响,但此刻掺杂进些许小小的、难以辨认的哭声。
澪想,也许那人并未如预期般被植入妄想,心智剔透如故,因此值得拯救,一千分之一也是不小的成就——更主要的是,她爱过她的歌。
但她得先活下去。俯身,远离墙边以免被跳弹击中,和人群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在她还出外勤那会儿,从没干过把烟幕丢到脚下这种蠢事,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屏息的本事还真不错。炽烈的碎片擦过她的脸,生魂在她眼前贬作尸首,而她始终小步快跑,拨开挡在面前的所有东西,活的、死的、完整的、破碎的,不管不顾,也染满了无辜者的血。终于,她找到一条员工通道,在此听去,枪声只从远处传来,因为此地刚刚进行过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屠杀,被打得粉碎的小型机器四散在尸体旁。她想,要不干脆装会儿尸体算了。
“澪,接下来你要听好我的指示,尤其是现在信号时断时续——”电话另一端的男人说道,语气平缓,就好像不知道她随时可能没命似的。放下电话后,她意识到,致电者是瓦伦汀中尉,她在E小队时的长官,就算他作为军官能接触到什么机密技术,又怎么可能在人为制造的通讯中断下打通电话呢?她把目光移向屏幕边缘,前一秒信号指示还根本就是满格,下一刻却转为空白。
她记下这个谜。决定把它留到稍后解决,然后迈向走廊尽头,一堆杂物后,隐藏着她的生路。
她最后一次看向镜中的自己,不出所料,看起来烂透了。她刚刚往脸颊上胡乱贴了张别人落在洗手台上的创可贴,却就发现那上头印着的库拉比喵*[3]正伸出肉乎乎的爪子朝她傻笑,简直像在奚落她的处境一样。一张演唱会海报与她隔镜对望,被弃置在卫生间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显得可怜巴巴的。海报的主体依然是怀抱黑洞、眼中不点高光的少女, 除了必要的信息外,还多了一行宣传语:“神崎女士*[4]本人最爱的歌手!”——或许是本次活动得到理事会特批的原因。想了想,她低声向主办方道了句歉,便把海报撕了下来,叠放在口袋里。
“澪,别再耽搁了。七百万市民的心理健康——”耳机里的瓦伦汀催促道。
战争片里都会有一位魔鬼教头,他们的脾气比航空煤油更加易爆,绝招是一边叼着雪茄一边破口大骂;如果影片主题是反战,那他们肯定是如假包换的施虐狂,其他时候不过面恶心热罢了。瓦伦汀则是对这种刻板印象的绝佳反例,因为他谈吐温文,和上司下级都相处不错;只有澪除外。早在她轮番接受不公调查,而瓦伦汀却领了勋章之前,她就不太喜欢自己的主官。那人令她害怕,尽管她没法解释为什么。此刻他依然满嘴谎话——什么“恐怖分子黑掉了威士通的网元管理界面,双方正在争夺基站控制”“打入自治阵线的特工把馆内监控实时共享给了我们”——而且也同样知道澪根本不相信他,可他不在乎,反正澪已别无选择。至少,接下来她要去的地方既没有摄像头,通讯毫米波也覆盖不到,而她一点都不怀念瓦伦汀似是意味深长的暗示和劝导。
——只是,这里太暗了。从与洗手间相连的隐蔽天井爬向从未完工的斯普林菲尔德地铁站,便是步步远离光明,犹如直坠渊薮。新年夜事变后,第五期地铁扩建计划随即被无限期叫停后,开挖出来的隧道安宁地沉睡在千叶地下,想要抵达体育馆就只能先乘轻轨再骑自行车;没过多久,理事会炸毁了所有通往环带外的铁道,以为已经彻底阻断了最隐蔽的地下线路。
只是,距离千叶建成已过去了四十多年,它今日的执政者已然忘记,每座城市都生长在它早先版本的遗骸上,而千叶的地铁网络远非城市真正的底部。她想,自治阵线闯入市区的方法就隐藏在它的过去中。
黑暗中升起一束转瞬即逝的火花,随即再次闪现,接着便凝固为两颗红炽的火星。虽然留守在此的入侵者难耐寂寞,麻痹大意地抽起了烟,暴露出位置,可他们刚好位于未完工的月台两侧,澪既无法绕开,也没法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同时对付两人。
历史和当下的间隔可能就像纸一样薄。她只得寄希望叛军利用了附近的入口,不然她就真的无路可走了。她扶着隧道壁,缓缓向两名卫兵的方向移动,手指掠过光滑的水泥、透着苦涩霉味儿的墙灰、表面开裂的方砖…离他们越来越近。只要其中哪个投来目光,就有被发现之虞。但终究,她还是找到了她期待中的那片空白。地面上建材残渣依稀可辨,空气中残留着热线仪熔断金属的恶劣味道,这就是自治阵线渗透进体育馆的入口。地铁在扩建时的确封死了那些历史可追溯到百年前的电梯井,然后这些微末的细节便理所当然地遭到遗忘——可不知为何,自治阵线却没有。
一个谜解开了,可她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把手缩进风衣袖子,再攥住电梯钢缆下滑,坠入历史的更深处。
六十年前那场内战的最后关头,双方都将数百万吨的炮弹和滑翔炸弹丢向了共同祖国的首都。大部分房屋在第一个星期内就只剩下了一堆冒着烟的余烬,但不少混凝土建筑撑了下去,商场、教堂和办公大楼的断壁残垣被改造成街垒,为卷入战争的所有人带来了绵延一年多的噩梦,地铁理所当然地成了永久防空洞。直到协联七国终于以五票支持、两票弃权通过了干涉方案,联合部队登陆时,几乎没有遇到抵抗。
澪点亮了应援棒,权当光源,这会儿她应该是安全的。这里空间开阔、梁柱高挑,让上方未完工的斯普林菲尔德站相形逊色。墙上用整面铜雕作饰,但因潮湿而镀上了古旧的绿色。如果她找到的那本上世纪的旅游手册所言非虚,那她应该正身处国立文化宫站,戈斯尼亚联邦曾经的心脏。她在家中温和入眠时,确实很难想象,自己其实枕藉在另一座城市的骸骨上,而那座城市及其异国名字正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隐去,封缄在书本才会做的旧梦中。
这个灭亡的国家不曾令她魂牵梦萦,毕竟,从实地考察结果来看——浮雕基本都是些官方版本历史事件的复原、好让被精心修饰过的“真相”渗入众人心中,地铁站里也不见个广告灯箱——当时的戈斯尼亚人确实和她印象里一样,相当死板无聊。她的双亲都是第二代移民,连国立文化宫的废墟都没见过,自然也对上个时代当地文化兴趣寥寥。只有一次,父亲简单地提及,在战争前,戈斯尼亚和协联七国间似乎有种仅能从外交辞令中模糊认出的敌意,而澪的祖父母则在飞机上多次告诫他不要单独离家,毕竟,有一对供职于新成立的三岛金属南大洲研究院的父母,会让他成为诱人的绑架对象。但他坐在车里、随同前往新落成的写字楼时,只见到街边到处都是排着队、手持简历的戈斯尼亚人,急切地寻求一份工作。彼时千叶企业协商理事会刚与协联达成一致,被赋予了托管戈斯尼亚昔日属地的职责。在它不复存在的十年后,一座依轮辐结构规划的新型都会拔地而起,企业各取所需,还安置了几百万本来会死于战乱、现在只需要为条件苛刻的市民权不懈奋斗的戈斯尼亚人。
但当千叶也像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一样崩溃,所留下的,只会是郊狼和浣熊的乐土吧。她沿着另一侧的电梯井扶梯攀爬而上时,如此想道。她从缺口边缘向外探头,那两颗烟头已转移到相对于她的另一侧,此时还未熄灭,而她听不懂的攀谈声在空荡的废弃隧道里回响。她仔细回想了一番瓦伦汀的指示,找到通道左手边第四道门。向上爬,向上,顺时而行,不要停下。然后,她推开门,她确实绕开了重重戒备,来到了体育馆最外侧的走廊。警方拉起的封锁线离体育馆外缘的透明玻璃幕墙很远,人群在那聚集,她无法看个清楚,只能想象那里有闻讯赶来的媒体,还有不分时间地点抗议理事会一切行动的大学生。哪怕在几年前,得知她加入特应队后,她在学校里结识的大部分朋友当即宣布和她绝交,毕竟他们在校时大都加入了各种反对当局的小团体,彼此共享思想。在她入场前,还与一伙儿试图掀翻联动商品摊位的抗议者起了冲突,治安警察大都冷眼旁观,只有一个似乎在新闻上见过她,便过来核实了她的市民ID,然后加入到其他人默不作声的行列中。
除非,那之后他便把澪的行踪便层层上报给了安全委员会。她感到自己已成了凑巧来到钢琴键上的和弦,只能听凭瓦伦汀的指挥棒,融入一支她尚无法听出主调的交响。
这会儿也一定有好几支狙击步枪正瞄准着她,如果她无视瓦伦汀的指示,决定自行回归文明世界,多半会被当场射杀,这大概是叛军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占据这里的原因。所以她还是按照瓦伦汀的指示步入电梯,直抵播音室所在的顶层。特应队将会一举投入余下的所有无人机,为她开辟道路。
和偶像见面难免令她心生紧张,这会儿她陷在为调音师准备的椅子里,狼狈得像个被想象中的表白折磨得脸红心跳的高中生,即使她和歌手仍隔着一层帘幕,腿上还放了支没打开保险的PDW*[5],不用说,也是在门外那场与她基本无关的交火后从死人那里索取到的。在她来时,播音室内不见绑匪,也许袭击者宁愿让歌手少听取点惑乱心智的废话。一只脑子坏掉的云雀是唱不了歌的。
澪不知以什么作为开场白,便问了好些在Fanbrary*[6]上就能查到答案的问题,而「月鏡花」隐退多年后仍未遗忘身为偶像时的品格,即使来访者手里没攥着握手券,还是一一应答。即使仍哽咽着,给出的也是当年的企划所规定的解答。
澪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人,立刻挂断。手机再次响起,她再次挂断,不断重复,直到它总算安静下来,瓦伦汀这会儿一定气得快发疯了。
“其实这都是假的。”掩住面容的「月鏡花」忽然沉声说道。“孤夜少女,抛下被毁去的故乡,向漆黑的无垠远方进发,踏上通往群星的苦旅。如果这些意象真的出自我的梦境,就像我一遍一遍告诉你们的那样,该有多好。”
澪花了些时间试图咀嚼话里的意味,无果而终,然后打定主意忤逆一下自己的前任主官,慌慌张张地安慰道:
“我也不只是个粉丝而已。”她小小地违抗了一下命令。“我是来杀你的。唉,不对,其实我没打算这么做——”
“没关系的,我能理解。你和自治阵线不是一伙的,对吧?”
澪松了口气,点点头,随即想到,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嘛。
当年企划里的另一位组合成员,有着 “宣告天启的使徒降临凡世,用歌声带来毁灭”之类的设定,你还记得吧?
他们说,他们能让它成真。献上天鹅之歌,他们加以处理,通过xTube*[7]传播。
“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告诉我,「月鏡花」真正的来历。“
接下来的解释,要比“做梦梦见“更不像真的。一开始,「月鏡花」还只是一个少人问津的个人播主,因弹唱的是鲁特琴而非吉他,多少积累了些着迷于古朴氛围的听众,可也没有必须成名的理由。某一天,她照常回复完频道留言后查收邮件,而唯一的来函是个署名为“玉城莉奈”的陌生人。她点开正文,收获的不是热情洋溢的粉丝来信,描述和她结缘的机遇之类,而是几张完成度极高的插画,其中一张后来成了专辑封面的原型,另附一整套可以导入Voiceloid*[8]编奏的音源和曲谱。这还不是最惊人的,附件中还包括一本书籍扫描件,内容接近于设定集,全都关于被称为”双月之地”的异世国度,统治它的三圣信仰、装点它的蛋彩和湿壁画、开拓了它的早期蒸汽动力机械,还有最终灭亡了它的黑降之灾;内容选择精当详尽,拿来构思一部游戏都足够了。
给予如此之多的馈赠,来信者却在邮件里惜字如金,只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我来错了时间,要想再度回到你们这里,就必须留下点我所离开的那个世界的印记。所以,还请我最喜欢的月鏡花小姐帮帮忙,用你的声音唱出我的回忆,然后为人所爱吧。拜托啦!”
她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没有得到回音。重新发送后,显示对方的邮箱已经注销。最终,她还是放弃了。自那时起,「月鏡花」才算是真正诞生。她应践了当初草草立下的约定,可她所静候的那人从未露面。然后她同样渐渐淡忘,直到尽日,感到必须向人倾诉一切。
莉奈…莉奈,这个名字就像个不愿成佛的游魂般,一再地出现,骗走眼泪,害人性命。像这种时候她真会怀疑起自由意志是否真实存在,也许她的背后也牵着几根无形的提线,一会儿让瓦伦汀推上一把,一会儿又由蓝眼的女孩拧紧发条。
““她就和另一个你一样漂亮,而且…是个有趣的姑娘。”因为全然邪恶永远富于审美之趣,她想道。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中尉。我认为「月鏡花」小姐心思敏锐,未受迷惑,应属于每位为理事会效劳之官员全力保护的对象。神崎女士说过这样的话,也是我加入特应队以来领会的宗旨,不是么?”
上一次的跨年致辞中,这位市长再次重申,尽管理事会的意图遭到了一些质疑,但仍将继续以众人共同的福祉为先,不止是市民,也包括移民——可惜这番宣言没能挽回她的民调支持率。
“我毫不怀疑市长确实是这么想的。但理事会中,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样,认为现状需要改变。”
“打开xTube看看吧。”她照做了。推荐头条自然是体育馆人质事件,但其中不仅包括记者在场外拍摄的视频,还有一些根本就来自于馆内的监控——
“哦,不,先不要妄下结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这些视频都由我们精心挑选,剔除了包含认知危害的段落。当然,人们尽可以怀疑、恐慌,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可管不着。等到惊魂甫定,就意识到市长一派对《模因危害讯息审查法令》的反对何其短视,市内的安保体系何其松散,简直像是在拿他们的健全人格开玩笑,也直接造成了今天的惨剧。”
“疯了?难道要放任眼下的情形发展下去,假装世事如常,甚至为了安抚民众把军队叫做警察,就好像我们并没有身处一场事关人类存亡的战争中。东英警部,东英警部,你说呢?”
然后,他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在亚莉安妮死后,你的想法会有所变化。但是,我们依然能让你变成英雄。人们都喜欢英雄,尤其是受过不白之冤的那种。”
电话挂断了。然后她便见识到了瓦伦汀的最后一招,中央空调里传出阵阵漏气似的咝咝声,随后从中冒出来奶黄色的烟雾。
麻醉气溶胶——这个她曾在特殊武器使用操典上读过的名词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她感到四肢酥软了下去,眼前也蒙上了迷离的残影,仿佛随日落而拖长的树影。匍匐着,手脚并用,她向门口爬去,但终于没了力气,再也动弹不得。耳边有朦胧的歌声掠过,是幻听么?但那旋律她万般熟悉,还染上了一丝惹人怜爱的哭腔:
如您所见,本故事中似乎存在两条时间线——同样的澪和莉奈,但城市却各自蒙着异色。至于两条时间线是否有关联、或者有怎样的关联,或许得等日后方能知晓。这对于受困于千镜中的一片、仅凭有限的眼力观测到她们的我而言,也是一样。
[1]自治阵线:以破坏千叶市封锁与隔离制度为诉求的反当局武装,在Ch.1中有出场。由于内战后有相当一部分戈斯尼亚人不愿接受由协联扶持的理事会的管理,或是不满于大部分同胞没有市民权的现状,因此尽管组织长期受到镇压,哪怕在新年夜事变前,自治阵线也一直有很多支持者。
[2] MMCI:模因型认知损害(Meme-Induced Mild cognitive impairment)
[3]千叶市流行的卡通形象,一只长了小恶魔角的橘猫。
[4]Personal Defense Weapon,更加符合当下潮流、强调轻量和对软质防弹衣穿透力的冲锋枪。
[6]亚文化百科站点。奇怪的是,另一个时间里的澪似乎是这个站点的创立者之一,作为观测的我也不是很理解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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