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朝花夕誓》中垂死的龙之末裔。它不幸地生活在传说的尽头、现代的开端,无可避免地随前者一同消隐。
我的恶名定会累世相传。毕竟,我可是杀过几十个魔法师呢。
一个人刚在死里逃生后就想到这种问题,似乎有点奇怪。但我还在替国王打仗的时候,一场战斗之后,也总有个穿教士黑袍、头顶剃秃只留一圈鬓发的家伙跑过来给士兵们做演讲,说什么“你们的英勇表现让这个世界向着三贤所期待的完美均衡更近了一步”,哪怕那会儿战场上的断胳膊断腿、被铅丸子打出个大洞的脑袋等不怎么好看的东西还没有打扫干净,而大伙儿其实惦记的都是死人身上的金币,对完美均衡之类的漂亮字眼不感兴趣。
现在我理解那些裹着袍子的家伙了。我看着眼前的深坑,只有一个想法。
整个墓园都消失了,好像有只小山包那么大的巨犁把地面翻了个面,碰巧待在附近的东西全部被碾成碎片。这其中自然包括整座村子自古以来埋过的所有死人、刻了他们不值一提生平的墓碑,还有那棵在山坡上俯视墓地的老橡树。只剩下一大片褐色的泥土,和不远处的绿意盎然的草地一比,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某人打算开垦农田结果半途而废后的惨状。不见的还有那个魔法师,因此我的使命算是顺利完成了。
忘了说了,今早参加葬礼的所有人也都卷入爆炸,成了碎肉。代价可真不小,但在猎杀魔法师的时候——尤其是类似于今早这位,凭依物极具破坏力的,这种事也会偶尔发生。
她去哪了?我慌了神,赶紧骑上路上那匹刚失去了主人的黑马赶回村子,逢人就问:
“你见过那个小妞么?栗色头发、绿眼睛,脸白得像害了肺病,翘鼻子,讲话也冲的那个?”
就连茶馆老板的儿子也对我摇头,中午出门前,他明明还结结巴巴地和她搭过讪啊。要是她死了,可就大事不妙了,我的工钱还没结呢。l
然后,我突然灵光乍现——让我想起了我多年前在阿德尔海姆的学院里听到“地质学新发现及其驳论”那一节的时候——于是换了个提问的方式。
“是洛蕾莱小姐啊,喜欢往茶里加佛手柑油的那位。·”。
我没有纠正他的错误,怀抱一丝不可实现的妄想并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年轻人的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二十年前也是如此,不然可不至于干现在这行。
“劳驾您带我去找她。放小姐一人在村中游览,已是在下大大失职;倘横生变故,我定会肝胆俱裂——哎呀,您愿意帮这个忙,可真好。
片刻后,我就在村中广场见到了她。小集市比昨日要热闹些,主要是因为她正给村民演单人滑稽剧,而且也没在地上摆个破帽子收硬币之类,就连卖腌肉的老太太都凑到人群中,忘记了自己还有生意。见到我,她表情一沉,无疑相当扫兴,然后表示俗务缠身,只能来日再给大家带来皇都里绅士太太的奇闻轶事、时尚潮流,众人恋恋不舍,但还是散去了。
“你可真够守时的。再晚那么一会儿,就会有人开始好奇,早晨去参加葬礼的邻居怎么一个都没回来。也许你很有和暴民打交道的经验,我则没这个兴趣。”
一上马车,她就主动对我发难。我很害怕她接下来就会提出,鉴于我一再地显出缺乏时间观念这一重要缺陷,必须按合同约定,将约定的报酬削减个百分之二十。但越是陷入困境,越不能示弱。我所在的连队多次被敌人包围过,信我的,准没错。
“我晕过去了啊。”以客观事实作为开场白,然后攻击对方的逻辑合理性:“鉴于我被任命的工作的特殊性质,出现任何意外都是可以预料的,这并非我不能胜任的证据,相反,谨遵您的嘱托,我已达成使命。那个魔法师确实死了。”
“死了,没错。”她冷哼了一声。如果脾气不是这么糟糕,她其实长得挺可爱的。“尸骨无存。这有什么用?”
我又想起了她是怎么对付巫师的尸体的。先用一组银光锃亮的刀具让他们皮开肉绽,左手持镊子夹起一小块内脏仔细端详,沾了血的右手握住蘸水笔,在本子上画下草图。看得入了迷,就好像在为参加舞会而挑选一条和她象牙色皮肤相衬的项链,有时候还得在乱成一团的腹腔里翻来找去。而这一整套工序都能以与其复杂程度不相匹配的效率完成,让人怀疑她到底是实践了多少次才能有这般熟练的手法。据我所知,学院可不教这个。
然后,我意识到,此次任务的成效的确不如人意,只好赶紧转移话题——在辩论赛里,这会儿我已经被判负了。
“你有没有调查出来他的凭依?你不在现场,我以雷声为掩护,射中他的大腿之后,他应该是倒地呻吟了一会儿,然后凭空召来出了一次极其猛烈的爆炸。如果我们当时有这种火力,就能击垮海恩堡的城墙了。”
“所以你打偏了?“她对我怒目而视,但片刻后眼神又软化了下来。”算了,事已至此,责怪你也没有益处。你可能很难想象,就在十五年前,那座村子里还有个很有名的火器工坊,他本来是那的继承人。“
我立刻明白了过来。“他们都以为战争永远不会停止,因为总会有哪个国王绝嗣,而他刚好有几个继承顺位上排得差不多的亲戚。然而多亏了那些信奉三贤的教士,战争确实停止了。
“于是工场就顺理成章地倒闭了,他们一家都背上了债务,现在他母亲又去世了。对于一个做梦都会梦见大炮的人而言,对火药技艺的渴望愈发无法与现实相协调。然后,他就成了一名魔法师,虽然他自己还没察觉到。”
“愿景与现实相矛盾,魔法便从闷燃的渴望中诞生。”她靠在车厢门上,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可惜我的假说缺乏实质性证据,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她指的是寻找并杀死巫师、调查他们的生平,再把他们切得肚破肠流,而且由于最后这个不必要的步骤,我还没法向官方领取赏金,因为侮辱尸体是违法的——,然后,她随手丢给我一本小册子。
“你看看这个,你觉得如何?放心,不是有解剖图的那本。”
我翻了翻,仔细看了一会儿,沉浸其中。那些我抛之脑后许久的概念终于重新冒了出来,只是模糊了不少。
“真是惊人。这都是你写的?”我真心实意地赞叹道,然后搜肠刮肚,总算提出了一句还算是对得起波洛尼斯教授的问题:“只是第五十页的假设是不是和海妲莉的《认识世界》第一讲矛盾了?物质先于认知,因为若认知先于物质,则不可解释为何物质连续,其存在却可能先被认知、后遭遗忘、复被再度发现——”
我慌了神,连忙解释道:“你看,我当过雇佣兵,这只是道听途说的罢了。”
“我雇你的时候你也声称自己不识字。可当我把合同拿出来,你又说还是要亲眼看过才放心,最后非得修改了两条条款不可。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不希望我的‘管家’缺乏见地。
我在心里举起了白旗。她总是这样,善于为司空见惯的小事冠上一堆大道理,最后还弄得我真的该良心有愧似的。她难道不也在隐瞒着什么吗?她找上门来,说要雇个杀巫师的好手,必须得是有国王亲笔签发的执照的那种。学院的学生会对魔法感兴趣么?即使在从前,练会一两个点金成铁等小花招也挣不着钱(根据福卡斯发表的变换第二定律,物质只会从高能级存在形式自发转向低能级,这个过程不可逆。我为千百年来研究炼金术的人和他们耗却的光阴感到惋惜),现在只会让人丢了命。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真的是要找到魔法的统合定理。”统合定理是五十年前的尤雷根提出的概念,意指用于解释任一客观现实领域的抽象理论。“然后…”她的声音渐弱,显然是底气不足,或者还没习惯说谎。“一劳永逸地阻止魔法师的诞生。使这个世界永远地免于魔法及其造成的灾祸。”
她在说谎。她喜欢魔法,这股劲头是藏不住的。要我猜,她的初衷和托辞正好相反。
她要找到魔法诞生的原理。但是,现在说穿,就没什么乐子了,不是么?
“哦。可我觉得,我和我的同行们已经快办成这件事了。”
“代价太大了,而且,以后如果再有凡人蜕变为巫师,该怎么办?人不可能终生顺遂,失落的心嵌入现实,异常的楔子就此投下…”
简单,只要再把他们干掉就成了。然而,如此回应,只会使得争论无穷绵延下去,而我现今熟悉枪炮和长戟远胜于书卷,恐居于不利境地。我正发愁不已,她却眉目一紧,说道:
我头探出车窗,此时太阳沉落,双月黯淡,仅凭车头油灯的光亮,连路边草地里野花的颜色都看不真切。如果有人想伏击我们,眼下确是绝佳的时机。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天色暗了一点罢了。”我满不在乎地回应道。这已是她一路上第三次提出类似的警告了,在人群中找到一张特定的面孔是一回事,提防抽象意义上的尾随者就纯属庸人自扰了。除非,按照她自己的理论,她内心惶恐,因不安而看到了她想象中的追兵。
“天色暗了一点…难道你在学院里只学到了讲废话么?怎会有明亮的夜晚、晦暗的白昼,除非是在苍原苔地更往北的地方。既然你还好端端地坐在马车里,没被冻死,那就不可能是这么回事。”
我的话诚然没什么道理,不过还是习惯性地抗辩了两句:
“以前我跟着连队在夜间行军的时候,晚上可比现在要亮得多,就算不点火把也能勉强分辨方向。”
话音一落,未及我反应过来,她便喝令车夫停车、熄灭灯笼,顺便把我也赶了下去。她扬起头颅,望向夜空,定睛凝视许久,然后说道:
“竖琴座的七号星…你还能看到它么?还有天极星所在的船尾星团,它好像比之前稀疏了不少。喂,你也来帮帮忙。”
我照做了。作为波洛尼斯教授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北天观星指南》的最后一版,我可是出了不少力,然而,我一再地寻觅,一再地失败,最后不得不承认,我找不到教授最喜欢拿来考学生的肉眼可见最暗星,也就是竖琴座七号原本所处的方位,只有一团可悲的虚无,这就恒宇和我开了个大大、残酷的玩笑。
“可能是换了个方位。你知道的,恒宇层围绕着大地缓慢旋转——”
“不可能这么快。从四百年前《北天观星指南》的初版到最后一版,恒宇层上所有星辰的位置只有最微小的变化。我觉得,是很多星星消失了,至少也是变得更加遥远、更加黯淡了,以至于我们视不能见了。三贤在上啊,不只是竖琴七,还有古塔三、老妪星、天马五…我不敢再数下去了。”
她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宛如无常月在深冬时的颜色。我赶忙安慰她:
“等我们回到阿德尔海姆,就和学院申请使用星位仪,这样你就能放心了。我猜只是明天要下雨,今夜水气丰厚,扭曲了光线。谁知道呢?”
她没有看我,而是继续注视天空,仿佛那无尽的黑暗中有一道漩涡,牢牢攫住了她的目光,然后喃喃说道:
“什么?”我好像胸口挨了一记钉头锤。“为什么?那波洛尼斯教授呢?”
“波洛尼斯教授早就去世了。你知道的,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有二十年在打仗。瞧我在说什么,这就是你亲身参与“”过的那场战争啊——“
然后她向我解释了一番,而她的推论再合情合理不过。简而言之,人们发现,学院里的各种学科都有用处。比如,学习历史之后,就不会错过本国的过去里哪怕一丝一毫的昔日光辉。然后,夸饰曾经的荣耀,放大今日的不幸,并把它们都解释成是可恨的邻国或者前任统治者导致的。这么一来,当国王因战局不利,想要多征点税,你就能为他奉上个绝妙的借口,荣耀无价嘛,人民总会支持的;或者,在山脉和田野间寻找断层,然后推导出某处尚未被发掘的矿场,把部分开采权抵押给银行换取贷款,好再雇佣上两个团的长矛兵,再为他们配齐胸甲。文学也有其用处,借助诗歌和讽刺小说攻击政敌,使之不得人心、黯然下台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哪怕你是研究种葡萄的,也不愁毕生所学难以发挥,因为大兵们得靠摄入酒精来维持勇气。这么一来,百无一用的观星家们就显得极为不合时宜了。
“但是,那可是海妲莉亲手设计的星位仪啊!“我哀嚎道。
“在弗米尔大主教的强迫下,他们把它熔了,做成了纪念币。拍卖所得的一半用来修缮校舍,一半用来做慈善,给整个阿德尔海姆的穷人演了好几天马戏。三贤所乐见的是不分彼此的平等亲善,而琢磨星图于此无益。我听说大主教是这么讲的。“
“那你又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我不愿就此死心,追问道。
“我翻过教授最后几年留下的观测记录。事实上,在天文系被裁撤之前,星位仪能看到的星星就大为减少了,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但那会儿战事焦灼,大家都自顾不暇。“她顿了顿,仿佛是要营造出某种戏剧性效果似的:
“刚好和三贤会提出魔法是导致人类不平等的罪魁祸首、应加以铲除的时间相吻合。“
“你明明就知道,事情完全可能是这么回事。巫术消亡,群星随之而去。终有一日,我要证明这点,哪怕耗却余生也在所不惜。幸好,我们仍有时间,只要我补全关于魔法诞生的最后几个步骤,再证伪它最流行的一种驳论...“她无视我的反驳,投来的眼神就仿佛是在审视一个早被证伪的定理,然后叹了口气。“拜你和你的同类所赐,情况比我想象中要糟得多。但一切为时未晚。”
“这么讲可不太公平。国王有令,即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没错。如果我早二十年明白这个道理,一定能保住星位仪。又或许,那些嵌套组合、复杂到无法以言语描述的光学结构终究会变成砖瓦和马戏。只不过,在布告上签署的将会是我的名字,仅此而已。
“你们到底还走不走了?”激烈讨论的这会儿,车夫已等得相当不耐烦了。我无从得知他到底听得了我们所谈的那一段,但我确信他绝不会因此心有所感。群星永恒,人世易变,哲人常以此譬喻,提示我们切莫高看了自己的位置,至于记挂星星的命运,根本是自负得可笑;何况,假使星辰确乎因我们的所作所为而弃之而去,又有何妨呢?它无力为善也无从作恶,恒宇只是存在在那里而已,地上以驱使马匹为生的渺小生灵,即使仰望它,也不过浪费了那一瞬间的眼力。除非,类似的现象蔓延到双月,甚至太阳。从她忧心忡忡的神色看来,我们算是想到一块去了。
我们在石墙镇下车。它曾是座相当古朴幽静的小镇,后来因为格伦爵士所作长篇叙事诗《仙国旅记》而成了度假宝地。拜访此地时,游客们总是怀着相当矛盾的心态,他们既觉得仙灵界根本就是学院古文化系根据几面画着符号的泥板胡编乱造出来的,又对作为诗人和议员口碑都相当不错的格伦爵士报以信任。于是在战争后,那些急需疗愈心灵创伤的富家子弟蜂拥拜访小镇,直到他们真的接连失踪、有时候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股潮流才告一段落。
“有巫师捣鬼,绝对的。”我们走在镇上唯一一条街道上时,她评论道。观光客肯定为石墙带来了不少收入,不然这儿哪能修得起和地名相衬的石板路呢。然而,等我除掉了制造麻烦的魔法师,仙灵界也将不复存在;又或者,异界不会就此消失,只是从人世伸出的手掌中挣脱开了罢了,如果那确实住着仙王仙后,端坐在大理石王座上,被背生蝶翅的妖精和流水般的淙淙琴声围绕,说不定他们还挺不乐意被人觐见的。游人们很快也会想通这点,所以,解释不一,结局不变,魔法不再,石墙镇也要完蛋了。
我猜,旅馆老板多少有所察觉,因为我注意到了她抿茶时的神情相当惬意。从红茶的色泽判断,应该是从奥尔罕斯进口来的高档货,当然也没忘了配上佛手柑油,这等考究在小地方实属罕见。看得出来,他急于讨好我这位披着天鹅绒斗篷、腰佩雕花木柄手枪的主人,言谈却不得要领。她则循循善诱,把话题选为墙上的画作:两幅德吕松,一幅西珥瓦,皆属于喜爱强烈明暗对比和色彩象征化的晕轮派,虽皆为仿作,亦得了几分要领,而店主竟真的对皇都名流们用来故弄玄虚的词汇有所了解。然而,我们的来意终究不在于来交朋友,或是向庶民听取未经雕琢的智慧。我们是来杀人的,唯一重要的就是,到底谁死有余辜。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老板终于把话题转向旅程中的种种不便:小姐和管家的旅行组合,缺了女仆作为必不可少的调味品,就像炖牛肉不放香草,红茶不加佛手柑油。而他碰巧有完美的人选:他的女儿,年纪轻轻,沉静平和还能书会写,算个账不在话下。他把女儿从厨房中唤来时,我和她立刻交换了个眼神:这姑娘不对劲。
巫师有个特征,他们沉浸于头脑里构造的万物,而对眼前所见的相当迟钝,性情可能热情,可能冷淡,但总之表现出一股执迷的劲头。女孩也是如此,被她稍加引导,便吐露出一连串对仙灵传说的个人意见,好像应聘的不是女仆,而是格伦爵士作品的研究助理似的。
无需继续犹豫了。“我很抱歉。”我从她的腰带上抽出簧轮手枪,瞄准,但是没有开火,因为那位父亲已经挡在了他女儿身前,用自己高大宽厚的身躯充当掩体。
“为什么?”他带着祈求的意味问道,一张胖脸被炉火照得红扑扑的。
“别告诉我你一无所知。你女儿是个巫师,是她把游客丢进了‘另一头’,也就是爵士去过的地方。这可不行啊。”
“我什么都没做…”男人身后传来了细弱的、怯怯的辩白。没错,很多巫师究其一生,从未有过主动施术害人的念头,然而,魔法的到来无需征得允许,它的流溢亦然。人既为兽类后裔,脆弱到不堪它无意间的盈盈一握。更何况,数百年前,拥有伟力的巫师们便彼此征战,以至于留下了“无休之季”这个学术用语。他们终于彼此杀戮得太过人丁凋零,而魔法又从来无法随血缘传承,于是王权与巫术分离;又过了五十余年,我们——从未拥有过彼方之力的我们,总算能把这一恶疾从文明世界中清除殆尽了。虽然三贤所许诺的愿景尚未到来,但消灭了所有不合理想的个体之后,还是离它更近了几分,不是么?
当然,以上所说,我自己是半个字都不信的。只是,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本郡内,持有法定许可的猎巫人就有百人之多,我尽可以发发慈悲,但他人的良心并不值得依赖,只会搞得我平白错过一笔赏金。
我轻叹了口气。然后,扣下扳机,簧轮引出火花,点燃药池,铅弹随之迸出,在旅店老板的脑袋上穿了个大洞,鲜血喷洒在德吕松的画作上,他的作品本就以氛围阴沉而闻名,此刻蛋彩涂抹的黄昏沾满了红如夕阳的鲜血,倒是开朗明艳了不少。
然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手枪骑兵们总是随身携带好几把簧轮枪——一把枪,一次开火机会,意味着百倍的危险。我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问题是,我自己的那两支这会儿还躺在脚边的皮箱里呢,还缠上了两层用来防尘的丝绸,我本没指望它们今晚就能登场。于是我一个箭步跳了出去,动作迅猛到我自己都难以想象,就好像我被丢进了一支作为弃子的部队,正要趁长官不备偷偷开溜似的。
我扑了个空,一头栽倒进雪地中。顷刻间,颤抖的炉光消失了,屋中满溢的茶香而血腥一同褪尽,她也不见了。而眼下最紧要的问题在于,无论我被哪姑娘拖到哪去了,这鬼地方都真的很冷。四周简直一片昏暗,如果我不是碰巧处于一片惨白色的光晕中,更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了。雪地里七扭八歪地倒伏着许多洁白的廊柱,它们刻着浮雕,但表面全都结了一层冰壳。不远处是形状规整的苗圃,想必是曾被精心打理过,但现在,那些我叫不出来名字的植物全都生机无存,还落着雪,被映得犹如细密的白骨,刺入死寂的大地上。
找到她,我该找到她,我所能做的,却只是艰难地挪着步子,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每行一步,就有更多荒芜的景象映入眼中,喷泉结了霜,拱卫门廊的巨型雕像整个成了冰柱。我甚至见到雪堆中伸出一只枯萎的手掌,那形状显然比人类的修长很多。奇怪的是,天空中明明有巨星高悬,但它只发出极微弱的光芒,只与深冬时节的无常月相当,而且,它的光辉理当向四面八方挥洒,却只在地上投去块块错杂的光斑。在被勉强照亮的区域之间,空无一物,只被黑暗填满而已。
我又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点新鲜的东西了。两张被造得格外高大的椅子孤零零地耸立在雪地中,仍未被掩埋,平常端坐上头的人物本应睥睨着整个殿堂,现在却只能欣赏一下雪景了。仙王和仙后之位,格伦的诗中描述过它。如果这并非巧合,那只能解释为,爵士的确曾造访此地。然而,他受到的是欢迎,只因疲于仙灵们连绵不断的舞会,才主动恳请返回人世。而我既见不到宾客,更没有主人。酿酒的露汁早已封冻,最后一缕琴声在多年前便不再回响,这个世界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看到椅子旁有个人影似的东西在蠕动,顿时大喜过望,不顾被冻得麻木的双腿,立刻冲了过去。
“有人吗?我听到有人来了…快救救我…”不是她,倒是另外一个我很熟悉的家伙。于是我边跑边喊叫:
“是你?怎么可能…”韦伯利的声音让我听着直反胃,即使对他来说,这副惨兮兮的样子实在是太不体面了,而他光顾着在雪地里蠕动,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我只好凑近那人影,确认那的确是韦伯利,我的朋友,或者说离这个词最近的一个人,只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注意到,他腰部以下全都陷入阴影之中,眼睛也睁不开了。
“你知道的,我带着剧团到石墙演出,大家边喝啤酒,边想着要怎么把那首破诗改编出新花样,有个人念了几句,也不知怎么了,我一眨眼就跑到这儿了,其他人都不见了。”所以他现在是个艺术界人士了,真不错。
“那你呢?“亏他还有心情来窥探我的人生。“我记得你收到家里来的信,安排你在教务长底下当个小官,当然,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几年就会当上地区主教,大家族次子的标准职业生涯。但你第二天就消失了,我们都猜你是急着赴任——”
“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个大兵罢了,连火枪都是自费的。嗯,我想,到了最后,我好像是当上了个中尉,但那主要是因为头衔比我更高的人基本都死光了。”我据实以告。
“可是,这根本没有道理啊。”他好像很困惑似的。“我不明白,你干嘛非得放弃被安排好的一切?”
“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一直不怎么相信三贤,他们致力于抹平人和人的差异,什么‘三贤也是从我们中走出,故而我们不可解的心灵中,酝酿着平等的潜力”,这念头让我很不舒服。打个比方吧——在舞台剧里扮演彼得雷乌斯大帝,我们都知道,他相貌庄严,半身像上可是刻着呢。你上台会得到喝彩,我上台只能收获一阵尴尬的沉默。凭什么说我们一样?再比如说,因为同样的理由,就要抹除魔法。而我那时真以为,人应当认准一个原则,然后为之献出整个余生,就像波洛尼斯教授,他喜欢星象,所以学院就聘了他,这才像样。”我叹了口气,补充道:“现在想想,我当时可真是蠢透了。”
他也唱响了哀叹的二重奏。“确实没错。不过,能帮我挪个地方不?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别嫌我懒惰,我自从来到这,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有何不可?我架住他的肩膀,感觉吃力很轻。难道他为了演出效果,体型比从前还要清瘦?低头一看,这才找到答案。之前他身上所有没有被天光照亮的部分都已不复存在,断面处还能看到被切得整整齐齐的内脏。
我见过很多被实心炮弹和抬枪打断了身子的人,他们没一个能活过十分钟。在这被忘却的领域,连死亡也失落了,误入其中,则只能永恒不变地被抛却在这里。如此一来,更多的、打一开始就身处黑暗的迷途者是更幸运的,因为还没来得及伤感于生命易朽,他们的肉体和精神就全都不复存在了。
我抽出手,说道:“抱歉,办不到,因为我只是你想象出来的。”
“也对。”他苦笑了一下,“你怎么会来这呢?你会再来看我么?”
我又失魂落魄地走了一阵,现在我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冻死了,可这反而让我的处境更糟了,而与我熟悉的双月截然不同的月光为我划出的疆域极为有限。也许我该回到韦伯利那去,但又怕两人彼此都陷入更进一步的绝望中。想想看,即使我们精神崩溃、想要自杀,也是办不到的。
“嘿!”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只是极为飘渺。难道我终于也产生幻觉了?我转身眺望,过了一阵,才注意到隔着一片相当宽广的虚空,另有一处光芒,而她在那。她比比划划,大声喊叫,可我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见她挥挥手,释出一团幽光。光芒似被生命般,绕着她旋转雀跃,黯淡却真切。她朝黑暗探出一步,接着是另一步,无垠空洞在她身前退却,又在她身后合拢。然后,她迈入我所在的光之孤岛中。
“我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她说。“但我知道怎么离开这里了。”
“那就已经没有她了。”我指了指韦伯利,说道:“那有个我的朋友,但他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我们可以把他带上。”
“他会在痛苦中死掉。在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星光在消逝,但死亡暂时还是一条铁律。”她抿紧双唇,拷问着我。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他会陷入这种境地,可怪不得我;但如果我带他回去,就得为他的性命负责。你看,我没那么容易被道德难题困住。
“好吧。”她那么聪明,定然看穿了我脑中勾画的算计,语气里颇带着失望。“抓紧我的手,别放开了。”
于是,我又一次幸免于难,还有了向人吹嘘的谈资:穿越此世和彼世,并没有多么艰险,只要知道方法,只消一息一瞬。等我们回到旅店温暖的怀抱中,她立刻抓住我的肩膀,绿眼睛被炉火映得闪亮,跳动着年轻人才会产生的徒劳期待:
“哦?那是什么?”其实我并没有多想知道,只不过是出于礼貌。何况,她刚才所用的像极了魔法。我应该杀了她,但她是我的雇主,而且出手大方。两相取舍,我决定维持原合同不变。
“执念——这你已经见识过了,所有巫师皆有远超常人的执念。还有创伤、恐惧、不安,这些我们避之不及的情感。我看过他们的脑子,里头都有个晶莹的肿块,而如果希帕提利对人脑的认识没错,那这个异物刚好生在司掌忧惧的垂体附近。”她兴奋不已,脸上也难得地挂上了一抹笑容。我揣摩着她的话,她早有执念,而也许,从彼世找到了此世的未来以后,她也得到了自己的‘创伤’。
“当然,实际过程要复杂得多,还得推翻一些理论,再拓展一下海妲莉的思考实在二相论,我得完善个一年半载才能发表。不…不行,考虑到教会的态度,绝不能发表。但我知道,我是对的。我发明了创造魔法的魔法。”
“所以你发明了能用来跨越维度的魔法?”我看了看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本想一把推开,但仙灵旧日居所的那股寒意经久不散,我这会儿只能好好地发一阵抖。
“恕我直言——”也许是我那时在学院的经历仍在阴魂不散,我不由自主地反驳道:“你可能发明一条与现有自然法则相悖的新规律么?它要么一直在那,能与其他的完美嵌合;要么就根本是错的。”
“我的上一条推论不可能是错的,所以这只有一种解释。从来没有不可更易的自然法则。某种高于我们的东西定下基础,我们加以阐释。阐释推出阐释,最终又会有新的阐释来解释它们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一切就又能合乎理性的要求。这就是我刚才所做到的。”
所以呢?接下来你能编纂一种使魔法不复存在的魔法么?我问道,其实只是为了掩饰我压根没听明白她的意思。这就好像是在说炮弹会往地上掉,并非因为大地是四层天球以内的最低处,倘若换个地方它还能往天上飞一样。总之,真是荒谬绝伦。
“我从来就没想过那么干,那只是骗你的借口罢了。但现在,我们算是一伙的了吧?”她轻哼了一声,笑容依旧。“想想那些远去的星星…还好它们并不是永远遗落了。只要我能制造出更多魔法师,让巫术回归世界,混乱随之而来,星光就会重现,这个世界便能逃离寂灭的结局!多么——”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因为她的胸口开了个大洞,从中泉水似的涌出血来。接着,她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我这才注意到,杀了她的那枚子弹卡在了我退役前领到的鸢尾十字勋章上。我夺去了太多人的余生,这反倒救了我一命。一个瘦弱的男人把长管火枪丢在地上,从敞开的门走入屋中,体贴地问道:
我开始考虑要不要装出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但我实在是个很糟糕的演员。所以我只是轻声回应:
“我太老了,所以才被制伏。唉,也许我该考虑退休了。”
他靠近她的尸体,目光在死去的店主、地上的簧轮枪和她腰间的枪套间游移不定,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差点被她拉进那个地方,所谓的‘仙灵界’。幸好她的魔法出了错。”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以他那副小身量所不该有的力气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到了你们凭空出现的全过程,再三确认后才开的枪。还好,你活着。以及,什么‘创造魔法的魔法’,劳驾您解释一下?”
我做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意思是:我要能听懂疯子讲话,我岂不是也跟她成了一类人?他想了想,说道:
“算了,我连字都不认识,知道也没用。又一个巫师死了,还是搞得许多人失踪的那个,她头上的赏金可不少,这就够了。嗯,我会分你四分之一,你也冒了风险、还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很公平吧?”
这倒是不必了。我随口应道。我表示自己只需要她的包裹,因为里头是我妹妹的遗物,很显然,我最爱的妹妹是回不来了。他表示理解,任我拿走那一叠笔记,没有多问半句话,估计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向行省事务官办公室提请领取赏金。多亏了她安排的这段旅程,我挣到的血钱足以养老。我在阿德尔海姆买了幢两层小楼,时隔多年又回到这座历史悠久的皇都。和我记忆中相比,三贤教的教堂变多,因此无聊了不少。当然,我没有忘记她的研究,我尽可能精心地留下了一份抄本,原本以她的名义寄给学院,另附此次事件的简要说明。信差走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多半是抄错了几个我不认识的数学符号。
回信所花的时间比我预期中长得多。又过了一整年外加一个秋天,等到下一年的寒夜节,我才收到回复:一整本书那么厚的证明过程。我随手翻了翻,很快确定自己除了早年工作所必需的弹道学和一点天文之外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便再次去信。第二次的回函来得很快,也简短得多:
“她是个天才,而我们差了一些。因魔法逝去所以星空沉寂,你知道,我们也知道,但我们提供不了严谨的证明,也就无法阻止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试着复现她创造魔法的过程,同样以徒劳告终。特雷修斯教授深感无望,在浴室里拿剃须刀自杀了。”教授的遗言是:我没能阻止末日。
偶尔,我会来到阳台,用请金匠街上玻璃工制作的小型望远镜观察恒宇,把我的所见和《北天观星指南》最后一版作比较,毫无疑问,群星黯灭的比例越来越高,而且已不再局限于最为渺远的那些。也许,我们的世界,也会像我所去过的另一个世界那样,连太阳也不复存在吧。
有时我会想,学院之所以无法复现她的证明,是因为那个定律只寄托在她的头脑中,未及经传播成为公理便随之衰败。毕竟,她的成果,大概也是仅因她的执迷不悟才存在的魔法。她想要拯救世界。她失败了,我深感惋惜。有时我会梦见那个世界的无垠深暗,醒转后怀疑其海妲莉是错的:物质只在认知投射的边界之内。然而,认知并非源于人,或者草木山河。被太阳、双月及群星所照耀的区区方圆,就是它所能看到的地方。我也记得那个早已被它抛弃的仙灵国度,那里光芒不复,万物亦不复。我们的世界也将如此告终。
但这只是我毫无来由的妄想。随着年龄渐长,我越来越难回忆起和她相关的一切,唯有一事,我很确定,那就是:我从未如此庆幸过我终将因衰弱而死,因为,未来终将降临,但那时,我早已在坟茔中安息。
多看看夜空吧,趁那璀璨逗留的片刻。这不会是段很久的时间。
这是我观测千镜得到的另一片故事。我记得那支 「只是世界尽头」 的歌,想必它的那个世界,已然毁灭。寄托它的那片碎镜,却固执地仍要映出光芒,尽管摇曳如烛,仍然拒绝散去。
莫非,世界的幸存者把它的一缕带到了另一片镜子中?我猜,那可能和某人在《千叶黄昏电台》的作为有匪浅的关联。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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