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在面对无数个平行宇宙的自己时、在面对如罹患癌症一般濒临崩溃的宇宙时、在面对无辜的梦境漩涡时,睡魔一遍又一遍拷问着自己的内心,读者也随之思考着,这个宇宙的命运,以及身处其中的我们,到底应该要怎样活着?到底要期盼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召唤本身,就已非同寻常。无法拒绝的召唤更是稀奇。我很好奇。”
——墨菲斯[1]
从1989年1月开始连载到现在,《睡魔》[2]已经27岁了。这个眩晕漫画[3]出品的知名漫画系列衍生出了大量漫画作品,其中不仅有作者尼尔·盖曼自己创作的讲述七位无尽[4]独立故事的《睡魔:无尽之夜》[5]、以东方为背景的《睡魔:梦之猎手》[6],还有如《路西法》[7]、《梦境》[8]等由其他作者创作的,同一宇宙设定下的衍生作品。但自1996年3月以第75册划下连载句号后,《睡魔》主系列便再未更新,这种彻底完结的状态持续了长达十七年的时间,直到2013年10月的《睡魔:序曲》[9]才终于结束。
《睡魔:序曲》所讲述的故事在尼尔·盖曼脑海中酝酿了很久,一直是以第零册[10]的概念进行构思的,但也因此始终未能于正传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嵌入。对于《睡魔》主系列来说,其叙事已经足够完整,尤其是在主题层面,更是已成体系,《序曲》其实并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补充。因此,这个在整个系列最后写就的序曲,既是将一些以传统叙事规则去观察,尚显缺失的部分线索进行补充,更重要的是对整个系列在主题层面进行了一次回顾与总结。
谈到前传,有一个词总是不能回避的,那就是“狗尾续貂”。如果纯粹是从商业角度出发,去创作衍生作品或是前传类型的作品,往往会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要么是原作本已相对完整,后续补充显得毫无必要;或是虽然原作留有一定空间,但本意在于留白而非写实;再差一点,便是在艺术价值层面难以与原作相比肩。由他人续写还好,起码影响不到原作的口碑,而若是原作者自己创作的续作,往往还要面对另一个词:“江郎才尽”。
尼尔·盖曼甚少创作续作,在其漫长的以采访、漫画、小说、剧作、诗歌为主体组成的创作生涯中,也许《睡魔》算是衍生作品最多的一部了,但这也是由漫画的特质所决定的。在其创作的多部小说里,虽然也有建立在同一世界观之下的作品(如与《美国众神》和《蜘蛛男孩》[11]),真正意义上以序号形式推出的续作,恐怕只有那遥遥无期、还未动笔的《美国众神2》[12]了,而《睡魔:序曲》也许是唯一一部现存的前传。
序曲
名词
1.交响乐中的一部分,在歌剧或清唱剧的开头演奏,一般会包含整部作品的主旋律,或是饮用即将演奏作品的部分内容。
2.以开启沟通或建立联系为目的进行的一种处理方式。
3.某个事件的第一部分。某物的最开头。
这是词典中对《序曲》一词的解释,有趣的是在《睡魔:序曲》的正文之前,作者尼尔·盖曼特意将这段释义单独列在了上面。这是对本作标题的一种解释,也是对读者的一种提醒:《序曲》不仅仅是一部前传,更是对原作的一次导读,它可以让你熟悉《睡魔》讲述故事的方式以及主题,也对其中最为关键的人物关系完成了铺垫。
《睡魔:序曲》与《睡魔》主系列的关系很有趣,从命名上看,这应当是漫画正传之前的故事,但如果你阅读过这部作品,就会知道这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前传,而是将整部《睡魔》都包容在其中了。你不仅可以了解到正传中许多故事线索的源头,知晓为何七位无尽之一、能够掌控一切梦境的睡魔,会在正传之初就被一个区区人类巫师所囚禁,也能了解到在正传时间线之后所发生的一些故事。这种时间关系上的独特设计,让《序曲》突破了一般前传作品的限制,能够在原作前后同时进行叙事延伸,当然,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也源自《睡魔》这部作品本身在世界观设定上的独特性,其他作品很难做到复制。
相似的情况也出现在主题层面,《睡魔》的主题相当复杂,很难用一个词或是一句话来进行统扩,但如果一定要去概括,也许应该是“变化”二字。《睡魔》描绘了主角墨菲斯的心路历程,贯穿在这一场旅程之中的,是对梦境本身存在意义,及其与人类之间关系的探讨。《睡魔:序曲》则对触发这一改变的事件进行了一段追叙,着重描绘了贯穿睡魔这个人物最核心的矛盾:责任与情感之间的冲突。
在正传中,长达七十年的囚禁让睡魔从曾经的梦境之神,彻底堕入凡尘。这段经历终于让他感受到了那些曾经为他一念决定生死运命的人们所拥有的体验,开始质疑自己从前对于责任过于僵化的遵循,正视与曾经的爱人、亲人之间的关系,并进而做出一些改变。然而拥有人性,对于神来说注定是一场悲剧,睡魔内心渐渐滋生出来的同情心引导着他的命运,逐渐走向了悲剧。《序曲》并没有长达七十五册的空间去重述这段历程,在短短的六册中,尼尔·盖曼紧紧抓住了“变化”这个关键词,在为我们继续带来一个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同时,也站在了一个远比原著更为新颖的维度去展示睡魔在责任与情感中的艰难抉择。
“我并不是一个人。有一只大猫和一个小女孩陪着我。”——墨菲斯
在原作中出现梦境漩涡[13]名叫罗斯·沃克[14],所谓梦境漩涡,是指具备破坏梦境与现实世界障壁的存在。只有杀死梦境漩涡,才可能保持两个世界之间的相互隔离,毕竟梦境中所有的,可不仅仅是美好的事物,还有人类的一切欲望与丑恶。而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只有睡魔一人。在对待自己曾经的爱人时,他显得任性而冷漠(见《睡魔》第二卷《玩偶之家》[15]),在对待自己的亲人时,更是残忍地不近人情(见《睡魔》第六卷《寓言与回声》[16]),而在面对沃克的时候,他也同样仅仅在其祖母愿意以名相换时才网开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直如此残忍,在原作中我们得知罗斯·沃克并不是第一个梦境漩涡,而这第一个梦境漩涡曾经给整个宇宙带来了极为深重的灾难。那么,它究竟是谁,它的命运又是如何呢?
这个在原作中留白的部分,终于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回答。在给进入星之城[17]最深处见到那颗发疯的星星(多个细节暗示这就是七位无尽之一,正在经历从“喜悦[18]”变为“狂喜[19]”的妹妹)后,为了安抚她,睡魔讲述了第一个梦境漩涡的故事。那是一个普通而善良的外星女孩,虽然她威胁着整个宇宙的秩序与存在,但睡魔却不愿轻易夺取她的性命,毕竟这只是她的命运,却并非她的选择。他迟疑了三天三夜无法动手,而这三夜的梦境里,这个漩涡已经毁灭了其所在星球的全部生命,甚至开始吸收一切物质与能量,甚至她自己都意识到了这种命运的可怖,向睡魔祈求死亡。而只是在“死神”[20]与“毁灭”[21]的极力劝说下,睡魔才为了避免整个宇宙的毁灭而痛下杀手。
从此之后,他从一个温柔而不肯轻易干预现实世界的无尽,变得越发冷漠和无情,进而成为了原作中回忆部分中那个让人感到疏离而畏惧的神明。
在与双亲被害,孤身一人陪伴着睡魔和梦境之猫踏上行程的外星女孩“希望”[22]交流时,为了安抚她入睡,睡魔讲述了自己那命运多舛的爱情故事。和一切美好的爱情故事一样,故事以王子和公主美满地永远生活在一起结尾,“希望”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梦境之猫却明晰在现实世界中固然并无“永远”二字存在,对于梦境来说亦同样如此。每一段爱情的结尾如果不是婚姻,便是曾经的爱意不复炽烈,但两者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两个故事一先一后,以类似梦中梦的形式出现,在将诸多线索延展入原作进行补完的同时,也展现了睡魔在原作中种种行为背后的个体经历。即使是神,也并非铁板一块,他的所作所为同样是源自自身过往的经历,这与人类其实并无根本不同。这也是《睡魔》原作的核心主题之一:从神到人的转变。我们的主角墨菲斯不再是传统意义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他同样有着感情、对感情的刻意压抑、以及由此带来的痛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许同样是作者尼尔·盖曼始终不愿将“无尽”与传统意义上的“神”这个概念划上等号的原因之一吧。
“希望”是《睡魔:序曲》中至关重要的角色之一,虽然她从登场到离场的时间并不长,但其命运却与整个宇宙的命运息息相关。在星之城她被发狂的星星“删除”[23]了,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肉体死亡,而是整个存在遭到了清除。但“希望”却并非可以轻易删除的,除去“希望”这个名字所带有的明显暗示之外,这个角色也在整个宇宙的重塑中扮演了最为关键的角色。虽然借助了一些在彼时并未现身的外力,但最终将整个宇宙引向正途的,却是整个《睡魔》中反复出现的一个理念:梦并不仅仅是现实的回响,它也同样会反过来影响现实世界。
在《睡魔》第三卷《梦之乡》[24]中有一则独立的故事《千猫之梦》[25],描绘了一只猫前往参加猫群的聚会,发言的猫首领希望所有猫都去努力作同一个梦,在梦中猫不再是人类的宠物,而是人类的主人。在这个故事之中所表达的理念与《睡魔:序曲》的结尾相映成趣:最后一千个幸存下来的物种个体共同梦想出一个全新的宇宙,而在这个宇宙里,那颗引发整个宇宙癌变的星星并未变异。
然而更有趣的,其实是隐藏在幕后偶尔显露身影的无尽,以及在原作中从未提及的,无尽们的父母。
“命运会看到事物原本的样子,而非它们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他知道世上本无故事,仅余故事的幻象:线索与套路出现于存在的页面里,由观察者为其赋予意义及重要性。在命运眼中,世界与原子均如飘荡在光柱中的细沙微粒一般:每一次运动,每一个瞬间,尽皆不可避免。命运走在他花园的小径之上,此际遍布岔路殊途、亦时聚时散,唯有命运能够看清它原本的样子。他不会为任何事所动。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吃惊,一切都已经写在他的书中了。”
“命运”、“死神”、“欲望”、“绝望”[26]、“睡魔”、“狂喜”[27](从前的“喜悦”[28])、“毁灭”[29]七位无尽在《睡魔:序曲》中均有登场,戏份有多有少,但每次出场,都是与人物定位和特征严格对应的。故事以死亡开始,以死亡结束,“死神”自然会在首尾现身;在整个宇宙濒临毁灭重建的一瞬,“毁灭”这个早已出走的无尽也难得现身;“狂喜”与原作中一样,是最有趣的一位,除了在先前睡魔召唤的时候浮光掠影般短暂出现,最终只说了那一句:“我正在改变。”[30]便随之消失不见后,就只在其后以那颗发狂的变异之星的形象出现了(两人的对话气泡使用了完全相同的七彩渐变配色)。“欲望”与“绝望”这一对双胞胎大抵延续了原作中总是同时出现的习惯,但由于“欲望”在本作故事中的位置相对而言较为重要,此处暂且先按下不表。
本书中另一个较为吃重的无尽,是“命运”。在原作设定中,以锁链拴在“命运”手腕上的那本书穷尽了世间的一切因果,时间对他来说,并非如常人一般是线性的。他可以随时翻开这书的一页,去观看世间一切运命,只是不能去阅读“命运”自身的命运。然而在《睡魔:序曲》中,因为星星发狂导致的整个宇宙崩溃也影响到了梦境,在命运那“交叉小径的花园”里,出现了一艘不知从何而来的船,上面载满了因为受到危机影响,聚集一处的各星系生命体。
此处对于诺亚方舟的隐喻其实已经相当明显了,但除去这一点,更令人意外的是,这艘船的现身并未写在那本“命运之书”上。这不仅让人意识到,这本“全知全能”的命运之书也许只包含了现实界域,而并不包含梦境。其实七位无尽在Vertigo宇宙中常常客串,“命运”自己也在《魔法之书》[31]中于时间的尽头翻到了这本书的最后一页(他曾以为这本书根本没有尽头),并被死神夺走了性命。
回到《睡魔:序曲》,在最开头出现的“命运之书”,其实也为本作的叙事结构定下了一个基调,正如你我翻看小说时常会前后翻索一样,本作的故事并非严格按照线性时序进行讲述的,不仅会突然跳到原作之后的时间点,有时甚至会彻底跳出时空的维度之外。如果你是从这本书起进入《睡魔》的世界,很可能无法完全理解其中与原作相连接的线索,甚至会因为这种大幅度的跳入跳出而感到应接不暇,但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一件事,尼尔·盖曼并没有完全沿用创作《睡魔》时的手法,而是在这部作品跳出了原作的架构,对整个《睡魔》的宇宙进行了一次影响深远的重构。
而其中最为令人震惊的,也许便是七位无尽父母的出现。
“因为这是梦的本性,而只有梦境,才可以定义现实。命运一定会与存在绑缚在一起。死神则仅限于她是否愿意接受。”——墨菲斯
在原作中七位无尽分别代表着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将拥有、或都将面对的一切:不论你是否相信命运,我们每个人、乃至世界上每个生灵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命运;终有一日,我们将走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都拥有欲望,正是欲望支撑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我们又都不免感到绝望,因为这个世界远非童话一般完美无瑕;我们都会做梦,在梦中经历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人生;也都会在生命中感受到喜悦(狂喜),毕竟,是这不时降临的笑意,让我们有勇气直面这个世界的残酷;而最后,在每个生命体的本能中,都藏着一股难以驯服的野性,而这股野性将引导我们走向毁灭,而毁灭,却并不一定是个贬义词。
然而若是仅仅从字面含义去理解这七位无尽,同样是一种谬误。每一位无尽同样肩负与其命名相对的职责:命运同时在自己的花园中辟出了无数条可供选择的通路;死神不仅会出现在每一个生命即将死亡的瞬间,引导其离开人世,也会在每一个生命呱呱落地的时候,迎接它来到这个世界;欲望看似会引领人们走入歧途,但若没有这股渴望,世间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生机勃勃,而是陷入一片死寂了;绝望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愿去体会的情感状态,但若没有经历过绝望的恐怖,又如何去品尝希望的甘甜?睡魔不仅会带来美梦、同样也会带来最为恐怖的梦魇;而负责摧毁一切的毁灭,也同时肩负着创造的重任。
当从两个对立的角度分别了解了七位无尽的职责后,我们也就清楚了为何将万物存在的诸多方面进行抽象化、再人格化之后,会如此有魅力了。但既然七位无尽是兄弟姐妹的关系,就应当有亲缘关系,然而在原作中对于这一点是只字未提的。终于,在《睡魔:序曲》中我们得以知悉,这七位兄弟姐妹确实有着共同的父母,他们的母亲是“夜”[32],而父亲则是“时”[33]。
也许按照一般的理解,这两个概念很难对应起来,毕竟时间与天候是两个不同的维度,更何况“夜”本身应当和“日”相对,但如果将视角从人间抽离而出,放到宇宙中,就会意识到其实所谓的“日”并不存在,它不过是星球发出的微弱光芒罢了,而“夜”才是宇宙的常态。正如万物自黑夜中孕育而出,漫画中的“夜”也以丰满的女性形象示人,只是在其深蓝色的皮肤上,点缀着星系与银河。
至于父亲“时”,则是整部漫画最为精彩的一位角色,他所身处的维度在时间之外,因此形象也在小孩、青年、中年、老年之间不断变化着。然而这不过是视觉层面的处理,真正出彩的是在叙事层面的不断跳跃,“时”会不断将睡魔引出其目前身处的世界,进入超越时空的界域,而他本人对于时间的理解也充满趣味。睡魔曾经自其父手中借出的能够改变时间,重新再来的怀表“世纪”[34](他借此回到过去,杀死了第一位梦境漩涡,避免了其后三夜的悲剧),却被疯帽子[35]偷走不见踪影。
“时”对此颇为不悦,这也直接导致他拒绝了睡魔的求助,但在睡魔在星之城即将身陷囹圄(其实是即将被囚禁在黑洞中)时,他又突然现身施以援手,理由却是“世纪”已经重归其手。睡魔对此大惑不解,这也难免,因为真正交还怀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在《睡魔》原作时间线之后的第二任睡魔,丹尼尔·霍尔[36],只不过这件事发生在数个世纪之后,因此此时的他根本不可能知情。
“时”与“夜”的关系,同样饶有趣味,通过《睡魔:序曲》的描绘可以明显看到两人早已不再亲密,亦不再生活在一起,两人的分离也在某种程度上给整个宇宙带来了分裂。在睡魔造访其母寻求帮助之际,她的回复却是极为冷漠的:你真的以为我和你的父亲还能和好如初,这个世界会像童话一般完美吗?然而在丹尼尔化身的睡魔归还怀表之后,“时”却又让睡魔代为问候“夜”,这对父母之间的关系真的就像一对平常的夫妻,冷战斗气,但心里却仍旧惦念着对方。
“我是猫之梦,我独自行走。”——欲望[37
前已述及,欲望是《睡魔:序曲》中分量最为吃重的一位无尽,但其实直到故事的结尾,你才会知道陪伴睡魔整个路程的梦境之猫,其实正是欲望的化身。至于为何要装扮成睡魔的众多分身,她/他(欲望是两性合一的存在)给出的解释也很有趣:因为你只听从自己的建议。这句话就像“希望”曾经指出睡魔“你可真是爱说慌”一样,直接点出了此际的睡魔是多么孤独而不肯信赖他人,而这一设定,是与《睡魔》原作开头的设定所吻合的。
睡魔与欲望之间的关系可能是他与其余六位无尽中最为复杂的一段,由于两人所肩负职责的不同,也就意味着睡魔那充满悲剧的爱情生活,往往都是欲望一手早就的。在《无尽之夜》中便讲述过欲望为睡魔带来身为星辰的爱人,由引来另一位星辰将这个爱人自他怀中夺走的故事,而这位横刀夺爱的星辰[38]也恰恰在《睡魔:序曲》的星之城中现身。
睡魔与欲望曾经非常亲近,但在《无尽之夜》内记载的事件发生之后,两人渐行渐远,然而在《睡魔:序曲》中,被囚禁在黑洞中、面临永恒黑暗的睡魔却不得不向这位姐姐/哥哥求助。其实欲望对于睡魔的戏弄,本就是她/他职责的一部分,以美好的未来勾起人们的欲望只是最为简单的一步,以失去爱情所引出的才是更为深沉的渴求。只是要想维持这种如黑洞一般的欲求,也就必须保持这份追求永远得不到满足。因此,恰恰可以用一句再老掉牙不过的话来形容欲望:“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睡魔对“希望”讲述的那个睡前的爱情故事,并没有以“王子与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作为结尾。在战胜怪物,获得爱情后,睡魔却失去了曾经的热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冷漠,并最终为其曾经的爱人建立了一个单独的梦境王国(这个梦境王国也在其后的正传第五卷《你的游戏》[39]中再度出场),任其独自在其中终老。我们当然可以将这看作是欲望对于睡魔的戏弄,但如果抛开这点去理解,也许会意识到睡魔本身也在经历一场从神到人的转变,甚至可以说,不论对神还是对人来说,当终于获得了曾经苦苦追求的一切后,都难免会面对一份无止境的空虚,而单纯地以道德语言去评断,或许并不能表达出这种深埋在人性底层的无奈。
在欲望化身的梦境之猫的协助下,睡魔终于借助命运花园里那艘船上一千名各星球生物的梦境,重新构建了整个宇宙。但欲望与睡魔之间的罅隙,却越来越深。因为在这次成功之前,睡魔已经失败了两次,第一次因为不肯杀死梦境漩涡、而第二次则是因为不肯接受欲望的帮助。只是靠着“时”提供的怀表,欲望才得以追溯回时间的源头,最终引导睡魔完成宇宙的重启。但随着一切重启,仍能记下这一切的就只有睡魔一人,即便是欲望的记忆也将消失殆尽,于是她发誓要让他洒下家族之血,而这也注定了在其后《睡魔》第九卷《友好之人》[40]中,睡魔为命运三姐妹所追杀的最终命运。
“我几分钟以前,先后从一场高烧和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梦境中醒来。其中一个梦里,我在伦敦,走在现已废弃,曾经华美的建筑中,这些建筑都将被拆除。有时候我会发现自己走过一大队人,它们等待参加我以为死去作者好友的电视追悼会,但他的追悼会是一个电视特辑,请了喜剧演员,甚至还有大型乐队。就是在这个梦里,我意外地将自己的银行卡连到了一台便携式打印机上,这台小打印机开始持续不断地印钞,但由于纸张和尺寸都不对,我的钱上出现了巨大而极度惊喜的脸孔,可惜这些艺术品并不能用来花掉。于是我从这个梦中醒来,进入了另一个梦:我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位上睡着了,而驾驶员也睡着了。我努力地想把她叫醒,但徒劳无功,心知没人控制汽车,没人驾驭方向盘,很快就会有人死掉,而我只能大喊大叫却什么用都没有;但我的呜咽和哀诉在现实世界中引起了注意,我的妻子捅了捅我的脸,说道:“亲爱的,你做噩梦了,”于是,我终于真正醒来。
但在我醒过来的这个世界里,有些地方,我仍然坐在一个睡着的司机旁边,被拉着经过自己的人生,在这里钱和艺术一样好用,在这里我们可以写出最棒的书,但最终人群仍然会走出来,向这项娱乐说再见,在这里我们所居住的建筑和城市们会被进步与时间无情地毁灭:这个世界也会为一个个梦涂上颜色、一一点亮。”
——尼尔·盖曼
这段话是《睡魔:序曲》的前言,在大量的序言、前言、后记中,尼尔·盖曼都会重复提出同一个观念:梦境往往会比现实要更真实。从表面意义上看,这句话或许很难去理解,但其实他已经通过自己的写作,将这份深意赋予到了作品中。虽然《睡魔:序曲》的故事自始至终是以J.H.威廉姆斯三世[41]那令人惊艳的超现实风格呈现的,但通过七位无尽所描绘的世间百态,以及睡魔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艰难抉择,你或许可以感受到潜藏在奇幻故事背后的那一份真实。
这也是《睡魔》系列最大的魅力所在,尼尔·盖曼用人格化的手法将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展现在读者面前,正如“假语村言”一般,粗看不过一篇呓语般的文字,但若你深入其中仔细咀嚼,总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存在。通过这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远比每日接触到的生活更为真实的,能够忠实还原人类意识与思维的世界。这种更深层次的还原是很难通过对现实世界的描绘、对现实生活的陈述来完成的,因为人类的思想是复杂、多变、非线性的,能对其进行还原的,只有一样东西。
《睡魔》中有很多恐怖成分,甚至可以说其中大部分故事,就是恐怖故事。尼尔·盖曼常常会探入人类最深层的恐惧之中去,但这种恐惧绝非廉价的惊吓,他一定会一并揭示出隐藏在这一切恐惧之后的,存在于人心中的欲望、无奈、勇气,以及希望。《睡魔:序曲》同样如此,在面对无数个平行宇宙的自己时、在面对如罹患癌症一般濒临崩溃的宇宙时、在面对无辜的梦境漩涡时,睡魔一遍又一遍拷问着自己的内心,读者也随之思考着,这个宇宙的命运,以及身处其中的我们,到底应该要怎样活着?到底要期盼一个怎样的世界?
[5]: The Sandman: Endless Nights
[6]: The Sandman: Dream Hunter
[9]: The Sandman: Overture
[16]: Fables and Reflections
[25]: A Drem of a Thousand Ca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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