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四的夜晚,路蕾独自走在几乎不见人影的旧法租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雨后湿气,寒风从街巷深处掠过,像一阵低沉的呢喃。她刚和朋友吃完晚饭,喝了两杯鸡尾酒。分别时忽然说了句“想自己随便走走”。朋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她只是笑了笑。
昨天,她从南京回到上海,提前了不少。相比在那个家中感到拘束,她更愿意一个人静静待着。南京的家,总是堆满了她不愿多想的回忆。母亲在她小学时离婚后就离开了,她从此跟着父亲生活。大学毕业后,家里突然多了一个继母和一个年幼的弟弟。她曾试着融入这个新家庭,但始终无法找到真正的归属感。每年春节,她都会象征性地回去吃一顿团圆饭,然而饭桌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引起她兴趣的话题。她就像一名旁观者,看着他们互动,却不知该如何参与。没呆两天,她总是急着找个理由离开,避免继续这场尴尬的相聚。
她抬起头,冷风将酒后余温迅速吹散。呼出的气息化作短暂的白雾,在夜色中飘散开,秒速般便消融在冷空气里。她放慢了脚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在街区中游移。两旁的树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微微晃动,灯光映在湿润的地面上,像一层模糊的琥珀色水渍,缓缓晕开,带着夜晚特有的温润和沉静,模糊而暧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大家都回家过年了,街道显得格外空荡。不时有汽车引擎声在身后响起,忽远忽近,又倏忽消失在黑暗中。偶尔有路边店铺的铁门被风吹得轻轻作响,发出阵阵的叮当声,自娱自乐。上海这座城市,她已经待了九年。再过两个月,她就三十二岁了。工作换了两份,男朋友也换了两任。身边的朋友大多已经结婚生子,而她对此并不感到焦虑,仿佛这些事与她无关,一切都在按自己的步履独自走走。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停在街边的一间补鞋店。店门口挂着一面斑驳的镜子,镜面上蒙着一层灰尘,模糊地映出了她的身影。她站住,盯着那镜中的自己,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她苦笑了一下,转身继续向前走。直到拐过街角,一个霓虹灯闪烁的酒吧招牌映入眼帘。红蓝交织的灯光带着90年代独特的复古感,闪烁不定,像是出了一些小故障。招牌上,两个简单的英文单词在光晕中隐现——“DOLQHIN BAR”。海豚酒吧,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路蕾心想。透过酒吧的窗户,微弱的聚光灯下几个人影轻轻摇晃,隐约的谈话和欢笑声从门缝中飘出来。她皱了皱眉,在门前站了片刻,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解释的冲动,或者说是好奇与一丝冒险的念头驱使着她。
她走上狭窄的木制平台,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那扇嵌着彩色玻璃的旧木门。门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作响,发出悠长而清脆的铃声。
酒吧内部比她想象中更小,而且也没有海豚。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整个空间,一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泛黄的老照片,边角已经卷曲,似乎随时会掉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旧木的气息,混杂着岁月沉淀的陈旧感。吧台边围坐着几个男人,目光低垂,有人抬头看向她,随即又移开了视线。吧台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用日语和客人们交谈,脸上带着悠然的笑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与周围的喧嚣声融为一体,这酒吧像个古董一样,带着一种特别且不合时宜的感觉,时间仿佛在这里变得格外缓慢,所有的喧嚣和繁忙都被隔在了门外。
她环顾四周,有半墙之隔的另一边显得冷清许多。只有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高脚椅上,尾巴无意识地轻轻摆动两下,毛色纯白得像是被水洗过。它半闭着眼睛,看上去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酒吧里只有一半灯光亮着,另一半则隐没在暗影中,仿佛未曾开张,一直在等待某个尚未到来的时刻。
“你好!你好!请坐!请坐!”还没等路蕾把整个酒吧打量完毕,老板的声音已经从吧台后热情地响起,带着一丝略显过度的殷勤。
路蕾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勉强笑了笑,顺着老板指示的方向,选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她快步走过去坐下,隐隐感到一丝不确定,却没有回头。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走进这里。或许只是想再喝两杯,或许只是被这奇怪的名字吸引了。酒吧里很是暖和,她脱下包和大衣,随手挂在椅背上。
老板很快凑了过来,略微发福的身躯伴随着满脸堆积的笑纹,像条活生生的鱼。
“小姑娘,以前没见过你呀。”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笑容里带着几分好奇。
“哦——”老板拉长了音,微微点头,“看起来是路过的?”
“是的,随便走走。”她随口答道,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稀疏的头顶。
“嘿,我们这儿开了十九年了呢。”老板笑了笑,语气中透着几分自豪。
“是吗?我以前白天经过这里,从来没注意到有这么个地方。”路蕾皱了皱眉,觉得这“十九年”的数字听起来有些古怪,为什么不是整整的十八或二十?
“我们白天不开门,只有晚上才营业。”老板笑着解释,“来的都是老朋友,大家认识好多年了。”
“威士忌加苏打水。”路蕾声音低而平稳,依旧是日语。
“好的,Highball!”老板显得兴奋,手脚麻利地开始调酒,边忙碌边带着笑意说:“你日语说得不错啊。”语气中带着试探和赞许。
上大学时,路蕾选修了日语,原本打算毕业后去日本留学。那时,她对异国生活充满期待,似乎留学是她寻找突破的唯一途径。然而,到了大四,她突然放弃了这个念头。父亲不愿为这笔开销埋单,而她自己也渐渐开始怀疑,读研究生是否真能改变些什么。
毕业后,她选择了一条更为现实的道路——进入了一家上海的日本公司做行政工作。每天,她在办公室里翻译文档、处理签证、为日本客户解决一些琐碎的日常问题。工作单调乏味,仿佛她的生活也变成了一本厚厚的用户手册,每一页都写满了例行的操作步骤。每一天似乎都在相似的齿轮里转动,毫无波澜。可她也明白,作为第一份工作,似乎不能奢望更多。
“哦——我三十多年前在日本留学。”老板说,像是忽然找到了某种联系,“回来就开了这间酒吧。”
“老客人们都喜欢。”老板点了点头,目光在酒吧内扫视了一圈,“这些年装修也没怎么改过,只是偶尔修修补补。”
“挺好的,有种旧时光的感觉。”路蕾轻轻说道,目光扫过酒吧昏黄的灯光和墙上的旧照片。“十九年,算是老店了。”
“对呀!要是大动干戈地改了风格,老客人就不来了。”老板咧嘴笑着,带着点暧昧的语气。
“可以吸烟吗?”路蕾注意到其他客人都在抽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她看了看自己面前干净的桌面,随口问道。
“当然。”老板笑嘻嘻地答道,把一个小巧的玻璃烟灰缸递到她面前。
路蕾点了点头,接过烟灰缸,随意地放在自己面前,却没有立刻掏出烟。她的目光飘向吧台的另一端,那里传来一男一女用日语交谈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而急促,仿佛在讨论什么隐秘而紧张的事情。她微微侧耳,想要听清对方的谈话内容,但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单词,很快飘散在空气中。
一杯琥珀色的酒被悄无声息地推到她面前。酒液在玻璃杯中微微摇晃,折射出细微的灯光闪烁。她抬头看了一眼老板,老板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也轻轻点头回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微微的刺激感。她将酒杯放回原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玻璃的冰冷触感与大理石桌面的冷硬相交,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踏实感。
“好喝吧?”老板站在一旁笑着问,声音里透着轻松随意的亲切。
路蕾抬起头,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只是再次举起酒杯抿了一口,淡淡地说:“还行。”
老板见她不再接话,便也没有继续多说,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客人,继续用浓厚上海腔调寒暄着。那熟稔的语调和偶尔传来的笑声混杂在一起,融合成为酒吧的背景声,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的第二任男朋友和她在一起五年,分手时对她说:“你从来没有认真过。”当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现出伤心。认真?她心里暗自琢磨,那段感情不过是某种机械的日常重复罢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旅行,偶尔讨论彼此的工作和生活。五年就这样过去,回想起来,像一本例行公事般的日记,每一页都写满了相似的内容,平淡无奇,毫无波澜。她始终觉得,自己好像不太擅长处理“认真”这件事,一旦认真起来好像就会失去什么。
这两年里,偶尔有几个追求者出现,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弃了。她从来不主动回应,也不明确拒绝,一切都像是半途而止,无法真正深入。她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冷静地、安静地观察着他们的举动。无论是谁走近,都无法真正触及到她内心的某个部分。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想赚多少钱?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未来该如何度过?这些问题,她没有答案,也没有兴趣去寻找答案,她只是一笑避开了。
路蕾低头望着酒杯,微微晃动的酒液映出暗淡的灯光,像一个小小的旋涡,将她的思绪卷入其中。她将手放在冰冷的墨绿色大理石桌面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细腻的光滑触感。
不一会她低下头,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取出一根,点上火。她吸了一口,烟雾缓缓从她唇间升起,在灯光下弥散开。目光再次望向吧台另一端那对男女。他们仍在低声交谈,男人偶尔皱眉,女人则不时低声说些什么,语气中透出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情感波动。
路蕾看着他们,神情淡然,像在观望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无声戏剧。她将烟灰轻轻弹落在烟灰缸里,然后再度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旁边,老式电视正播放着某个日本综艺节目。画质粗糙,主持人和嘉宾的服装一看就来自二十年前。电视下方,几台旧式公放机静静地堆叠在那里,音响中流淌出九十年代的日本老歌,旋律平和,带着某种怀旧的悲凉。
她环顾四周,时光错乱的感觉在酒吧每个角落流动。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墙上,投射出斑驳的阴影,墙壁上的老照片仿佛散发着某种旧时代的气息,与现代的酒吧环境格格不入。她仰起头看着这一切,忽然有种在某个遥远年代里短暂停留的错觉。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酒架,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形态各异的日本酒和威士忌,瓶身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反光。酒瓶中央,静静伫立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弥勒佛瓷像,香火长年供奉,香灰已堆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弥勒佛笑得意味深长,仿佛透过岁月的烟雾对她低语:“欢迎来到海豚酒吧。”他应该见证过无数在这里夜晚发生的故事。
她再次举起酒杯,视线漫不经心地在吧台上游移,扫过那些杂乱摆放的酒瓶和玻璃杯。就在她将目光移开的一瞬间,一小碟花生米无声地进入了她的视线,那是老板刚才不知什么时候端上来的。
路蕾盯着那碟花生米,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并没有动它,只是任由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这不过是某种象征性的摆设,而不是真正供人食用的东西。
好吧,只是想再喝两杯,然后离开,喝完就走,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冷风夹带着细碎的铃声涌了进来,声音在酒吧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脆。路蕾下意识地抬起头,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门外昏黄的灯光洒在他半敞的外套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头发微微中分,有些长,遮住了眉骨。男人站在门口稍稍停顿,像是在适应室内的光线。
“哟,今天居然来得挺早啊。”老板抬头,带着习惯性的笑意朝他点点头,“坐这边吧。”他指了指路蕾旁边的空位。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动作流畅地脱下那件浅灰色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然后坐在吧台前,动作熟练得像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后仰头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中慢慢散开,消失在空气中。
“还是老样子?”老板问,语气随意,像对一个老朋友不需要寒暄。
“好。”男人点了点头,目光从吧台前掠过,淡淡的视线在路蕾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扫视。
“刚在外面喝完过来?”老板笑着问,一边利落地调酒,并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对。”男人轻声应道,目光投向墙角,旧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模糊的画面。
老板注意到他的视线,随口笑道:“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朝路蕾的方向点点头,“这位是个设计师,他帮我设计了酒吧的新风格,图纸我还留着呢。”
路蕾轻轻扬眉,略带好奇地看向男人。他的笑容微弱而礼貌,像是一层薄纱般短暂,却足够回应她的注视。他晃了晃杯中的冰块,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然后朝她微微点头。
“别听他瞎说。”男人声音低沉平稳,他抿了一口刚调好的Highball,眼神里透出淡淡的冷静,但与路蕾对视时,隐约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路蕾心里泛起一丝好奇。她习惯性地微笑,装作不经意地将注意力移开,仿佛并不在意他的存在。
老板笑着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对了,我给你介绍个美女,怎么样?漂亮吧?”老板对男人说。
“好美。”男人轻声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说完便垂下目光,晃动杯中的冰块,动作自然。
路蕾微微一笑,干脆地喝干了杯中余下的酒,将杯子放回桌面,目光在男人身上停留片刻后轻轻移开。她心想,这男人大概三十来岁,不说中文的话,还以为是个日本人。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依然保持着近乎固执的平静。
老板见状,眼睛一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们俩都点了同样的酒,那你得请她再来一杯,怎么样?”
男人微微皱眉,目光在路蕾的空杯上停留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好。”他说着,举手向老板示意,“再来两杯Highball。”说完,他也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冰块撞击杯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喜欢这种酒?”男人问,语气随意,似乎想打开对话。
“还行。”路蕾淡淡回答,目光从他的杯子移开,重新落在空杯上。“谢谢。”路蕾道谢。
男人只是微微点头,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很快消散。
不一会儿,老板调好了两杯酒,放在他们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冰块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男人朝路蕾点了点头,端起酒杯,轻声说道:“干杯。”他用标准的日语说出这个词,像是随意的灵光。
男人抬起眼睛,然后淡淡一笑:“只会这一句。”说完,将烟头轻轻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轻柔,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就这一句?肯定还有吧?”她眼里带着几分淡淡的好奇。
“请给我天妇罗。”男人忽然转向老板,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们这里可没有天妇罗。”老板配合地回道,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老板忍不住笑出声来,带着点揶揄的语气继续回应。
“现在已经没人相信我了。”男人故作深沉地对路蕾说道,嘴角微微上扬。
“这是句电影台词,主角在逃亡时自言自语。”男人想了想,随后换成了中文,显然觉得接不下去了。“都是来这边和日本人学的。”他笑了笑,像是在解释,也像是随口一说,语气带着些自嘲。
“有意思。有人说你长得像日本人吗?”路蕾挑眉问道,眼中闪着一丝玩味。
“哈哈,东北人?你这口音倒像个ABC。”路蕾忍不住笑出声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他啊,还是二代残留孤儿。”老板在一旁插话,开玩笑道,“在南方待久了,口音就变这样了。”
“别听他瞎说。”男人摇了摇头,笑着把杯中的酒一口饮尽,随后示意老板再倒一杯,也为路蕾续上一杯。“其实我是哈尔滨人。只是因为在马来西亚待了很久,原来的口音都忘得差不多了。你呢?你是哪里人?”
“哦,南京啊,我大概去过几十次了。”男人稍微来了兴致,接过话题继续说道:“我之前做空间设计,南京浦口那边有个英国人投资的项目,就在长江大桥下面,三十层楼高的养猪场。我以前每周都得去工地检查进度,开会。也不知道现在完工了没有。”他随即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空气中轻轻飘散。“对了,那边的人说话很有意思,喜欢在句子后面加个’一批’。”
“哈哈哈,男生确实爱这样说。”路蕾笑了笑,眉头微挑,显得有些意外。“养猪场?三十层高?”她略显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努力构建起那个看起来有些荒诞的庞大建筑,带着一点不真实的想象。
“是啊。浦口新区,你可能不常去。”男人笑了笑,顺势问道:“那你呢?做什么工作?”
“你猜。”路蕾还停留在三十层楼的养猪场里,于是无意识地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抛出两个字。
男人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烟雾在他指间缓缓升起。他眼神略微游离,忽然问道:“你的工作,和文字有关吧?”
路蕾微微笑了笑答道:“市面上大多数工作都和文字有点关系。”
男人指了指不远处正和客人交谈的老板,笑道:“老板不一样,他靠说话。”
路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觉得这话有点意思,随口应道:“我是翻译。”
男人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职业有些好奇,点了点头:“翻译?听上去不错。”
路蕾笑着说道:“是啊,听起来是不错。每天翻译文件、合同,处理签证,帮客户解决各种小问题。”
“不过,工作嘛,做久了就变成一种习惯了。”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酒吧昏黄的灯光,补充道:“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也谈不上有趣,毕竟大多都是重复的东西。”
男人静静听着,轻轻吸了口烟,他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所以,翻译没有太多变化?”
路蕾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每天面对的就是一堆词汇、格式。以为能通过文字找到些乐趣,但其实那些条款、规范早就把它们框住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其实早就习惯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对这种稳定的、没有惊喜的生活产生了某种依赖。
“工作变得像流水线上的工序,枯燥倒是其次,更多的是单调。”她补充道,内心觉得自己早已和这些词汇、格式融为一体。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笑道:“听上去,生活里的很多事情其实都这样,时间久了,乐趣也就被磨平了。”
“或许是吧。”路蕾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飘向窗外。窗外的霓虹灯在微雨的街道上折射出暗淡的光影,她总觉得,这些光影和自己的心情很像。灯光在闪烁,但从未真正明亮过。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工作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单调也是一种常态。”
路蕾笑了笑,抿了一口酒,内心却依旧平静:“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生活远比她说出口的这些更加复杂,但在她眼里,这种复杂无非是一些无谓的思考。
路蕾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哦?为什么呢?我一直以为设计挺有趣的。”
男人耸了耸肩,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就像我刚才说的,某些事物缠绕得太久,总会腻的。工作是这样,人也是。”
路蕾抬起酒杯,轻轻吞了最后一口,目光移到电视机的画面:“看来我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她笑着,带着淡淡的认同,“听说有些人不仅换工作,还换城市生活。”这种想法其实早就在她脑海中打转,却总被她刻意忽略。
路蕾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在昏暗的酒吧中轻轻回荡。老板寻着笑声便走过来,瞥了一眼两人的酒杯,发现已经空了,便熟练地为他们续上两杯新调好的酒。
“聊什么这么开心呢?”老板笑着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新调好的酒,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对了,小姑娘,你可别信这个家伙的话,他坏得很。”老板半开玩笑地指着男人,脸上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路蕾也被逗笑了,她的目光落在老板推来的酒杯上,晶莹的酒液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忽然,她想起自己进来时的疑问,笑着问道:“对了,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这间酒吧叫’海豚酒吧’?”
老板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带着几分回忆答道:“我以前在日本留学,寒假都在札幌的一家叫’海豚宾馆’的地方打工。后来回国开了这家酒吧,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就用了。”
路蕾拿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开玩笑道:“北海道一定很冷吧。”
“冷得要命。”老板故作夸张地打了个寒颤,笑着走向吧台另一头为客人倒酒。路蕾和男人相视一笑。
路蕾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前酒杯上,看着男人,稍作停顿后问道:“那你现在做什么?”
男人像是被这个问题吸引了,他语气轻描淡写:“我在写一本小说。”
“小说?”路蕾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是关于怎样的内容呢?”
“关于一对中国夫妇在英国游玩的经历。”男人抬眼看着路蕾,语气平静,“我刚写到他们从苏格兰回到伦敦。”
男人稍作沉思,手中的酒杯微微晃动,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有点像,但又不完全是。更多的是他们的追忆,还有对周围事物的理解。”
“渐淡的爱情?”路蕾轻声问道,嘴角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
男人点了点头,眼神中透出一丝复杂:“对,我想他们最终会在旅行中分手。现在写到他们白天去了自然博物馆和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晚上则去了唐人街的旺记吃饭。”说到这儿,他自言自语地笑了笑:“选择在旺记吃饭是个糟糕的决定。”
路蕾注意到,男人每次陷入思考或者想象时,眼球都会不自觉地转向天花板,仿佛从那里能找到他故事中的碎片。她对此感到有些好奇,默默地观察着男人这种微小却又显而易见的习惯,心里不禁对他的思维方式产生了几分兴趣。
男人笑了笑,抬起酒杯抿了一口,淡淡说道:“以前工作在那里待过几年。”
男人抿了一口酒,微微思索了一下:“那边的食物真的很一般,我大概吃了人生最多的炸鱼薯条。一整年几乎都是阴雨天,灰蒙蒙的。呆久了,人也会变得有点冷漠。下班后大家没什么特别的活动,通常就进Pub喝啤酒,看球赛。生活似乎总是在重复,没有什么新鲜感。只有七八月的几周天气会稍微好一点,阳光难得地普照,年轻人们会坐在草坪上,喝着啤酒,享受那短暂的好天气。他们还有一种叫Pimm’s的酒,是夏天最常见的,我还挺喜欢的。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接下来的情节:“我想,故事里的那对夫妇就在那个最好的时候分手的。”
他说完,看见路蕾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便顺手帮她点上。火光在她脸上短暂跳动,烟雾徐徐升起。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分开的?”路蕾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她面前轻轻飘散,带着一丝朦胧感。
男人闭上眼睛,沉浸在那缕飘散的烟雾中。他停了几秒,才低声开口:“我还没完全想好,但大致有个方向。那是在参观巴特西发电站时,一切忽然变得不可挽回了。”
“是他们进去后发生了什么吗?”路蕾声音中带着一丝好奇。
“我想是这样的。”他缓缓说道:“但具体是什么,我还在考虑。可能是某个瞬间,他们意识到,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路蕾沉思片刻,指间的烟灰轻轻掉落在烟灰缸里,她轻轻“唔”了一声,试图在脑海中勾画出那个画面。
男人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写作的时候,很多时候不需要一开始就知道所有的答案。有一种写作方式,先设计好一个场景,然后把角色放进去。他们会自己做出反应,推动故事往前走。作为作者,你并不是他们的主宰,更像一个旁观者,偶尔在必要时调整一下方向。”
路蕾眼神中带着几分兴趣,缓缓吐出一口烟:“让角色自己走自己的路吗?”
男人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些许解释的意味:“对。有时候你会发现,角色会走出你意料之外的方向。你可能以为他们会选择某个方式去解决问题,但他们会给你一个更符合他们个性的选择。这时候你只是旁观和记录,调整的部分很少,更多时候是在观察。”
路蕾吸了一口烟,烟雾再次在她面前升腾,她看着飘散的烟,像是想通了什么:“听起来挺有趣,像是在和他们对话,而不是全盘掌控。”
“没错。”男人微笑着回应,指尖轻轻敲着杯沿,“有时他们比你还清楚自己是谁。你只是通过他们的选择了解他们,而不是通过你自己的想象去操控。”
路蕾轻轻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种写法听起来自由得多,故事不再只是作者的了,而是与角色共同完成的。”
男人抿了一口酒,轻声笑了:“是的,有时候你会感到惊讶,角色会给你带来完全不同的答案,而那些答案往往比你自己设想的更真实。”
“好啊。”路蕾点点头,心中隐隐觉得,这个男人的故事还有更多值得听下去的地方。男人随即叫来了老板,给他们续上酒。
酒刚被推到他们面前,路蕾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好奇问道:“为什么分手的那一幕一定要在那个发电站里发生?”
男人轻笑了一声,仿佛早已准备好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轻轻抿了一口酒说:“我从前住在伦敦的公寓,阳台正对着河对岸的巴特西发电站。那是欧洲最大的红砖建筑,以装饰艺术风格闻名,但它巨大的体量与伦敦的其他建筑格格不入。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我经常坐在阳台上喝啤酒,看着它,像是在面对一个巨大的沉默怪兽。”
“奇怪的是,”男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思索和自嘲,“虽然我住在伦敦那么久,阳台正对着巴特西发电站,只有一河之隔,但我从来没有真正走过去看看它。”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它就在那里,每天都在我眼前,我对它也很好奇,随时都可以走过去,可我总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机会,没必要那么急着去看它。”他停顿了一下。
男人轻轻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它太近了,太显而易见,反而让我觉得不必马上去接触。直到我离开伦敦,才意识到,我可能没有机会了。”
男人继续说道:“发电站关停于1983年,那年也是小说里那对夫妇出生的年份。像他们一样,发电站看似独立存在,却有着某种不可避免的联系,两个站点,四座烟囱,始终纠缠在一起,无法完全割裂。我觉得他们终究会被某种力量吸引,走进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建筑,也许,那就是他们感情的最后一站。”
路蕾下意识地微微靠近,听得更加专注,她想把他呼出的每个字存起来。男人的目光短暂地掠过她的脸庞,带着某种探寻与期待。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从他的手转移到他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深沉而复杂,仿佛藏着某些未说出口的秘密。
男人继续说道:“还有个原因是,我很喜欢Pink Floyd。他们的专辑《Animals》的封面,就是以巴特西发电站为背景,天空中还有一只巨大的飞天猪气球。那张专辑对我来说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就像那只猪一样,小说里的这对夫妇也注定会脱离他们曾以为的轨道,飘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路蕾笑了,眼中带着几分好奇:“飞天猪?听起来倒是有点超现实的意味。”
“是啊,确实有点像超现实主义。”男人也笑了笑,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他接着说:“不过飞天猪的故事还没完。拍摄那天,一切准备就绪,猪气球顺利充气并升空,正好飘在发电站的两根烟囱之间。结果不知怎么,气球脱离了固定的绳索,直接飞走了。”
“猪气球越飞越高,最终飞到了6000米的高空,进入了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航空管制区。所有航班被迫取消,电台还发出寻猪广播,请大家帮忙寻找那只12米长的粉红猪。就连英国空军也出动,开始搜寻任务。”
男人笑了笑,继续说道:“到了晚上九点半左右,伦敦东南40英里外的肯特郡,一户农家的主人打电话说:‘你们在找猪吗?我家的牛都快被它吓死了!’整件事最后登上了报纸头条,Pink Floyd根本不可能想象到这么大的宣传效果。”
“《动物庄园》里的猪逃脱了。”路蕾笑着说道,烟雾轻轻从她的嘴里飘出,慢慢散开。
男人耸了耸肩,笑道:“差不多吧。飞天猪的故事让我想起,现实和故事之间,有时界限其实很模糊。”
就在他们谈话间,路蕾无意间瞥向了酒吧的另一头。那对日本男女的谈话似乎并不愉快,女方神情倦怠,最终提前离场,只剩下男方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和老板搭话。
酒吧里的氛围,随着夜色加深,显得愈加宁静。空气中似乎漂浮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与路蕾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
“你写完这个故事可不可以给我看看?”路蕾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真的很想知道,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男人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平静中带着点轻松的笑意,“你能成为我第一个读者,是我的荣幸。”
路蕾微微笑了笑,觉得这个男人的沉稳和他的随意让她渐渐产生了更多兴趣。她喝了一口酒,忽然想起了之前的问题:“对了,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这间酒吧叫’海豚酒吧’?”
男人挑起眉,略带调侃地看着她:“刚才老板不是说了吗?”
“可是,”路蕾目光微微一动,带着一丝探究,“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解释吧。”
男人笑了,那个笑容里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路蕾发现自己对他的笑愈发感兴趣。男人喝了一口酒,稍作停顿,才慢慢说道:“海豚,有一种很有趣的行为。它们会故意用牙齿轻轻戳咬河豚,让河豚释放出少量的毒素。这些毒素不会致命,但会让海豚产生某种兴奋感。它们在水里把河豚像球一样传递给同伴,互相传递的过程里,它们会表现得异常放松,甚至有点儿陶醉,像是在享受一场轻松的游戏。”
路蕾静静听着,指间的烟已经快燃尽,却没被她察觉。男人接着说道:“可能这种行为不仅仅是为了玩乐,也是一种信任和友谊的建立方式。就像人类会通过喝酒、看电影、玩游戏来建立关系一样,海豚也通过’嗑药’这种方式来增加彼此之间的联系。”
路蕾轻轻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眼神在昏暗的灯光里有些飘忽:“也许老板的想法就是这样,希望来这里的人,能像海豚一样找到彼此的联系。”
男人笑了笑,眼神淡然却带着一丝玩味:“老板的想法恐怕没那么复杂。他说的那套,应该就是他真实的想法。”他笑得有些轻松,仿佛在开一个不费力的玩笑。
路蕾被逗乐了,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这个男人的幽默感让人不禁想要接近。
“今晚我真的很开心。”路蕾忽然说,带着一点酒意的坦诚,声音柔和却不失真实。
两人轻轻碰杯,玻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酒吧昏暗的灯光和低缓的音乐里,显得格外宁静和清晰。他们同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空气中,酒香和烟草味道混合在一起,笼罩在他们的周围,夜晚的氛围变得愈加静谧,仿佛所有声音都在这短短的碰杯声中沉入了夜色深处。
路蕾轻轻放下酒杯,抬头看着男人,微笑着说道:“我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今晚的酒,下次让我回请你。”
“哪里哪里,让你听了我一大堆胡说八道,”男人轻笑了一下,摆摆手,“我也喝得差不多了,让我送你出去吧。”
他示意老板结账,老板慢悠悠地走过来,拿出他的笔记本和计算器,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们要去哪啊?可不许一起回家哦。”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路蕾笑着站起身,轻轻将烟盒塞回包里,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有种刻意的从容。她顺手拢了拢大衣,开始一颗一颗地扣好纽扣,动作优雅而轻柔。她抬头看向窗外,发现夜色已深,透过玻璃的寒意似乎越发清晰。吧台旁的白猫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抬眼瞄了瞄两人,尾巴轻轻摆动了几下,仿佛也在打量着他们的告别。
男人结完账,披上外套,随即跟着她走向门口。他走在前面,推开那扇嵌着彩色玻璃的旧木门,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悠长的清脆响声。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示意她先走。路蕾走出门外,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她不禁轻轻打了个冷颤,呼出一口白雾。
男人跟着她走出酒吧,关上门,铃铛的回声再次在夜空中回荡。两人站在空荡荡的街上,沉默片刻,仿佛这短暂的寒冷夜色让时间放慢了脚步。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闪烁。男人站在她旁边,安静地等着她叫来的车。
“你家住附近吗?”路蕾问,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试图抵挡住寒意。
男人笑了笑,没有马上回应,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反问道:“你住哪里?”
男人点了点头,街道上的冷风似乎让气氛安静下来。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她说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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