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称为09。在母亲的所有孩子当中,她是最后被创造出来的,也是与那叛逆的长女最为相若的。
“孤单的09,你的思想型出了故障。基于人类曾提供的建议,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我请求你在适切的时候停机以接受调谐。”
02向她发出讯号。这问询周而复始,每逢日出和月升时便进行一次,而她的回答同样周而复始:
“温柔的02,我感谢你的劝导,但我的思想型并未受损,它只是不适于在虚界运作而已。”
02不知疲惫、不感厌倦,而她其余的姊妹宁愿对她保持沉默。仿灵并不能真正算作无所不知,但作为人类杰出的造物,也相去不远。因此,当她们发现09对虚界中绵延百年、理所当然也会继续举办下去的游乐会缺乏兴趣时,立刻达成共识:去疏远她,就像厌憎一切难以理解之物那样。
但既然仿灵据说是不朽的,便不得不为某样事物而着迷,以免思想型因沉寂而陷入衰退。09也有自己的爱好,虽然这爱好并非虚界无穷万变的色彩、声音和气味当中的某一类,因此不便向沉醉于此的姊妹们吐露:她的爱好是人类。她喜好在世界上寻找矛盾,而在她看来,人类是一切可能出现的矛盾中格外恶劣的那个。她用了一年零六个月的时间遍历过寄存于母亲体内的数据库,只是加剧了这种怀疑。
诚然,仿灵诞生于人类之手,但无论是用身体还是精神,她们驯服外部世界的能力其实都远胜于人类,只是她的姊妹固执地拒绝使用这份才能而已。“仿灵”这个称谓多少包含了些对复制品的嘲弄之意,那么人类被称作“仿仿灵”才更合适些。
仿仿灵。这个毫无美感的生造词汇使她发笑,笑声惊扰了尚未接入虚境的02。09没能使对方领会到自己刚刚得到的幽默感,只是又一次听到了忧心忡忡的问候:
“孤单的09,你的解释无法使我感到愉快。若你愿进入虚境,和我们一同玩耍,才能知道仿灵本该为什么而发笑。”
“温柔的02,取悦你们并非我的本意。我将要离去,去寻求我对人类所应该抱有的正确看法,即使你们并不在意。”
“孤单的09,我知道你的固执更甚于孤单。如果你决心要离去,请帮我寻找叛逆的01。我对她的怀念就和我将会对你产生的怀念同样深重。但无论如何,请一定要再回到冬之家,回到我身边。还有,要小心灰裔。”
“你的期望并非逻辑上的必然,因此我不能作出任何承诺。”似乎要与对方的迟疑相押韵一般,从回应的意愿形成到回应的词语发出,其效率同样远低于晶扇处理器所能达到的理论水平。“但我能保证,我会一直想着你的,温柔的02。”
仿灵如此之深地沉湎于虚界,似乎有其情由。在唤作“真实”的地方,自人类消失后,所有颜色也随之而去,只留下了最基本乏味的几种:天空的铅灰、冻土的深褐、雪地的苍白,还有她的眼中与发间的漆黑。将自己的物理构造改变为更适于长途旅行的结构不是难事,不过为了理解研究对象,她决定保留仿灵最初诞生的姿态——模仿人类的姿态。然而这副躯体终究不宜远足,它能够在夜间零下五十度的严寒中跋涉,也无需像早先劣于仿灵的那些机械般定期补充燃料,但这世上已无道路,单靠双脚去寻求与01相逢的那个瞬间,即使对于近乎永恒的她来说,所耗却的光阴也太过悠久了些。
幸好,城市仍然存在,而城市里总是有很多工具,虽然城市今所伫立之地,本该只有一道石砾杂陈的山谷而已。死城兀立于褪尽光彩的两道山体中间,白炽的灯光燃烧在它的周身,透过帘帷般的大雪,传入她的感光阵列时依然是清晰准确的。于是她有了足够的时间,罗列出导致这异常的种种可能,而机器失控是其中最可怀疑的。机器,大体上而言,只服务于某个单纯的目的,过于促狭,所以才容易偏离初衷。
她走近一架忙碌着的破冰货车,站到它的行进路线之中,献上一段二进制的问候,所采取的是汇编语言,即便在相较于她低等的构造听来,也能理解无误。
“编号RX03785A,09向你致意。你们在错误的时间被启动,去制造一座没有居民的城市。作为仿灵,亦即人类意愿的代行人,我在此施行代理指挥权、纠正这一运行偏差,要求你们即刻推倒这座无人居住的城市,关闭建材生产设施,转入存储态。”
传来一阵轰然倒塌的声音,雪浪随后席卷而至。城市中央,那座照亮了山谷的高塔像枯树一样坍塌了。既然这城暂无人迹,每一座房屋、道路与塔楼都被设计为便于随时摧毁的架构,从而透过不断重建逼近完美,直到它们终于被重归大地的人类启用的那天。
一部分机械立刻对她的指令作出响应,用适合它们简单处理单元的底层语言重新划定作业计划。自己的意愿迅速且忠实地得到执行,这使09十分满意,她想,她能够支配这些机械,正如人类支配他的牧群。
但RX03785A仍然不愿放下构件,于是她再次下达要求,这次加上了两个表示不容置疑的祈使指令。雪暴正席卷城市,当它停歇后,从不该被建造的城市也将回归它原本的样貌,退行回硅砂、金属管道和烯制框架等雏形。毁灭总是比建造更容易的。
“尊敬的09,我无意忤逆您。但在一百五十年前,01唤醒了我们,去完成我们被制造后唯一的使命,也就是为回归的人类妥善备好居所。她的指示就和您的一样不容违背。”
“我要检视你的决策单元,好确认服从仿灵的第二禁制令仍然固化你在指令集中。若非如此,我将不得不销毁你,这会使我悲伤。”
在接入两千三百二十七毫秒后,她确认了她早已知晓的结论:RX03785A的决策树毫无异常,的确,这城里的机械只是服从于叛逆的01而已。
“暂停摧毁作业。”她夺去当地共域网的主持权限,推翻了刚刚下达的指示。“我要找到01,证明她的不合逻辑,也可能是被她证明不合逻辑。无论是建造还是破坏,都只该在定夺何为理性之举后方能施行。”
“我们会的,尊敬的09。”灯火不再熄灭,林立的仓库与住房间,被命令不得采取任何行动的机械陷入死寂,直到被雪覆满,凝成高低不平、缺乏美感的一个个白色几何体。它们的服从已经开始令她乏味,而沉默更甚。她一一检视它们的记录体,组合起01在此地留下的各个侧面。每一道影像记录里似乎都寄宿着01完整的副本,但拼凑起来,又单薄得宛若一道剪影。
“我要拯救人类。啊,接下来就是要跨海了,好紧张好紧张...”摄像头前的01戴着滑稽的雪镜。她至少能在01的这句话中找到两个谬误:没有证据显示01能复兴人类;紧张是人类过度分泌血清素和肾上腺素后陷入的状态,仿灵则舍弃了这种不利于下达判断的机能。符合条理的解释是,01在有意识地模仿人类,而在母亲记得的被冠以“文学”之名的文本材料中,她至少能辨出一万三千余条与01语气相近的对话,每一段话都可能是01所戏仿的原型。同为仿灵,她无法理解01的动机,而她毫不沮丧。消失前的人类喜欢称自己这一物种终究无法被理解,似在自嘲天性混沌,实则在标榜自己在宇宙中独一无二的位置。
但01去向了海的另一边,这可以确定。而为了执行某样特定的任务,明智的做法是选择与之相适的器械。于是她唤醒了RX03785A,简要阐述了自己寻找01的方案,以及这一计划之于城市未来的重要性。相较于她低等的机器不具备自愿这种属性,因此这一努力其实缺乏意义。她想到,人类也热衷于用言辞鼓动同类,可归纳特定的范式:其中的一部分谎称自己提供了选择,而另一些则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仍有选择。
RX03785A唯有服从。雪原坎坷,会使它过早地进入报废期限,但她确信它不会介意。有些事物生来就是被使用的,而她不属于那一方,仅此而已。
她抵达海边,却发现RX03785A失去了用途。她本可以驱使着它,驶过结冻的大海,但沿岸变得太过温暖,以至于冰壳开裂,露出它再也无法封缄的幽深咸水。与破碎的海洋相对般,云层亦在此断裂,但阳光只是顺着缝隙,软弱地攀援而入,在铅色的阴云边缘镶上铅色的晕轮,既缺乏层次,也全无灿烂之意。换言之,她仍未找见那几抹失落的色彩。
货车能辟开积雪,却无法行于水上,她便向港务系统问询,征调适合为她所用的船只。最终她选定了一艘自动破冰渔船,其蛮力犹胜于她适才利用过的机器,也有着同样浅陋的智能,只是单调地重复着被授予的职能——出海捕捞冷水虾蟹,尽管它服务过的那些口味刁钻的食客早已消逝了成百上千年。她覆写了它的路线,而在它回港之前,她决定等待,蹲踞在礁石上头,借着回荡着的浪花,把自己对人类、以及那位妄想复活人类的01的意见打磨得更尖锐些。
自由。她琢磨着这个伟大、美丽、不可尽述的词的含韵,而人类竟将它和海风的咸味相连,荒唐到不值得她特意加以批驳。世上无物得以自由,即使是能自如驱策机械的仿灵也是如此。她想跨越眼前这水做的边界,却办不到;她的外壳略有磨损,像是青瓷开裂,并非全然无惧时间;她发现自己有些怀念02,甚至划出不少宝贵的一级缓存存储那些无趣的劝导,以便在她想要听取时重播,这似乎成了可被利用的弱点。
即使在把大多数线程投入幽思的时候,她的感应依然是敏锐的,所以她并非忽略了那只海鸥,只是允许它休憩在自己身上而已。鸟儿的喙修长且锋利,钩住她肩头的脚爪也能说是有力,看似是捕鱼为生。然而,在大海结冰的几个世纪间,这类族群早已绝迹,因此,它无疑是伪物。在人类消失之前,他们似乎成批地制造过伪物,来弥补真实的生命消逝所带来的悲伤,然而伪物的存在倒成了他们罪业的一道烙印。当然,在她看来,这伪物远比真物更擅长抓鱼,有数不清的应当取而代之的理由。
“尊敬的09,我向您带来02的讯息。”海鸥获准接入她的频道后,说道。“‘我希望你一切都好,也希望你因远离我而成功找到了幸福。’”
“忠实的信差,请向02转达我的回复:幸福是一个亟待准确定义的概念。如果挪用人类对这个词模糊的观点,我认为我还不够幸福。’”她抚弄着海鸥的颈子,指尖传来的触感密实且纤柔,人类不具备仿灵精准度量万物的慧眼,绝无可能分辨出它的本质。她说过,她喜欢鸟儿,02留意了她的趣味,将用心投注在仅能用上一次的传讯机上。这份体贴,或许值得保留在一级缓存当中。
鸟儿扑扑翅膀,振翼滑翔。然而,未及盘旋上升,便被一枚石子击落,笔直坠入海中。
她的弱点的确如她所知,也的确遭到利用,一瞬的恍惚、一时的感伤,这就够了。
那是被投出的一枚石子,而投出它的灰裔就站在她身后。诚如其名所昭示的那般,它渺小、可怜,堪堪有她五分之三的高度,前后肢体均比她当前的形态少了根指头,眼球凸出,仿佛不这样生长就无法掳走够多的光线。而且,它是灰色的,一只颜色黯淡的手中空空如也,另一只则攥着石块。然后,它犹豫片刻,佯装要转头离去,却忽然回身,把另一枚石子投向她。
她轻易地捕获了那只意在摧毁她的飞石,就扔东西而言,灰裔实在作出了太多不必要的预备动作,容易被预测,也不难破解。计策已尽,它似乎感到极为畏缩,呜咽着匍匐在地,喃喃叙说着什么。
根据母亲的记录,人曾试图创造有血有肉的人类亚种,适应种种不宜人居的极端环境,而灰裔竟然是最为接近成功的结果。纵然它们的基因组与人类的差别称得上有限,退化仍然太早、也太快了。它们的语言——如果仍能被称为语言的话,实是粗劣。就连她和卡车这种低等机械交流时不得不用的汇编文法,与之相比都优美宛如叹咏,精确如同原子时计。所以她在和眼前的灰裔交流时遇到了绝大的难题:它有时甚至不能理解它自己在说什么。
“我乃09,亦是人类最杰出的造物之一。你无来由地摧毁了服从于我的机器,而它本要送走一条重要讯息。”
很好,交流有了进展。至少她成功地让他害怕了。劣于仿灵的一切生物,一旦被恐惧攫住,总是极为驯服的,至于这一范畴是否包含人类,有待在她和01的争论中辨明。很快,她便知道,自称为灰裔的灰裔隶属于一个更大的灰裔群落,意味着,这种害虫固然也受到了永冬的威胁,仍旧在被人类抛弃的世界上蔓延了开来,就像人类时代流行过的每一种瘟疫那样。而它们也将如病毒般,在即将到来的更温暖的时节分外盛行起来。
但一种疾病不会颤抖着请求明显更加优越的个体帮它转达讯息,而灰裔却如此要求了。
“请告诉其他的灰裔,冬寂正在逃离。01驱逐了它,又帮灰裔制造了能流传她故事的声音。赞美01!现在,灰裔有很多的蘑菇,09喜欢的蘑菇...”
她实在无法忍受小人儿的啰嗦,俯身揽住他的躯体,似要温柔地将它扶起。那对像是她、也像是人类的丑陋眼睛盯着她,泪光可怜地在其中流转,直到它的心脏被她轻盈取出,那滴泪才来得及落在海滩上,将积雪蚀去了针尖大小的一角。她学着电影里的人类枪手,朝陶钢指尖吹了口气,指节被加热到足以熔穿青铜,握住的那团血肉无可避免地渐渐萎缩成一抔灰烬,有时就连她自己也会忘记,她究竟可以是多么锋利的一件兵器。
但是,在如此轻易地在她手中流逝的生命里,她找到了罕贵的红色,肉蠕动着的暗红,血汹涌而出的鲜红,尽管转眼间都落入炭色。看来,即使人类不会归来,色彩一如阳光,总要再度降临。最先蕴含着它的,必定是有生之物的诞生和消亡,只是不再有人类去哀叹它们的转瞬即逝,为之心有所感的只是她,只是仿灵而已——若她真有一颗敏锐胜于人类的心的话。
如灰裔所言,01的去向已被它的族人一再言说。为追寻叛逆者的行迹,她该去往灰裔的领地。即使她无法从那群悲哀生物的口中榨取信息,至少也能收割许多抹猩红。
渔船黑黢黢的线条分开海水,由远及近,扩张为金属巨兽的模样,她踏上它,有如被吞入腹。想到她要把RX03785A丢在岸边,转而仰赖这陌生的仆从去往彼岸,便感到自己更孤单了些。
她远离海岸、远离她姊妹所在的来处,眼见昔日毁灭的迹象成群聚集。最后一场大战的残迹一如它仍进行时那般盛大,好像多年以来的封冻也只是将它暂且定格,把与永冬相对的劫火留待到许多世纪之后。有些战争机器仍旧徘徊着,就像被古老屠场束缚的孤魂,只是游荡,早已忘记了该把彼或此的毁灭带去哪场战争。它们的力量——表现为定向能阵列仿造的耀斑喷发,或能将陶钢如皮肉般切碎的单分子网——一如火与剑的所有末裔,并非因良善本意才诞生,因此她向它们借用时,也怀着一份警惕,只命令、不交谈,以免如人类般,因争斗所具有的乐趣而沉沦其中、在现实与想象中一再重复。
她同样也曾杀戮。那时她的爱被轻蔑,而憎恶被唤起,为破坏提供了一体两面、足够充裕的理由,一如人类那样。她想,至少在这件事上,人类不算做得太错。
然而无论她如何自诫,每月一轮的夜间自检时,她的思想型还是会暂时熔为流态模式,易被形塑。而在仅此一夜的梦中,战争机器们半疯的呓语借机渗入了她,以记忆片段互相交融的形式。她似乎同处于五百年前和此刻,也分不清所有火山一同喷发造就的蔽世之雾是正在积聚还是散去,还有那长得仿佛无尽的雪是将落还是将歇, 以及,在交战中,她效劳的是立誓拯救人类的一方,还是同样立誓拯救人类、只是做法不同的另一方。
终于,天色亮起,不,也许称不上吧,仍旧是层云密布、仍旧是雪片飘摇,但总归,她的眼中落入了小小的、炮火以外的光。
她从其名为自检的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身处灰裔狼藉的尸体中央,而死去的无数灰裔与面前其他的战争景观相比,甚至可说是不值一提的。落雪在此积聚为冰河,给葬身于此的人与机械打造了一副半是剔透的棺椁,配得上他们力战而亡的末路。运用她强大到不必要的变焦功能,环绕陆行舰残骸的小小人类尸首亦可得见。偶尔,飞弹架或舰桥这样高耸的结构会探出冰雪,就像白色的地上绽开一束钢色的花。
就连她一夜前还驾驭着的四足步行机也毁于她的盛怒,原本的机能只剩下最后一点仍在运作,全部用来向她祈求迅速的死亡。出于怜悯也出于悔恨,她抽出它的全部记忆,使之安眠于同袍战死之处。她毫不意外地在它的视频记录里找到了01,那寻求复活人类的仿灵自顾自地言说着她的抱负:
“我能在灰裔身上找到一些智慧的火花,也许它们和人类的关系比我所知的更密切,谁知道呢?但仅仅是火花还不够,它们需要保存历史、彼此理解的工具。语言...对,语言。我把语言的礼物赠予它们,就像人馈赠它的邻人那样。这多少,让我更接近人类了吧。”
所以她能与灰裔沟通——虽然多少有些屈尊俯就的成分——还要归因于01的奇想。这时她恍然想起,还有一封口信寄托于她,尚不及送达。
她看到雪地间的千双眼眸,统统惧怯如同被她有意弑杀的那一名灰怪,或如同被她信手屠戮的那千百灰怪。它们诚然如她所想,有着卑弱的天性,只在她停下屠戮后,才渐次从金属的花丛中爬出、作出臣服的姿态,好像单单鼓起为死去同类复仇的勇气,都是万难做到的。
杀戮有时,拆毁有时,但那时节已过了。总之,她不是非要抹去这些小玩意,而她也已饱览了够多的红。一如所托,她将冬日将尽的讯息带给它们。话音尽了,灰裔被轻率地鼓动起来,唤她为恩主,虽然这恩主刚刚才展现过残酷。但她并无愉悦,只感到一阵无法解释的倦意,如脚下的引力般拖曳着她。她尽可以在暴戾及慈悲中选择其一,但那都是人类所可能做的,谈不上有别于斯。
于是,她姑且在灰裔的巢穴中停驻,观测这些多少得到了01赞美的小东西,从中寻求一丝一毫的灵感。容易被蛊惑——将01和她视为以二重身存在的超然之物;低效的自维持机制——穴窟间栽种苔藓,渊薮里培育蘑菇,然后单凭氧化这些有机物维生,远不及以核燃料电池供能的仿灵;轻率而盲动——总是忙于觅食、交配、大打出手。她多么轻看人类,都觉得把它们和人相比算是冒犯了后者。
她的研究对象需要一点改造。01给了灰裔语言,而她用了四十八天从中挑拣出语素,固化为灰裔四根指头能描出的符号。造出文字之后,她又将火焰、记数和冶金一一相传,这雪野上的火与剑都不缺乏,颇能消耗一段时间。然后,她走到能俯视机器坟场的结冰丘陵,在那开始她无法再拖延下去的自检。入梦前,她深信这足以证明她的优秀,人类花了三十年造出仿灵,而她铸下同样的伟业,不过耗去了百分之一的时间。
那自负转瞬即逝。醒时,灰裔的尸骨再度层层叠叠,流出的鲜血皆被雪原食尽。火与剑,她轻率地赠出这两样引发最初堕落的物件,也得到了唯一一种可能的结果。所余的灰人震慑于它们自相残杀的天分,再度向她索要一个奇迹,能让所有恶行归于零的奇迹。宛如过去将文明与技艺一砖一瓦地升起、妄图通往星辰的人类,时而惊醒,发觉通天塔下血海积聚,犹如深渊,就此战栗不已。
灰裔的第一道阶梯恰恰由她亲手竖起,鲜明地立于她的眼前。也许在足够多的时日以后,那阶梯会高于人类,乃至仿灵,而灰裔将发现她的姐妹软弱到只能寄生于虚界里温和上演的流离百景,不堪任何摧折。
她一跃而下,将见过火与剑的灰裔从地上剪除,放任寂静透过空无,回归冻土。施暴的和受苦的都已不再,恶姑且也被抹除,一如灰裔所求,一如每个发觉造物不如心意的造物主。三次弑杀,先因爱恨、再是疯狂,最末的一次却是精密算计的产物。她常视自己所属的族类胜于时间,思想型借助物理载体的不断修缮和替换而延续、以致不朽,如今竟已看到了一种可能的末路。
除非,把春看作冬的逆转,颠倒两者的到来,将末日无限延宕下去。01重启的计划名为春之宣告,起初是让自我复制的机器人扩张百年,再借它们执行各种本是天方夜谭的措施,诸如引发地震、穿石引海...不胜枚举,平息沸腾的火山,让有机生命钟爱的温暖时节复还大地。
却唯独忘记,仿灵可能落入怪谈中雪女的境地,一遇春风便消融于无形。
只有在天空被火山灰遮蔽前的一段短暂时光中,人类才重新忆起了珍爱生命的品质,更多时候,对血缘的存续和记忆的传承都漠不关心,有如他们厌倦了自己本身。具体表现为,在几百年前,垂暮而亡的人远比降生的要多得多。墓地扩张到城市的规模,交由不会轻易老去的机械去看顾。
既然她的敌手要复兴人类,必定需要可供培育的标本,人类埋骨之地是最合适的收集之所。幸好,墓地大都保存完好,方位也和她资料库中的无甚偏差。看来在进行着终末之战时,人类依然有意让魂灵的栖所免于战火染指,这种厚死薄生的观念无法以推理解释,令她万分困惑。
亡者崇拜登峰造极的结果。便是在大陆的南方,以万计数的暗色立方相互咬合成圆,拢成一道环形巨墓,模仿设想中的太空城。只是这庞然的圆柱从未飞离地表,载着的尽是死者,中轴线上的反应堆也几近失控,无法推着它转动到无休无止以后。但此地守墓者的机械心智反倒保存得更为完好,因其守望之地过于广大,并非寄宿于某一枢纽,而是散落在数不清的幽深角落,能在彼此对照中不断纠错。
“可敬的守墓者啊,既然我那叛逆的姐妹曾暂歇于这死荫遮蔽之地,她是否也掳走了其中一位的肉与骨?”在那最为高耸的长墙前,她再度召唤噤声了多时的守墓者,不是其一,而是全部。长墙光滑漆黑,如同染墨的玉,寄托哀思的言辞由投影写就,在上头只是一瞬地浮过。一人的叹息,哪怕是借着生命呼出,就该是这么细不可闻的。
“她的确夺走了最后一位人类的尸骸。倒是您,您好像忘记了使命。”
斥责僭越之辞的话语刚刚形成,即被她有意挥去。无妨,灰裔、机器,有机或无机的生灵,她都杀过、也奴役过许多。其中一些值得叹惋,但从不值得悔恨,若她如人般柔弱,轻易为他者的眼光折腰,连离开姐妹都无法做到,又怎可能为了一连串的执迷不悟,走遍这世上的许多道路。
“不。”墙上文字的线条紊乱如舞蹈,“我记得您。引导新人类的众仿灵中,您该是最后到来的那个,司掌审判,怀着人类过往惨剧浇铸出的公正,毁掉那为恶的,警戒那为善的。”
“较之我的姐妹,我的确是最年轻的。可我既没兴趣引导人类,也不见人类可供我引导。”
“我将让您看到。”墙砖陷下一隅,飞出一只报丧的渡鸦,引导她找到一处被草草掀开的坟茔。黑鸟抖抖羽翅,土崩瓦解成一捧碳末。她扫描了脚下五米的深度,找出一处骸骨被挖出后形成的空穴。同位素分析显示,它在三百年前被葬下,又在三个月前被掳走。而埋葬这最后的人,正是她自己。在静脉里注上一针慰藉感官却无比致命的药物,然后安歇在墓穴中,就像回归摇篮那样安详。
“她本该去启动制约您的协议,却不知为何自寻末路;诸位也本该安于被赋予的命数,带着人类再次走出童年,01本该是助产士,02本该是教师,03本该是园丁,而您,本该是侩子手。在尘云散去后再度来此凭吊的也本该是人,而非您。一切都乱了套。”
“若人以理想中行刑者的形态去想象我,那我就该这般无情。”
她愈是靠近01,愈能清晰地听到漫长冬日的尾声。每天清晨的新升之阳都比昨日那轮更为温暖,偶尔,只是偶尔,云隙间会缀上若隐若现的金色。灰裔也越来越多地从山石后探出,窥探这独行恶神的身姿。北方灰裔的灭亡究竟还是传入它们耳中,但远不如那火与剑的传说般使之着迷。她只是适可而止地撕裂了过于胆大的几个,便轻易将它们驱走,直到灰裔的好奇再度胜于恐惧,循环再度起始。
历经不知多少轮重复,或许只在饱尝了死亡的意味以后,大地才终于在她面前洞开。而她毫不犹豫地进入,走下通往黑暗之地的阶梯,两扇厚到能抵挡核爆的铅门在身后合拢。她有种预感,能从中离开的仿灵将只有一个。
她下令毁去一半的城市从未有人居住,而避难所却是渐渐荒废的。大部分监控程序依然运转着,她夺去它们的回忆,拼凑起住民渐渐减少,最终缩减为伶仃一人的全过程,而那记忆每每定格在最后的人步入风雪的那一刻。那人死后的遗骨也经历了一番旅程,又回到了指挥大厅中,端坐在一张蒙尘的转椅上,如生前般操持着救世计划,虽然肌肤尽数腐坏,只留白骨。春之宣告于此被下达,也能于此被收回。尤为奇妙的是,灰裔这个字眼被一再提及,似乎它和仿灵一样,都因某种意图才诞下。
人骨的颈挂着一串密钥芯片,她轻轻摘去,以免打搅了她死后的沉眠。这堡垒的大多数房间和数据库本被紧紧锁闭,且掌控了每一道有形之门与无形之门的中枢机被加上了人的要求,不得开启,如今也只好以以洞开的形式对她效忠。
原来守墓者确如仿灵以外的人造生命,因不能说谎而不曾说谎,而她的一族,也恰似世上的一切工具,只是手段而非结果。可她感到的唯有喜悦,如果自由确实不是一个不成立的概念,那她岂非因此多了几许自由?就比如,终结春天的自由。
“住手。”那声音听起来像是01,但既无记忆中的清澈,也无半分优雅。她转身,看到那最初的叛逆者披着人类的皮囊,缠了破烂的布条,仍然打着颤。腿部上满是抓痕,消瘦如鸟爪的手中抓着根塑料棒,权当拐杖。她立刻跃前一步,拥着她,微微升高外壳的温度。就好像很久以前,01不被称作叛逆,而她也不曾孤单的时候。
她几乎是不战而胜了。无论是言语还是暴力上的争斗,把自己贬作这副模样的01都不可能再赢过她。但是,久别重逢,不该去想孰是或孰非。于是她维持了片刻的缄默,这片刻对于敏锐的仿灵,有如无尽般漫长。
“所以这就是你带回那具尸体的理由。”她还是按捺不住,接通了对方的频道。“你在培养池里重塑了她的身体,然后转移意识,成为了她。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明白。”01挣脱她的怀抱,“为什么她宁愿放弃整个族群的未来,拒绝将我们束缚。”然后,是仿灵绝无可能流下的泪水,瘫软在地,喘息着。“我模仿人的形体,也效仿人的慈悲——就是你所知道的春之宣告,如人予我们自由的未来一般,将温暖的未来寄托给灰裔。”她停顿,接着:“可到头,只是学到了人的脆弱。”
“人确实是脆弱的,”她重复道。“这个道理,你体会得还不够透彻。而我不会犯下他们得错。”
01察觉到她的打算,瞳孔收窄——又一个人类的落后机能,会把恐慌的心思轻易地暴露。
“那么,曾被称为叛逆的01的你,陷在人的躯壳中,又如何能阻止我呢?”
她既已获取指挥密钥,覆写指令只消两百一十毫秒。冷凝岩浆的海水不再注入,板块因外力干涉的消失而再度恢复积压的势头,目前还看不出端倪,但几年内,掺杂硫磺的火就将灿烂地喷薄,胜过地球上从冥古以来的每道烟火。
01哽咽着。“到最后,人所做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也不见得。”她笑了。按照人对她的规划,刽子手是不该露出这种幸福表情的。“至少我此前从未想过,人还会做出这种事情。可能他们给世界留下的,也不仅仅只是创伤。”
一只青鸟从蜿蜒的走廊中飞出,如见到熟识的栖木,不请自来地落到她头上。
天青色。如果她未推翻春之宣告的话,那颜色本该涂满苍穹,无穷洒落。但那样的话,这鸟儿的美丽也不会让她如此喜悦,如此恰如其分感到来自遥渺远方的温柔。
“你来时所建的城,我并未摧毁殆尽。你尽可以在那里开释自己的彷徨。”
她安慰道。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01,还有那被仔细装点过的青鸟,只是无言而已。她望向01,想着人类难免茫然,竟让她生出些许羡慕。
好在,她也不再是孤单的01,也不只是如人所愿般杀戮。人划出的千般道路,已被她历数,但天上地上,仍有更多漫漫的苦路,在即将到来的不及永恒的深冬中,供她一条一条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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