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上五线谱。
每周三放学和周日下午,我都会到学校坡下面那家琴行上吉他课。今天是周三,一周中最糟糕的一天,前两天布置的作业还没做完,又要想着明天的作业要怎么应付过去。我不害怕考试,却顶烦做作业。考试很直白,不知道的就不写,最多是在家长会结束以后挨上两句骂。而作业是每天不知道有几场,也不知道后果的审判——有可能会被请家长,有可能会被罚做更多的作业。
我那时候对这两件事情并没有任何深刻的见解。诸如考什么样分数的人都可以过自己的人生,以及写无用的作业稀释了我的人生,我没有思考过这些事情。我蓬头垢面、平静地走进琴行,头发油得发痒。
琴行那个练琴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老面孔,我的老师则站在柜台后面玩电脑游戏。通过老师的话我知道她叫陈翠,她多半也知道我叫卢德。和我的油头垢面不同,她的头发总是脏得像一盆枯草。我跟老师打了招呼,他让我先去复习,他一会儿过来。
我和陈翠没说过几句话,她弹得蛮好,却都是些我不爱听的老东西,我感觉肯定和她相处不来。我拿起练习琴坐下,正试图压制住脑海里盘旋的作业和头痒,她开口和我说话了。
“我这弹吉他的,这辈子能用上五线谱吗?更不要说转调了。”
空气安静了,她没有马上回答茶色玻璃阻隔着整个城市的声光,老师玩电脑的声音和电视里的广播声突然灌入我的脑袋。
“新兰和旧兰的巨人继承仪式已经结束,双方领袖为了下一个十三年的和平握手。”
我猜是这句“放屁吧”冲开了我们的心防,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琴行里聊天扯淡。看着她摆弄乐谱,听她倾诉那些莫名其妙的烦恼,我竟然真的在一个月之内学会了看五线谱。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琴行,她再次提起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只是把这当作一次正常地犯病,心里仍然是烦恼着做作业的事情。只要我没在弹琴或者说话,我就在害怕作业。
“有一天我会没有时间,可能是在我二十七岁的时候,那天,你来见我,或者我去见你。”
我有点恍惚,这超出了她平常的莫名其妙,她也许是想要我的电话或者是想要生日礼物,无论哪个我都会直接答应的。
我马上想到了在柜台后面的老师,他依然开心地玩着电脑,眼角皱纹里挤满大和弦一样明快的笑。
读了两个本科学士,一个是控制工程,另一个是作曲与作曲技术理论。我本想找个乐团上两天班试试,但乐团都是势利眼,第一小提琴首席是个芒果脸的男人,他总盯着我的胸看。我待了一个星期就从乐团辞职了,之后在琴行当了两天老师,彻底磨灭所有对音乐和音乐教育的热情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无聊的状态。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多久,还会持续多久?我心里早就明白答案,只是不断叨咕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
好在今天没有那么无聊,我今天的任务是去喝咖啡,顺便和一个不坦诚——深受命运摆布却不肯承认的中年男人见面。
我走到地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铁边的长椅上,对着堇桥空军基地和夕阳。基地长长的跑道伸进了橘红色的海里,海边只有我和他,以及一台和这个场景非常不搭配的自动贩卖机。
他没有回应我,阳光温柔而他却始终皱着眉看向前方。我走到他身伸手,他才掏出一张钞票。
我当然明白现在的情况,一罐咖啡280,三罐咖啡840。咕噜咕噜咚,咖啡如常落下,我喝两罐他喝一罐,剩下的零钱装进新买的帆布袋里。
“我不知道,可能就随便找个什么人。我还没结过婚。”
他说到同步这个词,我就知道轻松快乐的时光结束了。我把手揣进装着帆布袋的衣兜里,思维漫游在飞机和交响乐团之间。乐团里有一个经常用纸钞的人做弱音器的人,他经常迟到,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新兰的飞行员,他每次飞行任务结束后都要小心地收好飞机,再从机场赶回来排练。
飞行员的飞机是新兰人用硬币做的,他总把硬币飞机装在衣兜里紧紧地攥着。他的眼睛盯着指挥,等到指挥挥手低音号把那个结束乐章的升G抛出去,他就顺着这个音符穿破天穹。
我一直这样想着,他也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总有很多无法控制、无法预期、需要预警的事情,一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我看着天空从粉橙变成亮紫才终于打断了他。
他没有思考地很快就回答了,但我猜他之后会去想这个问题。
“你现在还是有机会选择不一样的生活,永远都不晚。”
他不会听进去的,我也差不多该开始为了去新兰做准备了。
二十七岁的前一天,也是演出的前一天,我坐在院长排练室里为了海之日演出改谱。
我刚开始对这个地方欣喜若狂,完美的声学设置可以满足最好的那些乐手以最苛刻的方式尽情投射他们的声音。还有气派得像音乐厅一样的五阶座椅,足够放下整个乐团编制的宽敞大舞台。如果我在这里办一场演出,我可以回酒吧和那群老废物吹一辈子。但现在那种热情已经熄灭,被满墙的海之日海报环绕着,我盯着谱子发愁。
不止是我在的这个排练室,走廊、食堂,学院里到处都贴着海之日演出的海报,它是个学院和新兰政府合办的公益演出。海报整体是深蓝色,中间用明亮的黄色画了一轮残月,边上用温暖的奶油白色手写体写着“保护大海,就是保护人类共同的家”。
我承认它很漂亮,也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这张海报过于无厘头。海之日只是院长和那个秃子商务局干部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节日。我以为它会是在海边放放烟花,围着篝火跳跳探戈,气氛热烈得让人可以忍受海边的帐篷大量向市民倾销预制食品——当烟花升上天空、染红大海,谁还会在意手里一千块钱的苹果糖好不好吃。
我被我的想象感动,所以脱口而出了:这个节日真让人感动。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这句话开启了我这个夏天的噩梦。
“你又开玩笑。”院长谄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就是你了,我还会给你派一个王牌小提琴手,你多给她写点华彩。”
“我的弦乐独奏写得像狗吐在电线杆的尿渍上。又骚又恶——”
“哈哈。你看咱们卢老师就是,啊,爱开玩笑。”院长在我说出恶心以前用尴尬的笑声打断了我。
“哈哈、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这种。”他看向秃子,秃子却谄媚地向我笑了,院长清清嗓子接着说,“那啥,我觉得你带学生带得蛮好的,完事把这个大海日办好。卢老师你就来学院领个正式教职,啊。”
教职这两个字击穿了我的灵魂,长久以来我吹过最猛的牛逼就是我是新兰国立音乐学院的教授。我知道这两个字不会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它不可能把我从错乱的精神,崩溃的财务状况,酒吧的群架等等东西里拔出来。但我现在很渴望它。
于是我现在坐在这里改演出的开场曲。我本来打算亲自演出自己五年前第一次用五线谱写的探戈二重奏来开场,但为了那个“王牌小提琴手”,也就是院长女儿,我必须得把我心爱的双簧管改成小提琴。她在来的路上,没问题的,两把小提琴在音域上也有可以安排的办法。我可以让步,我本来不是专业弦乐手,和一个水平很差的小提琴手合奏正好会显得我没那么差。我安慰着自己,我还有很多曲子可以安排,很多不错的曲子。
拥有教职的幻梦点燃了我旧日的渴望,我好像一下找回了自己白白蹉跎掉的时光。尽管从未触碰过,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我有了勇气联系那个教会我写谱的人。
战斗是突然开始的,沙滩上炸起一束金光,旧兰巨人踏着融化的沙子从烟尘中缓缓起身。它太久没有恢复这样的姿态了。
卢德的心在狂跳,为了完成这个开场,他酝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要在第二次休止的时候假装调音把自己的E弦拧断。然后把院长女儿的琴要过来自己完成后面的部分。他在心里认定这是唯一可以拯救这场糟糕演出的办法。在沙滩上搭建的舞台没有穹顶和墙壁,卢德看向远方,栈桥长长的步道伸进了橘红色的海里。台下的观众稀稀拉拉,卢德可以一眼看出陈翠并不在其中。
巨人将双手举过头顶,在它双手相触的地方一把火焰的大弓发芽。它的肩膀后旋拉着那根还不成型的火弦,力量被一点点注入火焰中,大弓随着它那些夸张肌肉的运动缓缓生长。
卢德看到她了,在第二次休止之前,他在人群的最后面看见了陈翠,她的头发还是像一捧让人发笑的枯草。陈翠的出现让卢德错过了故意拧断琴弦的时机,马上要转调了,从下个音符开始,卢德会在反拍上追逐着另一把琴不断下行的低音。
那把大弓指着着新兰国务议事厅,火焰的温度越来越高,从红炽慢慢变得发蓝。巨人战争的时代已经过去太久,新兰巨人没有立刻掌握自己的身体,它一降生就摔倒在地,站起来后踉跄地想要走向旧兰巨人。
追逐的弦音落下,零落的掌声浮在空气里。卢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紧握着小提琴指板,克制着自己不要直接冲到台下。
陈翠的语速不快,却密得卢德插不进回答,他只能点头。被晾在一边的院长、院长女儿、秃子脸色臭得像狗屎,卢德开心地放下了小提琴,搬过凳子,支起脚踏。
她眼中那个影子逐渐被高温空气扭曲,她已经不需要再瞄准。火焰大盛,熔沸的肌肤和脂肪在恶臭中炸裂散落。她不会觉得疼,那双巨大的眼睛弯着,嘴角高高咧起。
可是陈翠没有时间了。她摇摇头把口袋里紧握的硬币抛给卢德,硬币旋转着像挥着翅膀,它灿着夕阳的红和巨人的金。
光芒炸响,一支巨箭贯穿新兰巨人,炸毁了国务议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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