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早上起来的时候,外面是很重的雾。这让我想起了一次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的经历:我那时大概七岁,和伙伴在树林里玩追赶游戏,突然一阵浓雾袭来,十几秒的功夫,可见范围就缩到了两三米。这雾特别厚重,有种鼻涕般的黏腻感,像满是垂暮老人的旧澡堂里的水汽。我极为惊慌,大声呼喊着伙伴的名字,好在伙伴也在喊我,我们几个开始循着声音找寻着对方。在雾里行走,冰凉黏腻的雾像火一样烧灼着我的眼睛,让我不由地眯着眼,我的喉咙开始发紧,心扑通扑通地跳,胃也有种强烈的灼烧感,手里举着根树枝试探着前路,腿像打了石膏,一点点挪动。
我们聚在一起之后,到底是小孩子天真,有了同伴,就什么都不怕了,开始打闹聊天,约莫十来分钟,这雾也就散去了,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盛夏浓烈的阳光穿透杨树叶的缝隙,在我的身上留下细密的汗珠......之后我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迅猛笼罩天地的雾,只不过会常常想起这段经历,后来,我自己也有些迷糊了,到底是真的有那样来去匆匆的浓雾,还是我自己加工后的记忆呢......
七月的傍晚炎热的紧,从项目地回家的路上,雾渐渐地起来了。漫天的大雾让小城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把我蒸的直冒热气,我只想快点回家,洗个澡,点个外卖吹空调玩手机。
最近公司拿下了个项目,恰好落址在我老家虹州,项目是一座漕运文化博物馆。本来负责跟进的策划家里人得了重病,于是后续对接就转由我来负责。好在前期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展陈大纲和具体的展示文本经过不断地修改反复已经敲定,进入了正式施工阶段,我作为策划,就负责和甲方(也就是当地文旅局)一起,用一个月的时间,收罗整理有特色的地方展品。
虹州是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地处华东平原,没什么特色,也没什么支柱性的产业,高层建筑不多,走几步就能看到自建民房,这些水泥原色的建筑星星点点的落在这座县城里,和不断修补的道路一起,构成了一个老人脸上的斑点和沟壑。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里淮河穿流而过,水系发达,明中期以前是重要的水利转运枢纽,因为漕运发达繁荣过,所谓祖上阔过。现在都强调铭记历史不忘初心,因此当地打算仿照扬州大运河博物馆,建个小点的漕运文化博物馆。
因为我是本地人,就没和同事一起住宾馆。早些年房价低的时候,我们家在县城买了套房,简单的装修了下,说是给我做婚房用。由于我和家人都在外地打工谋生,只是过年过节回来的时候回来暂住几天,所以拧钥匙就有些费力,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逸散在阳光里的灰尘,直呛鼻子。不多的家具上都盖着旧床单和白布,我走到茶几前,手指一抹,就是几道清晰的印痕,我有轻微的强迫症。尤其这又是自己家,还得住上一个月,不弄干净些,实在难受。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打扫了一番,才揭开沙发上的旧被单,疲惫而满足地躺在沙发上,拉开一罐啤酒,吃着加了油辣子的猪头肉,嚼着微冷但韧性十足的麦饼。窗外早已是浓白一片,夕阳被雾气隔绝在外面,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一点红。
我打开电视,多少让空旷的房间有点声音,慢慢吃,慢慢喝,享受着一个人的时刻。只是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已经是我最后的清醒的欢愉了......
早上我随便买了包子豆浆,骑上共享电动车来到文旅局,十来分钟就到了,小县城就这点好,哪哪都离得很近。我蹲在文旅局门口吃完早饭,想进去被门卫拦住了,说非本单位的人不给进,除非打电话让里面的人来带。和我对接的人叫王易,汇报会议上见过他一面,据说是局里的一个副科长,我打了他几次电话也没打通,没办法,只能继续等,从八点半等到九点半,终于看到他骑个电瓶车慢慢悠悠的骑过来,人没到跟前,一身酒味先袭来,显然是昨天喝了大酒,早上睡过了。
我连忙打招呼:“王科长,我是小张,昨晚和您通过电话的,今天来和您对接展品的事情。”
王易矮胖矮胖的,稀疏的头发全部朝后梳,脸上坑坑洼洼,牙齿被烟熏得发黑,白衬衫上不少黄渍,蓝色的锦纶袜子在饱经风霜的牛皮凉鞋里炸出不少线头。他似乎有些不记得我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恍然大悟似的:“哦......小张,不急,先进来喝杯茶......”
等他喝完茶,搓搓脚,上个厕所,处理了他的说的十万火急的文件,已经快十一点。我倒是不急,公司的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爱几把咋咋,只要不干活就行,无所谓,我抱着个手机边刷边等着王易的安排......更何况甲方面前,乙方天生矮半头,尤其甲方又是政府,根本没办法说理去......
终于王易开口了:“小张啊,我们局对这个河运......哦,漕运文化博物馆可以说是相当重视,昨天开会专门研究了这个事情,局长亲自指示,要把这个事情办成办好办响亮,成为虹州一张拿得出手的文化名片,我呢,就全权负责展品这块,你们虽然是专业的文博公司,但毕竟我们才是本地人,更了解民风民俗嘛,现在快到中午了,你就在我们食堂吃点便饭,我出去有点事,等下午,我们去筏子村考察一趟,那里可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果然,王易中午又跑出去喝酒了,回来的时候满脸红,他摇摇晃晃掏出一把车钥匙给我:“小......小张,会开车吧?院子里黑色的帕萨特,我的车,咱们去筏子村......”
我有些担心王易的状态,其实更多是自己想有个理由回去歇歇:“王科长,您身体方便吗,要不我们明天再去,正好您下午休息休息。”
王易喷了一口酒气,很是豪迈地摆了摆手,只是有些大舌头:“不......不碍......碍事,筏子村已经......已经打好招呼了,晚上那边有顿好饭,我车上睡一觉就好,你开稳点......”
没办法说理,我只能接过钥匙,发动这辆满是烟味的帕萨特。
如王易所说,睡一觉之后,他清醒了不少,起码讲话不大舌头了,还给我煞有介事地介绍起这个筏子村:
“筏子村在我们虹州算是挂了号的村子,有钱,是著名的长寿村。这个村子离洪泽湖近,早些年就开始搞规模化水产养殖业,主要出产小银鱼,越搞越好,还注册了筏子银鱼的商标,已经是我们县对外的一张招牌了,去年,省里还来过采访哩,晚上我们都有口福了。这个村子的历史往上追溯能追到明朝,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漕运中转码头,当地居民自古就在河里讨饭吃,据说治水名臣潘季驯就是在这里定下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治水策略,现在村子里还有祭奠潘季驯的小庙,前年,这里搞了个水文化陈列室,我们都来参观过,虽然地方不大,但展品蛮丰富的,所以一说要搜集展品,我就想到这里了。”
王易的这番话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他是个典型的混子油腻干部,没想到也能说出来一点干货,只是说潘季驯是治水名臣就不恰当了,起码在虹州不恰当......
筏子村依水而建,形状像一条舌头在洪泽湖岸边舔砥。到底是有钱好办事,这里的民居大多都是鲜亮的小楼房,很少那种上年月的老房子,也许是本地有产业的缘故,这里也没有太空心化和老龄化,一路驶过,还是有不少年轻面孔的。在一个路口转弯处,有老人赶着羊群,我就停下来等他先过,羊群边走边拉,在路上留下不少小黑屎蛋,跟在羊群后面的有个人,他似乎是每个村里都有的傻子,大热的天穿着个黑色皮夹克,腰间别着一把奇怪的刀柄缠着红线小刀,头发散乱打结,傻笑跟着羊群喔喔地叫,还蹲下来捡起羊屎蛋往羊身上砸。从车前经过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两只耳朵都没有了,扭曲的肉疤中间是空空的黑洞,配合上他癫狂的笑容,看上去分外可怖,此时傻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这个外乡人,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一瞬间,我不确定是不是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清醒和轻蔑,旋即他就扭头走了。
我有些发愣,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明明坐在空调车里,却渗出不少冷汗。还是王易提醒我:“走啊,愣着干嘛......”
车一直开到了村委会,迎接我们的是筏子村村长赵建军,赵建军面庞红润,耳朵上有道明显的疤,看起来伶俐而狡黠,啤酒肚将polo衫撑的浑圆,一见到张亚和我先是亲切地握手,随即套出一包软中:“欢迎领导莅临...... ”一番寒暄之后,赵建军带我们来到了“筏子村水文化陈列室”。
以我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个陈列室不合格,动线杂乱,空间布局没有章法,就是一个堆放着展品的仓库。但也不能去苛责——毕竟是一个小村自己搞的陈列室,存在就已经是很大的成果了,何况这里展品还是比较丰富的,渔网、围网、船桨、抄网、笼篮、揣把、投刺.....差不多算是一个渔具大观,值得注意的是中间还有一个筏子实物,据说以前闹洪水的时候,筏子村的村民就是靠着这种芦苇做的筏子才活下来。
我一边拍照一边记录,回去之后,我得把能用得到的展品制成一张详表。
展台上一把类似于傻子腰上别着的小刀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把刀长约四十厘米,刀柄上缠着细麻线,刀身细长顺直,形状像是缩小版的苗刀,但刀尖有个大弧度,掂在手里重量分布均匀,很趁手,冰凉生冷。我问赵建军这是什么刀,本来侃侃而谈介绍的赵建军有些卡壳,他说这是当地村民用来修补渔具的小刀,叫哥儿刀,不值一提,还是看看这艘救了筏子村全村人命的筏子吧......
渔场离得不远,赵建军又带我们去渔场转了转,估计看王易市文旅局的干部,虽然级别不高,但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的想法,赵建军希望能得到一些宣传资源上的倾斜。
所谓渔场,就是在洪泽湖边上拉了竹竿架成的围场,走在上面颤颤巍巍的,赵建军介绍说,围场里面就是远近闻名的筏子银鱼,全村人就指着这些小东西吃饭了......
我低头看去,这些小银鱼长不过九、十厘米,通体透明,一根灰白的线从头贯穿到尾——估计是骨头,这些小银鱼成团在围场里游动,因为整体是透明色,所以在水里不太好辨认,只看到水面忽的这边涌起,忽的那边又冒起个漩涡,给人感觉这水有了生命似的,在一吞一吐地呼吸。这时一个穿着胶衣的渔民拎着个桶来喂鱼,还没等他舀起饲料,他脚下就瞬间冒起了可怖密度的小银鱼,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银鱼们张开透明的嘴巴,抢食着散落在水面上的饲料,激起无数的小水花、我本身对密集的东西就感到难受,这场面更是让我有些发麻,手臂上炸起不少鸡皮疙瘩,于是转头望向远方的洪泽湖。
洪泽湖是本国第四大淡水湖,它南望低山丘陵,北枕废黄河,东临京杭大运河,西接岗坡状平原,湖面辽阔,不少水鸟荡翅于湖面,水波徐徐,一眼望不到边际,担得起辽阔二字。但不同于鄱阳湖或者洞庭湖这些自然形成的湖泊,洪泽湖的诞生,完全是人工的产物,或者说,是一场悲剧。
在宋朝以前,洪泽湖只是一片小浅水湖群,远称不上中国第四大淡水湖。
公元1194年,为了阻止金兵南下,宋将领杜充,不惜人为决河,使得黄河改道东南,夺淮入海,淮河流量增加,水位抬高,将洪泽湖周围湖沼、洼地连成一片,汇聚成大湖。
其时,黄河夺淮河水道,裹挟巨量的泥沙,导致下游河床不断淤积抬升,洪泛频繁。虹洲地区既是黄淮交汇处,又是大运河北上的必经之路。三股水流在此相遇、互为掎角。南方的漕粮要安全北上,供给王公大臣们的富足生活,必须面对黄河泥沙的侵扰。由此,围绕治理黄河、保运通漕,引发了旷日持久的争论,潘季驯就在当时脱颖而出。
但不管怎么讨论,只要是为了大局,为了首都,旁者都是可以牺牲的。
1578年,潘季驯以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理河槽。第一次全面践行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理念。“束水攻沙”指的是将黄河约束在一条河道之内,不分流,以水流汇聚之力冲刷泥沙,确保河道深度。“蓄清刷黄”指的是依托洪泽湖,修筑高家堰,将东流的淮河拦腰截断,蓄积起巨大的水库,并在与黄河交汇处留出一个小豁口,使清水喷薄宣泄而出,抵御黄河泥沙。潘季驯认为,这一组办法既可以保证清口一地的交通枢纽的通畅,也可以解决黄河入海口泥沙淤积的问题,“使二水并流,则海口自浚”。而由于黄河水流入,洪泽湖的面积成指数级的增长,日益庞大。
束水攻沙的方略,短时间内取得了显著成效,当年京杭运河上的漕粮顺利抵达京城,潘季驯获得了广泛赞颂。但潘季驯的治水方略,实际上是以牺牲淮河流域以确保漕运畅通。
随着洪泽湖的不断加高加大,洪泽湖西岸的虹州城和明祖陵不断遭遇水患,而且水灾频次更是逐年提升。
“虹城内原有城中城,南门不守,而外水入,两水交攻,暑雨且甚,遂致毁城。内水深数尺,街巷舟筏通行,房舍倾颓。军民转徙,其艰难困苦,不可殚述。”这是反对者常三省上书明神宗的奏折,主要意思就是说因为修筑了高家堰,现在的虹州城内都能划船了。
可惜,保漕济运是国家头等大事,其时大明朝党争激烈,大臣们都将治水方案作为攻讦政敌、维护自身权力的利器,根本没人真正关心水患的治理。这时候,治水方略已脱离治理水患的初衷,变成了庭争的抓手,成了巩固权力与权威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宝。潘季驯的治水方针在实践中被证明是弊端百出。按说应当优化调整,但是出于党争的需要,潘季驯及其支持者不仅坚持治水方案有用,不可轻易更改,而这时虹州一带水患濒仍,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洪泽湖范围日益扩大,淮水无力刷黄,又无法从清河口入海,而入湖故道又尽筑高堰,淮水不得不上溢泛滥。从1578年至1680年,共102年,在这个期间,虹州城遭水灾淹城事件达29次,平均3.5年就发生一次淹城事件。虹州城遭淹频次比之前增加了4倍。每次大水淹城,都会发生街巷行舟、房舍顷颓、民多逃亡的惨况。
连年的天灾加上人祸,公元1680年六月,淮河上下游地区,暴雨如注,雨势连绵两月有余,大堤决口,繁荣了近千载的“水陆都会”虹州古城,最终湮没于滔天的洪水之中,明祖陵也一起被淹没于洪水之中,直到300多年后,方才重见天日。
至此,洪泽湖终于形成。成为了华东广袤的平原上比地平线高出十几米“悬湖”,成为了悬在淮北人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因为高频的水灾,虹洲地区的自然环境和生态环境不断遭到破坏,生产力难以维持,社会生活肌理遭到肢解,这进而导致虹洲原本发达的文化和醇厚的民俗,在明清时不断衰变和异化——流民四溢、小利灭亲、遍地起贼成了这里的民间生存常态......
参观完,一番假模假样地寒暄与推脱之后,王易哈哈笑着说我们一定尝尝老渔民的手艺,就敲定了今天晚上的饭局。
赵建军叫了村里的几个汉子来陪酒,这些人耳朵上都有和赵建军相似的疤痕,仿佛是被利刃剌了一刀。
主菜是小银鱼,我一向不怎么吃鱼,因为我味觉敏感,无论怎么做鱼,我都能吃出来腥味,但这鱼却一点腥味都没有,只有透心底的鲜。
赵建军说:“莫笑农家腊酒浑,我们村长寿远近闻名,关键就是这个洪泽湖天然野生小银鱼,里面的微量元素十分丰富,能滋阴补阳,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我们还给两位准备了些,走的时候可以带走,也给我们宣传宣传......”
王易很享受这种场合,各种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不小心就喝高了,本来的计划是晚上返回虹州县城,赵建军执意要我们留宿,说一定要尽地主之谊。于是我扶着摇摇晃晃的王易,一起住进了赵建军家的一间客房。我一直有认床的习惯,住酒店从来是不到半夜困极了睡不着,更何况王易的鼾声简直震天,每次一闭上眼,就被他吵开了眼睛,我脑海中里突然蹦出这样两句话:
乡下没有热岛效应,筏子村又靠近洪泽湖,虫鸣兽啸,万籁俱寂,时不时徐徐过来一阵凉风,恰到好处的清冷让人格外舒服,明月高悬,成为了黑夜中唯一的焦点,我借着月光,开始随心所欲地漫游。只感觉自己是个古代的赶考书上,行路坎坷,为着一点的功名拼尽全身力气,走啊走,走啊走,只希冀自己能搏出个未来,少一点迷茫与彷徨。
一座小庙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大红墙,琉璃瓦,门口是一幅正楷写就的楹联:
哦,这或许就是王易提到的供奉潘季驯的庙了,对于虹州地区的人民来说,他可以说是一切苦难的关键症结。因此我不打算进去祭拜,况且就算是正神的庙,也没有晚上祭拜的道理,正想绕过离开时,庙里走出来一个人影。
......是白天见到的那个傻子,一头乱发,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皮夹克,腰里别着那把造型奇怪的缠红线的小刀——哥儿刀,手里拿着一只褪了毛的生鸭,痴笑着边走边吃,嘴角全是血沫。
我呆住了,乡野破庙,咀嚼贡品的带刀傻子,这些元素的组合让我不敢动,怕惹得傻子发狂,精神病,做出来什么事都不意外,而且,他们还不用担责......
万幸,傻子像没看到我似的,目不斜视的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混杂着鸭腥、屎尿骚、汗酸和各种奇怪味道的臭味,不由得屏住呼吸,直到身后的脚步走远,我才长舒一口气。
完全听不到脚步时,我以为傻子已经走远了,就缓慢地转头,但是,眼前出现了让我惊愕万分的一幕:
傻子就在我身后十米远的距离站着,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无声无息地啃着半只鸭子,散落了一地血块和碎渣......
这时,我的腿已经完全僵住了,费力地挪了几步,才慢慢有了知觉。我不敢再闲逛,凭着记忆,赶快回到赵建军的家,王易本来吵人的鼾声此刻竟让我感到心安。
吃早饭的时候,我找准时机:“村长,你们村的那个傻子是咋回事啊,怎么腰里还别着把刀。”我不敢说昨天夜里看到他吃贡品的事情,半夜出游——这显得我多少也有些不正常。
赵建军正大口嚼着包子,听到我的问题,明显噎了一下,不住地打嗝,直到咽下去一大口水:“傻子啊,没事,他一直带着那把刀,从来没伤过人,放心,来继续吃,小银鱼馅的包子在外面可吃不着......”
吃完,赵建军客气地央请着我们留下吃午饭,这次王易没醉,说还要赶回局里报道推脱掉了。
依旧是我开车,出村没多久,王易就叫我停车,说他肚子疼,要解决一下。等了二十分钟,王易回来了,只不过,他手里多出一把刀——似乎是傻子那把,因为刀柄上缠着红线。
王易有些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那傻子的刀被我用火机骗来了,正好不是缺展品吗,多一样是一样,再说了,他带着把刀,多危险啊,万一砍了人,那肯定是恶性治安事件,我这也是未雨绸缪,这刀也邪门,一拿起来像是握着块冰,狗日的真凉,对了,你有火吗,我抽颗烟......”
上国道之后又起了雾,开始只是稀薄的一层,越往前雾越大,逐渐笼罩了整个世界,最后能见度只有二十三米,只能龟速行驶。王易又睡过去了,鼾声阵阵,傻子的那把哥儿刀被他放在前挡风玻璃下面,往前有个一百多秒的红灯,我得以仔细端详这把刀:
刀柄上的麻绳呈暗红色,还有些凝固的红色斑块——似乎像血。刀身比在陈列室里看到的那把形态更加狭长,刀尖的弧度更大,一道粗血槽贯穿刀身,刀刃利光沉沉,没有一丝卷边豁口,昭示着这是一把有力的凶器。
我不由得伸手握住了这把刀,刺骨的冰凉瞬间从刀柄传递到我心底,耳边似乎也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库-苏-拉......库-苏-拉......
我打了一个彻底的寒颤,差点没握住,好在这些诡异的感觉转瞬即逝,再握着这刀,竟感觉有种手臂伸长的自如感,我扭头看向王易,他依旧鼾声不停,这时,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如烟雾般滋生:
我这才回过神,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已经快要架在王易的脖子上,刚刚的几秒,我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将刀架在王易脖子上的,如果没有喇叭声,我是不是已经失手杀了人?王易也被喇叭惊了一下,嘟囔两声,继续打鼾。
路上,一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里:王易拿到刀的时候,是不是也想杀了我。
从筏子村回去的当天晚上,王易喝几个朋友一起聚餐喝酒,毫无疑问,他又喝大了,散场已经是十点多,王易自己骑电瓶车回去的,外面起了很大的雾,他没有注意到路况,一头栽进了河里,求救不得,淹死了。
但是屁大点的小县城,一些恐怖的传言就像是指缝里的水,不费力就漏出来,有人说王易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被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两只耳朵都没了。
由于王易是公职人员,这两天又都和我待在一起,警察还来找我问话,问的非常的细,包括这两天的情况,我和王易的具体行程,在筏子村发生的一切,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尤其是王易身死当天我在哪里,做了什么。
我问他们王易的耳朵有没有如传闻中的被割掉,他们先是沉默,然后问我从哪里听来的,随即又说不要听信这种没有根据的谣言,要相信人民警察。
从我这里确实问不出什么,警察嘱咐我不要乱说这个事情,就让我从警局离开了。
王易的死,让我有种莫名的心悸,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明明开了空调,也感觉心底里烦躁不断向上缠绕。一个活人,一个白天还待在一起的活人,就怎么冷不丁的死了?如果他只是喝多溺亡,那我估计也能接受,但是王易的耳朵被割掉了,是谁动的手......在知道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就想到了在筏子村看到的那个傻子,那个没有双耳,腰间别着一把刀的傻子,那个半夜啃食生鸭的傻子......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耳边似乎有什么杂音,一开始以为是空调外机的轰鸣,但仔细听,又不像,因为这杂音一点规律没有,当我集中精神去寻找来源的时候,它又消失,当我不去想的时候,它又出现,并且越来越清晰,隐隐约约是三个字:库-苏-拉......库-苏-拉......
第二天,我在小区的水池里醒来,一只手搭在水池外面,像是那幅名画《马拉之死》。只不过我手里没有信和笔,太阳还没有出来,满天的大雾下,只有路灯的微光,我就躺在在墙壁夹角形成的阴影里,任何光都照不到我,不仔细根本看不到这里有个人,我浸没水里的躯体冰凉一片,费力地用悬在外面的手臂拽着池壁将自己拖出水池,哗啦——激荡起一地水花,我摸了摸我的耳朵,还在,喘着粗气躺在地上好一阵才回过神,我就这样躺着,直到太阳出来,直到大雾散去。
在我有生以来的记忆里,没有关于梦游的任何碎片。然而当在物业监控里看到那个神态迷茫、脚步虚浮的我时,除了梦游,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我眼看着我自己,打开房门,走进电梯,穿过草坪,最后一头栽进水池里,如果不是水浅,如果不是最后我绊了一下,那我又能见到爱喝酒的王易了......
和王易相似的经历让我无比的恐惧,我从来不相信巧合,这几天唯一反常的地方就是我们都去了筏子村,都碰到了那个傻子,都......拿起了傻子那把哥儿刀。
“王易从筏子村带回来一把刀,这把刀,王易有和你说他要怎么处理吗?”
还没等我报警,警察又再次找到了我,向我询问哥儿刀的事情。我说了在筏子村的见闻,包括睡不着半夜看到傻子也说了,说王易骗走那把刀,说刀柄上的红绳上似乎是血,随后我问了警察一个问题,刀是不是丢了,警察说案件正在侦破中,让我不要急,这个案子和我关系不大,让我安心生活,他们会保障每一个老百姓的安全。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赵建军,他就站在不远处,热络地和一个明显是领导的警察寒暄,赵建军也看到了我,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我不敢再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又栽在水里,我想弄清楚一切,我为什么会梦游,为什么会和王易一样栽在水里,而在整个事件当中,这把刀,似乎是一个关键......
我做的工作是博物馆策划,查阅各种资料几乎占据我工作的一半,我开始在网络上找寻关于哥儿刀的一切线索。
在明朝沈德符所著的《万历野获篇》中提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潘季驯治水于虹州之际,天坠陨铁于高家堰,浪涌滔天,民之伤亡无数。季驯乃聚民夫,苦力捞起陨铁,其形如圆,径四尺五寸,孔穴遍布,内有妖光闪烁,白而眩目。季驯遂召铁匠数百,以黑布蒙目,凭感而锤之。百日之后,得一刀,吹毛即断,削铁如泥,刃含剧毒,触者立毙,传能划生死之界,名曰钩吻。季驯遂以此钩吻刀,偕镇水铁牛,沉于洪泽湖之渊,冀水患永宁......
这把刀自沉入水底之日起,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当时负责锻刀的匠人们回去之后,纷纷捶打形制相似的刀,以期能在汹涌的淮水中得以幸免,日日年年,这刀名也由原来文雅的钩吻,变成了简单直接的:哥儿刀。
而当时虹州地区生态处于急剧衰变之中,刚有新的发展成果和社会财富,一场洪水席卷,一切都化为乌有,因此,虹州逐渐沦为强梁的渊薮、盗匪的乐园,形成一个典型的丛林世界......
在渴求秩序的虹州地区,最后登场的强力组织出现了——秘密会社,这种历史悠久的、原本只是游民或者船夫之间的秘密组织被迅速扩大,在洪泽湖地区,形成了哥儿刀崇拜,并由此诞生了一个延续百年的会社——哥儿会。哥儿会拜潘季驯为首任“哥儿”,奉哥儿刀为圣物,人人佩刀。
根据清朝虹州人刘济深《随云斋笔记》记载,当地百姓在加入帮会道门之后,为了显示决心,往往要服用红砷(也就是鹤顶红),据说服用之后可以无惧疼痛、变得更加勇敢。而哥儿会则还有个更特殊的仪式,在正式入会之前,需要蒙上双眼,用哥儿刀在双耳上各划一刀,坐在大水缸里,屏住呼吸至少一百二十息(两分钟),而能屏息时间越长者,则被认为越有前途。哥儿会的人把寻找潘季驯打造的那把哥儿刀当做是最高目标,他们每年七月,都会放弃几乎所有帮会活动,选派水中好手,下湖潜寻哥儿刀。而天降陨铁和潘季驯沉放镇水物的地点,正是筏子村。
在一些逸散的野史传说里则记载了哥儿会的妖异之处,和所有中国帮会一样,哥儿会也宣称自己掌握了一些超凡的能力,譬如能够在水里自由呼吸、沟通鱼鸟等等。有个故事在当地口耳相传:
有个富家翁在过江的时候,一大箱金银财宝掉进了水里,富家翁无奈,只得向哥儿会求助,并允诺如果捞上来,会给出相当丰厚的报酬,哥儿会应允了,派出几个帮众在河边设坛做法,没多时,河面上就起了汹涌的雾,只见一窝数量惊人的鱼正顶着一个大箱子浮出水面,旋即就到了岸边,而富家翁见状,佩敬不以,从此也成为了哥儿会的信众。
哥儿会成立后很快发展壮大,成为了虹州影响力数一数二的地下帮会组织,甚至辐射到山东、安徽,从明到清,在不断崩塌重建的虹州始终坚韧的存在着。
而残耳也成了哥儿会的标志,几乎是看到这段文字的一瞬间,我就想到赵建军的残耳,酒桌上那些汉子的残耳。
1923年,土匪孙美瑶,在津浦铁路山东峄县段的沙沟与临城两站间,拦截由浦口北上天津的特别快车,劫持数十名中外人质,策划了震惊中外的临城劫车案,而孙美瑶据说就是那一任哥儿会的“哥儿”。
哥儿会在虹州为潘季驯离了不少庙,一方面祭拜潘季驯,一方面也是帮会成员活动的堂口。
这些庙在建国后那段特殊的日子里被当做封建遗毒打砸殆尽。改开之后,传统文化复苏,人们争相寻找历史上的名人给自己贴金,筏子村就跟着这个潮流,给潘季驯立了个庙,香火不缀至今。
查找这些资料让我困倦不以,相当一部分内容是古籍残本,得看影印的非常模糊的PDF,基本上都没有标点,而且还是竖版,我的古文功底只能说是中等偏上,还达不到无障碍阅读的水平,得边读边查,真真是耗尽脑子......
睡意如波浪一阵阵席卷着我,我实在难以招架,但又害怕再次梦游,我就用绳子将自己捆在了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四周被一层厚重而诡谲的浓雾紧紧包裹,雾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湿冷,仿佛连时间都被这股阴冷凝固。我费力地伸出手,试图拨开这如实体般沉重的迷雾,每一步都伴随着心脏在胸膛内的沉重敲击。一抹微弱却异常刺眼的光亮如同摩西分海般划破浓雾,是傻子,他依旧穿着那件皮衣,腰间别着把哥儿刀,撑着一艘小船,不紧不慢地向我划来,但是当傻子离近了,我才发现,他撑的船,是由密密麻麻、数以亿万计的小小银鱼紧紧相依,彼此交织缠绕,形成了一艘闪烁着寒光与粘液的鱼舟......
随着船只的缓缓靠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来自深渊的寒意直透骨髓,那是一种超越了物理范畴的生冷,仿佛连灵魂都要被这无边的寒气冻结。正当我惊愕之际,那些银鱼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突然间,它们不再静止,而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速度和默契,纷纷向我涌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我的身体瞬间被这汹涌澎湃的银鱼之潮所吞噬。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被这些冰冷而滑腻的生命体紧密包裹,那是一种既恐惧又绝望的体验,仿佛我远无法逃脱这潮湿、诡异而又生冷的命运。
我睁开眼睛,四周是无数朵盛开的粉白荷花,清风吹过,淡淡的清香熏染了整个世界,而我正深陷在齐脖深的黑色污泥之中,能够清晰看见荷花茎秆上的绒毛与倒刺......
我走到了湖边,走进了湖里,在即将把自己完全淹没窒息之时,我醒了。我不敢动,我看过荒野求生节目,深陷泥沼时,不能惊慌和乱动,越动陷得越深,就这么等了半小时,终于等来了晨练的大爷,在几个大爷的合力帮助下,我才艰难的从湖中脱困,这几个大爷拒绝留下联系方式,事了拂衣去......
回到家,看到床上散落的绳子,我陷入长久地沉默,当天晚上,我疯狂喝加浓咖啡,掐自己提神,用冷水浇头......我不想死,所以我不敢睡。我无比后悔接替了原来策划的工作,本来以为回到故乡是一次修整,没想到是一次可能醒不来的噩梦,而这一切的症结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傻子,一把诡异的刀......我不想死,我才三十岁不到,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很多我都没有体验过,我想活着,我想活着......
我打算重回筏子村,赵建军的耳朵上有疤,他很可能就是哥儿会的人,我要去找他。我要弄清楚一切,我一定要弄清楚一切!
还没进筏子村,我就在村口看到了那个傻子,黑皮衣,一头乱发,正咧着嘴巴和一只狗玩,而那把被王易拿走了的哥儿刀,赫然又挂在他的腰间......
进了筏子村,更是感觉不对劲,村里不少人家门口都用青竹挑起了经幡,有些家门没关的的,甚至能看到院子里的白纸香烛金元宝......就像葬礼前的预备,而那些村民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这辆陌生的车,凡是经过的村民,都停下脚步,紧张而警惕地朝车里面打量......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赵建军的家,他的家很好找,贴白瓷砖的中式围墙里面是四层小洋楼,层层都挂着空调外机,大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的人声,门口也用青竹挑起了一道长长的白幡。
盛夏浓烈的阳光穿透杨树叶的缝隙,只下车站了一会儿,细密的汗珠就把后背浸湿。
我敲了敲赵建军家的门,是赵建军的老婆,见到我,她明显是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我:“哦,是那天来的小张是吧,今天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都没准备什么菜......”
赵建军老婆眼珠子轱辘了两圈:“你说你来的真不巧,我们家老赵出去办事了,刚走没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赵建军的老婆是不是在给赵建军打掩护,但我不能继续拖下去了,我已经快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胳膊上,大腿上,全是自己掐出来的血痕,我不敢睡,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赵建军身上,我不想错过。
“嫂子,赵村长去哪里了,我找他真的有急事,要不您把他电话给我,我去找他......”
赵建军的老婆眉头一皱,旋即很快又是笑脸:“嗨呀,现在不是传说要搞什么长江淮河大保护,不给捕鱼养鱼,他是去市里开会了解情况哩,都是领导,咱也不敢打电话给他,要不小张,你过两天再来,老赵说他要再办点其他事情,起码得大后天才能回来......”
我有些绝望地搓了搓脸,唯一的破局希望不在,得两天后才能回来,现在每个小时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嫂子,能借您家水龙头用下吗,我洗把脸......”
“这话说的,用,用,随便用”赵建军老婆替我拧开水龙头,刚流出来的水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我等了片刻,正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洗时,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到自家男人回门,赵建军老婆的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朝赵建军挤了挤眼睛:“不是说要过两天才能回家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赵建军摆了摆手:“取个东西......小张怎么来了......”
我连忙上前:“赵村长,今天来,是想请问您关于哥儿会的事情......”
半响,赵建军燃起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睛,看我像是看一只猎物:“......这个哥儿会,我们还真不清楚,现在是法治社会,怎么养鱼抓鱼,我倒是有很多诀窍......”
我很是着急:“就是潘季驯的哥儿会,筏子村有潘季驯的庙,您多少听过些传闻吧,能和我讲讲吗,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小张,我已经说了,这个什么哥儿会,我们不清楚,不了解,也没有什么传说......”
如果这个时候还看不出来赵建军在搪塞我,那我干脆直接跳洪泽湖算了:“赵村长,我如果没看错,您耳朵上的疤,就是哥儿会的标识吧.......”
赵建军的烟抽完了,他将烟头丢在地下:“小张,我尊敬你们大城市来的专家,但是做人要知礼数,我再讲最后一遍,我们不知道什么哥儿会......”赵建军用脚将烟头慢慢地碾碎,对自己老婆说:“给小张拿包银鱼,不能让人空手走......”
我失魂落魄的离开了赵建军的家,我看到了他眼底流出的阴骛与狠辣,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继续问下去,他会做出怎样暴力的事情。
但是我并没有离开,而是将车开到村口不远处的一个小坡后面——筏子村的村民明显在准备和祭祀亡灵有关的仪式,我打算等夜深了,再去村子里夜探一番,我有预感,真相在向我靠近。
五包雀巢配上特浓绿茶,我一口闷下去,开始继续翻阅打印下来的各种古文资料,我不敢放弃任何线索,能找到哪怕一个字,都离活命又更近了一步......
看了快两小时,我想出去撒泡尿,放松放松,此时我才发觉天已经黑透了,当我尿完准备最后一哆嗦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叫辜......涤瑕”身后传来一种很别扭的声音,就好像一个人才学会说话。
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我慢慢回头,结果看到了那个傻子。
“......跟我......走,帮......帮我,我给你北京......房子......”这个叫辜涤瑕的傻子说话很是吃力。
如果找不出答案,我也没几天活头了,眼下的这个傻子,似乎知道点什么,死马当作活马医,我犹豫了片刻,从车里抽出我的微技术直跳,跟在了傻子后面。
辜涤瑕带着我避开了所有亮着灯的人家,来到潘季驯的庙前。
他左右张望确定没人跟着之后,跨进了庙里。潘季驯的泥塑水准极高,在月光的映照下栩栩如生,五彩斑斓的着色此刻妖异无比,一双眼睛瞪着门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复生,再次审度黄淮水势......
辜涤瑕在潘季驯泥塑底座下方摸索了一番,又敲敲打打,随即拔出哥儿刀,对准砖石的缝隙,撬了进去。
光是看,就感觉哥儿刀的锋利非凡,砖石如同豆腐一样簌簌而下。很快露出一个洞,辜涤瑕将手伸了进去,掏出一个本子递给我,面色焦急的说:“快看!”
边看,辜涤瑕边和我解释,他的话说的越来越流利......
“我叫辜涤瑕,北京人,出生于1967年,是家中独子,我的父亲死于武斗,母亲将我拉扯大,我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尤其爱一些古代的玩意儿,学生时代就经常逛潘家园。1987年,我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学考古系,从此更是一头扎进上下三千年。因为一些原因,我延迟毕业了两年,在此期间,母亲因误伤而丧命,恍惚中我成了一个孤儿,我也更爱琢磨古代的那些玩意儿了,整日就是做学问。1999年,千禧年,我成为北大文博学院的一名讲师,专攻明清墓葬,同事都戏称我是盗墓贼。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格外热,我准备了一兜子水果打算去探望顾诚,还没等我出宿舍,同事刘景涛把我拦住了,他说,江苏虹州打算勘探一座水底古城,正在组建团队,如果运气好,出的成果不逊于庞贝古城,他问我去不去,我立即答应了,这正是我的兴趣所在。晚上,我和刘景涛一起去探望顾老先生,说起了这件事情,顾老告诫我们,要有敬畏之心......”
“刚到虹州就起了大雾,我们转车到了筏子村,这边出成果的可能性最大,等了两三天,雾散了之后,就正式开始了科考发掘工作,因为是探寻传说中水底古城,当地还准备了两个‘水鬼’——也就是潜水员,这两人都是筏子村的村民,世代击水,其中一个还参加过海军,我是一个好奇心颇重也爱学的人,我靠着带来的二锅头和一个叫赵建军的潜水员处上了朋友,科考之余,想通过他,也学学潜水——我在北京的时候,经常在北海游泳,自视水性比大部分人要好。对于一个考古学家来说,由自己第一眼发现遗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后来我才明白,这确实是致命的......”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赵建军带我下了水,那是一种和扎猛子完全不同的体验,我们顺着绑了铅块的绳子,一点点往下潜,四面八方的压力越来越大,不断地有鱼虾撞击我们的身体,阳光慢慢消散,直到漆黑一片,透过厚重的玻璃面罩,只能看到如墨般的黑水涌动......这是我第一次下潜,赵建军直夸我有悟性,说我要是在部队,起码能混个副舰长当当......”
“我曾经想过,如果那天不是赵建军发烧,如果不是我自告奋勇顶上,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答案是肯定的。但可惜没有如果。那天起了大雾,照理说是不应该下水的,但根据前几天的发掘进度来看,已经快要摸到古城的边了,随时都有可能突破,我们不想错过,于是我穿戴起笨重的潜水服,刘景涛的脸在玻璃面罩外面畸变的严重,他轻敲面罩三下,我隐约看到他的口型是平安......”
“我深吸一口气,扎入幽暗深邃的水底,四周是冰冷刺骨的水流,每一次划动都伴随着黏稠的阻力,当氧气还剩下四分之一时,还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我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空腔”,空腔联通着一条没有任何湖水的甬道,它突兀地横亘水底,如同一条通往未知领域的秘径。我犹豫再三,还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走进了甬道,没有了水的托举,顿时感觉潜水服的沉重,但我不敢脱,就一步步朝前挪,在甬道的石壁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怪图案和扭曲的文字和图画,部分文字似乎记录了某种仪式或祭祀的场景......我小心翼翼地踏入这条不寻常的通道,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湿滑的触感,我的面罩里面开始弥漫一种古老而生冷的霉味。随着我不断深入,甬道的尽头渐渐显露出一抹昏黄的光晕,那里摆放着一个古老而斑驳的案台,其上赫然躺着一把样式古朴的刀。刀柄上,以精致的小篆体镌刻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字:“钩吻”。出于一种莫名的冲动,我缓缓伸手,将利刃握于掌中......
然而,就在我触碰到刀柄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平静无波的甬道底部,突然涌动起一股黏稠的粘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苏醒。紧接着,无数条细小而闪烁着银光的鱼儿从粘液中浮现,它们迅速组合成了一个庞大而诡异的生物形态,中央赫然镶嵌着一只巨大而深邃的眼睛,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与此同时,耳边开始回荡起阵阵低沉而模糊的呓语:库--苏--拉......库--苏--拉......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精神压迫。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让我几乎窒息,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在绝望与恐惧的驱使下,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挥动手中的“钩吻”,我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企图用肉体的痛苦来驱散这股无形的恐怖。鲜血喷涌而出,与周围的粘液混杂在一起,但那些呓语和诡异的生物却并未因此消散,反而似乎更加狰狞地缠绕着我,将我带向更加深邃、不可名状的黑暗深渊......”
“我醒来时,头上的面罩已经被取下,一张熟悉的脸和很多张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眼前,那张熟悉的脸是赵建军,这些人的耳朵上都有着和赵建军类似的疤痕,赵建军张开嘴巴说些什么,但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我成了一个聋子......”
“赵建军似乎是这些陌生人的领头者,他嘴里念叨个不停,我只能根据他的嘴型判断他说了什么,只能辨认几句话:怎么就是你......也只能是你了......”
“赵建军果然是这群人的领头者,那些在场的耳朵上都有疤痕的人在他的指挥下开始了不同的行动,我越看,感觉越像是某种水陆法会,只不过这仪轨却十分诡异,乾坤倒置,朝阴背阳......”
“分内外设坛、请我看不懂的圣,诵的似乎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但又不像,我只能根据他们的嘴型隐约辨认,随着这些仪式的进行,天地之间突兀的涌起一阵浓雾,呼吸之间,原本清晰的众人就只剩下模糊的人影......而如果按照水陆法会的仪轨,设坛、请圣、诵经......下一步就是施食,也就是向孤魂野鬼施以食物,以解除他们的饥饿之苦,帮助他们得到超度。但我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牲礼,而此时,所有人都朝我走来......”
“果然,我就是牲礼,人牲,赵建军带入将我捆在一个精心装点过的筏子上,上面有魂幡和数种镇魂的法器,无数的鱼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浪花四溅,胜过最丰收的鱼获。赵建军们跪拜在岸边,虔诚无比,这些鱼儿拖着筏子往湖里游去,不断下潜,尽管我没有穿戴潜水设备,但却呼吸如常,我顾不得感受这玄妙,因为我知道,接下来我即将遭遇的,估计是命运的沉底了。鱼儿们将我带到了水下大厅,那把刀仍就在台子上静静地放着,刃光寒寒,血迹全无,我在某种意识的驱使下,再次拿起了这把刀子,只是这次我已经没有耳朵可割了,但是还听到了缠绕不去的呓语:库--苏--拉......库--苏--拉......”
“鱼儿们又将我拖回了岸边,筏子上多了一把哥儿刀,雾气滔天,赵建军一众的身影仍就在岸边跪着,一动不动,直到这些鱼儿散去,我以为施食这个部分已经结束,跟着就是放生和送圣了,但是,接下来,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发生了......施食,才刚刚开始,负责享受的‘孤魂野鬼’,正是赵建军们......”
“跪着的人们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统一抬头,眼神邪乎地看着我。而我此时感到腹部有些异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吐出一口腥臭的血水砸在地上,一条小银鱼就在血水里面蹦跶着,透明而诡异,赵建军如同一只狩猎的猫一样扭曲着身体爬了过来,一口咬住地上的那只银鱼,像是多日未吸的道友碰到了粉,直翻眼白,浑身颤栗。他的表现让我感觉到更加恶心,于是越吐越多,倾泻一地混杂着血水的银鱼。而此时,其他人也爬了过来,抢食地上的银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了一条小小的鱼,不少人还扭打起来,而此时,我的皮肤有了一种奇怪的挣裂感,而手掌突然是一阵钻心的剧痛,我顿感不详,眼睁睁看着一条银鱼从我的手掌心撕开血肉冒出来,一个没抢到鱼的孩子注意到我手上冒出来的鱼,如小兽似冲过来,一口咬下......接着是手臂,胸口,脖子......我每一寸的皮肤都有银鱼涌出,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红着眼睛的人群张大嘴巴朝我冲过来......”
“当我再次醒过来时,又经历了一次法会,仪轨中有拜天时这一环节,我得知已经过去了一年,而这过去的一年,我半点记忆都不曾留存,就像大雾消散,而接下来,仍旧是,设坛、请圣、诵经......以及施食......我又被他们吃了一次......我成了那东西的......容器...... ”
“赵建军们的变化越来越大,的确良的料子少了,拿着小巧的大哥大,鞋子上不少英文字母......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能够清醒的时间不过法会前夜和法会当日,而如果有的选,我宁愿失去所有记忆也不愿清醒地经历法会。从一些细节,我拼凑出,平时我应该是个傻子在筏子村游荡,晚上就住在潘季驯庙后面,赵建军他们只有在法会当日才会想起我,而他们一直以为我已经傻掉了......”
“为了不遗忘一切,我要趁着一年一夜的时间,把能记住的写下来......”
“......如果你看到了我的笔记,去北京找刘景涛,他靠得住,把笔记给他看,他会明白的......我还有套房子在北京,房子归你,只求你带我到北京给我爹妈上个坟,然后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如果辜涤瑕的笔记属实的话,赵建军果然有问题,他应该就是这届哥儿会的“哥儿”,整个筏子村就是他们活动的大本营,他们每年会进行一次法会,眼前的这个傻子是上个世纪的北京大学生,但悲剧性的命运让他成为了邪教仪轨的祭品,而今年的法会,就在明天,怪不得筏子村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
“我碰到了哥儿刀,就开始做噩梦,醒来就在水里,差点要溺死,现在我根本不敢睡觉,这该怎么办?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就帮你!”我盯着辜涤瑕的眼睛,越说,牙齿咬地越紧。
辜涤瑕沉默了,他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这一切都太诡异了,我与这个世界脱节了二十年,我解释不了,我不知道......”
听到辜涤瑕的回答,我无力地滑坐下去,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如果把耳朵割掉,是不是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我扫出去,眼前的这个辜涤瑕就是因为割掉耳朵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我遭受他这样的生活,我不如立刻死去。
外面远远的传来了敲锣打鼓吹笙的动静,且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出来节奏,像是丧乐。
此时,一阵浓雾突兀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十几秒的功夫,可见范围就缩到了两三米,这雾特别厚重,有种鼻涕般的黏腻感,像满是垂暮老人的旧澡堂里的水汽。
{完}
2024年1月27日于南京。
本文灵感来源于马俊亚教授所著的《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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